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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房東(再續篇)

(2024-07-11 20:42:22) 下一個

       三  房東(再續篇)

         次日,他們倆在房間裏在協議書上都簽了字。就在他重返青海的前夕,他向所有的房客宣布:“由於他身在青海,很少回來,無法及時處理租房事務上的事,為此我特地請陳老師擔任我的代理人,以後全權由他處理各種事務,希望大家支持配合,謝謝大家。”從此以後,陳老師成了我們的二房東。

         可是他們的合作好景不長,在他們合作不到幾年的一九六四年,上海灘已經流傳著地、富、反、壞、右的私有房屋都將要收歸國有的小道消息。一般的老百姓並不在意這些與自己毫不相幹的消息,甚至根本不相信,因為解放了那麽多年,幾乎一直在搞運動,那些地、富、反、壞、右分子也幾乎被折騰的差不多了,要收歸的早就收歸了。當然也有一些人比較關注這些看來不太靠譜的消息,他們常常被‘無風不起浪’的信條所左右,他們的嗅覺要比一般人靈敏、敏感。在我們這棟房子裏,大部分人都不會把這些小道消息當回事,唯有二房東陳老師特別關注這一消息,而且他關注對了。像一個喜愛買彩票的人一樣,中獎了。他在聽到這條小道消息的時候有些震驚,雖然他不是房東,卻是房東的代理人。而房東又屬於此類對象的人,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講都與他有關。但是他又想,現在隻是個小道消息,沒有必要先告知房東,也許是虛驚一場,反而讓人取笑辦事輕率。但他又相信‘無風不起浪’的信條,一定要把事情做在前麵。他認為關鍵的問題是如何為房東保住前樓的使用權?倘若房管所來接管時,看到前樓空關著,毫無疑問將把它租借出去,這麽好的房子可能會爭著要呐。這樣我如何向房東唐先生交代?正在這樣不知所措時,突然想出一個錦囊妙計,乘著房管所還沒有來接管,幹脆自己先把前樓租下來,並辦理好私房出租的一切手續。為了使事情更真實,必須暫時先搬進去住,待房管所來接管調查時,說明這棟房子的所有房間都已經租出去了,這樣豈非為唐先生保住了前樓的房間!似乎覺得自己將此事做的天衣無縫,臉上露出了很得意的微笑。他這麽想,也這麽做了。事情辦的非常神速。

         就在陳老師搬進前樓不到兩個星期,唐先生可能也聽到了什麽風聲突然回來了。那天正好是星期天的早晨。星期天是大家一個難得的休息日,一般在職人員都起的比較晚些,隻有家庭主婦是家裏‘買、汏、燒’的主角,早早去了菜場,其餘的人可能還在酣睡之中。自從唐先生有了代理人以後,他確實比以前輕鬆了許多,回來時隻管往自己的房間裏走,用不著再與各住戶打交道。他隔壁住的就是二房東,他會主動過來向他匯報房子租賃的一切情況。

         周日早晨,他從大門口進來,正好沒有遇上什麽人,連一直在天井裏打掃忙乎的姨媽也不知去了哪裏?直接往樓上自己的前樓走去。他用鑰匙將房間門打開一看,看到了使他十分驚呆的一幕,不禁哇的一聲叫了起來。上次他離開時,將自己的床、衣櫃和椅子都用舊的被單蓋了起來,待下次回來不用花大力氣收拾,因為上海的灰塵特別多。可是眼前看到的是,床上正躺著一個正在酣睡的男人,此男人不是別人,正是二房東陳老師。陳老師突然被哇的一聲驚醒,看到唐先生正在憤怒的看著他,預感到一個很難解開的誤會發生了。陳老師迅速地起了床,與唐先生招呼並試圖讓唐先生坐下想把事情解釋清楚。可是唐先生氣憤的狠狠的把門“嘭”一聲的關上,迅速走下扶梯,陳老師走出來繼續喊著:“老唐!老唐!“但沒有下樓來,生怕驚醒這棟房子裏的其他人。唐先生也沒有離去,就在樓下的走道裏,兩眼虎視眈眈的望著樓上,出現了我那天回來時看到的那一幕。但終究被他的前妻訓斥走了。

         後來據說在前妻的促合下他倆會談了,並又和好了。陳老師明確表態說:“倘若此事純粹是個小道消息,我一定會把前樓還給你的。並繼續一如既往的為你處理租房的一切事務;倘若此消息屬實,因為你的戶口不在上海,恐怕很難為你保留住這間前樓;我暫時搬進來住,主要是為了造成前樓已被人租借的‘既成事實’,房管所就不再會把前樓出租出去。那你回上海不是就有個住宿的地方嗎?盡管在房管所的花名冊上是我的名字。再說,許多事都往往是無風不起浪,我害怕到時會弄的我們措手不及,我才出此下策。”說得唐先生和他的前妻連連點頭稱“是!”心裏感激不盡。一場誤解終於解開了,一切又都歸於平靜。唐先生依然住進了前樓,他走了以後,仍然讓陳老師搬進前樓居住。這個“既成事實”將一直存在下去。

         看來,陳老師對政治很具敏感性,或者說有先見之明。因為,在曆次政治運動中,我國社會上的所謂地、富、反、壞、右總是被首當其衝。經過了曆次的政治運動以後,他們幾乎被剝奪了一切。隻有上海解放初期的贖買政策,使他們保留了一些私有的東西,譬如房屋和一些財產。說實在的,就此贖買政策,使他們在生活條件方麵要稍優於一般的老百姓。但在政治地位、言論自由等方麵受到很大的限製。即使所剩無幾的一些東西也隨時有被剝奪的可能,這是陳老師的看法,也是他比別人的高明之處。

         在文革勢如破竹的爆發之時,他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沒有多久,我們附近的房管所人員果然下來對我們這棟石庫門房子進行調查,他們往往直接找房東或代理人調查,因為這些房子的租賃花名冊都他們手裏。下來的人也隻是房管所裏一般的辦事人員,隻是例行公事而已。核對一下房屋的實際數量和客戶名單,然後編製成他們的花名冊,順便核實一下住戶是否持有上海戶口。一棟私人住宅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變為了公房。無意中陳老師又成為了類似於樓組長的角色,陳老師當然很樂意擔當起這個角色。因為,雖然這棟石庫門房子成為了公房,但他知道,樓組長的角色對他很重要。

         文革期間,唐先生雖然已經改造期滿,但仍然受到文革的巨大影響,從黨的階級鬥爭和唯成分論的觀點,可能他還被視為專政對象,有好幾年沒有回來了。陳老師一個人住著這棟房子最好、最大的兩間房間—前樓和西廂房。而住在這裏的有幾戶人家,有眾多口人的住戶,卻都住在十多個平方米的小房間裏。他們並不是付不起房租而願意擠在小房間裏,而是大家都是老鄰居了,以和為貴不吭聲而已。一旦他們知道還有一個單身漢占據著兩間最好最大的房間,他們感到公平而鬧到房管所去,顯然他是理虧的,毫無疑問他得乖乖的交出其中的一間房間來,而且很有可能要他交出的是前樓。但是,在這寸土寸金的上海,誰願意將煮熟的鴨子給飛了?這是人的自私本性,無可厚非。而且,人的胳膊總是往裏拐的,他當機立斷讓自己的妹妹一家三口搬了進來,住進了前樓,自己仍然住在西廂房裏。這裏的房客隻能看著他們正大光明的搬進來,心裏還暗暗的佩服著陳老師的聰明才智。

         後來,再也沒有看到房東唐先生回來過,我們這裏的人幾乎已經將他忘卻了。但在改革開放前夕的某一天,房東突然回上海,他當然知道這棟石庫門房子已經永遠不屬於他的了。他在上海已經可謂舉目無親。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親生骨肉還在上海,並已經長大成人了,但他對自己的女兒充滿了愧疚和罪惡感,怕牽連和影響女兒的前程,怎麽的也不會去找他自己的女兒。曆年來所受到的種種磨難,至今還心有餘悸。他隻能去找他曾經的代理人、朋友—陳老師。

         他以一個很卑微的造訪者的身份,開黑漆大門,為他開門的再也不會是他的姨媽,而已經換成了寧波外婆,當然她不認識他,但聽說他是樓上陳老師的客人,讓他進來。他上樓走到前樓門前,在門上輕輕的敲了幾下,門緩緩的隻開了一個,縫裏露出一個年輕婦女局部的臉,婦女見到是個陌生男子,馬上要關門,唐先生忙說:“對不起!我是來找陳老師的。”婦女關著門告訴他:“陳老師住在隔壁廂房裏,他下午六點鍾才回來。”他謝過那婦女就走了。

         到了晚上七點鍾左右的時間,他又一次來到這棟石庫門房子,直接走上二樓,叩著前廂房的門,陳老師已經知道叩門的是誰,迅速地將門打開,迎接唐先生進門,並問候:“好久不見了,你可好?”對方聳了聳高興地說:“還好,現在總算有機會回上海了。而且我們的領導對我說,以後你隻要有本事,可以長期待在上海生活、發展。繼續享受這裏的退休工資。“但他接著又說:”隻是我初次咋到,請老兄多關照。“陳老師慷慨地指著他的床鋪說:”即使世界容納不了你,這張床鋪卻永遠容納得了你。“一下子把唐先生感動的淚流滿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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