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年時代(十四)—涉世之初
我在上海參加我國第一艘‘051’蒸汽動力裝置試驗回到大連以後,大連市的文化大革命形勢又有了新的發展,兩派之間的鬥爭日益激烈,軍隊已經進駐工廠,從大門進去的跨越鐵路的高架大道兩旁,搭起了用跳板和木方搭成的台階,一直延伸至廠區大門,台階上站著許多低著頭掛著現刑反革命分子、牛鬼蛇神、狗頭軍師……牌子的人,同時看到有少數人從大門口進來,一路上抽打那些人的耳光,使我感到十分的震驚和恐懼。
從此,常看到戴著“群專”袖章的人隨時隨地地揪人開批鬥會,批鬥會的規模不大,可是常在喊著口號激動的時候,做噴氣式算是客氣的,有個別人會衝上前去將在押“人犯”痛打一頓,甚至用船廠的老K皮鞋猛踢“人犯”的頭部,頓時,臉部一下子腫了起來,鮮血如注,腫了的嘴唇流著血在晃動著。也有人就因受不了那種酷刑的折磨而自殺,真是慘不忍睹。
車間裏的兩派矛盾也日益尖銳,空氣顯得十分的沉悶,師傅們的話也少了許多,隻是在相同觀點的人之間交流,談論。一天,中午時分,車間的師傅們都紛紛從船上下來,準備吃午飯。我班組裏的一個師傅突然與車間裏持不同觀點的其他班的一個師傅爭吵了起來。
我在車間裏呆了一段時間以後,知道我們班師傅的觀點屬於解放軍不支持的一派,那個師傅的觀點是解放軍支持的一派。解放軍進駐以後,很明顯,進入學習班的和被專政起來的,基本上都是解放軍不支持的那派,因此,車間裏被搞的人心惶惶。我才來不久,對兩派的觀點都不了解,我根本沒有什麽觀點,但我主持正義。
當時那裏圍著一些人,我和我的學長羅也湊熱鬧走了過去,我班的師傅正在辯解說:“我隻是與老張說,某某人(我記不得具體姓名了)可能要被專政了。他在旁邊偷聽後,就說我造謠,要抓我小辮子似的……。”正在此時,負責車間的解放軍單代表正好在車間,他經常在車間人最多的時候出現在車間裏,顯示他權威的存在。他看到一群人在圍著爭論著什麽,這是他責無旁貸的事,忙走過去了解情況。他剛走進人群裏,就十分嚴厲地打斷我班師傅的話說:“你說這話的依據是什麽?沒有依據就是造謠。你自己要好好考慮考慮,這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好像馬上就要搞我們師傅似的。我就與羅悄悄地說:“現在車間裏人心惶惶,師傅之間這樣議論也很正常,就憑這句話就要搞人家似的,這個解放軍水平也太低了。”羅向周圍環視了一下,朝我眨了眨眼睛忙拉著我一起走開。當時,我還感到我的學長有點莫名其妙。
沒有幾天,我覺得學長羅要比我機靈許多,他居然混進了 “群專”組,經常告訴我關於他們的許多內部消息。突然在一天的中午,他把我拉到車間的一個偏僻的地方,神情十分嚴肅告訴我:“這幾天,那個單代表要我們“群專”組密切注意你的動向。”並勸我是否主動找單代表談談,或寫個檢查。我帶有蔑視的眼光看了他一眼,滿不在乎地說:“有什麽好談的?有什麽好寫的?”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走了。
又過了兩天以後的一個中午,我與我的師傅從051船上下來,走進車間,在車間的布告欄前站著許多人,平時我不太關注布告,現在人那麽多,有什麽重要的告示?隨著大家停了下來,視線轉向布告欄,第二期學習班名單公告!名單上第一個名字就是我,我的腿一下子軟了下去,腦際出現了第一期學習班成員的下場,被打的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以後,又送進了“群專”,等待著的是無休止的批鬥。我拖著雙腿好容易到了班組,沒有吃午飯,就向班長請了假,與我的師傅打個招呼,他們以無限同情和無奈目光送我離開了車間。
在回宿舍的路上,一直在思考著怎樣度過這個難關,這是涉世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始料未及的衝擊,使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起了深愛著我的父母,心想,如果我過不了這個關,那麽請父母原諒我不能盡孝了。我隻能獨自麵對這一切,不想任何人為我擔驚受怕。
當一切決定了以後倒反而覺得輕鬆許多,已經沒有恐懼,我在想象,一個死囚即將被綁赴刑場執行之前的感覺大概也是如此吧?反而精神振作了起來,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學習班的第一天,單代表對我們進行了嚴厲的訓話,闡明了黨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政策。會上特別強調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性。隻有深刻檢查,反省,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則死路一條。我感覺他的訓話都是對著我說的,我在想:隻要沒有皮肉之痛,怎麽檢查都行。於是在寫檢查的時候,我把什麽反黨,反社會主義,忘本……什麽樣的帽子都戴上,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一共寫了16張紙的檢查。他看了我的檢查以後,在一天的學習班上,他顯得很得意地高興說:“我們這一期學習班還是很有成效的,李益同誌的檢查是深刻的,從今天起李益同誌擔任這個學習班的記錄。”他已經稱呼我為同誌,聽了以後,我一下子鬆了口氣,心裏想:“皮肉之痛沒有了,至於那份檢查都是很空洞的東西,根本沒有具體的內容,找不到任何證據來證明這些帽子的存在。”我有點不無得意地在心裏笑了起來。但給我的教訓是深刻的。同時萌發起離開這是非之地的念頭。
當時,唯有我的學長羅最了解和關心我,為了讓我能安心地工作,在一個午飯休息時間裏,他開導我說:“學習班的事已經過去,為了未來要學會適應,但不是同流合汙,您不妨到了晚上來我們宿舍白相相,那個單代表一直在和我們一起玩,與他玩熟悉了沒有什麽壞處。”我心存感激地接受了。
一天的晚上,根據一般的人情世故,我帶了從上海帶來的僅剩的兩包“大前門”香煙(我是從不抽煙的,但每次從上海回來總要帶些香煙回來。)這種香煙在當時來說幾乎是頂級香煙,而且還不容易能買到,當然這樣說有些言過其辭了,還有更頂級的“熊貓牌”“中華牌”香煙呐,但這些都是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抽的煙。在廣大民眾中間“大前門”香煙確實是頂級的了。而且這是我僅剩的兩包煙(其餘的都在與師傅們應酬時抽掉了)。我吃完晚飯早早去了修竹街職工宿舍,因路途上的時間,我達到那裏,他們已經熱鬧地玩起了撲克牌,雖然我很少去那裏,但這些人我都認識,大多數是我的學長,都是“臭老九”臭味相投走到一起了,隻有穿著黃色軍裝的顯得很精神的單代表是我熟悉又陌生的人,羅首先見到我,忙起身招呼我,示意我在他旁邊坐下,又忙給大家介紹似的說:“小李是稀客,很少來這裏,但大家都認識,歡迎常來玩。”說著邊觀察著單代表的反應。大家都“是啊”附和著,單代表隻是臉露笑容地看了一下我。我向大家一一點頭招呼,最後轉向單代表,不!他已經提升為我們車間的革委會主任,我忙改口稱道:“單主任,您也在這裏?”他才朝我笑著說:“是啊!這裏是革命大家庭,歡迎您常來。”革命大家庭立刻溫暖了我。
玩撲克牌在留校搞大革命時期曾受到一番鍛煉,他們所玩的基本上我都可以應付。在玩的同時,當時國家物質十分匱乏,沒有小吃,瓜果之類的食品來邊品嚐邊打牌,有時也感到麻煩影響打牌,隻有香煙是最好的助興劑,我把帶來的兩包香煙交給羅,由他來分發,因為我不知道誰會抽煙?又自己從來不抽煙,發煙的動作也很笨拙。抽煙的人見到“大前門”似乎眼鏡一亮,點上以後,使勁地抽了一口,然後作個深呼吸,深深地吸入,通過呼吸道進入肺部,很久以後才慢慢從鼻腔或口腔噴出,品嚐著香煙的誘人的味道,頓時大家都淹沒在煙霧彌漫之中。這時,羅讓了我位置,我第一次參加了他們的活動—打牌。打完一局下來,讓我知道,這是這些“臭老九”設的局,隻要把單主任拉在這個局裏,老九們就安然無恙了。
從他們那裏知道,單主任的軍銜是排長,四川人氏,初中文化。但從當時來說算是個有文化的軍人,入伍不久便遇上了千載難逢的文化大革命的好機會,進駐了我廠擔任了我車間革委會主任,車間的第一把手,我車間的人數可能是他排的好幾倍,其中有工程師,高級技師,大工匠,大學生等。人人都對他俯首貼耳,仿佛自己是君王一般。
在我與他們第二次玩的時候,單主任對我似乎很熟悉的了,我一般到那裏的時候,他早已經在那裏了,並已經抽了不少煙,喝了不少茶。因為我走進去的時候,裏麵已經煙霧騰騰了。他見我進來,主動笑臉相迎,邀我一起打牌,我也隻能笑臉相陪向他問好,並投其所好與他們玩起牌來。當他玩的高興時,突然對我說:“小李!你現在是實習生,請假回老家是不扣工資的,你想回家就回去呆個一個月吧。”我忙道謝:“謝謝單主任的關懷照顧!我正好家裏有些事要辦,我什麽時候準備好再向你報告。”他又接著說:“你這次回上海,我要你為我辦一件事。”他說了又停下,忙觀察了一下我的反應,我忙說:“單主任!您不要說一件事,就是十件事也照辦,請盡說無妨。”他見如此表態,就十分高興地繼續說:“聽說上海的阿爾巴尼亞香煙很多,你回來時替我帶幾條回來,錢待你回來時結算。”我是一個不抽煙的人,但我知道這種阿爾巴尼亞香煙,當時是一種最廉價但很有煙力的香煙,一般上海人喜歡抽勞動牌,勇士牌香煙,抽大前門香煙是最高級的了。所以當時上海的阿爾巴尼亞香煙多的是,我忙應著他說:“好說,好辦。”
在上海度了一個月假以後,回大連的時候,什麽事都可以忘記,主任要我買香煙絕對不能忘記,而且要在他要求的基礎上加倍的買,一則,那香煙太便宜了。二則,讓他更高興,我們更安全。另外也不能忘記設法(不是隨便能買到的)買幾條‘大前門’回來,因為我還要與他們交道。
回來後,我便急著去他們那裏,向主任匯報,我準時回來了,同時他委托的事(買香煙)我辦了。我首先將兩包‘大前門’交給羅,由他支配。又將雙倍的阿爾巴尼亞香煙交給了主任,他意外地見到那麽多的香煙,歡喜若狂地笑著說:“帶那麽多,給添麻煩了。”接著又表示十分歉意地說:“我不知道您那麽早就回來,所以,這錢今天沒有帶來。”我忙說:“這沒有幾個錢,請不要放著心上。”我又故意轉移話題說:“我們還是打牌吧!”
在後來幾次去那裏玩時,我們和主任大家不再提買香煙的事,在歡樂,友好的氣氛中度過了許多個夜晚。使白天的氣氛也和諧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