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下午的會議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三點過後了。會議氣氛比上午略沉悶一點,大家說話的時候都有些斟字酌句,不希望自己在結論部分犯任何錯誤,或留下需要重新探討的把柄。相比之下,羽飛顯得坦坦蕩蕩。她此行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和T公司一起更好地評估自己的技術,以雙贏的方式投入產業化。加上迪勃的點撥,她提出的條件也很明確,就是T公司以客戶的身份,花錢購買羽飛公司的谘詢意見,價格不高不低,羽飛就是按照自己的工作時間算的。這樣既顯得有誠意,也讓T公司感覺到一個小公司有一個小公司的的尊嚴。她一條一條地和所有的與會者討論核對下一步的項目計劃,在好幾個地方據理力爭,居然也有了小小的勝利。她覺得自己在一天內不僅學到了不少項目運作方麵的知識,在談判上也有了些小小的進步。
會議是以一個咖啡茶息結束的。在和大家寒暄再見時,斯特曼教授的助手給羽飛送來一袋巧克力酥皮麵包,說是斯特曼教授的禮物。雖然羽飛覺得迪勃說得有道理,不應該把斯特曼教授當朋友,但她心裏還是有一股暖流,請助手轉達對斯特曼教授的感謝,難得他還記得這樣的小事。
和T公司各位與會者一一道別後,米歇爾把羽飛送到了樓下的接待大廳,禮節性地問羽飛怎樣回家,是不是需要幫忙叫出租車。羽飛模棱兩可地說,她等一個朋友一起走。米歇爾笑了笑,適時地打住,轉而祝羽飛歸途順利,和羽飛握手告別後就離開了。
看著米歇爾的身影消失在電梯裏後,羽飛給迪勃寫了個短信,說自己在T公司的前廳等他,讓他慢慢來。趁等待的時候,羽飛坐在沙發上,把腳上的高跟鞋換成了平底鞋。很快,迪勃回了短信,說自己馬上下來。果然,幾分鍾後,羽飛看到迪勃和斯特曼教授的助手一起從電梯裏並肩走出來,然後一起去接待處還迪勃的胸牌。羽飛饒有興趣地看著助手女士親自把迪勃的胸牌從他襯衫衣襟上拿下來。然後兩人又寒暄了一會兒才親吻了兩頰告別。
迪勃向羽飛走過來的時候,羽飛打趣道,‘迪勃,看來助手女士對你頗有些依依不舍啊。‘
迪勃笑笑,沒有回答羽飛。他提起羽飛放在地上的電腦文件包,站著說,‘還好你的會議沒有拖得太長。夫人的航班一小時後從奧利機場起飛。我們去取車吧,走環線如果運氣好的話,半個小時能到。‘ 羽有些意外迪勃即使在出差的時候也不乘公共交通。她想起來以前和迪勃在一起的時候,也為這個問題有過不少爭執。不過這次她忍了忍,沒有問如果堵車的話怎麽辦。
迪勃和羽飛穿過新凱旋門廣場,到另一邊的A公司地下車庫去取車。路上,雖然兩人的話依然不多,但氣氛已經輕鬆不少了。有那麽好幾次,在樓梯上或進車庫門的時候,迪勃側過身,一手引過羽飛的腰護著她先走,羽飛甚至覺得他們是相識甚久的老朋友了。
當迪勃開著車駛出車庫時,車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識。羽飛放下車窗,貪婪地聞著空氣中巴黎的味道。看著她,迪勃善解人意地笑了,說,‘你還是想念巴黎吧。本來以為你會成為巴黎人呢。‘
羽飛感概地回答道,‘是啊,也許等退休以後吧。其實也就二十年出頭一點的時間了。‘ 說完,她自己被嚇了一跳,她和迪勃,不是二十年前第一次相遇的嗎? 二十年的光陰,二十年!
迪勃似乎看出了羽飛的心思,說,‘二十年,可以發生許多事情呢。我離開歐洲後,在石油鑽井平台上工作了幾年。我和斯特曼教授就是那時候認識的。後來,伊莎貝拉不想總是要到海上來看我,我又不想回歐洲,所以我們就去了美國。‘
羽飛有些意外地又聽到伊莎貝拉這個名字。她好奇地問道,‘這個伊莎貝拉,是不是我在你們公司實習的時候遇見過的,你那時候的同事?‘
迪勃點點頭。
羽飛忍不住問,‘那,伊莎貝拉是你的前妻啦?‘ 問完,她覺得自己好奇心太重,又馬上解釋道,‘斯蒂芬告訴我你離婚啦。你不想說的話,不必說什麽,我們可以講講其它話題。‘
迪勃轉過頭笑著看了一眼羽飛,‘世界真小,是不是? 我們結婚的時候,伊莎貝拉年紀已經不小了。所有我們很快做了試管嬰兒,有了兩個孩子。後來,我們發現我們兩個還是做同事比較好,所以就又分開了。孩子們和伊莎貝拉住在巴黎,我按時回來看看她們。‘
羽飛相信,那些迪勃和伊莎貝拉在一起的歲月裏發生的事情絕不會是迪勃輕描淡寫的那麽簡單。她不知道坐在自己邊上這個男人心裏的年輪是怎麽畫的。
‘你呢,布盧曼夫人?‘ 迪勃笑笑問羽飛。不等羽飛回答,迪勃又說,‘我曾經見過布盧曼教授一麵。有一次,他在美國材料年會上做過一個大會報告,我就坐在聽眾席裏。報告結束後,我有點小小的衝動 ,想請他代我向你問好。但是後來,我連和他握手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休息時,我和他都被人圍住無法脫身。‘
羽飛沒有接這個話題。她不知道怎樣在迪勃麵前描述自己對克裏斯多夫的愛和依戀。
停了一會兒,羽飛問迪勃,‘今天晚上你送我回去後,在我們家住一個晚上再走吧。克裏斯多夫也一定會歡迎你的。‘ 迪勃還是不置可否地說,‘我們到時候再看。要看我能不能在格倫機場把飛機停過夜。‘ 羽飛相信那隻是一個借口,但是她沒有說什麽。
他們運氣不錯,路上沒有碰到嚴重的堵車就按時到達了奧利機場。羽飛跟著迪勃,穿過安全檢查後直接來到了停機坪。這是一架三個乘客座的小飛機。迪勃告訴羽飛,她可以坐在後麵的乘客座上,也可以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羽飛猶豫了一下,決定坐在迪勃邊上的副駕駛的位置上,她其實挺好奇飛機是怎麽開的。坐定後,迪勃告訴羽飛,小飛機的飛行高度比大飛機要低,所以會比較顛簸,請羽飛不要害怕。羽飛聽話地點點頭。
然後,迪勃拿出飛行耳機,給羽飛帶上。這是他們機上通訊的工具。迪勃仔細檢查了羽飛的座椅和安全帶後,自己坐定,係好安全帶,帶上耳機,開始了和指揮塔的交流,並根據指示慢慢地將飛機駛離了停機位。飛機在很短的滑行距離後緩緩起飛。透過幾乎一百八十度的座艙窗戶,羽飛看著兩邊的道路房屋和樹林搖晃著墜下去,她抓緊了扶手。
起飛不久,耳機裏傳來迪勃的聲音,‘羽飛,快看我們的學校。‘正前方,羽飛看到那個著名的人工湖在陽光下的粼粼波光,那些建築,教學樓,還有宿舍,從空中看都那麽美。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那些青澀朦朧的歲月。不覺間,羽飛的視線有些模糊了。耳邊又傳來迪勃的聲音,‘隻要可能,我總是會選擇在學校上方經過。那時,我們多年輕啊。‘
迪勃不是一個輕易感慨世事流露感情的人。羽飛曾經有幸住在過他心中的一個角落,知道他的內心總是那麽剛強,堅硬。而此時此刻,她隻想感謝歲月。他們多麽幸運,和那麽多優秀的同齡人一起,曾經有過那麽一段晶瑩剔透的歲月。即使是那些遺憾,那些心傷,也慢慢變成了歲月這件藝術品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身邊的這個男人,分別了那麽多年在歲月的長河裏又重逢的時候,自己的感覺,竟然就像見到了昨日才說了再見的老朋友。這是一種超乎日常生活中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從初初相遇時的激情,到努力地進入彼此的生活,到傷心分手,到並非完全意外的重逢,羽飛和迪勃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彼此的心。迪勃對於羽飛來說已經沒有了情愛上的吸引,但羽飛確實得承認,迪勃依然是這個世界上最最了解自己的那個人。這份了解,是建立在兩人曾經共同經曆共同成長的基礎上的。那些成長中的痛和淚,隻有他們自己能夠體會和理解。離開自己的祖國,來到歐洲大陸獨自生活,是羽飛生命成熟綻放的開始。而在那一刻,那個她遇到的第一個男性,注定將要成為羽飛心中的永恒。
而羽飛和自己的丈夫克裏斯多夫的感情又不一樣。他們彼此愛戀,彼此尊重,互相扶持,共同承擔家庭的責任。但是他們在相遇並墜入愛河以前,是兩個完全獨立的人,有著完全沒有交叉的生活。這段生活中所有的刻骨銘心,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都不是能夠向彼此用單薄的語言完全描述的。
行程過半。迪勃提醒羽飛,我們要從雨裏飛過去了,讓她不要害怕。果然,一進入雨區,羽飛就聽到雨滴打在機翼和機身上劈劈啪啪的聲音。這聲音,在空中聽起來就像打在心口一樣。她向著迪勃轉過頭,告訴他,自己一點兒都不害怕。小時候雨天的傍晚,她一個人在家裏等爸爸媽媽下班回家時,雨滴打在窗戶上也有這樣的聲音。此時此刻,透過座艙的玻璃,羽飛隻看到天地間灰蒙蒙一片。而他們的小飛機,就像一片飄忽的小樹葉,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激情和孤獨。
迪勃轉過頭溫柔地看了一眼羽飛,什麽也沒有說。
幾分鍾後,飛機駛出了雨區,駛過日內瓦湖上空的時候,羽飛看到了空中一道絢麗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