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來的八位同學根據不同的專業被分配在各個車間,我被分配在輪機車間。車間的辦事員是一個女同誌,當時都這麽稱呼。高高的個子,一副大連本地人的模樣,很友善為我辦理了所有的手續,然後把我領到車間的主機班一班(一共有兩個主機班)把我交給了一個叫魏芳臣的班長,算是完成了她的工作走了。
班長是個工匠級別很高的師傅,中等偏高些的身材,平時總是和藹可親,但在原則問題上十分認真和嚴格,我倒很喜歡他的行事風格,對他很敬重。他又把我介紹給一位叫羅吉剛的師傅,算是我以後的跟班師傅,我叫他羅師傅,我當然是他的徒弟。羅師傅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師傅,他隻是朝我笑了一下,然後給我分配一個工具箱,裏麵可以存放工作服,工具等,什麽話都沒有說。我倒在等待著他的許多注意事項或政治上的一些要求和吩咐。不過,我心裏已經盤算著怎樣跟著師傅幹活,怎麽與師傅搞好關係,尊重師傅了。當然更不能忘記自己是來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的,應該特別的放下自己的身段,因為我們是“臭老九”,用我們上海人的話說應該處處“識相”些。因為我時有一些任性,所以我常這樣提醒著自己。
其實經過一段時間以後,工人師傅對我們知識分子並非我所想象的那麽歧視、對立,而是極其的理解和愛護,班裏的師傅都對我很友善,關心。班組裏也有幾個“臭老九”,一個是早被下放來車間的劉工程師,但當時都統稱為師傅,我隻能叫他劉師傅。三十多歲的樣子,胖乎乎的臉上總是流露著謙卑的笑容;還一個比我稍年長些的女師傅,我叫她王師傅,瘦瘦高高的個子,臉上總是帶著笑容,據說是從檢驗部門下放來的;還有個是我上一屆的同專業的學長,無錫人叫徐兵。我一聽到這個名字就猜想,他可能受到文革的極左思潮的影響取的名,我們江南一帶的人一般都不會取這樣的名字。一見麵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很機靈的人。他與班長關係混的特別的好,他可能已經出徒不用師傅再直接帶領他,他一個人獨來獨往的很自由,平時也很少露麵不知道他在忙什麽?他很少與我交流,見了麵也隻是打個招呼。我原本想從他那裏取取經,但我總覺得他不太夠同學的情分。過了不久,他突然與我告別,他調回老家工作去了。我感到誤解了他,因為在當時調動工作是件很複雜、繁瑣的事,即使從大城市調往小城市也如此。但我感到他的離開對我而言是件非常遺憾的事,因為我原本想從他那裏可以取取經學點為人處世的經驗。因為我覺得他在為人處世方麵確實可以讓我學習一輩子。
我們輪機車間有兩個主機班,我們是主機一班,另外一個是主機二班,那裏同樣有個被下放“臭老九”,我在那裏認識了這位“臭老九”—張在勇。他應該算是我們交大的老前輩了,我格外的尊敬他。他是寧波人,一見麵就知道他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知識分子。瘦削白淨的臉上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的眼鏡,可能是習慣了低著頭處世,站立或行走時身子總是不夠挺拔,顯得與他年齡很不相稱的衰老。當時也才四十歲左右,可是看上去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至今還孤身一人,是公認的汽輪機專家,可能因此使他幸免被下放農村。
我很幸運地認識了他,在後來的工作中得到了他毫無保留的幫助。如果說我在後來工作中取得了一些成績,那麽可以說完全出自於他對我的無私的幫助。同時我在那裏還認識了一位我上一屆的同專業的學長—羅明根,是上海人。我們一見如故很快我們成為了好朋友,他熱情、直率、機智,他是我在為人處世方麵的良師益友。
平心而論這裏的工作對我所學專業而言是再合適不過了。當時這裏是全國最大的技術裝備最先進的造船廠,又正值北海艦隊的多艘蘇俄時代的蒸汽動力裝置的驅逐艦需要大、中修理,而當時近300名工程師被下放農村,為了抓革命促生產把我們剛來的學生都被趕鴨子上架走上了承擔檢修的技術工作。一度使我很興奮,也因缺乏實際工作經驗而擔憂。我隻能虛心請教老師傅,他們才真正擁有實踐經驗的人,他們為我在修理過程中解決了許多工藝上的問題;我又請教了老前輩汽輪機專家張在勇,為我在修理中解決了諸多的技術問題。我根據書本上學到的知識,試著編寫了一些有關修理工藝技術文件;設計了一些修理工藝裝備等。然後請劉工程師審核,竟然都得到了他的認可。北海艦隊的202,203和204驅逐艦經中、大修、試航後都達到了檢修要求,使我第一次嚐試了工作成功的喜悅。使我漸漸的愛上了這個工廠、也愛上了這座海濱城市,並開始考慮結婚後將妻子從上海調來大這裏工作,在這裏幹它一輩子。可是後來的一件意外的政治事件,使我原先的的願望和理想都徹底覆滅。
接著我廠又準備建造我國第一艘051導彈驅逐艦,這是一條我國自行設計的艦船,這在當時是我國最先進的一艘艦船。當然承擔這一項目的建造是件極其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事先,參與人員都要經過嚴格政審並學習保密守則,當時我能參與這個項目的首製感到莫大的光榮和榮耀。我參加了在上海動力站的鍋爐和汽輪機主機的性能試驗,這些試驗當時來講是絕對保密的,我們把試驗測得的數據和相關資料都記錄在有編號的保密本上,下班時必須交集體保管。第一次經曆這種保密製度,使當時的氣氛十分嚴肅、緊張。甚至我不敢在家裏多逗留時間。原本緊張的試驗工作使我沒有在家裏多呆,隻能給當時的女友和父母帶來很大的失望和遺憾,幾乎隻是見了幾麵又隨著大部隊回大連了·。
離開大連大約兩個星期的時間,大連市的文化大革命形勢又有了巨大的發展,兩派之間的鬥爭日益激烈。工廠裏已經進駐了軍隊,第一天我從廠區的進口沿著天橋(下麵都是鐵路軌道)往廠大門走去,在天橋兩旁用跳板和木方搭成的台階上稀稀拉拉的站立著一些低著頭掛著“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狗頭軍師”等牌子的人,同時看到有少數上班的人一路進來,一路對著他們搧耳光,我看到後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恐懼。
我在車間待了一段時間以後知道,我班組師傅們的觀點是屬於“工總司”一派的,而另外一些班組的師傅們是屬於“革聯”派觀點的。從整個車間來看,兩種觀點基本上各占一半。但是自從軍隊入駐以後,軍代表似乎是支持“革聯”派的。因為當時進入學習班的和被專政的幾乎都是“工總司”一派的人。一次車間裏召開批鬥車間主任張主任大會,張主任在我的印象裏是個十分敬業、勤奮,且平易近人的一位使我很尊敬的領導。我剛從上海出差回來怎麽他一下子成了被批鬥的“反革命分子”?我看著他被押上來的時候,有許多人馬上高呼口號:“打倒反革命分子張X X !”,並有人衝上前去對著他拳打腳踢,更有甚者用船廠的老K皮鞋踢他的頭部(他正好在低著頭的時候),他的頭一下子腫的老大老大的,腫了的嘴唇在晃動著,嘴巴裏血流如注。在那一瞬間我忙別過頭去,真是慘不忍睹。事後,我的師傅告訴了我的一些事實真相,張主任隻是個實幹的人,對於隻抓革命的一些觀點有不同意見,就定為了反革命。我聽了以後也憤憤不平,冥冥之中使我有了張主任的觀點—傾向於“工總司”的觀點。
從此,車間裏的兩派鬥爭日趨激烈,特別車間裏的“學習班”和“群眾專政”機構建立以後,車間裏的具“工總司”觀點的師傅都人心惶惶,特別關注被進入“學習班”和“群眾專政”的人。有一天中午,師傅們從船上下來吃午飯的時候,我們班的一位師傅與別的班一位師傅爭吵了起來,周圍圍著一些人。我和我的學長羅明根也湊熱鬧走了過去。我班組的師傅辯解說:“我隻是與老張(與他相同觀點的一位師傅)說,某某人(我記不得具體姓名了)可能要被專政了。他在旁邊偷聽聽見了就說我造謠,要抓我小辮子似的。”正在他倆師傅爭論時,我車間的軍代表主任單主任來了。他常常在中午待師傅們在吃午飯的時候在車間裏出現,車間裏的類似於這樣爭吵的事,都是他責無旁貸的事。然而他總是把這種師傅之間的爭論上綱上線的來分析,他走來的時,那位革聯派的師傅仿佛來了救兵,馬上迎上去惡人先告狀。他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十分嚴厲地打斷了我班組師傅的話說:“你說這種話要有依據,沒有依據就是造謠。你自己好好考慮考慮,這將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好像馬上就要搞我們師傅似的。我就與羅在一旁悄悄地說:“現在車間裏人都人心惶惶的,師傅之間這樣議論也很正常,就憑一句話就要搞倒人家似的,這個解放軍水平也太低了。”羅聽了忙向周圍看了一下,朝我眨了眨眼睛忙拉著我一起走開。當時我還感到我的學長有點神經過敏、莫名其妙。
幾乎就在這幾天裏我的學長羅明根居然混進了 “群專”組織,我對他的機靈真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在我看來這是比登天還難,然而他戴起了“群專”的袖章,還經常告訴我關於他們的許多內部消息。突然有一天的中午,他把我拉到車間的一個偏僻的地方,神情十分嚴肅告訴我:“這幾天,單主任要我們“群專”組密切注意你的動向。”並勸我是否主動找單主任談一談,做個檢查。我帶有蔑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說:“有什麽好談的?有什麽好檢查的?”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又過了兩天的一個中午,我與我的師傅從051船上下來,走進車間,在車間的布告欄前站著許多人,平時我不太關注布告,現在怎麽有那麽多人在看,有什麽重要的告示?隨著大家我也停了下來,視線轉向布告欄,第二期學習班名單公告!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李賾,我的腿一下子軟了下去,腦際出現了第一期學習班成員的下場情景,都被打的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以後送進了“群專”,等待著的是無休止的批鬥。我拖著雙腿好容易到了班組,也沒有吃午飯就向班長請了假,又與我的師傅打個招呼回宿舍去了。他們已經都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都以無限同情和無奈目光送我離開車間。
在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著怎樣度過這個難關,這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始料未及的難關,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了父母和深愛著的女朋友,如果我過不了這個難關,那麽請父母原諒我不能盡孝了,請女朋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會獨自麵對這一切,不想連累任何人。
當一切決定了以後倒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已經沒有任何恐懼。我在想象:“一個死囚即將被綁赴刑場執行之前的感覺大概就是如此吧。”反而精神振作了起來,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學習班的第一天,單主任對我們進行了嚴厲的訓話,闡明了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會上特別強調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性。隻有深刻檢查、反省,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則死路一條。我感覺他的訓話都是針對著我說的。我在想:“隻要沒有皮肉之痛,怎麽檢查都行。”於是在寫檢查的時候,我把什麽反黨、反社會主義、忘本……。什麽樣的帽子都往自己頭上戴。正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就這樣洋洋灑灑的一共寫了10張紙的檢查。
在第二天的學習班上,他顯然已經看過了我的10張紙的檢查,他顯得很得意的高興地說:“我們這一期學習班還是有成效的,李賾同誌的檢查是深刻的,從今天起李賾同誌擔任這個學習班的記錄。”聽了以後,我總算一下子鬆了口氣,因為他對我已經同誌相稱。心裏想:“皮肉之痛總算沒有了,至於那份檢查都是很空洞的東西,根本沒有什麽具體的內容,也根本找不到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些帽子的存在。從法律的角度將無法判我有罪的。”我倒有點不無得意地會心地笑了起來,但給我的教訓是非常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