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一個台灣人,是我朋友介紹來找我的,說是他從小崇拜上海,上海在他想象裏 充滿了傳奇。說是那個台灣人生在台灣,可是拿了一張回鄉證,到他家幾輩子都沒有人 來過的上海旅行。 所以,我領著這個人在上海玩。 綠樹森森的複興中路口上,我等到了那個人,他的臉上有一副從前博儀時代的墨鏡, 他的眼睛在那後麵東張西望的,看到我就說: “哇!上海是一個那麽有傳奇故事的地方。” “什麽傳奇?”我說。 “沙遜,黃金榮,白俄舞女是公主,窮人靠當買辦發了大財,還有租界的花花世界。” 我帶著他開始玩。 從淮海中路和複興中路交界的申申麵包房出發。這是當時法國租界裏最重要的、也 是最美麗的兩條馬路。在法國和西班牙四處可見的梧桐樹,一直伸向馬路的盡頭。我們 在麵包房買了早上新出爐的法式小羊角麵包,那種小羊角麵包柔軟而微甜,是住在附近 的歐化的上海人愛吃的早點。那是三十年代的法國人傳下來的配方,還是上海人憑著記 憶學習的呢?那台灣人問我的時候,我還真不知道。我說,在上海久居的西洋人,常常 抱怨買不到一塊真正的麵包。 從申申麵包房出來,向第二個弄口去,走進一條在上午很安靜的上海弄堂。在弄堂 的底部,夾雜在各種呆板的灰色的建築裏,有一棟完全不同的南歐式樣的房子,有紅色 的瓦頂,窗子的兩邊,有藤蔓般卷曲而上的柱子,小而細長的、深陷在牆裏的窗子,那 就是上海已經有了一百多年曆史的老房子,法國城的遺跡,西班牙式的房子。 如今這些遺跡,像打碎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樣,片片撒落在小街的深處。 弄堂非常安靜和窄小,向前經過神學院,那裏本來是一個小的天主教教堂,有一個 說英語的西班牙嬤嬤,她在三十年前不見了,教堂倒塌於一次火災,同樣是呆板不堪的 灰色建築的神學院,就建立在它的廢墟上。經過它的外牆的時候,可以聽到有人在鋼琴 上練習讚美詩,清晨有學生的歌聲。 從1412弄出來向西去,在永福路上,左手的方向,有一些被刷成黃色的西班牙南部 的建築,它們也是突然在雜亂無章的房子中出現的。走進積滿了灰塵的拱門裏去,在拱 門的深處,有一個應該有一百年的西班牙式的噴泉,嵌著細小的瓷磚,肮髒而斑駁,早 已被廢棄。用一個手指在上麵拚命擦,拚命擦,然後,在眼前就出現了一小塊白底藍花 的小小的瓷磚,一百年前的堅固的釉,還在閃閃發光。 從那個院落出來,再向西走,可以在十分鍾內到另一條安靜的馬路,像英國一樣有 那種來曆不明的霧,或者紐約天陰起來像一大塊鐵,上海也是一個陽光不多的城市,常 常是灰色的。這條武康路,像一隻灰色的襪子一樣。那裏,你可以看到另一些西式的房 子,小小的、突出的鑄鐵陽台上,攀滿了微微發紅的長春藤,帶著真正古老的歐洲情調, 江河日下的精致。它又有一種遠在東方的奇異氣氛:陳舊、隱秘和被遺棄的東方式的多 愁善感,這是歐洲那些被精心保護的老房子所無法表達的。 中午,從武康路上126路公共汽車,沿著淮海中路,可到新樂路上的葡萄園中餐館。 這是一個令人驚奇的地方,它本來是一家私人開的小飯館,像在這條路上的不少小飯館 一樣。也許是它提供幹淨而惠價的上海風味的食物,也許是它的家族服務有著上海人的 風格,隨和而時髦,鋪著施特拉斯堡小鋪子一樣的紅白方格的桌布,所有的人都可以用 洋涇浜英文,和你討論菜單。總之這個飯館永遠是有人在外麵等座的,那裏是在上海的 外國人常常碰麵的地方,在那裏,可以聽到許多種語言,還有至今為止仍舊惠價的新鮮 食物。 然後,我們去了在新樂路和襄陽南路交界處的聖母大堂。這個東正教的白色小教堂, 是法國城時代逃亡在上海的俄國人懷鄉的地方,想學俄語的上海青年,可以在教堂外麵 牆上的俄文布告欄上,找到一個說地道彼得堡貴族俄語的家庭教師。教堂有比上海的晴 空更藍的洋蔥式的頂。 隻是你無法看到一個幽暗的、有畫在木板上被燭煙熏黑的神像的俄國教堂了,如今 裏麵是一家證券交易所。 那些患了懷鄉病的白俄,早已不在上海,也再不會回到上海這個他們暫時的避難所 來了。 從教堂向南去,又可回到淮海中路上來,越過它,到上海音樂學院,在那裏的高大 樹木下,一路都是弦歌聲。 這就到了法國城中的俄國小區。在嶽陽路的三角街心花園裏,有俄國人為普希金豎 立的銅像,被矮矮的、黑色的鑄鐵柵欄圍著,像在俄國的公墓裏到處可以看到的那樣。 上海的法國城,在當時充滿了俄國的情調,俄國公主在舞廳裏跳舞,俄國的音樂家 在酒吧裏彈著在家鄉學會的法國小調,小飯館裏有真正的俄國大菜,麵包房裏可以買到 真正的俄國列巴,俄國人在到處散發對優美的西方文明憂傷的懷想。 上海人也因此染上了古怪的懷鄉病,對永遠不屬於他們的西方文明,從街心花園出 來,沿著衡山路走十分鍾,可以看到一家柵欄裏的私家花園,據說那是上海如今最大的 一個私家花園了,那裏有美國四十年代流行的美式平房,如今是主人的私人畫廊,沿著 地磚斑駁的台階而上,畫廊裏陳列和出售主人所畫的小幅水彩,在上海法國城裏的舊洋 房,在上海的薄薄的陽光裏麵,破敗而溫情。 有時,主人播放他自己編輯的音樂,那是他的咖啡音樂,下午的音樂。是法國城時 代的四十年代的西方音樂。 晚餐去了錦江飯店,一個老式的大旅店,有不少東西還是上個時代的式樣,比如長 長的走道裏的燈,以及溫厚而熏黃的燈光;比如褐色的門以及套房的小回廊;比如樓上 餐廳的雕了花的高大護壁板。那是一個有許多桌子的大餐廳。有燙過的發硬的白色桌布, 精致的食物放在藍花的中國瓷碗裏,你可以看到上一個時代的人的奢侈。可惜的是,那 裏的東西一點也不好吃,像一九四九年以後在上海出生的年輕人心裏的老上海一樣,徒 有其表。而我和那台灣人,不想掃興地吃了好多,還說不錯。 上海的夜晚常常是有霧的,空氣潮濕的,也許是一種特別的詩意,也許是由於大氣 汙染,也許是大城市人口擁擠的關係。法國城沒有明亮的路燈,路燈在梧桐樹葉裏暗淡 地照亮著近旁的東西。 這是連歌裏都唱著的,上海法國城的魔法時刻。夜空的暗影裏,英式的煙囪上隱約 的一個S,那是在白天很容易被忽視的,大露台由於看不到白天的積塵和裂紋,而好像煥 然一新,時代和時間被抹去,老舊的小樓裏燈光明亮。 在複興中路上,有一棟法國人在五十多年前蓋的小木樓,如今它的地基已經隨著上 海的地麵下沉而下沉,減去了兩級台階。那個法國人蓋了一個簡樸的、東方化的法國小 樓,在裏麵做了一些褐色的嵌在牆裏的家具,代替桃花心木,它的樓梯舒適而窄小,被 漆成了白色。可是不知為什麽,法國人很快賣了房子,回法國去了。當時買下了房子的 中國人,住了以後的五十年。世事變化,可是那些被嵌在了牆壁裏的法式家具,留了下 來,還有住在裏麵的人的習慣:喝加奶的紅茶。 法國城是那麽奇怪的一個地方,它一直有某種東西,有生命似的在暗中無聲地蠕動 著,不能名狀,不曾相識,可毫不陌生。 那個台灣人,很陶醉地問:“法國城遺址是不是有許多東西,好像就在眼前了,可 就是看不清。你說這是什麽?” 我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