忠蹤

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拾遺十

(2017-06-12 18:48:10) 下一個
閹雞(作於1980年)郭校長用過晚飯,嘴裏還在蠕動,牙咯得難受。今天的雞肉沒燉????。他僅啃了一支小腿,再沒有伸筷子拈過。倒不是做得不好,雖然這些天全家人都食不甘味,主要還是牙齒。他那一生都沒疼過,排列得整整齊齊的滿口白牙,曾令同齡人稱羨。可是,年歲不饒人,他今天似乎才從牙床的不舒服體會到。郭校長有這一副牙齒,跟他平時講究口腔衛生,從來不用牙簽分不開。此時他從窗台上拿起一支家庭型的“美加淨”,把春蠶般的一條擠在牙刷上,順手端起印有“XX年大專院校招生紀念”的搪瓷盅,盛了水,來在門外的廊沿坎刷起來。這是一棟老式的住屋。正房、兩廂、過廳和已封閉的大門(隻留了門側的小門)裹著十平米的天井。天井裏,一隻母雞害了瘟,兩天沒吃食,這時一顛一跛挨到郭校長站著的坎邊,啄從他口裏落下的泡沫。這隻醜怪的雞,整個身子像塊尚未燒透的鬆柴,腦袋特小,雞冠若有似無,宛如從腦髓裏揪出的一撮青線頭。尤其難看的是雞嘴,上喙前伸,下喙向側卷成個彎鉤,剛好把上喙托住,生怕它掉下來。平常一見這隻雞啄食,郭校長就由不得心生憐憫,感到弱者的求生不易。此時看它啄著鬆軟的牙膏泡,倒像利索得多。“咳!不知幾時把你丟出去。”郭校長心中暗襯“瞧那尊容,就是讓北京飯店的特級廚師烹調,我也聞都不要聞,想起就惡心”。他家已經殺了三隻瘟雞都沒動它,便是出於這樣的心理。看來,它頂多也就今天好活了吧!郭校長漱完最後一口水,涮了牙刷。地上的泡沫愈來愈少,大都合著衝下的水流散了。看那雞,卻真有把泡沫當佳餚,還在東瞅瞅、西瞧瞧地啄。想到它這是最後的晚餐,郭校長動了惻隱,進廚房舀出半勺米飯撒在天井裏。一會兒,雙眉緊鎖,心事重重的郭校長不由所之地從裏屋出來,那些飯居然顆粒不剩。為了證實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又抓了把米撒給那雞。來者不拒,雞如漂泊海洋數月的越南難民,雖然笨拙,但貪婪地啄食雪白的米。“淑良,快來看。這雞好像不瘟啦!”“你說的?先前都還倒死不活。又不是神丹妙藥。”神丹妙藥把郭校長點醒。他愛人說的是上午發生的事:今天星期日。本來嘛,作為縣城重點中學的校長,星期天也如平常一樣,人家以為你在家休息,各種附帶要求的私事便都找上門來。比如縣委某君的老婆要從鄉下調進城,文教局都同意了,就等你校長點頭。增加一個曆史老師吧;不然,教政治也行;教語文也可以。什麽?你們差的是理化老師。她念高中時理化成績即名列前茅,能行,保證服從安排。數年來,這個中學調進了好幾個這種全麵發展,門門課都拿得下來的教師。隻是大家夥想盡辦法,升學率仍舊上不去。大多數客人是來談學生的事。公安局某某的兒子在區中學是尖子,嫌那裏的師資不行,耽心把孩子誤了,家長意見轉進城好些。老熟人了,今後有用得著的地方定會效勞,這點麵子一定要給……類似的來客不單能說會道,還往往帶著孔夫子稱為的“束脩”,使你真不好拒絕“未嘗無誨”,隻能塞入“弟子三千”了事。尤其每年的七、八、九三個月,更是名不虛傳的多事之秋。好像郭校長不僅管本校,連省內外的大中專也管得著。說客盈門不分夜闌晨曦。這個星期天算得上七二年恢複工作以來第一個清靜的假日。似乎大家都知道他們家新近遭的不幸,體諒著不來打擾。他想,也該拋開那些煩心事了。早餐剛過,被薄霧裹著的昏昏太陽自屋沿爬下窗欞,郭校長從一疊書刊麵上抽起《光明日報》,拉隻藤椅坐在屋外漫不經心地翻閱。李淑良老師在廚房拾掇,給兒子溫飯。兒子尚未起床。她也不去喊他。這孩子,幾天來不知失了多少眠,雙頰的的肉隨著蔌蔌流下的淚也凹陷了。遠處傳來“當!當當!當當當!”的鈴聲,時斷時續,愈來愈近。李老師想起什麽,又像為了打破家中的沉悶,走出來,“老郭,曉蘭買來的那對雞,不是有隻該閹了麽?“說著,眼圈微微有點紅。“唉,算了吧。管它的。”郭校長沒從報上抬頭。“不行啊。你想過沒有?要是過些時它開叫了……”“對。我馬上去把他喊住。”郭校長打斷愛人,幾乎從藤椅裏跳起來,報紙往椅座上一丟,快步衝出門。那個敲馬鑼的恰好走到門口。這是個40左右的麻子,中等身材,大約應了“天垮下來有長漢頂著”的俗話,背有點駝。上身穿件灰滌卡軍便服,肩頭及後背在太陽下泛著紫光。一圈油亮的衣領鬆鬆垮垮地套著喉核突出的長脖頸,沒穿襯衫。左胸口袋插著兩支鋼筆。筆帽式樣和色澤都非常陳舊,更使他顯得土裏土氣。麻子忽然眼睛一亮:“啊!是郭校長囉嘛!”隨即尊敬地對校長躬躬身子。郭瞠視著,麵對一片坑坑凹凹找不到記憶落腳之地“嗯,你是?”“我是施惠予呀!高六一級的學生。”“啊,啊,進去坐。進去坐。”校長把敲豬匠讓入正房。為了表示師生之誼,用先前漱口的搪瓷盅倒白開水遞上。施惠予一麵雙手去接,一麵感歎:“唉!時間多麽好混啊!郭校長,您廋多了。不過,千金難買老來廋呀!”“是呀,頭發都快白完啦。小施,你在哪個獸醫站工作?”“沒得工作。我還是在家當社員。屬於紅旗公社紅旗大隊。郭校長可能沒有去過。就在北門外頭,當公路塑得有一麵大紅旗的口子,往左拐插進去那個山坳。我家門口有五棵水蜜桃,是我爹今年才接的。過些年郭校長有空來嚐嚐桃子嘛!”他的目光始終虔敬地望著校長,手像樂團指揮那樣比劃著。“噯!六一年畢業的同學不是都分配工作了嗎?”“是分配了。把我安排在糧站。六二年就下回去了。我家是農業人口,成份又不好。”“啊!是這樣。其實,出身不好,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嘛。”“是啊,也怪不得哪個囉。表現這東西是玄的。就比如有人給他的朋友介紹,施惠予個子多高,眼睛多大,鼻子多矮,咀吧多小。聽的人總是理不出個具體印象。要是說那個滿臉麻子的閹匠。隻要和我有一麵之交的便會一下子記起來。”說完,爽朗地笑笑。主人可沒心思跟他笑:“小施,我們看看雞如何?”“好,好。您看,我一見到過去的老師同學,仿佛又回到那些難忘的青春歲月。”校長領他來到後院。女主人正攆得雞飛兔跳。施惠予認出她:“李老師,不消捉。我來。”他若無其事地走近兩支雞,身子向左一歪,小公雞便擒拿在手。神情若兒童商店的售貨員彎腰在櫃台下邊給顧客拿一支玩具雞。小雞在他手裏傻瞪瞪地四處觀望,不蹬腳也不扇翅膀,跟夾在雞媽媽的卵翼下一付模樣。他左手握雞,右手把腰帶上吊著的細竹管拉下來放在地上,順勢蹲下。雞被撫在地上側臥,朝上的一支腳向後扳,露出小肚子。扯掉下腹的幾根絨毛。將左膝輕輕地壓住雞身,使雞腳和翅膀無法掀動。然後拾起竹筒,拔掉筒蓋,抖出鋒利的園頭小刀。刀刃在露出的雞肚皮上一劃。反手將刀把含在咀上。又從竹筒裏倒出黃亮亮的銅繃子,往割開的刀口裏一插,並向兩邊一夾,細長的刀口立即蹦成五分硬幣大小的洞。將一根拴著馬尾的竹簽戳進洞裏。隻見手一撥,一拉,兩顆黃豆大的米米先後從洞中拉出來,用小刀割下。全部過程不到一分鍾。那身受刀創的雞子非但沒哼一聲,還把眼珠在郭校長的臉上轉來轉去,奇怪他專注的樣子。手術完畢的雞擺著剛從台上演講過的首長架式,慢慢踱走。郭校長陪出一絲笑容:“小施,你這套手藝學得不錯啊!”“這是我家的三代祖傳。我爺爺說,他就是靠這麵馬鑼起的家。說起來誰信呢?解放前那個黑社會,不剝削怎麽弄得成地主?要不是他,七四年公社調我去獸醫站,也不會一個月就被攆出來。人家都說,小地主娃兒還能當公社幹部?也倒是,他這套傢私……”表演式地敲一聲馬鑼“噹!”“現在明明給了我。確確實實是我繼承了他的衣缽。哈哈!”“那是過去的極左路線搞亂了人們的思想。現在中央有明確規定,改造好的地富份子一律摘帽,一體對待。大家都在建設社會主義嘛。”“是的,郭校長。您給我們講的那堂要作革命事業接班人的課,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好些年來,我又有些模糊。要是當官的兒子該當官,工人的兒子去頂班,農民代代挖老板田,我們這個共產主義哪天哪月實現呀?”“話不能那樣說。革命的分工不同嘛!”“分工不同,但是勞動這個意義應該相同吧?說實話,我們巒二看到好些城裏人真是羨慕生嫉妒。你們做不做都拿工資,吃定量。我們卻是做不做都填不飽肚子。無怪乎有人說,來世變狗也要變在城裏。尤其是前些年,集體隻有那麽大個粑粑給你掰。私人又啥都不許幹。不準種自留地,不準編個籮籮筐筐賣……總之,向大自然索取是走資本主義,向別人索取又是階級鬥爭。一提鬥爭,我們這種人跟媽老漢一樣是天然對象,在劫難逃。講個不好聽的故事,我有次把閹來的卵尻子帶回家炒吃。香氣恰好撲入一個幹部的饞貓鼻子。他逢人便說施家的生活不賴,還是這些狗傢夥過得。我爹就把馬鑼藏起來,還要我拿去賣破銅爛鐵。”“現在你又重操舊業,說明形勢好囉嘛!”……“果然好囉!施惠予這個藥硬是好。老郭,你咋不向他多找點?雞瘟隨時都可能發生。有點藥放起多好。”原來是愛人走下天井,看著久病初愈的雞,露出些須喜色。老郭亦從記憶回到現實。“你看你,我又不是神仙。所有的雞,你又喂黃連素,又打氨基比林,半點作用不起。哪曉得一點灰麵麵倒能起死回生。算這個雞命大。施惠予都要出門了,調過頭跟我道別才發現它。他扳開雞咀殼看看,摸摸嗉袋。我心想何不請他帶出去丟遠點。”當時,學生忘了已經同校長道過再見。“怕絕食兩天了吧?”“差不多。鬼知道它哪點不安逸。一夜到亮給你個嗬——嗬——,就像家裏有個癆病砣砣。這幾天晚上我們本就睡不好,它還火上澆油。我早就想把它摔出去。你們李老師舍不得,高矮說這個雞下的蛋雖然小,幾乎每天都有,又很少賴抱。再說這附近也沒有地方丟。”“這是一種高山雞。它在原來的主人家隻有吃洋芋皮皮的命,倒是不怎麽下蛋。一到了平原大壩,隻要苞穀、豆豆盡它吃,下蛋頂積極呢!”“是呀!你李老師說,才買回來那天,撒了五把米都叫它揀光了。不過,它在吃食,你可得守住其它雞。你看它的兩支腳,趾頭都砍得一個不剩,成了光杵杵。這個賣雞的也太狠心了。”“過錯還不是它那張咀。我們鄉下巒二,講究不來穿戴,審美觀畢竟有點。文藝作品不也告訴我們,難看的東西準與魔鬼有聯係。這支雞五觀不正,肯定是怪物,要不把它的趾頭砍掉,主人家的財喜都會讓它扒光。”“可是那人何不想一想,他把雞的腳趾再這麽一砍,豈不更增加其怪。莫若把它那難看的腦袋砍下來省事。”“啊,我記得郭校長給我們講過革命的功利主義。這點功利,倒是連最迷信的老媽子也懂得。”“這是什麽功利主義?簡直是愚蠢、殘酷。你沒有看見這支雞和其它雞一起吃食的情景。它的嘴巴不利,腳又不得力,偶爾蹭攏一點,別的雞就啄它。最可惡的是那隻大公雞,仗著峨冠博帶、翅尾豔麗,屢屢跳到它的背上,啄那弱冠。你看那冠子好大點點,還缺缺丫丫的。隻要我一見到這種情況,我就跨過去把大公雞踢開,將雞食分出來遠遠地放到一邊,任隨可憐的雞去吃。據你李老師統計,幾隻雞就數這醜母雞下的蛋最多。”“也即是說,雞不可貌像囉!哈哈哈!”施惠予大笑起來。“說來奇怪。我從此對公雞起了一種莫名的嫌惡。舊時代的人喂公雞是拿它報曉。現時鬧鍾、廣播普及,還要它何用?雖然雜誌上講雞有生物鍾。我總覺得它啼叫未必準時。有時你心煩意亂,輾轉反側,剛剛矇朧睡著。隻聽它一聲咕咕,神經又清醒過來。抬眼一看,滿天星鬥或者四外黑沉沉,哪裏是要天亮的樣子。另一些時候,比如你要起早去搭車,誰都明白隻有你等司機,哪有司機等人(當然你不是有車單位的官)。你心中記掛著,總睡不安穩。那公雞也給你來個死不吭聲。等你開燈或弄出聲響,它倒正裏正氣地引吭高歌。馬後屁。我之所以把雞閹掉,並不是想它多長肉,實在是討厭這種隻會賣咀巴子的動物。”“郭校長,不怕您見氣。要是人人都像您一樣恨公雞,天下的公雞都閹掉,豈不是連母雞,以致蛋都不會有了麽?”……“老郭,你是不是找人帶個信,讓小施再給我們些雞瘟散呢?”不愧是老師,她已給藥起了恰如其分的名字。再次把老伴喚回現實。“帶信?他住那麽遠,十幾年我們隻會過這一次。啊,我想起來了,他臨走告訴我,要去程永宣那裏送個草藥單方。可能他倆有來往吧。”“誰?你說哪個?程永宣,我從此不想見他。假若經他的嘴去轉達,不要都得。”“瞧你,人莫這樣心窄。何必呢?人家永宣又不是故意。再說,還是我們要他做的嘛!”“哼,也不知道我們啥子鬼迷心竅。”老伴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更使我想不通的是,你一手栽培他,從小看到大。我們看他不出。你也覺察不透?”最後一句已經哽咽,趕緊掏出手絹把鼻子蒙上。不曉得是從眼眶,從鼻孔,還是那粉黃的帕子裏本就包裹著過多的液體。校長也很激動,特別是妻子顫抖的雙肩,有如電閃對他襲來。他立即踅進屋,有氣無力地落入藤椅,拽過上午那張《光明日報》,竭力鎮定,又怎麽看得進去。他若有所思,傴下身子,從寫字台半頭櫃下方的一疊書刊中抽出個大信封。公事信封中式紅框裏,端端正正地寫著楷書“桃李”二字。郭校長把裏麵的照片全部倒在桌上。這些照片大小不一,有麵容秀麗的少女,也不無神色呆板的男孩。他每年都會收到很多這樣的照片,總是看過之後就往信封裏一塞。此時,他隻揀八寸以上的集體照逐一觀看,終於找到通欄印著“XX中學一九六一級畢業紀念”的仔細端詳。照片正中坐的無疑是他郭校長。分坐兩邊的男女教師大都廋骨嶙峋,與富富態態的他形成鮮明對照。前麵蹲著的一排女生大都尖下巴,高顴骨,突出一雙雙大眼;腰杆挺直難掩胸脯扁平。男生在教師背後站成兩排。郭一眼就認出程永宣。他緊挨著校長的左肩,比校長高出一頭。其餘麵孔很少認得,幾乎一律廋削,尖嘴猴腮,呆滯的目光,高聳的雙肩。郭校長最後停在程永宣身後,比程高出一個腦袋的小夥子臉上。是個窄下巴,翹嘴唇,鼻子高高,額頭寬寬,歲數看上去稍大的。“是他”,那眼角和眉梢略向上挑,莊重地盯著鏡頭的烱烱目光,分明是上午跟他談話的模樣。可是沒有麻子點點呀!郭把所有的像貌巡視一遍,也找不出麻子。把照片立起來,距離推推遠,仍然是上午那個人的輪廓。拉開抽屜,拿出眼鏡盒,老光眼鏡看到的嚴肅中流露出一絲笑容,更清晰地來到麵前。他用右手的五個指頭,夾著發朝上梳了梳。二十年前的往事從大腦皮層拽出來:這確為那個麻子。郭校長第一次見他,就留下了不舒服的感覺。可憐的照像術,要是把照片製得如人的皮膚一樣,能夠貼在臉上,便沒有這不幸了。記得正在反右運動那一年,郭校長以自己的聰明多識、消息靈通(舅舅在北京工作),經過鬥爭的洗禮,已經由一個普通的初一語文教師,提拔為代理教導主任。原教導主任反黨反社會主義被劃成右派分子。在批鬥大會上,郭揭發張主任曾經心懷頗測地說“常校長要取得博士學位,隻有去發現一種寄生蟲。這種寄生蟲就命名為常仕木寄生蟲”。而常校長是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的工農幹部,校黨支部書記,確實訂過規劃,爭取在數年內獲得碩士或博士學位。“張右派的這番攻擊,不是司馬昭之心 路人皆知嗎?”在郭義正辭嚴的指責之後,張想抵賴,然而鐵臂揮舞,口號震天“右派分子隻有坦白交代,才能得到唯一的出路”。大約都宣布送張右派去勞教了。有天晚上,郭聽到寢室外喊“報告!”開門一看,正是這個讀初三的麻子,要向郭主任匯報一點想法。郭讓他說。他承認自己兩月前開了個不該開的玩笑。當時他們班的同學程永宣在女娃兒麵前吹噓,五至七年後我程永宣這個名字一定要出現在《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上。麻子接過程的話頭:“你可以去研究一種寄生蟲嘛!那時程永宣寄生蟲就能向全世界廣播、登報”。麻子的意思很明顯,懷疑郭主任對張右派的揭發,會不會跟他譏諷程永宣的話混淆起來。盡管郭主任的揭發也是道聽途說,他對麻子多管閑事仍然不無反感,馬上用師長教訓弟子的口吻反問:“你怎麽證明張某某在另一個場合沒有說過攻擊常校長的話呢?”小青年無言以對,麻臉頓時像個被陽光直射的石榴,頭也不敢抬,敬個禮走了。第二次的印象似乎在飯堂裏。大約是他們畢業的上學期吧。上級一再強調要關心學生生活。有關部門不斷派檢查團來校視察學生夥食。當然,檢查團從來不學包文正那樣私查暗訪。也不像老師測驗學生搞突然襲擊。名正言順地來,預先通知學校;高高興興地走,除了用油炸鍋巴之類下酒,也要連續幾頓給學生的獨龍菜加上一樣代食品。有一天,恐怕是檢查團要來之前,郭校長(雖然當時還是副校長,但右傾的校長已被調走)想親自檢查在先。還沒跨進食堂,裏麵傳出一陣吵鬧:“你不要臉!”不無憤怒的聲音。“啥子不要臉?”強硬,但有些理曲,音調不高,聽得出來。“分好的飯,你把別人的戳去一砣。好意思?”“什麽不好意思?老子一家三代貧農,又沒剝削人。”“你,你成分好上校宴廳去吃嘛!”看到郭校長走進飯堂,聽吵架的耗子們都趕緊低下頭往咀裏刨飯。連當事者都隻認得出一個,即那個剛吼完“校宴廳去吃”的麻子。隻見他耳朵根及脖頸漲成茄子,睹氣地從桌上的搪瓷盆裏戳起半塊最後剩下的飯團,往麵前的碗裏一篤。筷頭挑起姆指大一砣飯送進咀的時候,兩隻眼睛閃亮閃亮。郭校長咀嚼著“校宴廳”三個字,實在難以下嚥,本來準備噴他個滿臉狗糞,但那亮東西把它哽住。他想像得出,晶瑩的淚珠一旦滾落下來,會像鋼水澆在模子裏,很快變得梆硬。第三次沒有跟麻子,而是跟施惠予這個名字見麵,是在給畢業生作高考鑒定的時候。這個工作,主要是班主任會同團幹部、班幹部來做。最後由黨支部簽署定案。記得一次開會前,與會者漫談同學的報考誌願。那時報考理工科是熱門。學醫還停留在高緯度地區。百多號人,隻有三個的第一誌願填了省醫學院。其中之一就是施惠予。團支書程永宣介紹,施初中時生物和生理衛生一直考第一。學校僻出的“小小動物園”,即任其為園長。有頭黑狗熊,頓頓都要施團長進籠中喂食。要是換個人,它就張牙舞爪嚇走了之。什麽斑鳩啦,黃鶯啦,八哥啦,也隻跟他一個人說說笑笑,唱歌舞蹈。別人去逗,高興時答你兩句,不高興理都不理。施爬上柏樹抓鬆鼠。把剛剛生出來的紅皮小鼠喂在自己的抽屜裏。死了的鳥、獸,老師也讓他拿去解剖,剝下皮來做成活靈活現的標本。“他為啥不考生物係,而要投考醫療係呢?”郭校長忍不住問。“那個麻臉大腦殼每天都在生產新花樣。哪個碼得透?”一個團幹部回答。“啊!就是那個白麻子?”施惠予和麻子才在郭校長的神經中樞疊上。“論成績,大家都說他錄取的可能性大。”程永宣像是在總結。“那麽你又為什麽要填醫療係呢?”郭校長問程永宣 “我以為你會報政法學院。”“校長,你不是給我們講,孫中山、魯迅、郭沫若開始都是學醫的嗎?”啊!如此崇高的理想!郭校長看著程永宣稚氣的大眼睛,端正的鼻梁,適中的咀巴;兩扇紅噴噴的園臉除有些許酒刺外,也相當等分;下巴園園的,潤潤的,使人感到那上麵決長不出胡子來。這的確是副有吸引力的麵孔,連郭校長的四歲兒子,也常常要程哥哥抱著上街玩。下邊的鑒定情況郭校長已不願追憶。他感到自慰的是,報上已經披露,六一年高等院校招生人數銳減。小施如果讀過這篇報道,隻能慨歎自己生不逢時,碰到節骨眼上。這不是天意使然麽!雖然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無神論者,他對自己相信天意感到內疚。平心而論,當年的某些作法亦是欠妥。比如在考生申報表上寫鑒定,完全是黑整,不給學生看,更別說像現在這樣要經本人簽字。再者,由他堂堂校長揮毫的“不宜錄取”四個字,改變了多少青年的生活道路。倘用數學的嚴密加以計算,勿寧說毀了多少人才呢!特別是一周來籠罩全家的悲哀,想起獨兒子七天來的痛苦和萎靡不振,郭校長隱隱覺察,他們家也該算進一條命呢。當年那種“抓住現時用全力幹去”的作法未免過份。而忽略將來,豈能不受將來的報複!那怕郭校長已經無須回憶再也不能步入他家的準兒媳。而且筆者的描述盡是回憶,讀來早已膩煩。但是簡單地介紹一下,對於那些打破砂鍋的讀者,對於想在情人麵前盡量提勁的小夥,也不無幫助吧!郭校長的公子名大況。有人稱他們一對為大筐小籃,他倆欣然認領。一方麵恰如其分地襯托出二人的形象:男的高高大大,膀闊腰圓;女的玲玲瓏瓏,眉秀靨美。另一方麵該戲稱暗示其相親相愛的程度。如果你把鮮花插滿提籃,又將籃子放進篾筐那結實、有力的臂彎,你就能體會獲得如此美譽,確實令兩位妙人鼓舞。還要具體地描繪這對情侶,筆者可是自歎沒有出生在墨水廠廠長家庭。幹脆告訴你們,小夥子帥得很,就像當今任何一個年輕的銀行女出納所可能找的男朋友那樣帥。同理,姑娘長得俊,亦如當今任何重點中學校長,及其拿中教三級教師工資夫人養的獨生兒子,本人又是縣文教局幹事的二十多歲小夥子所可能看上的女孩那樣。這幾句插科打諢未免低級。請別性急。文章如同酒席,什麽味式都要來點。最後上碟泡菜,不是也大受歡迎?當這一對令人生羨的幸福人熱戀到頂點,已經製備好“一套家俱帶沙發”,打算春節來臨即行婚禮的時候。一天,她忽然喊肚子疼。強壯又溫柔的大況趕緊陪著去醫院。門診部的長靠背椅坐著幾個人。診斷室門外還排了幾個。大況無須踮腳,隻從排隊的病人頭上往裏一看,掛聽診器的是個年輕女醫生。他調轉頭,來到曉蘭麵前:“實習生。走。”領著她繞到門診部後麵,朝外科住院部,上到二樓,徑直走進辦公室。程永宣正和護士閑聊,見到來客,嘻皮笑臉:“是不是來請吃糖啦?”“吃糖好說。現在遍街都是,又不要票。倒是吃藥還要派隊。”大況一臉嚴肅地回答。發覺曉蘭愁眉苦臉,左手按著肚子。程永宣不再開玩笑。轉問:“哪點不好?”“肚子疼。”“疼好久了?”一麵眼瞟大況。“就是今天才疼的……”本要往下說,仿佛悟到程對大況的眼神,噘起咀唇。“先吃點去痛片吧!觀察一下。還要點什麽藥?膚氫鬆這個月好像進了點,要不要?唔,貝母雪梨膏……其它不要了吧?”程永宣刷刷刷地開滿一張處方簽,有兩樣藥還豎著寫在空白的紙邊上。看樣子還想跟恩師的公子、媳婦拉雜幾句,但見曉蘭拿起處方簽就起身往外走。大況也隻好跟程笑笑,點點頭,尾追上去。第二天大況上班,剛出家門,曉蘭的妹妹慌裏慌張地跑來,說姐姐肚子疼了一夜,叫大況快去看看。大況趕緊向曉蘭家跑,假也顧不上去請。一進曉蘭的寢室,見她頭發蓬鬆、形容憔悴,大吃一驚。他很快到附近的單位找來擔架,和曉蘭退休在家的爸爸一道把曉蘭抬進醫院急診室。值班的中年女醫生按了按曉蘭的左腹,曉蘭痛得驚叫喚。醫生馬上撕下一張厚紙卡片,寫下“蘭尾, 住院”病人急匆匆地被抬上外科大樓。醫生、護士都認識大況,以為他是主任的親戚,騰出最好的床位,小心翼翼地安頓好病員。治療也是十分及時的。當即決定手術。護士已去作一應準備。郭校長和李老師聞訊趕來,曉蘭的爸媽更不消說。程永宣知道後也來察看。要是一切按常規進行,也就是說像處理一個普通的工人或貧下中農那樣,正在消毒的值班醫生就緒後即跨進手術室,那麽這所有的筆墨都能省略。可是不。中國人的傳統觀念,秦始皇修阿房宮,隋煬帝鑿大運河,慈禧太後築頤和圓……直到現代“四人幫”命令各省建“展覽館”。相同型號的血液一代又一代地流淌在黃帝子孫的脈管裏——誰不追求好中最好?大況一見程哥到來,趨向前去,一雙懇求的大眼睛直勾勾射著永宣的瞳仁,口中喃喃,聽不真切,而足以使對方明瞭他的意思。誰也沒有覺察,永宣自己卻打了個寒噤,就僅僅那麽一眨眼。這些年來,天知道他捏過幾回手術刀。運動、開會、學習、參觀輪番供應,占去了他六分之五的時間。可他畢竟是苦讀五年的醫大畢業生呀!而且是文革前硬考進去的那種,不是前些年的“推薦”。再說,身為主任,外科辦公室四壁牆上掛的錦旗、獎狀哪能沒有我的心血。我不以領導自居,把全部功勞歸於自己就算天公地道的了。是的,身為領導,程永宣想到這裏,找到回絕兄弟的理由:“我不能給手下的同誌難堪呀!你注意到值班醫生的表情嗎?”同時用眼神向大況示意。但是大況不領會,也許是嬌生慣養孩子通常有的執拗。程哥的視線轉向周圍。先是曉蘭的雙親、李老師,最後一個,在自己眼中永遠年輕的校長今天怎麽顯得有些蒼老。那油光水滑、微禿的前額裸露著橫三直二的皺紋;鷹鉤鼻下邊曆來刮得光生生,這時也撇成不規則的八字;被魚尾紋托著,好似海麵的兩艘快艇,暗夜裏向他打來的燈光信號,同樣飽含期待。“知子莫若父”,永宣一貫對校長懷有父親般的敬意。既然如此,行。這算什麽了不起的大手術。當初實習的時候,我就給病人做過不下十例。他看看護士們,以其臨危不懼的穩重步伐走向值班醫生,扶著後者的臂膊進了隔壁房間。兩人一道出來時,大家發覺值班醫生其實也沒有啥。他從郭校長身旁經過還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巡視其它病房去了。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據護士說,花了比別人作同樣手術多一倍的時間。“落教!程哥。”大況不由得在心裏喊道。慢功出細活嘛!正像曉蘭一年前就開始繡的那些枕套、帳圍。他在手術室門口接著病員車,護送曉蘭回到單人病房,摟著肩把她移到床上。曉蘭當著那麽多的人,雙手圈著他的脖子,微微?動的咀唇直把氣呼進他的鼻孔,使他覺得癢酥酥地好受。父父母母見平安無事,叮囑幾句,相繼離去。大況送到樓口,踅回病房,發覺她皺著眉頭,對著方格天花板出神。他輕輕地喊聲“蘭。”因為進來的腳步也放得輕,這一聲把她嚇著,像是痙攣了一下。他趕緊用雙手把她蓋著的被子捂住肩頭,順勢勾下去給她一個吻。她對他嗔怪地笑笑。“蘭,你感到好些嗎?”語音柔得仿佛不是從高個子的大咀中吐出,而是從其汗毛孔裏滲漏似的。她含笑地點點頭,眼睛作答,他完全懂的。這樣的對視無法持久,因為如同天地間的電離子交流。他把咀唇先貼她的額,不燒;又往下貼鼻和咀。咀唇冰冷,有些發幹。他感覺到她盡力屏住氣,從他的唇上接受溫暖與濕潤。她好不容易喘氣的時候,他才抬起頭,盯著那雙柔弱的眼睛:“蘭,你可知道?是程哥親自給你做的手術。”後半句略略提高了聲音,眼中閃著得意的光芒。她仍是略略點頭,隨即皺了皺眉。他明白是刀口的神經牽動了某個部位的痛域,又心疼地雙手給她扶了扶被子……故事到此,真不該再繼續。因為五天後又做了第二次手術。半個月之後,意外的打擊降臨。在場目睹的,誰不為之下淚。接下來的追悼會,還籠罩著一片唏噓。提起江曉蘭,人們比去年火燒文化館,上萬件的曆史文物化為灰燼還要惋惜。在先,熟識她的人可能並不多。但郭校長是全縣鼎鼎的人物,知道是他未過門的兒媳,街頭巷尾、茶樓菜市,嘖嘖連聲、歎息不已。有人憤憤地指出,應該追查死因。有人認為是醫療事故。有人猜測為藥物中毒。另一種說法,責任在護士,使用了消毒不嚴的器皿。竟然還有少數人斷言,是她本人不注意,術後沒有按照醫生的囑咐禁食。更權威的神經病學者發表意見:她的性格,乃林黛玉似的憂鬱型……總之,沒有查出,可能也沒有人去查她致死的根本原因。確實,不需要過多的求全責備,最好是大家都能吸取一點點利人利己的教訓!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