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溪掃葉

生在江南,長在水鄉。飽受小橋流水的熏陶,唯少大江東去的誌向。自幼喜好在雜書中尋夢,最喜歡的詩人:杜甫,最喜歡的詞家:辛棄疾,最喜歡的外國作家:雨果,最喜歡的中國作家:沈從文。
正文

飛雪平安夜(舊作,寫於2003年)

(2015-12-05 09:47:05) 下一個

飛雪平安夜

曉徯

 

冬日的溫哥華本來就晝短夜長,今天更是特別,宛如墨染的雲團過了正午就層層疊疊布滿整個天空。還不到下午五點,天色便已是入夜後的景象。電台電視不停地播放著大雪將臨的消息,城裏城外車少人稀的,倒是市政府的撒鹽車在大街小巷裏轉個不停。

 

加拿大冬季漫長自不用說,白雪皚皚也成了她特有的國標。唯有溫哥華是個異數,常常和雨相隨相伴。所以難得的一次銀裝素裹,必然讓人喜出望外。何況今天是平安夜。白色聖誕可是這裏最可遇不可求的事。此刻如果真有能穿牆入室的聖誕老人,那家家戶戶呈現在他麵前的場麵一定比往年熱鬧。從早早亮起的節日燈飾,到孩子們的嬉笑打鬧,從家人們的笑語喧嘩,到廚房裏炊具的叮當作響。都因為天公作美而變得歡快許多。

 

十三樓D座是個小公寓單位,自然不能與大門大戶相提並論,但走進廚房一樣可以感受到過節的氣氛:油煙機嗡嗡地響著,爐子上不鏽鋼燉鍋向外吐著蒸汽。鍋蓋上下跳動著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爐旁窄小的案桌上琳琅滿目。鹵好的鴨子靜靜地躺在案板上;拾掇幹淨的魚和蝦正瀝著水;準備紅燒的豬腳和糖醋的排骨浸在鹵汁裏;蔬菜和配料也都整理清洗完畢,整整齊齊地堆在盤中。諸事齊備,隻等著主人進一步的發落。

 

主人陳平正站在不遠的水池邊洗著他的刀和手,一臉疲憊不堪的樣子。水龍頭的水將刀上手上沾著的血衝落下來,形成一道殷紅的水流湧向下水口,燈光下格外刺眼奪目。加上彌漫開來的血腥味,讓陳平暈眩欲吐頭痛欲裂。陳平從來沒有感到這麽累過。頭重腳輕的連雙手也麻痹無力地微微顫抖著,此時此刻他真想躺下來睡他個天昏地暗!

 

 

可是不能。年近五十的他來溫哥華也十幾個年頭了,雖然活得滿窩囊的,但內心卻是一個很要麵子的人。今天闔家團圓的晚宴可是馬虎不得,如果隻是自家人還可以將就,可是妻子高雁鈴幾天前就撂下話了,今天她有重要的客人來。說好七點開飯,現在連拚盤都還沒有準備妥當。陳平不得不強打起精神。

 

陳平已經記不起高雁鈴是什麽時候開始對廚房事務一概不沾,無論他回來有多晚;無論他多麽筋疲力盡,廚房的水池裏總是滿滿的髒碗筷在等著,冷鍋冷灶的一切得從頭來過。每當這時高雁鈴不是窩在電視前就是泡在電話上,不到飯菜上桌是絕對不會露麵的。以前女兒在他忙不過來的時候,總會在他身邊轉轉。忙是幫不上什麽,可讓人覺得欣慰。問題是幾天前那場不該發生的不愉快,父女關係變得緊張微妙起來。女兒不僅不再喊他一聲,就連正眼都不給一個。好在這些年下來,陳平的廚藝也練了出來。既做得快捷,又能照顧到色香味,所用的菜料也都是利用工休日去中國城貨比三家買來的便宜貨。

 

陳平還是暈暈的,記憶象斷了層似的連自己才做了什麽都想不起來,下麵該做什麽事也連貫不起來。對了,應該先斬鹵鴨裝盤。他看看手上握著的刀,真是的,怎麽是殺雞的尖刀?斬烤鴨該用厚重的斬骨刀才對啊。真是習慣成自然了,陳平呆呆地注視著手中的刀,來加拿大這十來年,他可與它相伴為生。每日裏將數不清的雞送進鬼門關,因為手腳利落還被同事們戲稱為雞場第一刀。雞場老板是從台灣來的舊派農場主,整天陰著臉從不誇讚任何人,可有時也會用陳平當典範去訓斥其他工作不力的員工。每當聽到這種變相的讚許,他心裏便是一陣悲哀。從救死扶傷的手術刀,到殺生奪命的殺雞刀,命運竟然和他開了這麽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不過從今天起他連這把刀都靠不上了。自從雞場老板的兒子接手父業開始他就有預感,但沒有想到的是會這麽快。還不到半年新老板就將老式經營廢了個七七八八。早上一開工,老板就將陳平請進了辦公室。一疊聲的對不起中,交給他一個大信封。辭他的理由不是工作不力,而是新安裝的自動屠宰機已經就緒。

 

陳平已經記不起自己是怎麽離開雞場的,說實在的,他對這份工作自始至終沒有一點歸順感,常常幻想著有一天可以擺脫它。但是今天他除了茫然無助的惶恐外,絲毫沒有解脫的喜悅。工作是丟人現眼收入低薄,可好歹是賴以為生的飯碗。現在說丟就丟,接下來小到生活開支,大到房屋貸款,他將如何應對?更要命的是他怎麽去迎接高雁玲那雙蔑視和怨毒的眼睛。

 

陳平的頭更痛了。他試圖切開鴨子的肚子,刀子進到肉裏夾住了,想用力手卻軟軟的使不上勁。這種進退兩難的感覺讓他回想起第一次做手術的情景。那還是插隊在偏遠的山區時候,不滿二十歲的他氣血方剛。當上村裏的赤腳醫生沒幾天,憑著從醫療手冊上看來的知識,就敢在老支書腿的大濃瘡上動刀。麻醉紮上幾根針,全跟著書依葫蘆畫瓢而已,連手術刀也是用木刻刀代替,火上烤烤蘸點碘酒就當消毒。不過等刀子進了膿瘡,陳平才明白事情遠非他預計的那麽順利。老支書雖然趴在那裏不吭聲,可腿卻在隨著刀的進入顫動著。看得出針刺麻醉沒有起到作用,病人根本是在硬撐。陳平的心頓時拎了起來,手不由地軟了,刀子鈍鈍的割都割不動。十幾二十分鍾的手術,陳平緊張得幾乎虛脫。後來每當回想這一段,腦海裏除了滿手滿刀膿血爛肉的畫麵外,其餘都成了空白。不過老支書的痊愈,倒給他轉了運。趕上工農兵學員的末班車不說,結業時正好文革也過去了,分配進了市級的醫院。因為正值青黃不接,陳平又努力,很快成了院裏的主刀醫生之一。事業前程當時全都看好,難怪其貌不揚的他居然也抱得美人歸。

 

高雁鈴是屬於天生麗質型的。當年“小喬初嫁”時,在婚宴上引起的驚豔效應,陳平可至今難忘。一晃快二十年了,歲月除了給她勻稱的身材和娟秀的麵龐增加了成熟的韻味外,似乎沒有添加任何衰老的痕跡。所以現在的高雁鈴給人的印象絕對不是個四十出頭的半老徐娘,而是一個三十有餘正當年的俏佳人。

 

娶到如此亮麗的太太,陳平起初很知足,太太的能言善道更讓拙於應酬的他心存佩服。成婚後家中的大小事情全由高雁鈴說了算,陳平從不習慣到習慣,從習慣到依賴,幾乎沒有了一點自主空間。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平變得越來越怨恨高雁鈴的獨斷專橫。最追悔莫及的要算聽了她的話,跑到溫哥華來。

 

八十年代末,陳平在醫院有點不得誌。雖然他的手術做得利落,但醫院裏文革後出道的正牌醫科生多了起來,所以一旦有什麽論資排輩的事就委屈很多。高雁鈴便鼓動他出國,一開始陳平推三阻四地不想動,根本原因是自己的英文底子自己知。不過就算他和盤托出,高雁鈴也未必當回事,她又自負又偏激,決定的事很難聽得進不同意見。何況成功的例子在支持著她:醫院院長的遠親在美國做外科醫生,他的醫院做個胃切除要收一萬美金,而陳平做手術一天下來也就是二角五分人民幣的誤餐費;姑媽的兒子在加拿大讀書又是一例,在餐館打黑工都拿三加元一小時,一天下來能抵得上陳平兩個月工資。

 

記得那夜的雲雨,高雁玲出乎意料地百般迎合。完事以後,她一反常態地膩在陳平的懷裏,一麵拉開了燈,一麵柔聲細語起來:“平,我知道你在醫院裏不如意。昨天我和姑媽的兒子好不容易聯絡上了,他讓我們去找一個在溫哥華搞語言學校的北京人。那人姓張,說是挺有能耐的,幾百美金可以將經濟擔保和語言學校入取書辦下來。再加上你總得帶個一、二百美元的現金,還有機票行李什麽的,怎麽著也得一萬多人民幣。不過你甭擔心,隻要你決定走,明天我就找我哥和我媽說去,再難也湊出來...。”

 

陳平根本沒有料到這麽一招,燈光下妻子玉體橫陳的嬌羞模樣,還有耳邊溫柔體貼的私房話。他不由地將憂慮和猶豫全忘了,心裏有的盡是躍躍欲試的衝動。高雁玲將臉埋進了陳平的懷裏趁熱打鐵:“我和女兒全靠你了,將來就算你不濟,做一輩子的洗碗工,我絕無怨言跟著你。”

 

鴨子總算開了膛,積留在肚裏的湯汁緩緩地淌了出來。原本應該鹵香四溢,可是今天真是邪了,除了血腥味什麽都聞不到。強打精神看過去,昏暗燈光下湯汁泛著血色!陳平心頭一陣翻江倒海,所幸腹中空空湧到嘴裏的隻是一股酸水。他趕緊伏到水池邊,腦子裏更迷糊了,平日裏天天在“腥風血雨”裏打滾,從來也沒有出過狀況,今天這麽個小陣仗竟然見血暈,真是見鬼了。

 

更可氣的是連個死鴨子都跟自己作對。明明按常規鹵的,怎麽就偏沒有熟?晚上端不上桌倒是小事,高雁玲正巴不得有在客人麵前借題發揮的機會,將陳年往事再統統搬出來數落一番。每當這個時候,陳平心裏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弄不明白夫妻為什麽會變得像宿仇。不錯,自己是沒有能耐,從醫生混成個屠戶。可又有誰了解數百美元闖世界的艱辛?讀英文,沒錢你拿什麽去讀書?為了生存將時間全花在二、三塊一小時的黑工上了。你高雁玲也來了這麽多年,又會了幾句英文?不求進取?一家人在溫哥華團聚時自己都快奔四十,為了這個家忍辱負重地幹著低賤的活。你高雁玲又為這個家做過什麽?沒有一樣工作做長過一個星期的。盡管薪水微薄,可好歹支撐下了這個家。還有那筆一萬多人民幣的出國盤纏,也成了高雁玲永不消失的話題。自然不是為了表彰他當年省吃儉用迅速還債那擋子事,說來說去就是為了凸顯自己娘家如何傾囊相助,最後卻幫了個扶不起的劉阿鬥。陳平最恨聽這個,當初要是沒有這筆錢,留在國內一定不會這麽狼狽,幾年前回國省親,看見他以前的同學同事們個個混得人模狗樣的,讓他黯然神傷。

 

可是縱然有滿腹的忿忿不平,他也隻能悶在肚子裏。每當高雁玲人前人後喋喋不休時,陳平心裏再氣也鼓不起勇氣和她理論一番。一年前的感恩節就是因為自己忍不住爭辯了起來,巧舌如簧的高雁玲不僅輕而易舉地化理虧為理直,還梨花帶雨地讓人見人憐,一付受盡欺負的小媳婦模樣,引得眾人全部一邊倒地幫她。那天以後,客廳裏的沙發床便就成了陳平的永久鋪位。

 

近幾個月來,高雁玲變著法地尋釁。陳平隱約感到事態嚴重,雖然無憑無據,但那個常常來拜訪的教會老頭一定脫不了幹係。老頭坐在那裏用著粵語的普通話怪腔怪調地讚美著主的時候,一雙眼睛卻象脫了韁的魔鬼緊緊地盯在高雁玲的身上。陳平多少次想趕他走,可看到妻子一臉虔誠地討教個不完,自然不敢造次。日子一長,高雁鈴好象真的離主越來越近,從對老頭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柔和就是個明證。可惜主的榮耀普照不到陳平的身上,相反讓他感到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而今她處處找茬,一定是在想再次挑起爭端,好名正言順地下堂求去。

 

想到這點,陳平就不寒而栗,盡管這個家對他毫無溫暖而言,可怎麽說也是他一生以來唯一僅存的成就。要是真散了,他今生今世丟人就丟大了。讓他瀟灑地揮揮手簡直是癡人說夢,讓他重新來過更是天方夜譚。他早就想好了:隻要高雁玲不提離婚,他怎麽委曲求全都可以,甚至紅杏出牆都認了。熬個數年數載的,妻子珠黃之後,依舊是老夫老妻相沐與共。為了這個他打定主意從今往後來個老鼠躲貓,盡量不製造正麵交鋒的機會。

 

人算不如天算,抬眼處高雁玲已經站在他的麵前。娟秀依舊的臉上冷霜一片,杏目圓睜卻沒有一絲柔情,她正對著他說著什麽,陳平一陣目眩耳鳴什麽也聽不到,可他懂那是在告訴他要離婚!

 

倉促之間陳平不知道怎麽應對,情急之下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她竟然不避不閃他那油膩膩的髒手,更不可思議的是那看來珠圓玉潤的臂膀瘦不盈握。陳平沒有時間去顧及這些,當務之急是要說服她,可是從高雁玲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就象個輸得精光的賭徒,已經沒有機會翻本。但他不甘心就這樣算了,下意識中帶刀的右手已經指向她的胸膛。她好象根本不怕,還麵帶冷笑地扯開了自己的衣襟。萬般無奈之下,他一閉眼,刀子送了出去…..

 

“叮叮當當”的一陣玻璃的撞擊聲,讓陳平冷汗一身。眼前哪裏還有妻子的影子?隻見自己左手拎著鴨脖子,右手的刀沒入在已經開膛的鴨子肚子裏。他一邊扔下鴨子拔出刀,一邊尋聲望去。聲音是從正對著廚房的陽台門那裏傳來的。原來雪終於開始下了,那打前站的雪珠隨風起舞,密密地朝著落地玻璃門奔襲過來,清脆的撞擊聲就是從那裏傳來。

 

陳平身子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試圖爬起來,四肢無力根本不聽使喚。他索性不再折騰,斜靠在烤爐的門上打算歇一歇緩口氣。隻是腦子怎麽也靜不下來,剛才的一幕是幻是真,居然想殺人?要殺人?還是…..? 不能再想了,否則別說平安夜的團圓飯,連人都要瘋掉了。

 

陳平將頭靠在爐門上,眼睛直勾勾地朝正對著廚房的陽台望去。雪珠在急風驟雨後已經偃旗息鼓,四周又恢複了死一樣的寂靜。玻璃門外雖然幽暗,不過通過室內光線的反射依舊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外麵的世界。滿天的大雪在風的纏繞中上下飛舞,仿佛在演奏著一曲無聲的隨想曲,優雅脫俗到難以用語言去形容。看著看著陳平腦海裏浮現出在中國的那些歲月。那時候生活是有無數的不如意,但從孩提時分,到青澀年代;從初戀狂熱,到新婚燕爾,也不乏雪夜小酌和踏雪賞梅的閑情。相反來溫哥華的十多年中,看到雪沒有欣喜隻有煩惱,怕得是交通混亂誤了上班,而今這片刻的陰錯陽差讓他憂鬱的心情稍稍平靜下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好愚蠢,盡往牛角尖裏鑽。辛苦了這大半輩子是一事無成,可這又有什麽關係?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功成名就?工作是沒有了,但還不至於馬上斷炊,至少一年之中還有失業救濟金可以拿。再不成歸去來兮,葉落歸根不正是白發老母常常嘮叨的嗎?至於高雁玲,為什麽不可以放她一馬?夫妻終究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誰叫自己沒能耐?大不了按她的意思隨她去…

 

陳平琢磨不透,今天是哪根筋不對,繞來繞去盡想這個。難不成高雁玲真的撕破臉開口說離婚,還是自己察言觀色疑神疑鬼?反正越想越沒有頭緒,越想越心慌意亂。他實在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如何處理。從不信鬼神的他此刻不禁乞求上天,給他有點時間,讓他理清了頭緒再來麵對…..

 

隱隱約約地傳來一股焦味。陳平一驚,跌跌蹌蹌地站起身來查看究竟,隻見爐子上的燉鍋正冒著煙。他連忙將爐火關了,揭開鍋蓋一看,一鍋雞湯早已無影無蹤,清煙嫋嫋下雞和配料沾粘在焦黑的鍋底上慘不忍睹。真是屋漏偏遭連夜雨,這頓晚飯他是有心無力了。客人不就是那教會老頭嗎,對高雁玲重要,幹他什麽事?不是他這個家會弄成這樣?

 

陳平心裏一個激靈,一種不祥的感覺湧上來。自己知道客人是教會老頭不正是剛才從高雁玲那裏得聽到的嗎?然後… 他象要證實什麽似地向廳裏衝去。

 

廳房裏簡直象是一個屠宰場,從地毯到牆上,從天花板到家具到處血跡斑斑!高雁玲斜靠在正中的皮沙發的後背上,蒼白的臉上一雙無神的眼睛瞪在那裏,帶著不相信的疑問。胸前的衣襟敞開著,左胸上傷口雖然已經不再流血,但血跡從那裏而下,在地毯上形成一個殷紅血潭。側麵的臥室門邊蜷縮側身躺著的是女兒,頸上的傷口血也早已幹枯,但那滿屋飛濺血跡擺明了是從她那裏來。

 

陳平雙腿一軟跪跌在地上,一直沒有離手的那把殺雞刀無聲地滑入到地毯上。眼前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不再是幻覺,妻子女兒全已成自己的刀下鬼。中斷的記憶瞬時在他的腦海裏呈現出來:

 

 

當他被高雁玲從廚房喊進客廳時,他的心情已經壞到極點。現在想想那時隨手帶刀入廳,潛意識裏一定藏著濃濃的殺機。

 

妻子根本沒有察覺他的神態,因為她是背對著他說開去的。聽到教會老頭是今天唯一的客人。陳平覺得被戲弄了一般,氣不打一處來:“憑什麽我要伺候他?”

 

高雁玲依舊沒有回過身來:“愛不愛伺候你也就這麽一回了。要不是他堅持和你當麵說個明白,也用不著你瞎忙乎。其實不就是知會你一聲,過了節我和女兒就搬他那裏去。你也好靜下心來看看離婚手續怎麽辦。”

 

一句話簡直象晴天霹靂,陳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你, 你…”

 

“你什麽你的,跟你說離婚的事呢。”

 

“…為什麽?”

 

“還有臉問?這些年你給了我什麽?除了失望還是失望,我青春都給你耗完了”高雁玲冷冷地回了句。

 

“我不答應。”

 

“這也由不得你。你好說,我們好散,你胡纏,他說了幫我找律師,我們公事公辦。別以為我盡學聖經了,加拿大的法律也懂了不少!你就等著接律師信吧。”

 

十幾二十年的夫妻情份就這麽三言兩語給打發了,陳平哀痛欲絕。他不甘心就這樣出局:“求你了,不看在我們的份上,為了女兒別讓這個家散了。”應該說幾天前女兒可是絕對王牌。因為母女相連,而女兒又對窩囊老爸多一份憐憫。可今天陳平有點拿不準,話出口時都有點飄脫。

 

聽到這話,高雁鈴猛地轉過身來。帶著冷笑和嘲弄的眼神:“你還敢說,就是為了讓女兒能離開你這個禽獸不如的家夥!前些天做的那事都忘了?”

 

能忘嗎?那天都怪自己大意,躲在廁所裏拿著成人雜誌給自己出火的時候怎麽就沒插門,讓匆匆推門而入的女兒撞了個正著。從女兒先震驚後厭惡的眼神中,他知道自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想和女兒解釋,別說女兒不會給他機會,就算給自己又怎麽開口?自己也算是個有家的男人,可這點需求都沒有辦法解決,還不全拜眼前這個女人所賜?你讓我在女兒麵前出醜,還反咬我一口做要挾。想到這裏陳平心裏的恨意不由地升上來,聲音也高了八度:“別說了!離婚我絕不答應,你也別想搬走!”

 

高雁玲在家裏從來發號施令慣了,哪裏容得陳平的抗爭:“嘿,知會你一聲是給你麵子,居然還跟我大呼小叫!明天我就搬,倒要看看你能怎麽著。”

 

“我…我宰了你!”陳平聲音都變了,手裏的刀也舉了起來。

 

高雁玲被突如其來的發飆搞得有點發愣,陳平被自己的舉動也弄得不知所措。氣氛僵持起來。

 

“媽媽,我來叫警察!”女兒的聲音突然飄了過來,原來她被驚動了,從臥室裏走了出來。

 

這一聲讓雙方失去了平衡,陳平的心頃刻變得冰涼。女兒擺明和老爸界壘分明,母女一心他還有什麽指望?刀雖然沒有放下,手卻微微地抖了起來。

 

從來沒有在丈夫麵前處過下風的高雁玲立即反擊。她一麵示意女兒按兵不動,一麵繞過沙發朝陳平直逼過來:“喲,殺雞殺鴨不過癮要殺人怎麽著?我倒要看看你的能耐,來呀,有本事朝這裏來!”

 

說著她將自己的真絲襯衫解開露出左胸,陳平不知所措,連連地向後退去,直到貼到牆邊動彈不得。

 

“呸”的一聲,唾沫飛得陳平一臉,高雁玲還是不依不饒:“嚇唬誰啊?也不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窩囊廢!”

 

看到眼前的男人一付方寸大亂的狼狽模樣,高雁玲的一口惡氣總算出了。她帶著一臉的輕蔑,開始整理回自己的衣衫。

 

可就在這時陳平的血卻向頭頂衝,忙亂中他突然發覺妻子的真絲襯衣下沒有胸罩!多年的夫妻讓陳平對高雁玲的小舉動了如指掌,因為以前她總是用這個來暗示今夜的不設防。不過他清楚的很,今天的裝扮絕對不是為了他,為了誰不是不言而喻嗎?陳平再也忍無可忍,寒光閃處,刀子插入高雁玲的左胸乳房!

 

猝不及防的高雁玲身子一抖僵在那裏,她將驚恐和疑惑的最後一瞥定格在陳平的臉上。

 

“哇”的一聲,女兒那邊傳來一聲慘叫,陳平回眼望去,隻見女兒向茶幾的電話撲去。他猛地從妻子身上拔出刀,一個箭步向前抓住女兒。根本沒經大腦思考,刀已經在女兒的脖子上劃過。血從被割斷的頸動脈處象噴泉一般飛濺開去。

 

 

血淋淋的場景和記憶讓陳平再也無所遁行無所回避。

 

“這能全怪我嗎?”他在心裏對自己哀嚎著。

 

是的,他的心裏湧現出一串的如果:如果今天沒有失去工作,如果高雁玲不提離婚,如果女兒不摻合,如果高雁玲不咄咄逼人,如果高雁玲不給他移情別戀的聯想,如果,如果…

 

可是這些就是他殺人的理由?她們和他有什麽不共戴天?她們的生命他有什麽權利輕易奪取?何況是自己曾經朝夕相處牽腸掛肚的至親?妻子是離心離德,但這些年他又做過什麽能讓她芳心永屬的事情來?女兒更是無辜,他又憑什麽斷送她的花樣年華?此時此刻多少和他有著相同身份的男人,早在自家的聖誕樹下擺著為妻子兒女備下的禮物。他呢?居然將死神當禮物硬生生地塞給自己的妻子女兒!

 

他好悔,可這有什麽用?眼前的一切已經無法從頭來過,妻子女兒再也用不著他的良心發現,因為她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聆聽他的懺悔。他明白到深深的罪惡感讓他無法自拔,他覺得自己除了血債血償外已經無顏麵對妻女。此刻的他倒衷心期望這個世界真的有上帝,不管自己會打入多少層地獄,至少在麵對上帝審判的那一刻,他可以當麵和她們說一聲對不起!

 

“丁零零”一陣叫門的電鈴聲打破了房間裏的死寂,也將陳平從恍惚中拉了回來。他知道那是客人來了,他也知道他根本不會去應門,他更知道這門鈴是在催促自己做了斷。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對著廳內深深地一躬到底,然後轉身去到陽台門前,伸手拉開了門。

 

冷風夾著大雪向房間裏灌進來,陳平打了個寒戰。他晃了晃終於站穩了。抬眼望去,外麵早已是銀色的世界,萬家燈火的照耀下顯出一種難以言傳美麗和安祥。遠處教堂悠揚的風琴聲隨風飄來,給這壯麗的景色增添了特殊的韻味。

 

陳平知道當他跨過陽台的欄杆後,眼前的景色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但他希望他會和這景色同時成為永恒,他更乞求這漫天的大雪可以為他洗盡所有的痛苦和罪惡。

 

帶著這最後的願望,他義無返顧地向陽台走去…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完稿於北溫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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