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青年(二)大學時代(9)
我們在“四清運動”那裏送走了八個月的時光以後回到學校,打開我們宿舍的門發現,我們在參加四清運動期間,有人闖入過我們的宿舍,我們的一些教科書等不見了。我馬上意識到這是我們低年級窮學生所為,因為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試圖節省幾個錢。但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獲得,而是公開向高年級老大哥索取。但我一點也不記恨他們,隻是他們不應該把我一本記載了近五年的很厚很厚的日記本和我好容易從我小舅舅家裏討來的一本解放前開明書店出版的“作文辭海”拿走。他拿它又有何用?
因為那本日記本裏的所謂“日記”,實際上是我近五年來的“習作”,所撰寫的題材在當時看來都是屬於封、資、修一類的東西。文革中正是要把它們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使我在文革期間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子。所幸這本“日記本”猶如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如何音息,隻是我還在時刻的想著它,因為裏邊的一些東西何止隻是“日記”的本身?
複課後不久,我們開始進入了畢業設計階段,導師給我與其他兩個同學的設計課題是803裝置,就是船舶核動力裝置中的第二回路。即從第一回路中來的高溫高壓蒸汽來驅動蒸汽渦輪機,蒸汽渦輪機輸出的功率通過大型減速器傳遞給船舶軸係,帶動螺旋槳旋轉,使船舶前進。蒸汽在渦輪機內作功後的廢氣(低壓蒸汽),通過冷凝器冷卻後的冷凝水由凝水泵打回第一回路。第一回路就是核反應堆(原子鍋爐)。
這個課題是最結合我們所學專業的,使仍然很天真的我們感到分外的興奮與激動。這是我們第一次搞的大型的實際應用性的設計,我們心想一定把這個設計搞好,決不辜負導師的信任和栽培。於是在我們分工以後很快進入設計狀態,去圖書館尋找相關的資料,熱烈地討論、製定設計方案。在我們的設計方案初步確定時,突然,文化大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勢席卷全國,盡管我們盡量設法將畢業設計繼續進行下去,可是沒有幾天,學校裏來了許多穿著軍裝的北方口音的學生,到處進行宣傳、演講文化大革命,第一次聽到“造反有理”的口號、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等新名詞,一切使我們感到十分的茫然。
當毛澤東的第一張大字報“炮打司令部”出來以後,整個學校沸騰了起來,紛紛響應成立了各種名稱極其激進的戰鬥隊,我們被迫停止了畢業設計。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學校裏一下子出現了許多名目的戰鬥隊。我記得當時我們二係的一些年輕老師也組織成立了一個“鏟修“戰鬥隊,我們畢業班的一些學生也加入了。根據曆次運動的經驗,隨大流總是一種可取的方法。我也跟著幾個同學一起在裏邊混了幾天,不久因觀點不明、立場不堅定成不了氣候,不久就解散了。慢慢的就成了被造反派和保守派的同學所認為的逍遙派。
根據當時不同的觀點、立場不外乎分為造反派,保守派和逍遙派三種派別。即一般以對現實有些不滿的,又有些個人野心的低年級學生為主體的造反派;以黨團員幹部及一些要求進步的學生為主體的保守派(當時被造反派稱作的“保皇派”);以大部分畢業班學生和家庭出生不太好的學生為主的逍遙派(當時又被稱之謂“觀潮派”)。在這三派之間,造反派與保守派之間的鬥爭最為激烈,逍遙派一般不參與其中的爭鬥。
不久,全國掀起革命大串聯的高潮,同時給全國各地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以極大的衝擊。全國各地的大、中學生為了能受到心中的紅太陽—毛主席的接見,都紛紛湧向北京。可想而知當時的開往北京的列車是多麽的繁忙和擁擠。作為畢業班的我們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大串聯感到很迷茫,因為這些都是史無前例的,有點不可思議。我們並不盲目跟進,一直持著觀望態度在學校裏四處遊蕩、觀望著。
在報紙上連續刊登了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多次接見紅衛兵的消息以後,還根本看不到“文革”的盡頭,革命大串聯還在繼續。但我們認為大串聯的高峰已經過去,開往北京的交通狀況應該有所改善。而我們總是無所事事的在學校實在覺得有些膩味了。我們當中有人提議,我們不妨趁著這個機會也去北京“串聯“一趟。北京畢竟是我們的首都,又是個古都,那裏有故宮、頤和園、長城等名勝古跡,我們卻都沒有去過。我們何不利用這次”免費旅遊“的機會去那裏“到此一遊”?大家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於是我們也加入了大串聯的行列。
那時,還剛剛入夏的季節,天氣不算炎熱,我們一起去了火車站。火車站卻人山人海,到處有穿著軍服的學生,腰間拴著軍用皮帶,胸部掛著毛主席像章,背著軍用包,耀武揚威地在車站裏四處走動。但我們不清楚他們是在幹什麽?一點也不像去北京串聯的,倒很像是從北京來上海點燃革命風暴的?也可能車站裏的那一堆堆的被打遍體鱗傷的所謂地,富,反,壞,右分子就是由他們從北方押送來的。從他們的裝束,神態,行為一點也不像我們上海人。運動初期上海的學生還沒有穿軍裝的,真正開始穿軍裝還是後來的事。他們總是顯得特別的革命,經常走到那一堆堆的人群那裏,對著那些已經被折磨的遍體鱗傷的,滿臉汙垢的從外地押送回來的或中轉的地,富,反,壞,右分子進行訓話,命令他們個個跪下,他們便老老實實的跪下,稍不順眼的就拿起軍用皮帶來抽他們,有個別被抽打的實在難於忍受,試圖站起來反抗,卻遭來更殘暴的抽打,直至他趴下不動為止。當時的這種情景真是慘不忍睹,內心感到非常震驚,始終想不通他們與你們有何深冤大仇而如此狠心、殘忍?有人催促我們要上車了,我們懷著對他們的無比同情和不安離開了那裏。
我們登上開往北京的列車已經將是傍晚了。車廂裏擠滿了大、中學生,但中學生占著極大的比例。我們上去以後幾乎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車廂裏呈現著一片嘈雜、喧鬧而又充滿著各種異味。我有點想打退堂鼓了,但他們都要我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便隻能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還好!中學生要比我們活絡、靈活許多,他們雖然占據了幾乎所有的座位,但他們也全都是超員地擠在一起,也有很多人與我們一樣站著擠在一起。顯然他們也不比我們舒服到哪裏去,他們也知道此去北京路程的遙遠,不甘就此委屈自己。有個別憑著自己的個子矮小便試著往座椅下麵鑽,旁邊的同學見了他鑽了進去不想出來了。想必他比原來站著的要舒服,盡管環境惡劣一些。於是個兒小的中學生都開始效法鑽了進去,這樣似乎使我們感覺寬鬆了些。
但他們中間仍然有不滿足現狀的,因為畢竟是還站著,並且要堅持二十多小時那是夠受的了。有的可能在想:那些小個子占了個子小的便宜,難道我就這樣眼睜睜的受“罪”?我看到有一個有點個兒的中學生在車廂裏東張西望的在尋找什麽法子,他終於把視線落下在他上麵的行李架上,看了許久,終於要他的同學讓一讓,他雙腳踩在座椅的靠背上,用手使勁搖晃了一下行李架,行李架不為所動,他確信了它的承載能力後,便慢慢的爬了上去躺下,覺得非常的舒服,而且空氣環境還是一流的。他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一樣的得意。此時又有不少的效仿者都陸續的爬上了行李架,猶如乘坐臥鋪一樣的舒服。
這樣在我們站著的人群裏又減少了一部分人,確實有了更寬鬆的感覺,至少在站累了的時候勉強可以坐下歇一歇,也增強了我們此行的信心。正當我們在這樣想的時候,我們的列車隨著暮色的降臨慢慢的啟動了,車廂裏隨之騷動了一陣。隨著車速的提升,外麵的新鮮空氣從兩側的窗口進入,車廂裏的空氣,溫度,異味都好了許多,人們由於一天的疲憊,都紛紛入睡了,我卻久久不能入眠。
我看著那第一個睡上行李架的中學生已經酣睡了,我有些羨慕他來了。他要比我們舒服許多,睡的那麽的香。但過了若幹時間以後,我看到他睡在行李架上不停地翻動著身子,我猜想他可能是被那個憋醒了,要不然還不酣睡下去?他這樣的動了幾下,突然睡眼惺忪的向下麵看了一下又往廁所的方向看了一下。底下全是各種不同睡姿的酣睡著的人,下去到廁所去將是一段非常艱苦的曆程。他可能在想,這一路上一定會擾醒許多人,少不了被人挨罵,所幸下麵基本上都是他的同學,因為他們在睡著以前還說笑、打鬧過。但惹醒了他們不知會怎樣?想到這裏臉上流露出了一副十分尷尬的窘相來,使我不禁有點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我看著他從行李架上艱苦地下來,在睡著的人群中間尋找個落腳點,並一路上與被擾醒的人小聲地打招呼,再見縫插針地不斷尋找落腳點,好容易走到了廁所。看來大家還是比較理解和寬容,一路上沒有爭吵、謾罵。可是,廁所的門口也坐滿了人,好言以對,讓人家讓出一個地方,側著身子進了廁所。此時,他真的快憋不住了,幸虧是熱天方便了許多,一下子三下五除一的解決了。方便後他可能還在想,倘若在來的一路上稍有點受阻,那後果不堪設想。還好!現在感到一身的輕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
他從廁所出來時的神態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顯得格外的輕鬆自如,滿臉笑容地與回來一路上的人招呼示意歉意,又很快地又爬上了行李架。被他一陣的騷動以後,許多醒來的學生都好像受了感染似的一個接著一個的去方便,但不管你處在車廂的什麽位置,那都將是一件非常艱苦的事,看來這些學生都是實在憋不住了才為之。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已經深夜兩點多了是時候了。
我們到達北京的時間在下午六點多鍾,夏天的季節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們都是第一次來北京,北京車站人山人海,顯得十分的混亂。由於一路上的勞累使我們都感到疲憊不堪,心裏一點也興奮不起來,隻想找個解決住宿和吃飯的地方,先好好的休息一下。
車站上有北京各院校的接待站,我們在火車站的出口處就近選擇了北京地質學院的接待站,乘坐了他們的接待車到了那個學校,當然隨車來的還有其他院校的學生。學校的食堂還開著(估計一直開著,直到沒有人去就餐為止。)在那裏隨便吃了點東西喝了水,由於路途的勞累,我們已無心再在晚上去逛街或四處走一走,準備早點休息。
當時最熱門的消息就是哪一天毛主席要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盡管毛主席這樣的接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但似乎還在繼續中。當聽說明天有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消息後,那些中學生和有些其他院校的一些學生便開始心情激動起來,試圖明天早點去天安門廣場,期待著毛主席的接見。我們幾個確實沒有這樣的激情,倒不是不想被接見,而是知道我們擠不過那一幫中學生,一晝夜的旅途之疲憊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但我們既然來了,天安門廣場的這種接見場麵還是值得一看的。哪怕在天安門廣場的外圍的外圍。
第二天早晨我們起來的時候,許多人都早已出發去了天安門廣場。我們到了那裏,廣場上已經擠滿了人,紅旗招展一片紅色的海洋。布置在周圍的高音喇叭不斷地傳來革命歌曲、造反有理等激進口號響徹雲霄。我們隻能在人群的外圍的外圍站著,離開天安門比較遠,我們遠遠望去,天安門顯得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雄偉,城樓上毛主席的像也顯得不怎麽大,根本看不到天安門前的金水橋,可以想象我們站在這裏,即使毛主席站在城樓上接見紅衛兵也無法清晰看到他那魁梧的身材和紅光滿麵的麵容。但是我們回去照樣可以吹噓我們見到了毛主席,且有時候還不能不這麽說。
大約上午十點時分,突然廣場響起了雷雨般的掌聲,歡呼聲,高音喇叭裏傳來了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消息,紅衛兵期盼著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出現,一會兒毛主席登上了城樓,穿著軍裝緩慢地在城樓上走來走去,向廣場上的紅衛兵揮手致意,全場響起了“毛主席萬歲!”“祝毛主席萬壽無疆!”的口號。這是我根據當時的高音喇叭裏傳來的聲音,想象出來的畫麵。因為當時我們在外圍的外圍,根本看不到這清晰、熱烈的場麵。
此時,我們算是經曆了,看過了。我建議去其他地方參觀一下,可是遺憾的是許多地方都不對外開放,據說有些地方的名勝古跡,遭到紅衛兵的破舊立新思潮的衝擊,有的已經毀的麵目全非了。我們覺得再也沒有必要在北京逗留了。當時也不用定、買火車票,說走就走的來到北京火車站,立馬上了火車又回到了上海。可是在回上海的火車上我們都有座位,並且車廂裏隻有不多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