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達沃看菲律賓
剛上任中糧船隊船員部經理一個月,2001年8月一個早上,菲律賓達沃市傳來噩耗,AB-Y被纜繩擊中致命。新領出來的特區護照,無須辦簽證,馬上出發飛馬尼拉,老劉在家看攤兒。
M.V.LUCKYMARINE, 船名“幸運之船”,可是沒有保障船的“幸運”。頭天夜裏,管船長和李老軌交了班,在船上服務了14個月,他們身心疲憊。曹船長和沈老軌接班,曹船長第一次做船長,半夜簽字接班後沒睡覺,看卷宗,熟悉文件,六點整引水員上船指揮移泊,六點二十分尾甲板傳來消息,纜繩突然受力繃緊,打到AB-Y的腹部,緊急送醫院後證實已經死亡。
在馬尼拉轉飛機回上海的管船長,被我帶回了達沃。曹船長見到管船長,仿佛見到了救星,執意要交回全船的指揮權給老船長。曹船長,30歲出頭,高高地個子,瘦瘦的身材,一陣陣襲來的胃痙攣令他臉色烏黑,不停咧嘴。明顯地他已經三天三夜沒睡過覺了,突發的人命事故,幾乎令他精神崩潰;完全沒有胃口,隻是偶爾喝杯牛奶,頂著。曹船長要馬上讓出船長艙室給管船長,我壓下來,召集“四大柱”和政委,開會。
“四大柱”(Top 4),是船上四個高級船員的簡稱,船長,大副,輪機長,大管輪。這條船是全套上海船員外派,派出單位配了政委,對外職銜“二級水手”。坐下來,大家垂頭喪氣。說是開會,我一言堂,分工。曹船長,集中精神船舶的正常運作,不得分心,不準再空腹喝牛奶,馬上吃碗熱麵湯,由政委散會後交待廚房。政委放下手頭其它一切,全力協助我料理後事,輪機長和大副必要時協助。管船長住船上的客房,第一任務穩定大家情緒,其次協助我料理後事。所謂料理後事,其實隻有一件事,組織船員到教堂,舉行一個向遺體告別的儀式。
達沃市,位於菲律賓東南角,南邊隔座山與印尼接壤。沒有明顯的自然屏障做為邊界,文化的差異卻是非常顯著。山的南邊,信奉伊斯蘭教,是印尼的領土;山的北邊,信天主教,是菲律賓領域。中間山區分不清的地帶,菲律賓的穆斯林分離主義組織活動猖獗;一個星期之前,極端回教遊擊隊綁架了在這裏施工的三位中國工程師做人質與政府軍討價還價,其中張姓二人還是親兄弟。後來,菲律賓政府武裝強攻,剿滅了遊擊隊綁匪,人質一死兩獲救。臨行歐總一再囑咐我,注意人身安全,但是最後忍不住說,達沃很美。她以前出差,到過這裏。
達沃確實很美。港口城市,海水湛藍。周邊的山不高,花開遍野。路邊的熱帶植物,樹影婆娑。建築都不高,人人麵帶笑意,溫文爾雅。菲律賓人自己說,信天主教,大家性情隨和;南邊的穆斯林,處事決絕。職責在身,無心觀景。在保險公司代表的引導下,政委,管船長和我來到教堂, 這裏停放著AB-Y的遺體。棺蓋打開,混合了屍臭的濃烈熱帶香料味道,撲鼻而來。中國人用不上天主教牧師,簡單了,我們搞儀式不需要跟教堂方麵協商任何事,定了時間就可以自行其事。
回到船上,我逐個敲開幹部船員艙室,個別談話。輪機長老沈,大連海運68屆的,50多歲了;我提了幾個人名,他坦言是“同學”。老沈當即表態,他帶頭,帶人,輪機部除了大管輪領著兩個當班的留船,都去參加儀式。大副兜裏有船長本子,開門見山,我問他為什麽升不上去?他說了一串理由,他在船已經幹了11個月,馬上要休假了,上次分多了掃艙費,分多了夥食費,罵了水手長,自己在房間用電爐子煮夜宵,引發跳電。。。最後大副直接總結結論,“楊經理,告別儀式我去!”。二副事發時與AB-Y同在尾甲板,開始纜繩軟軟地躺在甲板上,像溫順的小貓咪;風來了,拖輪被風吹得漂開了,發動機沒啟動,纜繩開始拉緊,溫順的小貓突然變身一隻吃人的猛虎,二副腳下的本來鬆軟的纜繩突然成了彈簧把他彈到半空,落下來受了輕傷;如果不是腳踩纜繩,恐怕傷得更重。二副很難過,檢討自己船藝不精,沒有指揮好現場操作,對不起水手。告別儀式,他一定要去。我隻能安慰他,總結教訓是對的,千萬不要過於自責,畢竟這是一次是意外。
遺體告別儀式,算我中國人去了七個。政委帶了國旗,老沈擺了水果,教堂安排了花,二副站在我身邊,凝視著棺木中躺著的AB-Y。儀式我主持,莊嚴肅穆,鄭重緊湊。默哀後,政委念了告別詞,大家魚貫趨前,雙手合十深深三鞠躬,離開。菲律賓老鄉在旁邊看,靜靜地看,他們一定看到了掛起的五星紅旗,聽到政委的郎郎中文講話,看到中國船員對死去的同伴靜靜地默哀,深深地鞠躬。
回到船上,機艙的機工用油漆桶倒上些許柴油,扔了一團棉絲,點了個火盆擺在玄梯口,六個船員依次跨過,我也有樣學樣,慢慢從火盆上跨過,船員們怕不倒黴的壞運氣帶回船。大副和二副帶領著水手們,先後在船頭船尾燃起香燭,拋撒紙錢。曹船長又找到我,舊話重提,交班。看得出,他吃了熱麵湯,睡了一覺,臉色有所緩和。我還是很決絕,不可能!我鼓勵他,出去就是大海,再沒有狹窄水域的航道,裝貨港在澳大利亞,各種操作都不再複雜,船一開出去你就是一路睡覺,也是一個好船長。調整好心情,“人生能有幾回搏”?今天如果你退縮了,走下了玄梯,將來你看到船就腿軟,短短幾天的船長資曆會成為你一生的恥辱,也不會再有任何船東請你了,你的職業生涯就此完蛋。我手頭沒有接班的船長,大副提不起來,管船長心力交瘁,內心也在自責,雖然簽字交班了,可是事發時他還在船上,他內疚,認為自己有著比曹船長更大的責任。曹船長沒退路,我也沒退路,大家都沒退路。隻有共識:如果不是形勢所迫,沒有誰願意跑到大海上來逞英雄。
回頭來看 ,關鍵時刻咬咬牙,大海自然會造就英雄。三年後,我在蘭山港操辦換船員,交班的船長是曹船長。他已經做了三個合同,算一個老練的船長了。見到我,他的興奮與感激是發自內心的,當年如果我不是一意孤行地在他後腰“拿槍逼著他“,他真得會在後來的歲月中沉浸在自責悔恨的心情中不能自拔,告別航海,毫無前途。他真誠地邀請我,到上海一定告訴他,他和太太要請我吃飯。相反,管船長回到上海,結束了航海生涯,在岸上謀生了。老沈做了一輩子船員,退休了。我特意寫了表揚信,讚揚政委的工作出色,肯定外派船員配政委的製度。確實,政委在團結船員,克服矛盾,船員福利各個方麵的作用,在成套外派船員的隊伍中,不可或缺。
交班給沈老軌的是李老軌,馬尼拉回到上海,下飛機在飛機場被海關發現行李中有象牙。2001年8月1日新生效的海關條例規定,象牙禁止進口。罰錢,坐牢,李老軌的象牙早就買了,一直放在船上等休假帶回家,冤枉啊!其實我在馬尼拉與李老軌失之交臂,隻見到管船長。象牙的事後來才聽說,以船公司的名義證明,李老軌在船上服務了14個月,沒有看到中國海關的相關新規定,絕對無意故意犯法。在12天之前,船員隨行李帶象牙進口是允許的。擾攘累月,上海勞務外派單位擔保,香港船公司的解釋說明,李老軌牢獄之災可免,十數萬元的重罰難逃。 我2015年在上海修船,李老軌和儲船長來崇明島看我,他們是管理公司,管著我們的M.V.Padmini。飯桌上聊開來,我和李老軌彼此相認,“原來那個李老軌就是你!”,“原來你是楊經理!”。大家感歎,航運圈子太小,轉來轉去就這麽幾個人;航運圈子真大,這些人有海有船的地方,全世界跑。
達沃市市長老杜當選菲律賓新總統。他是第三代華人,執掌達沃市15年,算來正是從我去的那一年開始。初期遊擊隊問題困擾整個菲律賓政壇,但是不久悄無聲息,解決了,看來這位市長很有和諧的法力道行。競選總統,菲律賓與中國的南海爭端是無法回避的話題,他以一個華裔的候選人,直言不諱地公開宣稱,讚同中國“擱置爭議,共同開發”的主張,政綱之一是大量引進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力量,引進高鐵,大力發展與中國的經濟技術合作,從而大力發展菲律賓國民經濟,回報惠及菲律賓老百姓。難怪大家稱他是菲律賓的特朗普,率性直言,性格鮮明,主張清晰,老百姓喜歡!我的那個天啊,菲律賓,要變天,從達沃開始,變了!
坐言起行,老杜上來就開踢,頭三腳呼呼生風。首先,他麵對毒梟冷靜而言:菲律賓從此見到毒品犯,人人可誅之,諸位癮君子不想橫屍街頭,自首吧。第二,他任命前總統拉莫斯為特使,出使祖國,開始雙邊談判,用行動宣稱仲裁無效與不必:我們兩家正在談,管你鳥事。第三,我忍不住支招,請中鐵來菲律賓馬尼拉,談高鐵項目的開工日程安排!“三腳過後盡開顏”,馬上去台灣的大陸遊客,改去長灘啦,那風光的美麗與魅力,誰去了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