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時
這張中國最美的女人的臉。93歲了,一頭白發柔軟地打圈,襯托著打了淺粉的兩頰。鏡片後一雙眼睛,明亮如深靜潭水。
秦怡說:請你們倆稍等一下。
說著把我們讓進客廳。門一開,客廳暖氣撲麵。小小的屋內,花團錦簇。僅地下就擺了四盆開得極盛的蝴蝶蘭,每一株都有半人高。她在鮮花圍繞的單人沙發坐下,腰板筆挺,右手舉起水杯。茶幾台麵上放著保姆預先為她留出的藥,花花綠綠的一小罐,都擱在一隻塑料瓶蓋裏。
瞧吧,我得吃藥。秦怡左手拈起瓶蓋,對我們笑道:現在,我可真成了蘩漪。
非常非常字正腔圓的普通話。
(一)
我請秦怡挑選上海任意一處地點,說她“一人一地”的“地理”故事。
我設想她會挑上影廠,或者她現在住著的吳興路,又或者已經為她立了像的邵稼樓。但在電話裏她幾乎立刻就決定了“上海對我最有意義的地方,是玫瑰別墅。”
複興西路44弄玫瑰別墅,是孫科二夫人藍妮1938年建造的花園住宅小區。整個小區共7幢外觀不同的房屋,每幢均為三層樓高,一個層麵大約150-200平方米,一層住一戶家庭。1949年冬,秦怡和金焰及家人住進了玫瑰別墅2號樓。此時距離他們結婚剛剛過去2年,兒子小弟剛滿周歲。
約10平方米的露台位於客廳左側,既能連接客廳,也能通向臥室。在之後的歲月裏,這個露台讓她的家庭平添許多情趣——孩子往往通過陽台從一間房間轉到另一間房間玩捉迷藏,一路咯咯笑個不停。
曾譽滿上海灘的“電影皇帝”金焰是世家子弟出身,是食不同之物要用不同餐具去搭配的考究人。生活安頓下來後,他開始在大露台上植花架鳥、養貓養魚。夏季傍晚,全家在露台上乘涼,滿露台的玫瑰、月季、石榴花盛放如碗盞一般,姹紫嫣紅煞是好看,香氣撲鼻。
但秦怡往往因此不安,常常勸丈夫要“跟上時代”、“不要分心”。她說:“我和他講,有空養貓,不如多讀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說得多了,他不開心。一來二去,感情也淡了。你能明白嗎?”
說罷頭微微向我轉來。
這張中國最美的女人的臉。93歲了,一頭白發柔軟地打圈,襯托著打了淺粉的兩頰。鏡片後一雙眼睛,明亮如深靜潭水。
我刷刷低頭記錄。半晌說,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一點兒吧。抬頭一看她依舊看著我。
我突然意識到,她並不是在看我。
她所等待的也不是我的理解。
其實大概4年前,我參加上海婦聯係統“巾幗跟黨走”報告會上見過秦怡。那天,她來做報告,回答說為何自己在1941年就參加革命,卻到1959年才入黨。
心結是,她聽說戰爭時期一名女黨員,敵人當其麵把她的孩子頂在刺刀上逼問。孩子哭聲震耳,女黨員心疼地昏死過去,但終究沒有吐露黨的秘密。最後不耐煩的敵人殺死了嬰兒,奄奄一息的女黨員抱著孩子血肉模糊的屍體,心裏慶幸自己守住了底線。
秦怡自問,我那麽愛孩子,若敵人拿我兒子對我逼供,我未必能抵抗住。我死不足惜,孩子死了我不忍心。“都說共產黨員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我是嗎?”那天她娓娓道來,把在座800多位女人說得紛紛擦眼角。
她為這份母性,考慮了足足18年。直到1959年,組織上再次勸說她,“已是和平年代,不會有刺刀抵著你孩子的情況出現來考驗你了。何必多慮。”方入黨。
可是報告會上,她又自問,也問大家:是不是和平年代,就沒有考驗了?“革命的不同時期,考驗也一直出現,隻是形式不同而已。我想在和平年代,選擇不同的道路,本身也是一場生死考驗。”
(二)
說到養狗,在拍《渡江偵察記》時,陳述為劇情需要養了一隻大狼狗。
那隻大狗在上影廠內走來走去,秦怡怕得要命。有時開會,大狼狗走進會場,徑直就過來蹲在秦怡邊上,把下巴擱在秦怡大腿上,呼嚕呼嚕看著秦怡。“我大氣也不敢出。”秦怡說。
可是大狗在過馬路時被車撞死了。“我們都哭了,”秦怡說,“雖然後來陳述又養了狗,我們卻誰也不願意理睬新狗,我才意識到我們有多喜歡那條老狗。”
可是回家看到金焰養了狼狗,正在高高興興逗著玩,秦怡又不自覺拉下了臉道:“你為什麽不能多花點時間學習”。她穿著新發的軍大衣,急問西裝革履的丈夫。
(三)
金焰一直沒有重拾昔日“電影皇帝”的地位。經常出去拍戲的反而是秦怡。
一次秦怡外出拍戲,回來時在田埂上隨手摘了野花,不知不覺就把小花帶回了家。回家後,她順手把花插在了露台花盆上,之後便渾然忘了此事。
幾個月後她不經意又到露台上,才發現,這白色野花開了滿滿一大盆。原來金焰一直在照料著它們。原來金焰,早已默然送走了寵物,但依舊留著一露台的花。秦怡坐在露台,看著一盆小花,久久難言。
1983年,最冷的12月底,金焰去世。翌年春天來臨,秦怡去露台時,躍入眼簾的是一片枯枝敗葉。她找到曾給自己驚喜的白色野花的花盆澆了水,一邊請求道:“為了我,為了老金,你再開放一次好不好?”
第二天工作午休時,秦怡一路小跑趕回家去,推開露台的大窗,隻見到陽光下,這盆白色野花足足開了42朵之多。她一朵一朵數著,“小白花,小白花,你這麽好,你沒有讓我失望,你又使我鼓起勇氣去生活!”
可惜,小白花從這次盛開之後,逐漸枯萎,自此之後,它再也不抬頭了,以致全部枯萎。
1990年,秦怡離開玫瑰別墅,搬到吳興路居住。
(四)
吳興路的住宅裏,她親自指導有點緊張的小嫻打光。
“那裏反光,你到這裏來。”秦怡招手說。後來又站起來,和我倆分別合影道別。慈祥如鄰家祖母。
客廳的牆壁上掛著兩幅秦怡不同時期的人物肖像油畫。於是在合影照上,就有四張臉。我和93歲的秦怡,以及30幾歲的秦怡,和80多歲的秦怡。
盡管在玫瑰別墅失去老金,盡管在那裏兒子生病,盡管如此,玫瑰別墅依舊是秦怡在全上海最喜歡的地方。她說,我不會再去了。我一個人留著我們全家的回憶。
她堅持把我們送到門口。電梯門慢慢合上了,樓道裏她綠色的毛衣,她的圍巾,她筆挺昂起的脖頸,她動人白淨的臉,她招牌式的微笑,一幀一幀消失。
(五)
我和小嫻那天一起去了玫瑰別墅。
那間住過秦怡、住過金焰,也住過藍妮和孫穗芬的屋子如今空關著。
大雨傾盆,跟著上來的門房急著去關窗。而我們站在十二扇法式大窗戶前,左手邊就是連通客廳和臥室的露台。露台上空無一物。房間裏空無一物。
弄堂裏靜悄悄的。大雨的窗外,花園裏有一棵柚子樹結了碩大金黃的果實。全中國最美麗的女人應該也從這個角度凝視過這棵樹吧,我想。
大雨下,玫瑰別墅裏什麽聲息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