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羽飛回到房間後，立刻給丈夫克裏斯多夫打了電話。她迫不及待地告訴丈夫關於峻的態度的出乎意料的轉變。克裏斯多夫聽上去也鬆了一口氣，隔著大洋，他的叮囑一如既往，‘羽飛，我們都好，孩子們的作息也正常，你要注意休息，不要疲勞工作。‘
聽丈夫的話，羽飛掛了電話後，設了鬧鍾，準備小憩十分鍾。她實在太累了，剛閉上眼睛，就飛入了夢的境地。十分鍾後鬧鈴響時，她還在夢的雲端飛翔呢。
羽飛迷迷糊糊地穿上套裝，洗了臉，化了個淡妝。一邊出門，她一邊在心裏祈禱晚餐不會太長，這樣她很快可以回來接著做她的美夢。
七點鍾敲過，羽飛,約根和技術員準時到達旅館大堂。峻看樣子已經等了一會兒了。下了班後的峻換上便裝，顯得更隨和一些。看著峻的夾克，羽飛不由得後悔自己著裝過度了。握手寒暄後，峻告訴大家，今天晚餐訂在一家韓國餐館。
一路上，約根和技術員都很興奮。想來到美國的這幾天，他們每天三餐都是用漢堡包解決，一定向往著一頓正宗美食。果然，餐廳的門剛一打開，大家就已經被那股彌漫過來的烤肉香味陶醉了。
峻看來興致挺高。入座後，他一邊和服務員用韓語溝通，一邊用英語給大家解釋食物的選擇。看著峻和服務員熟識的樣子，羽飛悄悄地向自己的同事們豎起大拇指，用德語說，‘今天的韓餐一定正宗。‘
先上來的是酒水。羽飛舉起麵前的一杯韓國燒酒，按照中國的禮節，先向峻敬酒，感謝他的接待以及晚餐邀請。峻回敬的禮節也讓羽飛深感熟悉親切。他雙手托起酒杯，感謝大家的到來。約根和技術員亦按照羽飛的樣子托起麵前的啤酒杯，一同表示感謝。
喝了一口酒後，羽飛先開始了餐桌上的寒暄，‘峻，你在這個行業工作過好多年，是前輩啦。‘
峻擺擺手，‘不敢當啊。不過，我在各個公司裏確實參加過好幾個關鍵技術的發展。‘一邊說，一邊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神情。
羽飛作出好奇的樣子，問道，‘我看過你的履曆，那幾家公司都是我們領域的龍頭老大啊。‘
峻半杯白酒下肚，臉紅紅的，開始告訴羽飛自己在工業界的經曆。他詳詳細細地描述了自己參與的幾個核心技術的發展。羽飛認真地聽著，不時地問幾個問題。峻確實是領域裏的專家，所有的技術在他口中說起來都是清晰明了，沒有什麽業界彌漫的故作玄虛的作風。
烤肉送上來的時候，正是峻說到加盟T公司美國子公司的時候。羽飛不失時機地小小地吹捧了峻一下，‘你有那麽多技術發展的經驗，怪不得，一到現在這個公司就是技術運營主管啦。‘
想不到峻聽了羽飛的話，不僅沒有得意之情，而且搖了搖頭，‘不瞞你說，這個技術運營主管的職位就是一個生產啊技術啊什麽都要操心的管家。我的職責除了生產線的日常運作和生產線上技術員外，就是評估新技術，向上級匯報。其實，我對新技術在生產線裏的集成是沒有什麽決定權的。‘說到這裏，這位專家級的韓國同事臉上頗有一些懷才不遇的顏色。
羽飛有些意外，一時不知道怎樣回答。幸好約根和瑞士來的技術員看著韓國烤肉正不知道如何下手，抓住一個機會，要求峻給大家示範怎麽吃。
峻樂嗬嗬地將烤肉切開，又給大家示範如何在上麵放佐料。約根和技術員興致勃勃地照著約根的示範配好烤肉，開始品嚐，自然是讚不絕口。羽飛對烤肉卻沒有什麽太大興趣。此時此刻，時差的感覺正在她身體裏不可抑製地彌漫開來。她切了極小的一塊肉，並在邊上放上不少蔬菜。
峻吃了兩塊肉，接著對羽飛說道，‘我越來越明白，我現在這個位置該是我職業生涯的最高峰了。本來以為換了公司還有上升的機會，可是那個透明的玻璃天花板是無法突破的啊。‘
羽飛非常意外，她沒有想到這位韓國同行會如此直率。這些年，她也在不同的公司遇到過許多有真才實學的中層技術人員。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些人是我們社會工業發展的支柱。可是，讓人心生唏噓的是，這些人在職業發展的道路中大多不被賞識，或者說，得到的賞識和自己的期望有一定的差別。
羽飛想了想，真誠地對峻說，‘我倒不這麽覺得。也許，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個領域作出的巨大貢獻。比如說我們這個技術，隻有你覺得可以在你的生產線上通過了，我們才有繼續發展的空間。你是起關鍵作用的把門人啊。‘其實，羽飛這句話並沒有，也無法說全。她省略了的內容是，對於這個技術，峻這樣的‘把門人‘隻有否定權。如果峻認為自己的技術不好，那麽峻所在的公司及其母公司T公司就不會再跟蹤這個技術了。但是如果峻說這是個好技術，其他人卻不會深究這個技術為什麽好，也不會讚賞峻所作出的貢獻。而且在這個技術以後的發展中，比如商業運作啊，成本優化啊，即使峻有自己獨到的看法，他將沒有任何發言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對於將技術的發展看作自己的孩子的技術人員是相當不公平的。
峻笑笑，表示對羽飛的恭維心領了。猶豫了一下，他問道，‘羽飛，你們的技術發展到今天值得祝賀。而且，你帶領這樣一個技術團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你知道嗎，我看過太多一路睡上去的女主管了。‘
羽飛又是一愣，喝了幾口酒的峻竟然如此直接。她終於明白峻在最初對她的冷淡態度不僅僅是覺得她不懂技術，而且還是懷疑她的執行總監的位置也是‘一路睡上來‘的。此時此刻，羽飛在心裏對這位韓國同行的正直油然生出許多親切感。她甚至有一瞬間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要告訴峻迪勃曾經是自己的未婚夫，自然是睡過的。而睡過不睡過未必是一路攀升的必要條件。不過這個話題太複雜敏感，羽飛自然不會發展開去。
所以羽飛笑嘻嘻地以一個玩笑回答峻，‘嗬嗬，覺也要睡，工作也要做。不過這兩件事不一定要有必然聯係啊。‘
桌上所有人都笑了。停了一下，羽飛又對峻說，‘我自己也是技術出身，所以坦率地說，對市場操作不是特別在行。而且，我對商業這一塊也沒有太大興趣。幸運的是，我們團隊裏有非常傑出的人員，所以，很多時候，我不必太多操心。‘她說得並不全是實話。這些年公司的發展，上上下下的各種關係早已讓她疲憊不堪。她職位的責任其實和峻差不多，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找一個專業稱職並比自己更有潛力的執行總裁的念頭在她腦中已經盤桓了好久了。
峻顯然很欣賞羽飛的坦率。幾杯酒下肚的他臉紅紅的，說話似乎也少了許多顧忌。他開始饒有興趣地問起羽飛和約根這個新技術的不少細節。羽飛沒有喝什麽酒，頭腦尚清楚。她把能回答的部分都詳詳細細地解釋給峻聽了。而不能回答的部分則小心翼翼地繞過去。
在敘述中，峻也提出了幾個在技術上可以降低成本的地方。看得出，他曾經仔仔細細地思考過這個技術。約根點頭同意，表示回頭可以試一下峻建議的方案。末了，峻用略帶擔憂的語氣對羽飛說，‘羽飛你知道，這一輪融資後，你也許會失去對公司的控製。那些投資者們將會決定公司的走向。‘
羽飛點點頭，感謝峻的好意。其實，她並不是特別擔心融資以後對公司的控製權。在過去十多年創業的過程中，羽飛越來越意識到技術隻是公司發展的一部分。而如何將技術帶入市場，站穩腳跟，並將技術擴大規模，其實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而由於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技術人員很少有人能夠成功轉型，始終跟隨公司的市場發展，直到成功。羽飛了解自己的長處，也開始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局限。
不過，羽飛並不打算和峻詳談自己的想法。她隻是模棱兩可地說，‘對我們這一輪融資有興趣的投資者們到目前為止，表現得都相當專業。而且，他們也有互相之間的牽製。如果融資成功，技術能夠在市場中穩步向前發展，符合我們所有人的利益，是吧?‘
不等峻回答，羽飛又舉起酒杯，敬了他一杯，及時岔開了話題。
這頓晚餐主客吃得聊得都十分滿意。羽飛和峻道別回到自己房間後，心中卻是感慨萬分。如果丈夫在身邊，她一定又是要好好傾訴一番的。
第二天早上，按照原定計劃，羽飛三人給進水設備換上新的濾網。按照檢測結果，羽飛帶來的備用濾網可以支撐至少兩天。安裝移動通風櫥也算順利。約根在峻的幫助下安裝了一個臨時的支撐架，三人配合著將通風櫥固定好。一切就緒，羽飛建議在設備不並入生產線的情況下先試運行一下。
隆隆的機器聲響起來了。一個工藝循環過去，雖然看上去一起正常，但羽飛覺得移動通風櫥應該離排氣的地方再近一點，保證各個生產環節有相匹配的產能。約根也同意，並和技術員在羽飛的指揮下微調通風櫥的位置。等一切都擺定了，羽飛聽到從自己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嗬嗬，真是瑞士的精準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