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所有渴望愛,渴望被愛,並追逐愛的心靈。
花開塵緣
(一) 作別昨天
德國,五月的黃昏。
慢慢西斜的太陽在慷慨灑下的金色光輝裏微微地調入了蜜的顏色。羽飛一邊聽著法國年輕歌者瓦西裏唱的哈利路亞,一邊跟著高峰時的車流,緩緩地駛在古老城市中心地區高低不平泛著青光的石子路上。和許許多多的德國城市一樣,路邊二戰後修繕重建的的建築物保留著原始的羅馬或哥特風格。幾個穿著吊帶短衫和短裙的年輕姑娘大聲說笑著從路邊走過,裸露的肌膚閃著健康的小麥色光澤。羽飛忍不住搖下車窗,在車開開停停的間隙裏微笑著轉過頭欣賞這令人無比羨慕的青春。
第二天一早,羽飛就要離開這個原德意誌民主共和國的寧靜小城,離開這個她完成博士論文並結束一段來來回回戀情有很多回憶的地方。她戀戀不舍地在老城開車又兜了好幾個圈,才慢慢地駛入市中心廣場街角一個叫‘阿基米德草庵‘的飯店的地下停車場。今天晚上,她博士論文的導師,格勒教授,邀請她共進晚餐,為她餞行。
離約定共進晚餐的時間還有一會兒。羽飛輕輕推開飯店的門,卻看到格勒教授,臉上帶著永遠和顏瑞色的神情,已經坐在預定的桌子邊了。他手邊是一杯半升的白啤酒和一疊打印好的文章。看到羽飛到了,格勒教授高興地向她招招手,並站起身,迎著羽飛,一邊向她問好一邊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每次見到格勒教授,羽飛的心總是會被溫暖的感覺浸潤。快四年前,當羽飛第一天達到德國的時候,格勒教授也是在這家名字特別的飯店裏給她接的風。那時的她心裏正對一段感情猶豫不決,懷著對科學的憧憬準備在格勒教授的組裏大幹一場。那天,羽飛第一次體會到在德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爽快。他們倆第一次的談話在羽飛心裏仿佛就發生在昨天。那天,格勒教授告訴羽飛,她的博士研究題目將不在任何一個項目的框架裏。根據羽飛碩士教授的推薦,格勒教授決定隻給她一個大致的研究方向,而在具體課題上她將有絕對的自由。當時羽飛的驚訝心情她今天仍然記憶猶新。
由於課題沒有預定的框架,羽飛在做博士論文期間時常要和格勒教授交換意見,有時候是重新調整研究方向,而有時候隻是一個實驗裝置的若幹細節。作為一個有名望而且具有政治雄心的教授,格勒教授總是在百忙之餘盡力給羽飛最及時的幫助。有時他白天實在沒有時間,就會晚上請羽飛一起到這個飯店裏一邊共進晚餐,一邊討論問題。所以,在羽飛博士學習期間,在受益於格勒教授諄諄教導的同時,她也有機會嚐遍了這個傳統小飯店裏所有的特色美味,成為了這裏的常客。
羽飛在格勒教授對麵坐定,也叫了半升白啤酒。一老一少舉起啤酒杯,按照德國喝白啤酒的習慣,互相碰了一下啤酒瓶底。一口醇和的啤酒讓羽飛渾身都舒坦起來。
格勒教授隔著桌子把一疊稿紙給羽飛遞過來,和藹的眼睛望著她,‘羽飛,這是我給你改好的文章。沒想到你去克裏斯多夫·布盧曼教授那裏三個月的交流能做出這樣好的結果。希望不久你的發表文章列表上能夠再加上這篇好文章。‘
羽飛接過帶著格勒教授手書修改的文章,大致翻了翻,回答道,‘我也希望投出去後一切順利。克裏斯多夫說這個結果肯定會引起一些爭議。不過,我們盡力而為吧。‘
這時候飯店的夥計走向羽飛和格勒教授的桌子,笑眯眯地說,‘羽飛,真不舍得您要離開這裏。今天晚餐您想吃什麽? ‘
羽飛也微笑著回答,‘烤蹄胖,酸菜,和土豆,好嗎?‘
看著羽飛點的標準德國菜,格勒教授樂了,‘這幾年的德國生活,快把你變成德國人了。‘ 他轉過頭對夥計說,‘我也來一份一樣的,謝謝。‘
夥計一邊記下菜單,一邊問羽飛,‘您的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國際大搬家一定有很多事要做吧。真是激動人心。‘
羽飛笑笑,說,‘我東西不多。大多數的書籍和唱片都已經寄到瑞士了。剩下一些隨身物品明天隨我開車一起去新的實驗室。東西和平時度假時差不多。‘
夥計誇張地用筆在菜單上點了一下,寫完最後一個字,說,‘嗨,您真的要走了,我們都會想念您的。不過,請先好好享用今天的晚餐啊。我知道您要的蹄胖的皮要烤得焦脆一點,是嗎? 請稍等。‘
夥計微微曲了一下身,轉過身去廚房了。羽飛望著他的背影,對格勒教授說,‘我還真不舍得離開這裏,那麽溫情的人們。‘
格勒教授點點頭,讚同地說,‘我剛剛從聯邦德國過來時也對民主德國的人們頗有不少顧慮呢。可是現在工作居住了這些年後,倒是越來越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停了停,格勒教授換了話題,‘你在新的實驗室下一個研究課題定下來了嗎? 我和你的新教授,蘭戈教授領域不盡相同,所以不是非常熟。‘
羽飛看著格勒教授的眼睛,躊躇滿誌地說,‘蘭戈教授讓我接手兩個微米結構光學的由歐盟出資的項目。原來的項目負責人申請到助理教授的位置離開了。而我也想拓寬一下自己的研究領域,嚐試一下和博士時做的題目不同的方向。這兩個項目結束後,我需要自己申請經費,我對此非常興奮。我也想在以後的兩年中決定是在學術界待下去,還是轉戰到工業界。‘
格勒教授點點頭,‘雖然瑞士不是歐盟國家,但是我們有非常多的共同申請研究項目的機會。可惜你不去克裏斯多夫的組裏,不然我們已經有不少合作了。‘
羽飛老老實實地說,‘幾個月前,我問過克裏斯多夫是否可以在他組裏做博士後。他告訴我他的組裏目前沒有空缺的位置。我想這可能是他覺得我不合適他的工作方向或者他覺得我不夠好,婉言拒絕,所以便沒有再提起。不過,克裏斯多夫後來還是給我推薦了現在這個組。他說,這個位置比新晉的博士後需要更多的責任感,更有挑戰,可能更適合我。我自己也想發展一下自己管理科研項目的能力,所以就申請了現在的位置。謝謝你和克裏斯多夫給我寫的推薦信,加上我運氣比較好,很快順利通過麵試,拿到位置。‘
格勒教授搖搖頭,說,‘我了解克裏斯多夫,他可能是真的沒有位置。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克裏斯多夫的願望是把自己的組做得又小又精。和許多教授不同,他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對申請經費不是非常積極。當然,克裏斯多夫在這一研究領域的權威地位讓他有這樣做的底氣。 你知道嗎,克裏斯多夫對你可是非常欣賞的。我上一次碰到他的時候聊起你,他說你不追隨權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且他很讚賞你和其他人的交流能力。畢竟,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樣掌握英法德三種在歐洲通用的語言。‘
聽到克裏斯多夫對自己的稱讚從格勒教授的嘴裏說出來,羽飛的心跳咚咚地加快了。她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張她從第一眼看到便怦然心動的臉龐。這是一張中年男子棱角分明的臉,灰色的深邃眼睛總是帶著能夠穿透人心的笑意,細軟的深棕色頭發在陽光下有一種特別的光澤。克裏斯多夫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的沉靜和活潑混合的氣質。他走起路來步伐輕快,似乎隨時準備著跳上講台給學生們講解物理學中的薛定諤方程或者化學裏的氣體方程。
雖然羽飛很想再問問格勒教授關於克裏斯多夫對自己的其它評價,但又怕格勒教授看出自己萌動的內心,便隻是淡淡地笑笑,沒有說什麽。
整個晚餐過程中,格勒教授談興甚高,加上羽飛要走了,不再是他的博士生,所以他談話時少了很多顧慮。格勒教授說起了許多在德國和歐洲科學界的軼事,還提到了不少羽飛曾耳熟能詳的名字。以她對格勒教授的了解,羽飛十分明白老先生此番談話的用意。他希望自己能夠明白歐洲學術界的圈子其實也很小,知道一點重要人物重要事件的背景以及常規的處事方式,這對於羽飛的將來是大有益處的。羽飛專心而饒有興趣地聽著。
晚餐在輕鬆的氣氛中結束。在格勒教授幾十年的科研生涯裏,他不知道這樣送走過多少個自己的學生,帶著期望看著這些年輕人走向他們人生的下一站。咖啡甜點過後,格勒教授結了帳。羽飛也站起身,準備告別。格勒教授雙手握起羽飛的雙手,祝願她在新的工作崗位上一切順利,並說不久的將來,他一定會在經過瑞士的時候拜訪羽飛。說完,他又給了羽飛一個大大的滿懷擁抱。羽飛的心裏充滿感激,她再次感謝了格勒教授在她博士工作期間給予她的指導,並希望兩人在不久的將來很快能夠再見麵。
雖然整個晚餐過程中兩人都沒有流露出離別的憂傷情緒,但是當羽飛在推開飯店門走入夜色中的時候,鼻子還是忍不住一酸。她用手在濕漉漉的眼角輕輕地拭了一下,停下腳步,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五月溫暖夜晚裏清新濕潤的空氣。
第二天一早,羽飛早早起床,把最後的一些個人物品裝進自己小車的後備箱,把房門鑰匙放在房東的信箱裏,便開車慢慢駛離了這座為她的職業生涯打下堅實基礎,卻沒有給她的過往戀情帶來完美結局的城市,駛向那個有令她心生暗戀的男子所在的另一個國家的另一個城市,也駛向她完全未知的未來。
幾個小時以後,隨著高速公路邊的風景慢慢地由平原變成了山地,羽飛漸漸放慢了車速,從不限速的德國進入了風景如畫的瑞士境內。一眼望去,四周起伏的山巒低處是綠毯一樣的青草地,成群的牛羊們悠閑地吃草曬太陽,山頂處卻還覆蓋著皚皚的白雪,有些地方還露出被刀削過一般垂直險峻的崖壁。
快四年前,羽飛也是這樣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帶著不多的全部家當,來到德國開始攻讀博士學位,心裏的一點點牽掛在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中顯得微不足道。四年裏,她結束了一段分分合合的戀情,帶著對另一個男子暗暗的心動,決定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中,在他的身邊靠站。羽飛不知道這一次停留將隻是短暫的過往,或是有長久的將來。因為,她對這個男子了解甚少,甚至可以說,她對這個男子的個人生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