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掃葉

生在江南,長在水鄉。飽受小橋流水的熏陶,唯少大江東去的誌向。自幼喜好在雜書中尋夢,最喜歡的詩人:杜甫,最喜歡的詞家:辛棄疾,最喜歡的外國作家:雨果,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沈從文。
正文

道別(舊作 完稿於2003年)

(2015-12-05 09:50:59) 下一個

道  別

 

曉徯

 

      麵前的小桌上,新沏的咖啡隨著飄浮不定若隱若現的霧氣將誘人的香味傳送開來。小小的店鋪裏,除了我沒有其他的客人。寧靜的有點讓人昏昏欲睡。

 

      此時的溫哥華已沉浸在深秋之中,臨街滿枝如血似丹的紅楓樹和遠處滿枝染金塗蠟的白樺樹,在雲淡天藍的襯托下宛如一幅精美的油畫寫生,賞心悅目地鑲嵌在小店的落地窗上。唯有偶爾來往的行人車輛和那三三兩兩隨風而落的樹葉,給如畫的景致帶來韻動的點綴。

 

      然而此刻的我卻沒法讓自己沉浸在這脫塵出俗的景色中,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在心中纏繞著,有些心不在焉。我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向店裏尋視著,狹窄的小店中間高高的櫃台上不見人影。但我知道在櫃台後麵的廚房裏,老板正在為我的午餐忙碌著。我恍然意識到自己不快心情的來源,都是這個老板給攪的。往常的他一準是邊忙著手中的活,邊用高八度的嗓門有一搭沒一搭寒喧著。可是今天卻一反常態,打自我進門他就沉默寡言,連我準備好的答話都憋在心裏,我不禁有些疑惑,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來道別的?不過公司派我前往新建的分部工作的安排今天早上才公布,我又不是哪門子的名人,如此八卦也太離譜了。

 

      我端起麵前的咖啡,緩緩地喝了一口。濃濃的咖啡沒有加糖,苦苦的卻保有了它那令人回味的味道。每次光顧這裏,如此一杯是我必然的選擇。不僅僅是為了它的口感,更主要的是對往事的回憶。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才移居溫哥華。不是大款自然就得為五鬥米折腰。也是在深秋的一個早晨,我應約去麵試。麵試的公司離我住的地方隔開兩個城區,初來乍到還沒有車,出租車又嫌太貴,唯一的選擇就隻有公車了。溫哥華的公車倒是四通八達的,可麻煩是班次相隔太長。加上中途還要轉車,為了怕耽誤了麵試時間,我加大了保險係數。這一來當我到達公司附近時足足早四十多分鍾。

 

一下公車,秋風夾帶寒意和如絲的細雨向我劈頭蓋臉地襲過來。我連忙撐開傘,雖然不無小補,但無所不在的雨絲依舊掠過雨傘的阻擋向我的身上奔來。我心裏不禁暗暗叫苦,為了麵試隻顧西裝革履,卻忘了加件風衣。如今離麵試尚早,總不能為了避風雨進到公司裏等。這樣第一印象就毀了,公司的人會認為一個時間都掌握不好的人怎麽能勝任工作?錄用的幾率一定會大打折扣。可是如果再這樣下去,應試還沒開始,我倒成落湯雞了。

 

慌亂之中,我抬頭四處一看,隻見離車站不遠處的一座樓下有一個小小的店麵,店的窗外有一個伸展出來的遮陽棚,雖然不大讓我暫避風雨還是有餘。我三步並成兩步躲進了遮陽棚下,感覺頓時好了許多。究必有牆有棚稍稍地減輕了我四麵受敵的窘境。人雖然喘了口氣,心情卻鬱悶起來。前段時間尋找工作的種種不順利,一下子全呈現在眼前。今天又如此的出師不利,更讓我越想越泄氣。

 

“嘿,朋友…”

 

高八度的招呼聲猛然在我身後響起,讓我著實地吃了一驚,手中的雨傘都差點滑落出去。我連忙回頭望去,隻見小店的門丫著,一張蒼老但不失健康紅潤的臉呈現在我的眼前,一雙眼睛緊盯著我,含露著誇張但不乏善意的笑容。

 

我頓時感到自己真糊塗,一大清早象根電線杆似的杵在人家的店門口,讓人家怎麽做生意?我趕忙說著抱歉的話,準備挪挪地方。不想他拉開門一個箭步擋在我的前麵,他先報上名來,告訴我他叫阿裏,是這個店的老板。接著一連聲地解釋道他不是要趕我走,隻是不忍看到我站在寒風冷雨中,想請我進他的店裏暖暖身子。不僅嘴上說著,還做了個在電影戲劇才會出現的店小二動作:哈著腰揚起手臂掄了個大圓弧指向店門。

我被他搞得不知所措,朦朦懂懂地隨著他的指引進了店。

 

一門之差可謂是天壤之別,門外寒氣襲人,門內溫暖如春,濃鬱的咖啡香味撲鼻而來。都說人的感覺隨著環境走,此刻的我真是如此,陰鬱的思緒頃刻遁於無形,心情也開朗了許多。

 

入店櫃台後麵牆碩大的招牌映入眼簾:“ALI’S DELI”,如果按字直譯應該是:“阿裏熱食店”或者“阿裏熟食店”什麽的。“阿裏”自然就是老板的名字,餘下的會讓人費琢磨。其實在溫哥華被稱為“DELI”的多半事實是指夠不上正式餐館的小店,往往由個人或單一家庭經營,和中國隨處可見的小吃點頗為類似,隻不過在品種上顯得單調得多。一般隻供應三明治、漢堡之類的主食,加上所謂“自家秘製”的熱湯就可以打發顧客了。不過這類小店還有另一大功能,那就是有點象中國的茶館。悠閑無事的街坊鄰居聚到這裏,要上一杯咖啡,淺嚐輒止地品著,輕聲細語地聊著,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從身邊流過。

 

老板將我引到臨窗的小桌前坐下,手腳麻利地為我沏上一杯咖啡,仿佛忘了似的沒有加淡奶和糖。然後一麵和店內三兩個閑坐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答著腔,一麵退回櫃台後麵忙碌起來。

 

以前我很少沾咖啡,大概是喝茶的緣故,對又加糖又加奶的咖啡隻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認為那不過是喜歡甜品者的另一種選擇而已。可是這天我或許是好奇,或許是為了驅寒。居然端起了那沒加任何東西的咖啡。初入口時真是又苦又燙,再待片刻感覺全變了,真可謂是微燙過後暖從心起,濃苦盡處唇齒留香。我終於懂得了為什麽這麽多人對咖啡瘋狂,原來品咖啡和品茶是如此的雷同。

 

阿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在問我咖啡如何。我抬起頭來,看見他正從櫃台上探著頭朝我這裏看來,臉上笑容依舊,隻是眼神含著一絲狡黠。我如實地跟他說自己的感覺,他更得意了。一片聲地說他沒看錯人,早知道我定是個行家,會品得出咖啡的好壞。

 

在如此直爽的人麵前,我也被感染沒有了心防,隨後問答中我居然將自己要去麵試以及擔心一股腦兒都講了出來。對我這樣一個陌生人,阿裏竟然沒有不耐煩,相反他還停下手中的活計,認認真真地傾聽著我的嘮叨。看到他那專注的神情,我才意識到有點失態。連忙地刹車收尾,心裏奇怪自己怎麽會如此婆婆媽媽。

 

阿裏出了櫃台來到我的跟前,打著手勢示意我朝外看。我放眼望去,雨已經停了,陽光透過漸漸散開的雲層將一道道的光束灑瀉下來。

 

“你看,年輕人,老天爺在和你說話呢。”阿裏表情有些嚴肅:“我敢打賭你今天一定會被雇用,因為你是一個被老天爺祝過福的人!”

 

聽到這話,我有點動容。不是因為老天爺的“祝福”,而是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老人用心給與的安慰。當我還沒有準備好詞句回應時,阿裏倒搶先提醒我麵試的時間要到了。不但不讓我付他的咖啡錢,還一口一聲的“good luck”將我送出店門。

 

不管是什麽原因,總之那天我的麵試出乎意料的順。大約不到兩個小時,老板已經明確表示我被雇用了。等到我一切手續辦完走出公司時,已經正午時分。戶外秋陽明媚天高氣爽,賞心悅目的景象,使得我原本就興奮的心情更為歡快。

 

我三步並成兩步地直奔阿裏的店鋪,拉開門扯開嗓子就喊:“我被錄用了!”

 

看到滿店的顧客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正在尷尬之際,阿裏停下手裏的活計,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衝著我迎了過來。他一把將我拽進店裏:“看,這是我的新朋友。他有工作了,嘿,他可是老天爺護佑的人,嗬…”那笑聲那神情比我還興奮還激動。

 

從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多了阿裏這樣一位特殊的朋友。他的小店也成了我這些年頻繁光顧的地方。

 

店裏還是沒有其他顧客進來,我漫無目的地環顧著店內四周。其實我對這裏早已十分熟悉,因為所有的一切自從我第一次光顧到現在幾乎原封不動。幾盞吊燈是用伊朗掛毯圖案的燈罩罩著,牆上琳琅滿目的圖畫照片也都是以類似清真寺的城堡建築或者是著伊斯蘭裝束的人物為主題。所有的裝飾擺設無一不顯示出濃厚的中東情調。不過日月的流逝,已經陳舊退色,失去了舊日的風采。宛如阿裏的那張臉,模樣依稀如舊,但歲月蒼桑的痕跡一覽無遺。不過陳舊歸陳舊,東西倒一塵不染,可見的得主人對它們是何等的偏愛。

 

阿裏原籍土爾其。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國家是個兩不像。雖然西北連接歐洲大陸,東南靠著中東各國,可那一邊都視它如異族。歐洲嫌它不依返基督耶穌,抱著伊斯蘭的真主不放。中東諸國恨它不以教治國,還和北約卿卿我我。不過也虧了這樣,歐洲中東之間才有了一塊緩衝之地,使得兩種水火不容的政治文化少了直接衝突的機會。

 

不過阿裏不了解這些,也很少談及自己的身世。唯有那靠在黑海邊的家鄉是他常常掛在嘴邊的話題。時不時地擺顯擺顯,仿佛連溫哥華都比它不上。有時我會忍不住和他鬥上兩句:老說你的家鄉美過溫哥華,可溫哥華全世界聞名,你的家鄉除了你怎麽沒人提及?每當這時,阿裏會將他的大嗓門再提高八度急急地爭辯一番。直到意識到著了我的道才低下聲音用我聽不懂的土爾其語嘟噥著,看到我呆在那裏,他又會忍俊不住。告訴我正用家鄉話修理我。於是相顧一笑泯了“恩仇”。

 

阿裏有一個比他小近二十歲的太太。我初次見到她時差不多四十出頭,一副典型的中東女子的容貌,頗有風韻。偶然到店裏走一下,也穿戴得象個貴婦人。坐在那裏一支煙一杯咖啡,悠閑自在。阿裏的裏外忙碌從來和她不相幹。阿裏也從不抱怨什麽,相反噓寒問暖的唯恐照應不周。我常打趣他怕老婆。他不爭辯,笑笑就過去了。

 

太太給阿裏生了個兒子,這可是他的心頭肉,從小就送到私人學校。在加拿大這可是富人的專利,昂貴的學費不是一般的人可以負擔得起。阿裏一直堅持著。兒子還很爭氣,學習成績出色,三年前還考上了美國一所常青藤的大學,讓阿裏很是驕傲。隻是依舊一個錢字,阿裏能省就省,衣服從不見他添件新的,一輛80年的美國車缺零少件地湊合開著,連我見了都感到寒酸。

 

八年來我看著阿裏從六十有餘向七十靠攏,要是旁人多半正享受這閑雲野鶴的黃金歲月。阿裏與瀟灑無緣,整日地辛勞不綴。好在他並不在意,天天總是樂嗬嗬的,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的朋友,別憂慮,快樂點,明天又是一個豔陽天。”

 

這樣的信念支撐著他,也左右著他的為人處事。凡是進到他店裏來的,隻要被他發現心情不佳,總是想方設法地刨根問底,然後給點建議什麽的。這種做法是否對每個人都有效,或者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會領情,我不得而知。但在這人情如紙的社會裏也算得上是稀有動物了。

 

杯中的咖啡開始變涼了,阿裏還是不露麵。除了櫃台裏麵時而發出些響動證明他還在裏麵外,店裏靜悄悄不見其他客人的影子。我抬起手看來看表,正值午餐時分。原本是阿裏招呼客人的黃金時刻,如今卻一片蕭條。這種光景其實我近來常常看到,每每讓我心裏不是滋味。何況今日一別,我與他雖然同居一城,可南轅北轍相逢亦難。所以我真不知道在阿裏如此艱難的時刻怎麽開口說再見。

 

我剛來附近上班時,阿裏的生意還挺紅火的。那時他的店對麵,是剛剛落成的工業小區。公司廠家陸續遷入,上班族急增。攜帶午餐是這裏人的習慣,但不妨礙人們時不時地想換換口味。當時這附近除了阿裏的店以外還真沒有別的競爭者,所以每到午餐時分,他這裏總是人滿為患。有一段時期我要刻意推遲自己的午餐時間,才能在阿裏那裏找到一席座位。

 

可惜盛況維持得不很長久,主要原因都在阿裏身上。首先是他的品種過於單調。阿裏的店掛著“cool cut”的招牌,表明了他隻做生冷的三明治。除了咖啡和湯是熱的外,阿裏從不煮其他任何東西。三明治的製作也不複雜,用兩片或三片麵包,夾上切得極薄的熟醃牛肉或雞肉之類的肉片,再加蕃茄片和生菜絲,放些醬料,用刀對角切開,再插上木簽或竹簽固定住就做成了。

 

新鮮自然沒說的,也很大眾化。因為本地人在家也時常備著這些材料,時不時地做上一個當點心。然而要講有特色就差強人意了,顧客不至於幾日不吃就饞蟲翻翻找上門來。

 

再者阿裏一招用到老,菜單一年四季風雨不改。氣候宜人時顧客自然樂於消受,可是到了秋涼冬冷的季節,雖然有熱湯伺候,也難免讓人對那生冷的主食望而生畏。

 

加上店麵狹小,十來個顧客就讓人感到擁擠不堪。阿裏又是個愛和人聊上兩句的人,嘴上工夫上去了,手上工夫便慢下來。上班族最講究時效,略微遲緩便不耐煩,嘴上不說,心裏早就決定下次不來了。

 

想必是旁觀者清,我在阿裏的全盛時期就看出端倪。曾經毛遂自薦地向他提了個“隆中三策”:增加品種、擴大門麵和招聘人手。阿裏聽是認真聽了,可做就大打折扣。除了試著招聘人手外,別的一概不變。說來奇怪,阿裏對顧客熱情上隨和,可對聘來的員工倒很挑剔,容不得半點差錯。前後換了幾個人,沒有一個做得長。弄到最後阿裏依舊孤家寡人一個。

 

在他這番折騰中,四周的情況也在一天一變。隨著工業小區的興旺,周邊的服務設施也擴展開來。餐飲業更是最會尋找商機的一族。阿裏的對手越來越多,小吃店就象雨後春筍一般在他的左鄰右舍冒了出來。不但店麵寬敞明亮,還冷熱餐飲樣樣齊全,有的竟然供應中港和日式點心。從此阿裏的生意就象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每次見到阿裏,他依舊笑盈盈的,隻是眉裏行間漸漸有了無奈的神情。不過他一直苦撐著不肯放棄,這個店是他一生的心血所在。

 

“年青人,幫幫忙。”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隻見阿裏左手托著一個碩大的盤子,裏麵放了十幾個三角的三明治,右手拎著一瓶酒和兩隻酒杯。我連忙站起身接過他手上的盤子,阿裏則一屁股跌坐在我對麵的椅子上,顯得十分疲憊。我放下盤子跟著坐下,開始細細地打量起他。這還是阿裏嗎?原本高大的身材佝僂著,臉上皺紋密布沒了血色。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是一片茫然。

 

“對不起,今天你能多陪我坐一會嗎?”阿裏的嗓門還是很高,但有點虛飄:“試試那些三明治,我最拿手的全在這裏了。”

 

我這才發現盤裏的三明治是用了不同的配料,做得非常精心,三角整齊劃一,配料層次分明。連插在上麵的木簽也古色古香,端頭帶著雕刻的肖像。

 

阿裏埋著頭忙著開啟他的酒,那是一瓶上好的冰酒*。我被阿裏的這不尋常的舉動搞糊塗了,他的店沒有酒牌許可,當然不允許在店內飲酒。阿裏是個奉公守發法的生意人,今天是怎麽了,難道他真的知道了我要走的消息,為我破例餞行?

 

正在猜疑之間,阿裏已經將酒遞了過來:“就陪我喝一點點,我是在和你說再見,因為明天這個店就永久歇業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心裏一陣沉重。本來該是我向他說再見,不想變成了他對我道離別。對阿裏會歇業我是早有心理準備,隻是此時此刻讓我難以承受,一時間實在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安慰他.

 

阿裏將滿杯的酒倒進自己的嘴裏:“明天就有人來清場。搬運公司說我這裏都是沒人要的垃圾,所以我還要付錢雇他們拉走。哈,垃圾,二十多年換來這樣一個結局。”

 

他環顧著四周,眼眶有點紅了。我被他搞得有點不知措,愣在那裏沒了主意。

 

阿裏好象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窘景,他隻是自顧自地飲酒。看著他的神情,我突然恍悟過來,此刻的阿裏根本不需要我那言不由衷的寬慰。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傾訴心中鬱悶的聽眾。

 

果然我的沉默終於引出了他的滔滔不絕。他那時而重複時而跳躍的敘述,將我帶入了一個時光倒流的歲月:一個生在黑海邊的孩子,僅僅十歲父母就雙雙離他而去。跟著喜歡浪跡天涯的舅舅流浪偷渡,從希臘、意大利、法國一直走到英國。一路上什麽苦都嚐過,惟獨讀書的滋味沒有嚐到。

 

在做苦工和爭取合法身份中,不知不覺歲月如梭。年過三十一事無成,加上英國對他那種國家來的人非常歧視,阿裏一點歸屬都沒有。舅舅病故,他再也沒有親人牽掛。偶然的機會讓他踏上了加拿大的土地,從此落地生根。隻是年齡偏大,又沒有一技傍身,哪裏找得到好工作。阿裏想起過去流浪是曾經在一家三明治小吃店當過雜工的經曆,便傾之所有租下了這個店麵依樣學樣地幹起來。這一做就做到現在,自己都不知道時間怎麽轉眼就過去了。

 

阿裏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機會和來自伊朗年輕太太成婚。可惜太太找到阿裏全是為了獲得移居加拿大的合法身份,所以總是感到嫁了一個糟老頭心不幹情不願的,要不是因為一年之後有了兒子。也許早就另尋高枝了。從小孤苦零丁的阿裏最憧憬是有個家的感覺,對太太是百般遷就。誰知道越是這樣,太太越是不拿正眼瞧他。阿裏隻好將所有的關愛傾注在兒子身上,唯恐兒子步了自己幼年失學一輩子窩囊的後塵。

 

生意一路走下坡,最近更是賺的錢連房租都不夠付。太太竟然在這個關口落井下石,正式提出分居要求。阿裏頓時感到心灰意冷,不但應了太太的要求,還連帶著將生意也不想維持下去。唯一讓他感到寬慰的是兒子得知父親的困境後,來信告訴阿裏不要再寄錢去。兒子準備完全依靠自己去完成餘下的學業。

 

酒已經幹了,阿裏的臉上帶著紅暈。剛才的一番的傾訴,舒解了他心中纏繞已久的愁悶。他開始平複下來,望著我露出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對不起,讓你聽了我這麽乏味的故事。但我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不會因為我的嘮叨嫌棄我。更重要的是我終於有機會向你說聲謝謝。”

 

看到我不解的神色,他連忙解釋道:“還記得你要我增加品種的話嗎?我一直放在心上。你是把我當朋友才給我忠告,我明白你是為我好,擔心這些冷冷的食品顧客遲早會厭煩。可是我實在不懂烹調,在家一試再試就是做不出象樣的熱食來。無論任何我很感激你,所以今天我是在盡我的所能來款待你。”

 

我怎麽都沒有想到阿裏還真把我的話當一回事,還當我是他的朋友,心裏不由地有點慚愧。明明知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可是眼見得如此善良忠厚的老人,勤勤懇懇地幹了一輩子,到頭來居然連個圓滿的結局都得不到。實在讓我有點百感交集。

 

是我該走的時間了。趁著阿裏不注意,我悄悄地將身上帶著的幾十元現金全都拿出來,塞在盤子底下。我知道阿裏不會要我的錢,但我還是這麽做了。是為了憐憫,還是為了愧疚幫不上忙。我都說不清楚。

 

我站起身來,正準備道出今天是來告別的原委,不想又被阿裏搶在了前麵:“我不知道你我還能見上幾次,隻希望我們都不要說再見好嗎?”

 

看到阿裏期望的眼神,我除了點頭同意之外,再也沒有機會開口說出自己的來意。我默默地和他握手擁抱,然後向門口走去。

 

“等一等。”

 

身後阿裏的一聲呼喚,讓我停住了腳步。我回頭望去,隻見阿裏站在那裏,用一種很柔和的目光看著我:“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說。記得我們常常為了我的家鄉美不美而爭論嗎?其實我離開家鄉時還很小,對那裏的景色實在很模糊。但我清楚的是,那時我是一個有家的孩子,所以一切都成了最美的的記憶。你能原諒我嗎?”

 

我強忍著自己的感情,連忙告訴他我懂得他的心情,同時希望他能回去看看。他答應著,站在那裏陷入了沉思。

 

我急急地轉過身去推門離開,為了不讓阿裏看到我熱淚盈眶的模樣,我再也沒有勇氣回頭看他一眼。唯有在心中給在這位也許再也見不到的朋友送上自己真誠的祝福。

 

 

二零零三年三月完稿於北溫哥華

 

 

 

 

 

*這是溫哥華所在BC省的特產,其實就是葡萄酒的一種。特別之處是那冰字,那是指製備它的葡萄在藤上成熟後必須經過寒流冰凍之後才采集下來的 。這樣製成的酒十分香淳清甜。隻是天氣不由人,葡萄成熟後又不能留在藤等待過久,所以產量靠天吃飯,冰酒的名貴盡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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