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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有殘疾,退休後回憶一生平凡,記下來以打發無聊,並望與網友共享。
正文

五章

(2016-03-03 15:13:34) 下一個

紅格

 

紅格位於北緯26度多,屬於金沙江河穀地帶,典型的亞熱帶氣候,夏季酷熱又多風沙,一陣狂風過後,床上桌上都是一層灰。他到營業所後碰到的第一個問題是生存問題。也許是他的形象太差,不但腳?,穿著也土,當家的就一件藍色卡嘰布中山服,其餘和褲子全是手工縫製的;也許是他的前任和營業所的同事給各單位的映像不好(確實,哪象現在錢能買到一切,那時不掌握物資就是清水衙門),哪裏都拒絕他搭夥。供銷社在營業所斜對門,主任是財貿支部書記,營業所盡管沒有黨員也在其領導之下,政治學習什麽的也要去供銷社。營業所的羅主任向供銷社的陳主任報告,陳同意他去搭夥,然而供銷社辦公室王主任不同意,買不到飯菜票。紅格公社在營業所隔壁,羅主任與公社周書記聯係,周同意他搭夥。他興衝衝地找到同樣姓劉的事務長,聞到廚房裏飄出來的久違的羊肉湯的奇香。劉說:你明天來吧。他心想,怕我吃羊肉,還沒下賤到這一步哩。正要回頭,劉又說:借我點錢好嗎?第一次見麵就借錢?他掏出兩塊錢遞給劉,心裏嘀咕,就算孝敬罷。第二天去,劉把錢還他,說領導集體研究,他還是到別處搭夥算了。營業所對門是小吃店,他在那裏撐了半個月,其間連街那頭的區公所都去碰過,遠近都不接收,隻好自己開夥。

他買了口小鐵鍋,支在三塊土基上,下蹲低頭把柴火塞向鍋底,每天上午煮8兩米(這時的定量已提到24斤),一缽菜,上班前吃一半。下班後不再生火,冷吃剩下的一半。有幾天飯菜一半下肚還覺得空蕩蕩的,幹脆全殲,下午就嗑點瓜子,調個蛋花,乘早睡覺。他總結自己那段時間:一缽菜一碗飯三個海椒勺豆瓣。每月初,營業所的三家人利用個星期天到錫格達糧站買回自己的口糧和食油。另外兩家的親屬都是農村戶口,不存在國家供應,其實也就是三個人各揹各的口糧。要命的是全所一個糧本,每人二兩清油糧站不給分,用個小瓶裝六兩回來還得自己分。

聽說允許在河邊開地,他便物色了一小塊,還是別人開過遺棄的熟地,隻刨了些石頭,把土挖鬆就栽上二三十棵白菜。既在河邊,澆水不成問題,澆糞可考驗他了。頭兩次從營業所挑半桶糞中途要歇四次,後來挑滿桶隻歇一次,見桶裏有硬屎圪瘩還用手捏散,像捏饅頭一樣不覺得臭。白菜長勢不錯,尤其有三棵又大又包得緊,他每天隻捨得掰幾匹外葉吃,想哪天約了朋友才割回去讓大家分享他的勞動果實。就在他這樣想的第三天早晨下河洗漱,路過菜地,那三棵菜不翼而飛。抬頭看天,歎口氣。

紅格農場那年的甘蔗受風災,不到一人深葉尖就幹枯,榨糖不劃算,便敞開供應。農場場部離營業所不過二裏地,他一次買50斤要歇好幾趟氣才扛得回來。每天下班後至少啃三棵,倒也解決問題,作打油詩二首:

數年甘蔗已如珍,豈料今日任所稱。一啃三棵渣汁盡,旦夕五腑氣血清。

細觀甘蔗節節擠,不像弟兄個個分。塞外雪花滇瘴氣,忽從蔗頂盡相傾。(他的二哥在雲南,三哥在東北)

月下嚼甘蔗,眼明口又甜。微風蕉葉動,拂我思出關。

白光猶雪野,暗影無兄言。且奉手中節,恨沒青鳥含。

1963年他20歲生日的頭一天,聽說街那頭有人賣騾子肉。他趕過去,也不管病死摔死,割了一斤多回來,把當月的二兩油全部用上,煎炸出來。又到區醫院找大舅胡鵬程醫生開了瓶風濕藥酒。第二天王承誠給他送來油煎小蝦和五個包子,雖說大快朵頤。但肚脹心空,夜不能寐,填《洞仙歌.歎冠》:

紅蝦白酒,慰孤寂味淡,電影離奇不堪看。照容顏鏡裏,麵無血色;唇起處,約約緇緇有現。     啟期難再有,賈誼雄才,七歲賓王女皇讚。試問鏡中人,立誌如何?春風過,小麥成麵。若棄置麥秸大道旁,拾可以編笠,怕童折斷。

到紅格第十個月,他經常光顧的郵電所終於接收他搭夥,條件是他必須管錢管賬。郵電所也是三個人,主任湯德元兼營業員,話務員守總機,郵遞員負責把郵件送到三個公社。雖然紅格區下轄五個公社,但和愛公社(即爛壩)在力馬河轉運紅格郵件的過程中(也是人揹馬駝)投遞了,紅格公社及區級單位都是自己派人取郵件。四個人的夥食團錢賬不複雜,力馬河送郵件的,或者長途線務段巡線員住幾天,記清各人的餐數,月底結賬分攤。一日兩餐都是自己煮,老實說他當炊事員的時間比別的成員要多。郵事工作繁忙,往往一個電話請他臨廚(相對而言他的卻清閑些)他立刻揮刀上陣。特別是大攀(會理大橋至攀枝花)公路上馬後,交八處一發工資,職工都往家裏寄錢,他還幫湯主任填匯票。郵電所有些小權,不時還能開開後門,買點油渣、羊下水之類,口福自然好多了。湯主任還準許他偷看《參考消息》,那可是區局級以上領導才有資格閱讀的呀!

 

生活終於走上了正軌,那麽工作呢。

他進銀行被分派的第一項工作是曬穀子,若是現在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那年月就是如此。據說是豐收了(人們卻餓著肚子?)農民的穀子找不到地方曬,分給各單位負責曬幹。白天他和另一個剛進銀行的女孩把穀子從營業室、辦公室用大籮抬到大門口的空地攤開,不時翻曬,太陽落又搬進去。九十月的會理天氣如川劇的變臉,曬不到兩個小時,突然天陰,收都來不及又撒起雨來。當年還不知道什麽叫塑料布,一床油布遮不了多大麵積,以至淋濕了又曬,久久交不了差,害得銀行幾次挨批評。後來又換他到縣委去過秤,上調的糧食挑到縣委稱重、登記,雖然工作輕鬆,但是一整天,甚至半夜三更都守在秤邊也不是好事。

大約一個月以後分他到出納股,見習出納員並學習金銀收兌。他的老師熊英是祖傳的銀匠,銀幣扔到桌上一聽聲響或是用牙咬一下就知真假;金器往試金石上擦條痕跡,憑黃色的深淺即能斷定成色。他大喜過望,以為可以掌握一門三年不餓的看家本領。殊不知在大躍進的洗劫後,民間的金銀少之又少,十天半月難碰上個來兌換金銀的。每次收進的金銀必須當天封包入庫,不可能隨時拿出來解包讓他操練。老師亦不是專職金銀兌換,鈔票收付是份內事。有時忙起來連上廁所也成問題,天黑軋不下帳是常事。他接櫃,老師複核。有天軋完帳確定短款十元,他願意與老師分擔,但股長說他摸票子沒幾天,應該老師一個人賠。他不敢違背股長的裁決,想想老師和他一樣拿24元的工資(老師是臨時聘用人員),妻子沒有工作,三個未成年子女,心中亦不是滋味。

手藝學不到,他來到紅格,工作一下輕鬆起來。紅格每逢二五八趕街,收付不多,主要是換小鈔。不逢集,整天三五筆業務的時候都有。上午十點開門,他一杯茶一本書抽抽煙,不知不覺就下班。他認為出納員無非是台點鈔機,數得清鈔票就行,根本不鑽研業務。甚麽書都讀,唯獨經濟、金融的書摸都不摸。有時客戶在櫃台外高聲招呼,他才從書頁上抬起眼來。就是這樣被他視為最簡單不過的勞動,造就他沒有哪個月不短款。有一天軋帳,短款十元,創了參加工作以來的記錄。那天也沒有幾筆業務,細細回憶是多付給一個姓呂的儲戶。那年頭存得起錢的不多,知道呂是林場的工人,便通過林場場長找到呂師傅。呂一口否認,說絕不會汙銀行的錢。他請呂把取的錢拿出來複點,看有沒有數錯。呂說已經花了,不願掏錢,也沒有辦法。心想這錢賠定了,隻好向會計借錢平帳入庫。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仍不死心,暗暗向阿公祈禱,保佑他追回這錢。第二天他約個朋友一起又去呂住的地方,首先檢討自己工作不負責,敘述收入低,債台高築,家有三老人等情況。磨了兩個小時的嘴皮,呂師傅終於掏出存折:不說了,就算我支援你十元錢,你拿去取吧。他說還得麻煩呂師傅到營業所填張取款單。呂不但如約去了,此後遇見他都有意迴避,問心有愧的神情。

又有一次短款一元。傍晚商店的戴會計送來一元錢,說是老父親換小鈔時他多給了,回去才發現。幸運僅此兩次,短款成為他一直拉賬的原因之一。

又有一次,不曉得是夜裏沒有睡好,頭昏腦脹,還是算盤子子沒有撥對,一個供銷社營業員來存款,雖然錢有點多,盡是小票,數完後老差21元。那營業員以為自己搞錯了,要他把錢放在一邊,別忙用於支付,趕緊回去查找。過些時營業員回來說又軋了一遍帳,並桌子、抽屜都翻遍了,應該不會錯。再數那堆錢,居然一分也不少。幸好那個營業員信任他,不會以為他想吃錢。那是個成都人,從學校分到供銷社,舉目無親,經常找他玩,他自己開夥時,還曾經順過一瓶門市上銷售的巴豆油給他。他把油煉了又煉,炒出菜來既不好吃,勉強吃下去還拉肚子,因為那油是工業原料。要不是如此知心的朋友,存款者對他會怎麽看?恐怕黃泥巴落褲襠一一不是屎也是屎。他對出納工作硬是厭煩到極點。給朋友的信中,表露心態:

君在東來我在西,路遙命運無高低。昔時竹馬木槍慨,目下紙鈔算子嘰。

半輩追求盡躑躅,一車學問唯唏噓。當空皓月應憐我,猶照窗前瀑淚溪。

 

工作置諸腦後,隻是謀生手段,他風狂地讀書,首選自然是小說。紅格小學孔祥適老師藏書不少,他借來《戰爭與和平》,先後讀完四部,對托翁五體投地,而安德萊公爵成為偶像。《複活》中的聶赫留朵夫,那種獸性與人性結合體的形象,他拿來對照自己,反省不已。《牛氓》的母親使他聯想到阿咩,你一直在說一個人必須配享受自由一一你可知道還有什麽人比你母親更配享受自由嗎?------可是她那一切善良究竟有什麽用?一直到死為止她都是一個奴隸。高爾基《母親》、孟德斯鳩《波斯人信劄》丶車爾尼雪夫斯基《怎麽辦》、茅盾《腐蝕》、巴金《憇園》等等,恐怕要列出長長的書單。而他最崇拜的是魯迅先生,《魯迅選集》四卷都讀完了,又借來全集七卷。費厄潑賴應該緩行影響了他的性格,使他對社會上的好些事看不慣,與領導格格不入,對別人怎麽看他卻十分敏感。魯迅自嘲,他也嘲一把:

運交華蓋欲何求,得飽兩餐身自留。鈔票堆中尋數字,詩書意裏找欣頭。

逢人歡喜陪個笑,見事悲傷悶幾愁。能夠春節親與聚,管他茅草蓋雕樓。

同事中唯一的至交好友胡仲道,安徽人,比他大11歲,五八年從省衛生廳下放會理太平區,六零年分到銀行,六三年調來紅格。老胡那時也是單身,工資為行政2157元,在全行都算高的。他特別感興趣和感激的是老胡的一箱子書,何況老胡出手大方,見人就遞上大重九香煙,晚上經常弄些炒豆、花生之類邀他小酌。力馬河書店的陳述經常來紅格賣書,老胡隻要看上書中的一句話就會買下來。老陳有時會把專供領導的內部讀物借給老胡,老胡還讓他先讀,比如牙含章編著的《達賴喇嘛傳》使他得以了解雪域高原那些稀奇古怪的宗教儀軌,滿足了日漸擴大的好奇心。老胡箱中的小說不多,《古代漢語》、《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文學史》、《詩詞格律十講》、《寫作知識》------。農金員經常下鄉和抽出去搞中心,老胡走之前把房門鑰匙留給他,箱子裏的書可以任他取用,至少百分之九十讀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帶來創作衝動,他以郵電所湯主任為原型,寫了篇《我們的所長》,用胡忠蹤的筆名投給《四川日報》,他自認為合乎主旋律,結果石沉大海,隻有一個讀者。

中學時他被分在俄語班,每次考試名列前茅。這時又拾起俄語教科書,除了經常睡懶覺的時候,每天早晨到河邊讀俄語。還試著翻譯了幾篇1953年莫斯科外國文書籍出版局印行的巜俄語教科書》中的補充讀物,比如高爾基小說片段母親和兒子。還在阿咩留下的《新華字典》相應詞旁注上俄語單詞,妄圖把它變成一本華俄辭典。現如今他卻隻記得哈啦嗦(好)、斯巴喜八(謝謝)、達冉夫特臘(早上好)。

他大言不慚地稱紅格三年半為我的大學

 

交朋結友是他在紅格每天縈懷的事。恰好初五八級考入西昌地質學校,後來分到地質隊又被精簡壓縮回家,重新找工作進商業係統的同學先後來到紅格。王承誠第一個來,而且是在他四麵楚歌,孤寂難熬,後悔來紅格的時候,立馬成為莫逆之交。王受魯迅先生的影響比他還深,憤世嫉俗,打抱不平,還愛幹些人們視為旁路的事,領導自然不喜歡,但也不敢輕易得罪。有天傍晚王和兩個小夥子在河裏洗澡。那河不是雨季都得斷流,洗澡的地方在一山岩下比較陰涼。紅格公社的周書記帶了七八個大隊幹部要在那裏開會,叫三人趕緊穿衣離開。另外兩個小夥都打算遵命了,王說我們先來,應該離開的是你們,堅持洗完才走。這一回合王贏了,那些大小書記卻氣不打一處來,調查王出身不好,加上商店頭頭們添鹽加醋,第三天就招集群眾大會批鬥,據說還動了拳頭。畢業分到公安局,此時在紅格派出所的好友張正康多次告誡他少與承誠交往,他哪裏聽得進去。王被調到和愛商店,他曾填三詞抄於賀年片寄去。〈如夢令〉:

春節吐葉爛壩,柳樹發苞廊下。夢裏見君顏,傾吐縱情心話。依掛,依掛,冬去又春複夏。    

〈鵲橋仙令〉:洋茄果累,芭蕉葉碎,萬裏晴空卻悶;白牆晃眼氣灼人,都與我,心中添恨。

  交為故友,情若兄弟,時感君行端正。紅格和愛阻蛇腰,隻可歎,各從天命。     

〈四字令.觸景生情〉:天藍地黃,山禿樹涼,壯麥苗少鬱芲,路行毒太陽。  思親想娘,傷心斷腸,與良朋共舉觴,總無時可忘。

慶麟和思懋與他的關係不用說,有詩為證:〈鷓鴣天.贈慶麟〉

隻道君婚在近前,匆匆趕路除夕還。雖無喜酒心亦快,但恨春光話未添。

元宵夜,情意綿,思親想友憑誰憐。城中燈會複入夢,執手依稀共箸盤。       〈西江月.贈思懋〉:

相聚之日正爽,分別複苦真多。執筆在手述情波,院裏春風已過。    

郵票曾結摯友,信書可代燈歌。元宵寒月未升坡,階下一人枯坐。    

此時二位也相繼分來紅格食品采購站,隻是慶麟兩天後又被分下新九采購點,思懋則呆到他調走離開。他們經常去五裏外的紮把磬水庫遊泳。有道是:

此間春欲盡,麥豆早收成。入眥皆黃土,傍河有翠蔭。袋煙遊水庫,一鳧忘憂情。迴道步風裏,頻招蕉果縈。

朋友間談天說地成為他這段時間偌多歪詩的源泉。  

然而這種密切交往也會帶來麻煩。采購站的李站長曾派人跟蹤,偷聽思懋同他的談話,並狠狠地說:劉朗中,不要看他?腳拿杆的樣子,不簡單呢,你曉得他一天看些什麽書?可見在人口本就不多的紅格,他讀書還小有名氣。

 

?腳拿杆是他揮之不去的夢魘。尤其是沒有任何年輕女性和他交往,還不是因為這?腳拿杆。他測量右腳,膝蓋以下到腳跟比左腳還長一小點,大腿的股骨頭向外向上支出,比左腿短了兩寸。心想通過人為矯正,能不能使股骨頭回歸原位呢。他去請教紅格醫院的外科大夫,巫醫生說他異想天開,但經不住他的活攪蠻纏,給他開了兩卷繃帶。又請木匠推了一塊九寸長四寸寬帶凹槽的木板,每天睡前將凹槽卡在股骨頭上往下壓,用繃帶綁在臀部並纏緊。開始幾夜那個疼呀,加上腳轉筋,都快堅持不下去,但他咬緊牙關,終於挺住。一年多以後,他並住兩腿,右腳向下拉抻可以站平,但一走,股骨頭又上滑,依然是?的。他把自己腳?的繼往史寫信給四川醫學院,想求得幫助,出去醫一醫。醫院回信說,按照他敘述的情況,他幼年時患的應該是化膿性骨髓炎,經過這十多年,髖關節和腰腿多部位肯定會變形,要矯正走路不歪是不現實的。自然堵了他求醫的路。他仍不服輸,又繼續捆綁了兩年。

 

1965四清運動開始,終於打破了他自由散漫的生活。每天六點起床,政治學習時間不少於四小時。上麵派來了工作組,組長姓竇,據說是地委財貿辦的。會理支行的楊副行長是副組長,負責區財務、稅務、銀行等單位。大會動員,學習文件,分組討論之後,進入洗澡階段。即各人對照階級鬥爭的要求,檢查自己的行為、思想,其它人再發言幫助。還在一年前,有天軋帳他短了兩元錢,仔細回憶,在區工所搞財務的女同學來取40元,他付給20張兩元劵一疊,但女同學數了一遍後,似乎遲疑了一下又數第二遍才離開。他到區公所找到女同學,女同學拿出錢來,一張也不多。他認為是她汙了。那個女同學在四清會上自我檢查之後,他便幫助她,把這事提出來。女同學難堪極了,承認多收了錢並馬上掏出來給了他。四清結束後,那個女同學被趕出區公所,分到錫格達糧站,他才感到後悔。如今他們每周同學聚會,一道打牌,搓麻將,他真想對那女同學說聲對不起,又怕刺痛她的傷疤,弄巧成拙。

營業所胡會計,矮墩墩的個子,一臉橫肉見人就笑。因為慳吝,三十老幾仍單身。六十年代初與十九歲的修路女工小蔣戀愛,謊稱自己隻有二十五歲,把蔣搞到手。不久公路下馬,單位撤銷,小蔣被精簡當農民,安排在紅格附近的老街生產隊。這胡會計還真不是人,妻子懷孕,往往等她腆著大肚子出工走了,才一個人在家煮好吃的,連小蔣哺乳期也是這樣,人家生的還是個大兒子呢。運動初期,楊行長向他了解營業所的情況,他說有好幾次上班時間他外出後回來,辦公桌上都有一張胡會計代收付的存單,金額幾百元(那時候的幾百元可不是個小數字),奇怪的是他從未見過這個存款人,懷疑是胡會計化的假名。當然,像胡那樣吝嗇,存款不願被人知道也是常情。但楊行長說胡在城裏工作時好吃講穿,以其三四十元一個月的工資要存幾百上千元恐怕不容易,就打電話叫支行派人來查。一個曾經當過德昌支行行長,吹牛和喝酒都了得,精精廋廋的老會計下來查了半個月,沒有任何問題。楊行長不放心,點名要會計股的許老師來。許老師五七年曾被劃為右派,六二年亦被精簡,是楊行長愛才,重新收回銀行的。果不其然,隻查了三天,那幾張存單的來源就水落石出。因為大躍進和反右傾中大刮共產風,農村集體資產被無賞征用,六一年落實政策,國家對農民的部分損失作了退賠。縣財政劃到紅格的退賠款幾千上萬,是分筆匯入的。有的到賬幾個月還沒人來問,胡也不通知收款人,也不把款轉到信用社,直接轉入儲蓄賬戶,填成化名存單,總額一千四百餘元,當然是貪汙囉。楊行長叫胡來談話,胡還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點到存單,馬上大汗淋漓,澈底交待,一分錢也沒撈到。運動結束胡被開除公職,戶口轉入妻兒所在的生產隊成了農民。他和許多人都認為處理過重,但他不後悔,隻是替小蔣和那叫大攀的兒子難過。幾年後曾在會理街上碰到小蔣,她揹著第二個孩子,有些憔悴,還像久別重逢那樣和他交談得沒完沒了。他請她到家裏,買了幾個抓酥包子招待。

 

 

1966325日,四清後接替羅主任的原政治指導員,轉業軍人李主任通知他,要調動他的工作,讓他過兩天到支行報到。他突然感到依依不舍,作〈紅格別〉:

20歲前的一天,跨過蛇腰山巒。一片黃土,一張張無情的臉;寂寞,困窘,刁酸。我暗暗預卜,熱力永不複燃。

來了一個朋友,他的心像名字一樣誠,帶我避開撲麵風沙,來到如鏡的湖濱。海灘的灼沙曆來就被神往,卻把水庫的涵管亦錯當成。枕著大地,蓋著藍天,心高第一次被清水滋潤。

高爾基說過:書好比階梯。無聊像個凶惡的奴隸主,鞭我去爬那無盡的梯級。開始是托翁的洗禮,愛的說教,認為與現實合不起。魯迅的嘲罵,並不像昨天之顛倒真理。徬徨啊!徬徨!何去何從?路漫漫其修遠兮-----時時響澈耳際。

接觸馬克思學說,宇宙萬物被它綜合。為甚麽修正教條各執其理?迷惑它像浩淼那樣邊際沒著。

四清放射了它的光芒,真理重新被高歌頌揚。剝削階級的子孫試著去領會階級,佩服那以階級鬥爭為綱。願以身軀去易康莊。

紅格像個溫水瓶,貌似冷酷,拔塞才熱氣騰騰。一晃三年半,明天是23歲生辰,與你吻別去見親人、友人。分別又令我傷心,正如那年揮淚母親。好在庭院的花已經開放,願手栽的橘柑、桂元茁壯成人。親愛的紅格啊,再見!口裏還咂著番木瓜的甜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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