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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寧波外婆一家(下)(續篇二)

(2024-08-28 15:07:18) 下一個

                     七   寧波外婆一家(下)(續篇二)

 

       送走欣華以後,一整天的勞累已經使她疲憊不堪。看到外婆和女兒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和吃剩的殘渣,她馬上阻止她們,母親已經跟著她忙了一整天,豈能讓她再收拾?要她休息一會後早點洗漱休息;女兒幹活沒有經驗,讓她幹不知道要幹到幾點鍾,到頭來有的我可能又要重新幹,何必浪費時間?讓女兒把做作業時的書包整理好。自己振作起精神來去收拾整理。使人真的不得不佩服她,她做每一件事都好像給機器人排好了程序,把事情做的又快又好。桌子上的東西收拾完後,又用幹淨的毛巾擦幹淨,好讓根模坐在他的座位上喝茶;讓孩子們坐著再做被打牌耽誤了的作業或準備一下明天的課程。金花姐的幹活重點轉移到了水鬥裏的碗、筷等等的清洗,然後將剩下的飯、菜,一隻隻的在煤球爐上燒過,並裝在裏蓋上蓋子,放在碗櫃裏,待明天再吃,舍不得一丁點兒的浪費。也許今天根模的大兒子欣華難得來,多買了一些菜,又周六去菜場看到一隻蹄胖特別好,於是不惜這個月的僅剩的肉票,把它買了下來。並且在周六晚上就清洗準備燒一大砂鍋的扁節黑木耳蹄胖湯。周日再在裏邊還加了幾塊冬瓜,放在煤球爐上悶燒一下,便成了根模和孩子們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因此,今天晚餐結束後的收尾工作顯得比較長。待她一切收拾、整理完畢已經是晚上八點鍾多了。

       孩子們已經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完成;外婆在白天忙裏偷閑的將四隻熱水瓶的水灌滿;根模這個時候已經有點想就寢了。金花在整理時已經意識到了,平時這個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了,因為明天清晨要擠車上班。她已經加快了整理速度,可是還是晚了一些結束。結束後,她馬上給根模洗臉刷牙,然後再給他打洗腳水,首先第一個擺平他。接著為三個孩子準備洗臉刷牙和洗腳;老母親總是要待孩子們都安排好了才讓金花給她打水洗臉、刷牙、洗腳,準備睡覺。金花準備去睡覺,已經是十點多了。

       這時,她畢竟不是個機器人,機器人尚且需要充電。她幾乎有點支撐不住了,她拿著一張小板凳獨自坐天井裏休息片刻,又輕輕地走進房間,從櫃子裏的兩隻藥瓶裏倒了不知什麽藥出來,再到廚房裏倒了杯涼開水,把藥片放在嘴裏,用涼開水把它們吞下。又回到天井裏的小板凳上,忽然仰起頭來,兩眼凝望著布滿星星的夜空,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來,蒼白的臉頰上掛起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原來她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個絕對過敏性體質的人,就是任何抗生素之類藥物和針劑都不能使用的。一旦自己得了比較嚴重的炎症疾病,其後果是非常嚴重的,像她這樣辛勞、繁忙的人,豈能幸免?但她並不是為自己若得這種疾病而悲傷,而是想到自己得了病後,自己可能將永遠不能服侍他們時,首先想到的根模他怎麽辦?孩子們怎麽辦?年邁的母親怎麽辦?她仿佛又看到根模腰椎病複發時的情景;孩子們什麽都要依賴她神情;母親一直在以期望的眼光注視著她……。心裏突然感到陣陣的作痛,淚水不由自主的從眼眶裏湧了出來。

       忽然,又想到明天清晨還要與根模一起去上班,意識到現在已經很晚了,馬上在廚房間裏洗漱後,輕輕的走進房間,他們都正在沉睡之中。在微弱的燈光下,順便檢查了一下孩子們睡姿,睡相不太好的耀華總是會在睡眠中將兩條腿擱在哥哥建華的胸部,常常會使哥哥做噩夢,半夜裏突然被驚嚇的叫起來。金花欣喜地發現小兒子的睡相好多了,怪不得建華做噩夢的事已經好久沒有發生了。最後回到自己的床上,根模正發著輕微的鼾聲,她輕輕的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下依偎在根模身邊,根模身上的一股暖流,流向了她。她才慢慢的入睡了。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文革席卷全國。我們學校裏出現了一些穿著軍裝的學生,在校園裏四處發表演講,宣傳文化大革命。我們正在做畢業設計,不久,全國的學校掀起了停課鬧革命,我們被迫停止了畢業設計。學校裏的許多著名教授都一下子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一般的教師都靠邊站。我們原指望能早點畢業,有了工作就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資,可以減輕家庭的負擔。顯然,我們不是‘文革’的擁護者,但也不能扮演一個‘文革’的反對者。那麽當時就有了我們這種“逍遙派”或“觀望派”。我們也偶然來學校。盼望著有畢業分配的消息。其餘的時間基本上都在家裏或與幾個誌同道合同學外出,以“串聯”之名,行遊山玩水之實。我因為受不了“串聯”旅途之苦,基本上在家的時間居多。

       有一個星期天,寧波外婆一家都在家裏,可完全沒有往日周末的歡樂氣氛。根模家的三個孩子也都‘停課鬧革命’在家裏,但已經失去了他們往日的天真與活潑;根模星期天‘雷打不動’的牌局也已經停止,三七開的小分頭不再那麽整齊、光滑,隻是木呆地臉無表情的坐在家裏;金花姐依然忙著家務,但臉上已經失去了笑容,一對大眼睛也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而顯得黯然失色。這一番情景讓我知道,他們在‘文革’中所受到的衝擊。但我想,一個來自農村的小夥子,通過自己的勤奮,省吃儉用積累了一些資金,好不容易創建了一個作坊,何止有罪?況且,他把作坊也交給了你們,很使我不解,第一次產生了對現實的不滿和仇恨。我又聯想到他的另外幾個朋友,想必他們的命運也同樣如此。特別那位張老板。

       我們是好鄰居,人家正處在危難時,好像要劃清界限似的對他們不理不睬,用我父親的話說,這不是我們李家的風格。父親還是像往常一樣,見了他們總是招呼問候,但他覺得不知道如何安慰人家,自己笨嘴結舌的。他突然對我說:“根模夫婦把你當成親兄弟似的,你可以去看看他們,趁著他們都在家。”我幾乎與有同樣的想法,我去了。

       我一進他們家的門,完全是我上述的一番景象,根模有些吃驚地看了我一下,然後才起身邀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金花姐忙停下手中的活也走了過來,親切地向我問候,三個孩子依然在看著他們的書,隻是與我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我向根模夫婦關切地問道:“你們近來可好?”他們知道我問候的是什麽,因為根模原本就是個不善言表的人,經過這次文革衝擊以後,人也被搞的傻傻的更不會說什麽了。還是金花姐姐告訴我:“我們廠裏雖然處在‘停產鬧革命’狀態,但像我們這樣的小業主、資本家,都必須得準時上班,準時去‘群眾專政’小組報到。有的還要寫檢查,有的甚至被關在牛棚裏。根模的壓力很大,食欲不好,人瘦了十來斤。盡管我安慰他,讓他吃食堂最好的菜,回家盡量讓他吃最有營養的菜。”她在為根模很擔憂。我隻能安慰他們說:“我相信這樣的運動不會太長,因為這樣下去,中國的經濟還要不要了?我國經濟的底子原來就比較差,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你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要想開一點,保重好身體。”其實,這是我在自圓其說,根本不知道運動何時結束,但保重身體倒是出於我內心的一個誠摯的祝願。

       一個星期天下午兩點鍾左右,突然大門響起了一陣的敲擊聲,聲音不像是有人造訪的敲擊聲,沒等人去開門,大門呼啦一聲開了,一下子湧進來十來個身穿衣軍裝的年輕人,高喊著:“褚根模出來!褚根模出來!”同時有兩個人直接衝到根模家裏來,兩人將根模雙手拉向背後,從家裏押送出去。並將金花一起帶走。外婆和孩子在家裏被嚇得瑟瑟發抖不知所措。我原以為他們還來了車,會把根模夫婦倆押送至廠裏去。我跟隨著他們出去,站在遠處看著他們。他們就在大門外的一個垃圾桶旁邊一小塊空地上,開一個當時很盛行的批鬥會,就他們十來個人高呼著口號:“打倒資本家!打倒小業主!打倒剝削階級!”,弄堂裏出來看熱鬧的寥寥無幾,隻有路過這裏的路人,駐足看了一下,都是一樣的把戲就走了。或許他們自己也感到很沒趣,從老遠的地方趕過來,本想在他們居住的地方開一個批鬥會,使周圍的居民都家喻戶曉他們是剝削階級,以達到管製他們的目的。顯然他們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批鬥會的現場幾乎就他們十來個人,即使幾個駐足觀看的人,也都隻是看了一眼,又以不屑的態度走了。於是,批鬥會大約進行不到十分鍾就草草收場了,根模夫婦安全地回了家,孩子們都圍著父母哭了起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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