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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汝青最近有些心煩,準確地說,很心煩。家事與工作諸多不順,能不煩?
心煩,就得找出路。找人打架找人對罵,膽量不足。摔瓶子打板凳呢?份量不足。怎麽著?他決定離家出走,乘灰狗汽車出走。煩,避避總行吧?
一個人暫時離開家,遠離家,一個星期,二個星期,怎麽都行。
離家出走,是大多數青少年必有的衝動,是憤青永遠的衝動。張汝青人到中年,有家有口有事業,咋會穿越歲月,折過頭走年輕人的路呢?
他忍無可忍,再忍,後果比出走還嚴重。
他的初步方案,是搭乘灰狗汽車,從南加州出發,取一條直線,穿過南方,抵達東海岸,目的地是南卡羅萊納州的哥倫比亞市,那兒有他的一個大學好友,幾次邀請他過去。
來美國快二十年,在中西部讀書,在西部生根。留學剛買車的時候,他萌動過駕車橫跨美國的念頭,終究未成;跟妻子熱戀的時候,他對當時還是女朋友的她許諾過幾次,一定要帶她走州過府,把美國看個遍,終究未成。
今日如願,卻是一腔煩悶,孤身一人。
他悄悄地籌劃了好幾天,對妻子提過,隻是說要出趟差,時間長度不好說。他沒有明說何種交通工具,妻子隻會想當然是飛機。他經常出差,妻子習以為常,沒有追問細節,囑咐他一路當心。幾天前,他跟公司合夥人把有關事宜交代清楚。他說,這段時間想出去度假,選在旅遊淡季,住行更方便,價錢更便宜。合夥人說,你工作太投入,辛苦辛苦,是該出去換換環境。
家裏空無一人。妻子開車送完女兒去高中,直接去她的單位上班。
他迅速準備簡單的行裝。他身上穿一套半新的春秋裝,打算穿到此行的盡頭。他帶一個半新的小旅遊包,往裏麵塞入幾件內衣褲,一件備用夾克衫,從汽車協會要來的幾幅地圖和旅遊手冊。
他不帶刮胡刀,不帶電腦,不帶相機。這些要麽是他日常所需,要麽是出行的必備裝置。今天不一樣,他隻是出走,用腦袋想事情或者什麽都不想,其它的全免。
他帶的唯一的現代工具,是手機。恨它愛它,離開它萬萬不能。平時出差,他到目的地之後,會給妻子打手機報平安,後麵難得通話。這次帶,報平安算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路途遙遠,任何狀況都可能發生。他必須為自己留一個連接紐帶。
選擇灰狗,他事前作過準備工作。它不是高尚人的交通工具,對它的惡評可謂鋪天蓋地。他沒有怯場,應該做的預防還是很有必要,低調是最好的自我保護。他不帶錢包,幾個口袋裏分裝了幾百塊麵值不等的現金,再加一張額度很低的信用卡。
一切準備妥當,他給妻子留下一張紙條,擺在樓下的餐桌上:
我要外出2-3個星期。你不用多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
公司的工作我已經安排好,不必操心。
女兒的事你多費心。
他把女兒放在最後,顯示女兒在他心目中的低微地位。他不想提女兒,女兒傷透了他的心。紙條中還是寫上,隻是作為父親本能的行為。
出了家門,已經訂好的出租車停在門前的柏樹下。見他出來,司機跳下車,大聲問好。看到他手裏隻拎了一個小旅行包,司機舉步猶豫,不確定該不該幫忙。張汝青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他自己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司機興致勃勃,像是自己要外出旅遊。跟張汝青核對過目的地後,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塊糖,問張汝青要不要吃?張汝青小心地打量一下,搖搖頭,說,我牙不好,不能吃糖。
司機將糖衣細細揭開,將糖果丟進嘴裏,拉下套在頭頂的太陽鏡,開心地說,那,我們上路吧?
車上了五號公路,趕上交通稀少的時段,車速飛快,很快就可抵達位於安娜罕的灰狗車站。
張汝青一言不發,望著窗外迅速後移的景致發呆。司機閑不住,不時偏頭看他,想找他講話。張汝青覺得司機不明世故。明擺著他的心情不佳,無意講話,司機咋就不懂呢?
司機說,你家的房子真漂亮。是自己買的吧?
張汝青哼哈了一聲。
司機說,我現在還住公寓,一家五口,兩室一廳。兒子讀高中,整天吵,問我們哪天買房子。有了房子,他要自己住一間,不跟弟弟住。我說,我跟你媽媽起早貪黑,打兩份工賺錢,兩個星期休息一天,該存的每一分錢都存著,總有一天賺夠買房子的錢。你要是想幫你父母,想早日搬進我們自己的房子,你隻要停止抱怨就成。
張汝青沒有吭聲。
司機的英文口音頗重,可能是俄國或者東歐那邊的人,講得倒挺流利,來美國之前,許是一定身份的人。換在平時,張汝青會問他是從哪裏移民過來的,然後天南地北地聊上幾段。他自己是第一代移民,對這類人,這類話題感興趣。
從港灣大道下高速,左拐遇上紅燈。司機指指後麵,說,同一條港灣大道,右拐到迪斯尼樂園,人造的天堂。左拐就是安娜罕治安最糟糕的區,你說滑不滑稽?
張汝青不置是否。車啟動後,他兩眼看窗外,的確,經過的地方眼見著越來越糟糕。
司機問,你要去哪裏?
張汝青終於開口,說,鳳凰城。
司機問,亞利桑那州的那個鳳凰城?
張汝青點點頭。
司機不解地說,為什麽不坐飛機?又快,又不貴。灰狗可是……
司機半道兒打住。
可是什麽呢?可是窮人坐的?可不是我這樣的人坐的?可是萬不得已才坐的?張汝青沒有問。問了,有答案。答案對他一點都不重要。
下了出租,張汝青交給司機一張整幣,說,不用找。
司機微笑著說,高興起來,我的朋友,日子沒那麽糟糕。說完,又往自己嘴裏丟了一顆糖。
司機這麽安慰他,這麽給他打氣,顯然他的臉色不對,他的肢體動作不對,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來。混到需要出租汽車司機打氣鼓勁的地步,日子不可謂不糟糕。
灰狗車還沒有到。張汝青走進車站,想先上一下廁所。
車站之小,出乎他的意外。裏麵隻有一個櫃台員工,四張三人坐的長條椅,一台飲料販賣機,一台點心販賣機。三間廁所,其中兩個明示隻供員工使用。
一個員工,占兩間廁所?
等著用廁所的還有兩人,一對夫妻,拉丁裔,頸脖處和雙臂都刺了刺青。張汝青環顧左右,發現隻有自己一個亞裔,其他的不是黑人就是拉丁裔。
一個黑人婦女在櫃台買票,說話的音量挺高。員工解釋說,在櫃台買貴一點,通過網路買便宜,你怎麽不在網路買?
婦女說,我永遠搞不清楚網路是什麽玩意兒,看得見摸不著。我覺得呢,還是口袋裏的錢真實。說著,她從裙子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鈔,一五一十地數著車票錢。
員工發現張汝青在仔細觀察,他偏過頭,衝張汝青一笑。
上完廁所,張汝青走到門外。對過是一家買二手車的車行,門口停了兩輛警燈急閃的警車。他習慣性地叉著腰,昂起頭,打量著四周。剛才排隊上廁所的男人站在邊上,模仿他的姿勢。張汝青掉頭看他,男人友好地笑笑,說,想啥呢?來送人的?
他不置是否。
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你不屬於這種地方。
是呀,他不屬於灰狗。屬於哪裏呢?舒適的機場,舒適的私家車?他這般白領模樣的人極少坐灰狗,他自己成了一道風景吧。
一輛有年頭的灰狗車緩緩駛入,氣門“劈劈”作響,將車站前的空間吃掉一大半。張汝青依序上車,守在門前驗票的司機無精打采,麵對旅客出示的車票,麵部毫無表情。
上車後,張汝青徑自往後走,走到最後排,靠窗坐下。
旅客陸陸續續上車,無一例外是黑人或拉丁裔。有人向後走,看到他,停住腳步,就近選位子。張汝青這排隻有他一個人,前麵兩排是空的。人們不喜歡他現在冷峻的臉色,還是跟亞洲人坐很不習慣?
這趟車的目的地是聖伯納迪諾,行程一個多小時,到站後需換車,直奔鳳凰城,預計黃昏後到達。
車啟動。
張汝青的離家出走變得不可逆轉。
前方的路很長,前方的世界難測。
2
西人喜歡打比方,說啥啥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足見一根稻草的能量。叫張汝青下決心出走,不是一根稻草,是幾根,相邀了一起壓,壓得他的脊梁生痛。
頭一根草,是他的女兒。
她正在念高中十年級,學習成績最近離奇下跌,幾項考試勉強及格。張汝青發現情況不妙,趕緊約她的學生顧問,請教原因何在。
他跟學生顧問熟。九年級下學期討論女兒選課的時候見過一麵。顧問當時誇讚說,你女兒不用開口說話,人一走進我的辦公室,我就發現她不同尋常。如果不出意外,她的學業你不用擔心。
張汝青甭提多爽,連說謝謝。心裏想,女兒這麽有磁場,到底像自己多還是像她媽媽多?
學生顧問說她是優等生,是不同科目老師的寶貝學生,是一個家長能期望看到的理想學生,是一個努力的好孩子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張汝青開始心慌,不敢聽下去。顧問說得太滿,說得太早。他有些迷信,好事不能多說早說,好人不能多誇早誇,所謂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想不到,幾個月的時間,他與顧問二度見麵,談的還是女兒,完全兩樣心情。他對顧問不無怨艾。上次說的話太滿,果然壞了好事。
顧問的臉色凝重。他說,你女兒成績滑坡,直接原因,是她近幾個月交了高中十二年級的男朋友,兩人的關係非常深,課餘時間如膠似漆。我是學生顧問,本來不應該提到這件事,中學生戀愛是非常普遍的現象,而且,這屬於私事。
顧問垂下眼睛,手下意識地敲了敲桌上的電腦鍵盤,說,今天告訴你,是因為我也有一個女兒,目前處在一模一樣的境地。
女兒早戀不屬於國際國內重大新聞,對他,其震撼力超過任何國際國內重大新聞。帶女兒,他跟妻子配合默契:她負責衣食住行,他負責監督學業。女兒的身體茁壯成長,健康快樂;女兒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拔尖的好學生,獲獎無數,獎狀掛滿了客廳的兩麵牆,是來訪客人想躲都躲不開的參觀項目。
女兒是他家的驕傲。他跟妻子的夫妻關係不冷不熱,恩愛不再,離婚又談不上。維係他們婚姻的紐帶,隻剩下這個女兒。女兒加入成千上萬的青春少年,墜入情網,不單單傷害她自己的學業,影響到她讀大學的美好前程,還將衝擊到她父母的婚姻。
學生顧問見張汝青久久無語,翻動手腕,垂眼看一眼手表。
張汝青問,你了解那個男孩嗎?
顧問說,不十分了解。我隻負責十年級學生。十二年級的顧問是另外一個人。據我所知,那個男孩是個孩子王,人緣很好。學業嘛,屬嚴重偏科,英文寫作拔尖,數學科學吃力。
張汝青小心地問,他是……?
他想問這個男孩的種族。這個問不出口,但是,他很想知道,很不想聽到意外。
顧問熟讀人生,準確把握到張汝青的心思。他說,是個混血,白人跟亞洲人的混血。
張汝青不知道該不該慶幸。女兒早戀已經是夠壞的消息,他不能承受更壞的消息。他的心胸還沒有開放到海納百川的地步,對美國的各色種族有自己的看法,說偏見未嚐不可。
張汝青說,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可以改變嗎?
顧問說,有女兒就有類似風險,負責任的父母都希望慢些發生,不要在中學發生,不要在申請大學前發生。我們都經曆過戀愛。發生了就發生了,無法阻止,起碼在一定時間內。所以,我覺得沒有什麽好辦法。唯一的辦法,就是祈禱。哦,忘了問你,你們上教堂嗎?
張汝青搖搖頭,說,不上,但是,我懂得祈禱。
顧問說,那就好。祈禱它成為良性的關係,促進兩個人朝好的方向努力。
張汝青無語。
顧問抱歉地說,我要是有好辦法,我不至於為自己女兒的事攪得頭昏眼花。
他立起身,表示見麵時間夠了。
張汝青回到車裏,沒有急著發動。坐了裏麵,腦海裏跳躍著各式畫麵,最明晰的幾條畫麵,是女兒不同成長時期的音容笑貌,曆曆在目,清晰如昨。
時光如流水。女兒長大了。可愛聽話一去不複返了。他這個當父親的控製不住。他這個當父親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悶悶不樂地趕去上班。
張汝青自己開了家公司,一個合夥人,雇了數個技術人員。他的業務比較特別,競爭少,利潤挺大。
他的客戶是專業美工和作曲家,大到好萊塢的腕級人物,小到蝸居鬥室、不放棄某日暴紅的夢想者。公司量體裁衣,給他們提供一套完整的電腦硬件和軟件,靠這些,他們可以沒日沒夜地創作、創意。有人成功了,極為成功,有人白忙活,投資給張汝青的錢打水漂。
張汝青不在意最後結果。活兒出來,一手交貨一手收錢,負責售後服務。客戶成也罷,不成也罷,公司甘當無名英雄。
聽到他的生意,有人問過,那你懂音樂嗎?懂美術設計嗎?
他搖頭說,不懂。我隻懂電腦。足夠。
說是說競爭者少,並不是沒有競爭者,甚至強勁的競爭者。最近冒出一個,讓張汝青跟一個大牌作曲家鬧得不太愉快。
作曲家住在好萊塢地區,脾氣沒有當紅電影明星那末大,但近朱著赤,加上自己算大牌,指望他溫文爾雅很不實際。他對公司軟件的某個部分不滿意,通過經紀傳話,限定時間修改。張汝青和眾人研究半天,沒發現哪裏不對。
張汝青不爽,加上有技術人員撐腰,他覺得,作曲家是有意找茬。他跟經紀聯絡,經紀堅持己見。張汝青強硬地說,你不要插在中間,讓作曲家自己來講。
作曲家自己出馬,日子偏偏挑今天。他的電話過來,背景有音樂聲。張汝青解釋了公司的立場,作曲家當場操作軟件,讓張汝青聽效果,嚷嚷,你說軟件能工作?我弄了好些天,答案是,不工作。你當我是傻瓜?
張汝青是個秉性平順的人,不容易發火,不喜歡吵架。遇到難纏的客戶,他總能妥善處理,因為這樣,他的小日子才過得無驚無險。
作曲家關掉電腦,說,你還要不要我這個客戶?
這個問題充滿挑釁。張汝青隻能沉默。
作曲家說,朋友給我介紹了一家新公司,做得比你的好,好很多,我們談得非常愉快。我的經紀說,你跟我們合作的時間不短,做事要講忠誠,起碼得把手下的項目做完,不要中途換人。我很為難,你懂嗎?
張汝青還是沉默。他知道,大事不妙。這是公司頂級的客戶,是指標式的客戶,他一走,走的不是一個人,可能會帶走一批人。如果發生,公司的業務將丟一半。
他被迫彎腰,說,我們再仔細研究一下,一定盡力修改。
放下電話,合夥人小心地說,剛才的電話讓我來處理就好了。
張汝青聽得不樂意,問,我哪裏不對嗎?
合夥人歎口氣,說,你不覺得?你的話帶火氣,一開始就有。他要撤的話,公司的日子……
這邊電話擱下,那邊又起報警訊號。兩個小客戶說軟件用得不順,公司的員工派過去,受了一肚子氣。
公司的生意堪憂。
先哲雲,船破偏遇頂頭風。很有見地,說的就是張汝青所處的困境。
吃晚飯的時候,一家三口悶頭吃。他還沒有對妻子講女兒的事。講之前,他希望自己有一個妥善的解決辦法。他喜歡這樣,碰到問題,他願意先想出解決方案,然後找機會講出來,目的是將方案完善。他自己是這麽做的,也是這麽要求公司員工的。出了問題不動腦筋,將問題丟給別人,被動等待解決方案的員工,在他的公司呆不長。
問題是,對女兒的早戀,他想不出什麽辦法。顧問講的沒錯兒,祈禱良性發展是最佳的應對。目前的現狀是,良性發展沒有出現,女兒的學業在下降,弄不好,是加速度下降。
女兒匆匆扒過飯,一頭埋入書房。不用猜,她會打開電腦,進入她的世界,這一坐,會持續過午夜,甚至更長。
張汝青家的房子不小,家具齊全,這會兒,張汝青隻覺得房子空曠。
妻子一邊吃飯,一邊盯著手機。她加入了多家微信群,包括國內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文科班同學、大學同學和研究所同事。她的手機收信鈴聲響個不停,她邊讀邊笑,覺得有意思的帖子還會拉他共欣賞。飯後,收拾好碗筷,自己洗浴清爽之後,她最愜意的時刻,就是看《中國好聲音》或是《非誠勿擾》,中間的佐料就是不時蹦出來的微信。
眼下,她收了一個新照片,忍不住笑起來,說,你看看,好不好笑?
她的一個初中同學跪在觀音菩薩前,高舉一張求簽,上書“保佑我兒子考上省重點,若中,以前欠您幾年的香錢加倍奉還!!!”
張汝青看了沒有反應。
妻子再問,好不好笑?我要笑死了。
張汝青口氣生硬地說,她兒子考高中,關你什麽事?
妻子噎住。
張汝青說,你天天關心這些人吃什麽,穿什麽,兒女幹什麽,你是不是想複製她們的生活?她們的生活跟我們的哪裏不一樣,讓你這麽著迷?
妻子醒轉過來,正色道,你什麽意思?講話這麽難聽。
張汝青說,我的意思,少關心國內的人,多關心身邊的人。
妻子發下筷子,用力扯出一張餐巾紙,幅度很大地擦嘴,說,你得把你的意思講清楚。我要多關心身邊的人,是我慢待你了?慢待我女兒了?
張汝青的話含在嘴邊。他想說,你女兒出事了,你女兒的前途麻煩了,你還有閑功夫操心同學的兒子考重點?
他沒有講出來。妻子不知道,對她吼就是不講道理。他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討厭不講道理的人。理智告訴他,女兒是夫妻兩人共同的責任,女兒的成長遭遇逆風,夫妻應當同心協力,至少不讓情況變得更糟糕。
他木然地望著妻子。他不能失控。可是,他不想現在跟妻子講。他心煩。
心裏有事,張汝青落枕難眠。看看床邊的鬧鍾,時間是午夜兩點。他下樓,想喝杯牛奶,鎮靜一下。
書房的燈亮著。女兒還在。
喝過牛奶,他走近書房。女兒背對著他,對著電腦發呆。
他輕聲說,怎麽還不睡覺?
女兒掉轉頭。她的眼睛紅腫,顯然哭過。他的眼睛移到電腦,上麵是她與人一段段的對話,結尾處掛滿了驚歎號!
他問,跟誰聊天?
女兒不理他,鼻子用力哼一下,聽來刺耳。
他說,電腦關了,睡覺去吧。
女兒說,我不想睡。
張汝青強壓住怒火,說,明天還要上課,睡一覺,對你有好處。
女兒用拇指按住耳朵,手掌向下拍打,這是她不愛聽,不耐煩的招牌動作。
張汝青跨前一步,將女兒的手掰開,說,仔細聽,一定要聽。
女兒“啪”地關上電腦,衝著牆狂喊,你不是我們家的皇帝,你憑什麽命令我做什麽,不做什麽?
這時,在樓下分房住的妻子披著睡袍現身,目光在父女間梭巡,然後說,這麽晚了,你們倆吵什麽?
張汝青再也控製不了自己,手朝上用力一揮,說,是,我命令你,睡覺!
女兒跳起來,紅腫的眼睛瞪著他,充滿怒火,張汝青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避其鋒芒。
妻子附和道,上去睡覺吧。
女兒用力跺腳,喊一聲,我恨你們。然後,雙手如衝浪般頂開父母,蹬蹬上樓,“嗵”地一聲摔門,力道之大,張汝青覺得經曆了小型地震。
妻子說,你跟她吵什麽?
張汝青生硬地說,先聽我講,聽完了,你再發議論。
他語速很快,把跟學生顧問見麵的內容講述一遍。妻子張開嘴巴,不停地搖頭。
聽完,她說,平時一點都看不出來呀。我們知道了,已經太晚,是吧?
張汝青說,是,太晚了。
兩人靜默。
張汝青有氣無力地說,我們先睡吧,明天再說。說後,他拔腿想走開。
妻子攔住他,說,睡什麽睡?出這麽大的事,還有心思睡覺?你睡得著,我可睡不著。我們先商量個辦法。
這時,她的臥房傳出手機的滴滴聲,她遲疑一下,轉身回臥室。
她提著手機,麵色凝重,望著張汝青。張汝青正欲開口,該死的手機又響起。張汝青冷冰冰地說,你不是要跟我商量嗎?先關掉手機。
妻子嘟噥道,又不礙事。她很不情願地掐掉手機。
兩人相對無言。妻子開口說,你想出什麽辦法沒有?
張汝青緩緩搖頭,說,想不出。你呢?
妻子說,想不出。她的手開始搔胳膊,一邊說,生女兒就這點不好,最怕發生的事情偏偏發生,往下,我想都不敢想。
張汝青聽得難受,本能地為女兒辯護,說,隻不過是早戀,高中普遍得很,不要聽風就是雨,瞎想一氣。
妻子直直地看著他,像是不認識,說,說到底,你還是不在乎。
這樣說下去於事無補,說下去就是夫妻兩人開戰。張汝青閉了一下眼睛,重新張開後,他說,我先睡了。不待她回答,他徑自上樓。
第二天,妻子一個人偷偷跑到學校,看到女兒該吃中飯的時候不吃,跟那個男孩手勾手,在校園漫步。妻子很想現身,麵對女兒。想來想去,她不敢。
張汝青聽到,差點要對妻子發火。一旦女兒發現,後果難以預測,反正好不了。
可能女兒實際上看到了,可能她決計跟父母過不去,此後,女兒變成了陌生人。她要麽沉默,要麽像噗噗冒泡的活火山,一碰就爆發,岩漿噴至幾十丈高,烈度驚人。她的敵意,她的憤怒,一日複一日,絲毫沒有減退的跡象。她的房間,過去收拾得如軍營一般整潔,現在是衣物雜物遍地,妻子運用最大的內功,忍住沒有對女兒發飆。
女兒成長的過程中,跟自己爭吵過,跟妻子爭吵過,無論多麽激烈,幾個小時過後,最多一天過後,大家和好如初,不往心裏去。一家人,磕磕碰碰正常不過,傷不到筋骨。
張汝青痛感,他開始失去這個女兒,起碼是可預見的未來。
理性地講,女兒處在青春叛逆期,同時處在早戀,情緒波動難免,當父親的,該做的是展示最大的寬容,發掘最深的智慧,因勢利導,直到安全著陸。道理他懂,可是,女兒製造的傷害實實在在,處在其中,才知道它的摧毀力。
唯一可慶幸的,天並沒有完全塌下來,黑暗中依稀留存些許光亮。女兒沒有完全放棄學業,作業繼續做著,間或有同學來家裏做課題,她冷冷地介紹家人,帶同學紮進書房。
妻子連續幾天在網上讀專家建言,讀其他父母的心路曆程,讀到後麵,她的結論是,我們為什麽這麽倒楣?叛逆不是每個小孩都有,早戀不是每個小孩都有,女兒兩樣都有,一個來得晚,一個來得早,兩樣都走極端。
然後,她給朋友群發貼,說是要征求兄弟姐妹的意見,總能聽到幾句有用的。張汝青不喜歡她的做法,說,家裏的事,有必要傳那麽遠嗎?妻子不聽。
張汝青不再說什麽,倒是妻子自己翻了臉,迸出髒話。
她的一個中學同學,對她能來美國,能在美國安居樂業始終不平衡。妻子一廣播家事不妙,那位同學逮著機會,酸話風涼話一句接一句,什麽美國哪裏好?經濟衰退,政治腐敗,家庭崩潰,想不透為什麽那麽多人往美國跑?去了的話,好好的小孩子也會變壞,張家就是最好的例證。
妻子關了這條聯絡,其它照舊,泡在手機上的時間反而更長。
過了幾天,妻子悄悄告訴他,她上班的時候,偷偷花時間看過附近幾個城市的房地產,價錢比他們家所在城市的低,塊頭還更大。她問張汝青,要不要搬過去?要不要找經紀人?
張汝青理解妻子的用心。先不說買賣房子的種種頭痛,關鍵是,隻搬到附近有用嗎?女兒會如何反應?她就要讀十一年級,最最重要的年級,萬一她不適應,萬一她撒野,情況豈不更糟?還有,周圍的校區比現在的差很多,別人都削尖腦袋往這裏搬,哪有水往低處流的?
妻子沉著臉,硬硬地說,你講的頭頭是道。你的意思,隻能撐下去囉?
張汝青不回答。他心裏清楚,真沒有別的良策。他像是被逼到死角的逃犯,隻有束手就擒。痛啊。
3
到了聖伯納迪諾,張汝青換車,下一個目的地是鳳凰城。
灰狗車尚未開動。
窗外,張汝青看到一輛半新的日本車快速切入,貼著灰狗停下。車門打開,一位亞裔老人抖抖索索地鑽出來,手裏空著,步履蹣跚,費力地慢慢登車。送他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帶一副眼鏡。他探出腦袋,見老人上車,迅速關閉車窗,車霎地一下開走。這兩人的相貌相像,恐怕是父子關係。如果是,兒子不下車,不送一送老父,他們的關係很不好,兒子當卸包袱一樣丟掉老父。
一個中年白種男子登上車,無視經過的數排空座椅,徑自往後走,選擇坐張汝青的傍邊。張汝青對他點個頭,稍稍移動身體,讓他靠窗坐。
男子個頭高高的,精瘦,幾近披肩的長發,穿一件過厚的橄欖綠夾克。
張汝青本來是從自己這一側看窗外,男子靠窗一坐,他隻好扭頭,目光越過鄰座投向窗外。他不打算跟男子交談。他還有沒有想完的心思。
男子主動搭訕,問,終點是哪裏?
張汝青不太情願地調轉頭,答,鳳凰城。
男子說,哦,那就不必換車。
張汝青嗯了一聲。
車在高速上平穩行駛。男子指著窗外,說,你看,差不多有沙漠的樣子了。不過,真正的沙漠,那得進入亞利桑那州境。
張汝青哦了一聲。
男子解開夾克,從裏麵口袋裏掏出一本不薄的相本。怪不得,他的夾克顯得鼓囊囊的,裏麵藏了東西。
他翻開相本,說,這是我拍的照片,都是沙漠照。
張汝青定神一看,張張拍得都不錯,頗有專業水準。男子一頁頁翻,一張張解說,終於激起了張汝青的興趣。
張汝青由衷地稱讚,問,你是幹哪行的?
男子說,攝影,自由攝影家。
張汝青說,那你的相機呢?
男子說,當了,當鋪收走了。
張汝青的眉頭一擰,做不解狀。
男子說,第一,我缺錢。第二,民間攝影家是瀕臨絕種的動物,我掉進水裏,水已經漫到我這兒了。
他的手抵住下頷,來回切。
張汝青安慰道,隻要拍得好,總有生路的。
男子搖頭,幅度加大,表情豐富。他說,你知道是什麽斷了我們的生路?
張汝青想不出答案。
男子亮出兩顆指頭,說,第一,相機。現在的數碼相機功能齊全,清晰度高,就是一個傻瓜,隻要知道怎麽按指頭,拚命按,按出來的照片說不定就可以上《National Geography》(《國家地理》) 雜誌。媽的,混帳日本人真能來事,相機越做越小,價錢越來越便宜,功能越來越強。你說,日本人毀了多少美國人的飯碗?
張汝青不以為然。相機製造商好像不止日本有,說不定,中國也產。男子遷怒於日本,有點跟不上時代。
男子接著說,數碼相機拍照,一張不行,按兩張,不行,刪掉,再按,百裏挑一,千裏挑一,不需膠卷,憑一張芯片,永遠可以重複用。一台好照相機,加上幾個好軟件,他們就成了攝影家。你說,誰還需要我這樣的攝影家?
張汝青想想有道理。網上那些網民貼的旅遊照片,真的跟專業水準沒兩樣。
這才剛想到網絡,男子就說,第二,網絡。網絡上的照片多吧?鼠標輕鬆一點,想看什麽有什麽。有的照片是我這樣的人拍出來的,是好看一些,你知道花了我們多少時間?花了我們多少心力?
張汝青搖頭。他清楚,這不是可以量化的問題,這是一個包含感情的問題。他開始體會到男子的痛苦。隻是,人人都有痛苦,對掙紮的攝影家們,他無能為力。
男子站起來,拉下行李架上的背包,從裏麵取出一罐飲用水,站著喝,猴頭一聳一聳。男子身上散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拿不準是什麽。會不會是毒品?男子不是一般的亢奮,對著他,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滔滔不絕,許是靠外力撐持。
為坐這趟灰狗,張汝青在網上做過一些研究,得知在車上吸毒的現象並不罕見。他對吸毒沒有成見,自己沒吸過,別人吸是別人的事。當局犯不著動用那麽大的人力物力肅毒。
男子坐下來,若無其事地撩起夾克衫,鬆鬆腰間的皮帶,仿佛一罐水足以撐大他的肚皮。
張汝青以為男子會忘記剛才講過什麽,沒料到,男子的腦袋好使得很。
男子說,有時候,幾天才出得來一張好照片,被人采用。運氣最好的時候,參加評獎,萬裏挑一,獎金才幾千塊錢。
張汝青問,你得過獎嗎?
男子頓了一下,羞澀地說,正式的一項沒有。
幾千塊錢拿一個獎,數目不大。男子說的恐怕還是一等獎,最高的。對自己來說,日進幾千談不上,幾天賺幾千是平常的事,對著麵值上萬的支票,他早已失去激動。男人怕選錯行,這個攝影家就是有力的例證,隻是,這是他的選擇,還是他隻能扛著相機走天下?
男子說,照片被人采用,照片拿到大獎,你會說,太好了,生活真美妙,咱們開香檳,慶祝狂歡吧。我說,等等。即使我們的照片上麵注明“版權所有”,即使刊載我們照片的網絡設置抗複製程式,你隨便在網上搜搜,告訴你如何無視版權,告訴你如何破解抗複製程式的混球遍地都是。這些混球坐在陰暗的小房間,整天靠一塊麵包,無數罐垃圾飲料為生,實在不行,吸一點那玩意兒,你知道是什麽,對吧?
男子對張汝青眨眨眼。張汝青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幾分鍾前正幫他想著呢。
男子說,這些混球人生最大的刺激,就是毀掉別人的生活。媽的,他們聰明過人,按秒計算,毀掉一個一個人。
張汝青無語。滄海橫流,逆時者亡。他自己算是順時之人,生計目前不成問題,可預見的未來也不成問題。如果身邊的男子知道他的生意,知道他的收入,會不會轉而罵他,怪世道不公呢?男子是標準的白種人,同齡人,愛瞎扯,不能說全無道理。自己是第一代移民,客居他鄉,從無到有,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比土生土長的男子不知道風光多少。自己為什麽那麽不快樂呢?
張汝青問,你一直是做攝影的嗎?
男子說,不是。我從舊金山州立大學畢業,專業是航空工程,在波音工作過。九十年代初被解雇,我停止尋找專業有關的工作,一門心思搞攝影。剛開始的時候,我有房子有車子,有老婆有孩子,不同款的照相機有十來台。
後來呢?張汝青想問。不必問,男子眼下的落泊,就是“後來呢”的答案。
男子說,後來,我失去了一切,跟老婆離婚,房子賣掉,她分一半,孩子跟她過。我幾次酒醉開車,車被政府拉走。最後一台相機,我最舍不得的德國蔡司相機,前幾天給當鋪。我想過回頭,重新當航空工程師。不,沒戲。我的專業忘得一幹二淨。我被世界拋棄,剩下的就是過去的照片,過去的回憶。
男子閉起眼,頭抵著車窗,準備休憩。
張汝青看著對過的車窗,眼睛看著累。男子的遭際觸動了他。同一條生命,結果為什麽如此不同?人生充滿了選擇,可大可小,運行軌跡不同,隻能是不同選擇的結果。如果說,他的生涯選擇還算正確的話,其他的大選擇,比如他的婚姻選擇呢?小者,他這趟出走呢?
男子並沒有睡著。他睜開眼睛,突然發話,我現在非常渴望平穩的生活。要是可以重來的話,我想會對我的老婆好一點,好多一點。你有家庭嗎?
張汝青說,有。
男子問,有工作,有房子?
張汝青點頭。
男子的眼中射出豔羨,說,恭喜恭喜。這幾樣東西,對我是奢侈品。我問你,你是外國人,怎麽有辦法在美國生存下來?
這個問題有點大,張汝青一時不好回答。
男子話鋒一轉,說,有一次,我到外州攝影,一去幾個月。回來的時候,老婆非常憔悴,小兒非常消瘦。小兒得了重病,我回來前幾天才康複。老婆責怪我,說我外出時間長,一去石沉大海,不顧家庭,不顧家人死活。說我不是當兵打仗的,不是給中央情報局幹秘密勾當的,沒有理由這麽做。就是做,有本事給家裏定時寄張支票也成。我很累,忙個半死,攝影方麵收獲不好,火氣正旺,當時跟老婆激烈地吵起來。半夜,我爬起來,開上我的雪佛蘭小卡車,重新上路。一走,又是幾個月。回來的時候,等待我的是一座空蕩蕩的房子,一份老婆的離婚通知。過了好多年,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已經太晚。我的問題是,我不是當藝術家的料,選擇了走藝術家的路。
男子需要傾訴。枯燥的旅途,遇上了惜字如金的張汝青,話匣子一打開,無遮無攔。他可曾想過,張汝青孤獨地踏上灰狗之旅,背後藏著許多的故事,同樣需要找人傾訴?張汝青開口的話,他願意傾聽嗎?
坐在男子邊上,張汝青失去了傾訴的欲望。與男子相比,他覺得沒什麽好傾訴的。他的問題,適合躺在鬆軟的沙發上,背朝著一位收費的心理師細細道來,是很知識分子的問題。
現在,他人處沙漠地帶,或者,處在沙漠的邊緣地帶,離家越來越遠。從男子口中聽到的故事,是生存本身都成問題的故事。他要是講妻子喜歡上微信,講女兒正在早戀,講跟一個客戶鬧了不愉快,在男子的耳中,是不是陽春白雪,接近無病呻吟?
所以,張汝青隻有對自己從哪裏來往哪裏去保持沉默,繼續做一個好聽眾。
五個小時後,灰狗抵達鳳凰城,張汝青要到附近投宿,趕第二天去新墨西哥州首府阿爾伯克基的車。男子要投奔一個朋友。
男子問,要不要到鳳凰城轉轉?
張汝青說,不準備去哪裏,隻想好好休息。他知道,這座沙漠中的城市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就算有,他沒有興致。他出來,本來就不是旅遊,走到哪裏算哪裏,一座城市不過是一個驛站,一個中轉點而已。
他們互道珍重。張汝青覺得還需要多說幾句,比如,一切會好起來的,祝你好運等等,到底說不出口。勉勵他,還不如勉勵自己。
望著男子的背影,他心裏冒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古句。這句話好像不怎麽貼切,但不請自來,有什麽辦法?
注意力集中在男子身上,他疏忽了跟他們同行的亞裔老人。他前後看看,發現老人已經不在。自己出站的?還是被家人接走?但願接他的人比送他來的兒子(?)友善一些。如果沒有人接,他那種狀態,是不是不太安全?
張汝青敲敲自己的腦門,提醒自己,管好自己吧。同時,他想到,灰狗便宜歸便宜,沒有灰狗,誰來裝載那些窮人,那些不開心的人,那些問題多多的人呢?
4
他選的旅館,離灰狗車站不遠,幾站公車路。
旅館便宜,裏裏外外找不著一星半點的貴氣。推開二樓的房門,他幾乎被濃重的酸澀氣味熏倒。這些年,他習慣了好城區地段的高尚旅館,回國探親辦事,非四星五星不住。若是出門旅行,他斷不至於訂這家,看都不要看。
還好,房間有熱水供應。他清洗幹淨自己,推開窗戶,迎來嘈雜的市井聲,感覺不到絲毫清涼。在南加州,此時當是清風拂麵,天涼如秋的時節。
張汝青啟動手機,對妻子報平安,對身在何處含糊帶過。然後,他掐掉手機,關上窗,坐到硬邦邦的椅子上,抬頭望一眼昏黃的吸頂燈,孤寂難受,不一而足。
他爬上床,抵牆而坐,用遙控打開電視。他並不在意具體的電視節目,他在意的是一台機器,機器能發出聲音,幫助打發目下難熬的時光。要是沒有電視,他衝著的就是光禿禿的一麵牆,衝著牆,他能做什麽呢?像法國哲學家薩特那樣,展開對存在與不存在的高抽象思考?一定要如此思考,他看不出兩者的本質區別。存在的時候,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不存在的時候,能追念活著的美好時光嗎?未必。可是,誰知道答案呢?
隻留一麵牆給人的地方,有,叫監獄。
他如此灰心,他想法如此海闊天空,是不是染上憂鬱症?
他甩甩腦子,強迫自己選電視頻道。
電視還有不錯的畫麵,CNN不忘為世界擔憂。實地記者報道的不是某個外國戰火燃燒,就是大自然不同尋常的發怒。端坐在演播室內的專家,一個個衣冠楚楚,出口霸氣十足,或是抨擊共和黨缺乏憐憫之心,或是警告某國的領袖不要走得太遠。
CNN眼中的世界是廣闊無邊的,離張汝青卻是遙遠的。他多轉幾個台,意外發現免費的成人頻道。看來,這家旅館並不是一無是處。
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男的和女的,女的和女的,男男女女,在暗無天日的有限空間上演最原始的把戲,了無新意。
他轉了頻道,腦子裏還縈繞著剛才的火熱畫麵。不久前,一個專業人士曾經向他建議,夫妻共同看成人片,對提高性趣有所幫助。他不信。他覺得,看完,沒準兒起反作用。成人電影的女演員——男演員可以忽略不計——畢竟經過挑選,年輕漂亮加上無底線的淫蕩,眼見著凋謝下去的妻子豈不更顯得失色?豈不是將心不死的丈夫推得更遠?
他關了電視,熄了燈,外麵的汽車滾動聲接管夜空。
妻子的臉浮上腦海。
有空的時候,張汝青喜歡端詳妻子的臉。他們之間的對話漸漸減少,有時少到屈指可數的地步。無所顧忌地看對方,算是證明他們還是夫妻。
這張臉,經過歲月的磨損,已不再年輕。這張曾經承受過他無數親吻的臉,這雙曾經讓他著迷的臉,記不得是幾年前,還是好幾年前,對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意識到這個,他感受不到震撼。因為,它來得從容,自然而然。如果他感覺沒錯的話,妻子對他的觀感,經曆了同樣的變化。
他在熱戀的時候,無法想像他會走到這一步。熱戀的時候,他以為他們是與眾不同的,他們的婚姻可以保持生命力。結果,他跟許許多多人殊途同歸,人生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記不得是幾年前,還是好幾年前,他們完全告別了性生活。他全無欲望。
妻子曾經想挽救,置買暴露的內衣,噴上香甜的香水,主動撩撥,還開玩笑說,一個孩子太少,是不是努把力,拚老命再造一個?
他的身體沒有辦法回應,再造一個靠自己變得絕無可能。不難想像,妻子是深重的失望。她不再有任何表示。不久,她說,晚上不習慣他愈加高昂的鼾聲,她到樓下客房睡。他們分房住,進入無性的夫妻生活。
這是隱私,很隱私的事情,有時候,卻被逼得無法逃脫。
兩個禮拜前,他們倆一起做一年一度的健康檢查。這次,他們選了一個在附近開業的家庭醫生,姓楊,台灣人。
護士的一套例行檢查過後,楊醫生端著一台手提電腦,走進診室,要跟他們討論檢查結果。
楊醫生六十開外,兩鬢斑白,麵目和善,態度和藹,是給人以信任的好醫生形象。張汝青心想,以後就把他當家庭醫了。
他們之間互動很好,氣氛輕鬆,楊醫生問他們有幾個小孩,妻子答,一個女兒。
楊醫生笑著說,不想再要一個?
張汝青和妻子對望一下。開什麽玩笑?即使想要,妻子早過了安全生產期。再說,連性愛都沒有,談何生育?
真是哪壺不提提哪壺。楊醫生又問,你們平時有安全措施嗎?
張汝青和妻子聽得發愣,楊醫生解釋道,用不用保險套?
張汝青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話不投機,楊醫生轉而討論張汝青的幾項健康指標,該低的不低,該高的不高。他定定地望著張汝青,說,年紀不小,要多注意呢。
注意什麽呢?中心意思,張汝青從現在開始,喜歡吃的食物要少吃不吃,討厭吃的東西要多吃勤吃,所謂良藥苦口,健康為上。
張汝青問,我照你的意思去做,那得多活好多年吧?
楊醫生寬懷地說,一百歲不敢保證,至少八十。
張汝青跟著笑,問,健健康康的?
楊醫生說,那就不好說。
張汝青暗想,那撐過八十有多大意義呢?
出了門診室,妻子說,我們是第一次來,醫生的話比較多,想留住我們。我們的保險好,醫生喜歡收。楊醫生人看起來倒是不錯,不太會說話,迂了點。明明知道我生不了,還問東問西,哪兒都不對。
楊醫生是迂了點,他的問話卻深深觸動了張汝青。跟妻子的關係,完全放任是不是不太負責任?他們還有好多年在一起,是不是要做些努力,看看能不能改善一下?
他所在的辦公大樓裏麵,有各式各樣的公司行號,包括幾家心理醫生。他跟其中一位比較熟。她給自己的小診所取了一個雅致的名字,“溫柔的粘土”,主攻家庭關係谘詢。前幾年,張汝青的哥哥鬧家變,兩夫妻捉對兒廝殺,隔三隔四找他評理。他帶著問題,專門找這個家庭關係谘詢師,求教一番,對她的專業能力和為人印象頗好。他得知,“溫柔的粘土”取的是讓破裂的家庭自然、無縫彌合,再現活力的意思。
輪到自己碰到問題,他想要不要找她?他是中國人,受中國文化的熏陶,按說,這種事應靠自我消化,對外人很難啟齒。他試著如此應付,毫無結果。他覺得,美國人碰到各種問題求教專家的做法值得效仿。還不這樣做,等於逼自己走進死胡同,直撞死胡同的牆。
可是,他們同處一座樓辦公,就像是鄰居,住得太近,彼此知道得太多,對鄰居關係並不一定是好事。還有,他無法避開隱私,谘詢師是個同年齡的女性,他能自在嗎?
他說服了自己,去,該講的都不隱諱,如果夫妻關係可以健康維護,麵對一個熟悉的專業人士,抖一抖自身的隱痛,有什麽不可以呢?
她的辦公室小而精,一條長沙發,燈光調得低低的。辦公桌上沒有架設當代辦公室必備的電腦,光潔的桌麵隻擺了幾疊紙和筆架。唯一的裝飾物是一張照片,是她和女兒。
張汝青指著沙發,問,我要躺下來嗎?
谘詢師說,躺著,坐著,隨便你,看自己舒服。
張汝青說,我還是躺著吧。
他坐下來,猶豫著身體往哪個方向倒。
谘詢師說,麵朝我,麵朝牆,隨便你,看自己舒服。
張汝青選擇朝牆,開始講自己的私事。出乎自己意外,一開講,他打不住,真真切切感受到心靈在淨化。衝這點,他來對了。既是付費谘詢,人來了,就和盤托出,不怎麽舒服地躺這兒才有意義。
谘詢師提了幾個小問題,其意是引導,是澄清,無礙張汝青意識的流淌。
他講完,谘詢師提出建議,包括夫妻共同看成人片。聽完,他意識到,這場谘詢的前半部分,就是他傾吐的部份有意義。後半部份,就是谘詢師提出建議的部份,直說吧,幾乎沒有意義。她講的是老生常談,增加夫妻性生活情趣的幾個溫馨提示,他的妻子已經試過,沒有效用。
他無意怪罪谘詢師,指責她的無能。換了別人,換了所謂的大師,建議隻怕會大同小異。夫妻間失去性的吸引力,能拿出良方的人,怎麽評價都不過分。
她提到偉哥,張汝青問,對夫妻有用嗎?
她想了想,說,怎麽說呢?幫助了男人,對夫妻無用。
張懂她的意思,說起了自己的祖宗們,孜孜不倦,鼓搗春藥。輪到她問,對夫妻有用嗎?
他搖搖頭,說,對皇帝們土豪們有用,他們到外麵撒野,撒得更歡。
她聳起眉頭,說,原來都一樣。
夫妻失去性吸引,堪稱絕症。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回不來的。他這麽認為。
他立起身,給谘詢師付現金。道謝之後,他誇她的女兒長得可愛,隨便問一句,你先生跟你是同行嗎?
她眨了眨眼,輕聲說,我離婚了。我的前夫是工程師。
他問了一個何等愚蠢的問題,時機嚴重不對。照片上隻有兩個人,當父親的缺席自有道理。誰不喜歡擺全家福?至少,擺小孩的可愛照。
他好奇,處理不了本身婚姻的人,怎麽可以為人師?如果問,她也許會答,就是因為有親身經曆,對客戶的處境才能充分了解,才能分享切實的教訓和經驗。
他不至於再愚蠢到講出來。茫茫人海中,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自己不算特例,不至於要死要活。
她的手下壓,示意他坐下。他納悶,五十分鍾谘詢時間到了,費用付過了,還有什麽需要交待嗎?
他坐下,沒有躺下。他已經不是“病人”。
她說,我前夫常常去外州出差,有時候一去幾個星期。我不覺得哪裏不對。一次,他上洗手間,忘記關閉他的電腦,電腦屏幕上舞動著一張照片,他和一個我不認識的東方女人抬著一個小男孩,站在海浪中。等他出來,我問他是怎麽一回事?他捂住臉,好久好久不講話。終於開口的時候,他說,請你放我一馬,我們已經交往幾年了。我問,那個女人住哪裏?是不是在猶他州?他說不是,是在佛羅裏達州,來自東南亞的移民。
結局不言而明。
張汝青說不出話來。他覺得,谘詢師或許希望跟他短暫地交換角色,讓他指點指點。他有心無力,能指點什麽呢?
他倒是問了一句,你為什麽對我講這些?
她苦笑著,說,我們幾乎天天碰麵,跟同事差不多。你對我敞開心扉,我覺得自已要給予回報。
他沒有再付費找谘詢師。大樓裏再相遇,一個微笑,或是幾句寒暄。
他想,他跟妻子的湊合關係算是固化了,看不到解決的辦法。這樣持續個二三十年——如果他們能平安活過二三十年的話—— 未來有何美好可言?
他和妻子像踩著雞蛋起舞,小心翼翼,不碰這個話題。能做的,是調整自己的生活。有客人來訪,妻子搬上樓,跟他同睡。兩人都不習慣。他盼望,客人可別呆太久。
其實,他是有欲望的。其實,他是功能齊全的。有欲望,欲望對象不是妻子,對自己是禍是福?為什麽跟妻子就不行?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一句話,厭倦。別的同齡人過的怎麽樣,他不完全清楚。他相信,厭倦彌漫在婚姻之中,否則,怎麽解釋如此多的離婚,如此多的外遇,更別說分分秒秒撞擊著婚姻城內的種種欲念?
美國總統四年一換,蘋果手機一年一升級,很正常。為什麽婚姻一定要牢不可破?
他沒想過外遇,覺得太麻煩,屬於自找苦吃。與其外遇,還不如先離婚,做事求個坦蕩蕩,不走下三路。他沒想過離婚。厭倦是事實,離婚未免劇烈,而且,他無法逾越情感的難關:離婚對無辜的孩子傷害最大。
現在,女兒先發作,無意中搖撼著他跟妻子本已脆弱的婚姻。對他,維係這個家庭有多大意義呢?
5
張汝青一早退房,在灰狗車站附近吃早餐,貓在車站耗著。車站很大,候車的人很多,大部分是拉丁裔。
登車前,他買好簡單的午餐,準備餓了再吃。他是頭一批上車的, 還是選最後一排就坐。
車出了城,他懨懨欲睡。昨夜基本沒怎麽睡,想了很多,想不出個所以然。與攝影家相遇,聽著他的落魄,張汝青懷疑自己是不是屬於無病呻吟。攝影師離開了,張汝青還得麵對自己的處境,以為可以減輕的厭倦又湧上心頭。是的,鬱結在心頭的煩悶哪能說退就退?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小孩撕心裂肺的哭聲吵醒。他抬頭朝前看,左首前兩排坐著一個年輕的媽媽,手抱著女嬰,試著給她喂奶粉。女嬰不配合,頭擺來擺去,躲著奶嘴,拚命嚎。
有乘客高聲抱怨,知道小孩會哭,為什麽帶她上車?我上車就要睡覺的,這麽哭,我怎麽睡?
仔細看,那個媽媽真年輕,或是剛成年,或是未必成年。她鍥而不舍地指揮奶嘴,腦門上急出了汗,眼睛裏噙著眼淚。
這麽年輕的媽媽,結了婚嗎?結過的話,丈夫呢?或者,是未婚先孕?
自己的女兒比她年輕不了幾歲,如果考慮不周,可能會跟她一樣,年紀輕輕就當媽媽,更倒黴的是,最需要爸爸的時候,那個爸爸卻不見蹤影。
聯想到女兒,張汝青的心如刀割,轉而對年輕的媽媽無比同情。不管她是不是未婚先孕,不管那個男人是不是好種,不管她的本性如何,她當下的無助,她孩子的難受,值得同情。他想站起來,走過去,問候一句,看能不能幫上一把。
想歸想,他紋絲不動。
抱怨聲四起。這時,灰狗司機通過話筒發表議論。他責怪年輕的媽媽,不應該帶嬰兒坐長途車,十個半小時的路程,自己辛苦,孩子辛苦,別的乘客也辛苦,為什麽?他建議,下次改乘飛機,時間短,好心的空姐會照顧,乘客還會誇她的孩子多麽多麽可愛。
這算哪門子建議?分明是風涼話。司機的素質低得可以,灰狗怎麽能雇他?不知道年輕的媽媽在不在聽,聽進去的話,眼淚中該增添屈辱吧。
司機許是悶得慌,找到一個發泄窗口,他就拚命往外丟東西。
司機開始講乘車的規矩,說他是說一不二的人,誰要是不守規矩,他立馬給警察打電話。走著瞧,前方的路口就會有警車恭候。警察上來,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誰身上攜帶不該帶的東西,誰的長相看起來可疑,誰舉著相機要留下美好回憶,惹毛了警察,那就是飛蛾撲火,向上帝狂奔,祈禱救命吧。
司機赤裸裸地威脅乘客,近似侮辱。不可想像,飛行員或者空姐敢對乘客這麽講話。不可想像,一般的商家對顧客敢如此放肆。是什麽讓司機有恃無恐呢?他不怕丟工作,因為灰狗從來就不是高尚的公司,它擔心的是找不到司機?還是司機們習慣這樣講話,因為他們的乘客無力抗議,不敢抗議,或者不知道如何抗議?
張汝青懷疑兩者兼具。他不習慣,甚至震驚,隻是他以前沒機會進入這個世界。世界之大,擁有無數的小世界,窮其一生,怎麽可能穿過所有的小世界呢?
謝謝上帝,坐灰狗不是他唯一的選擇。這個世界不可愛,這個世界他可以選擇遠離。
司機還是不肯閉上烏鴉嘴。他的話題轉移,扯到當前的國家形勢,得意處,自顧自笑起來,笑完,重重地喝一口水。他的口才其實不壞,他的受教育水準其實不低,給灰狗開車,恐怕是不容於一般的業界。要不是起了個惡劣的頭,聽聽他侃大山其實不錯,比隻有沙漠可看強過數倍。
謝天謝地,那個女嬰不哭了。飽了?哭累了?還是給司機嚇到了?年輕的媽媽似在睡覺,腦袋左右搖晃,眼睛一直閉著。
距下一個大站,不過三個來小時,張汝青感覺走了很久很久。母女倆從這裏下車。經過前門,年輕的媽媽對司機說謝謝。司機正端著水杯喝水,她的善意出乎他意外,他收起水杯,嘴裏嘟囔了什麽。
張汝青要上廁所,緊跟著母女。下車時,她不小心,手袋掉落地麵,摔出裏麵的物件,滾到四處。小物件都是廉價品,顏色豔麗,有幾件已經摔碎。張汝青彎腰幫著她撿,交到她手中。站得近,發現她比原以為的還要年輕,說不定就是女兒的年齡。
女兒住在溫暖的家裏,還可以念書,她的境遇,比起眼前的媽媽,不知道好多少。他為女兒慶幸。而他,身為父親,為一些所謂的煩惱出走,對女兒的怒火難消,是不是很過分?
年輕的媽媽收拾好,對他說一聲謝謝。他不敢對視。心裏頭,他覺得為女兒做了一件事,多少抵消了一些內疚。
張汝青找到休息站的廁所。廁所無人管理,狀況糟糕得驚人,他沒得挑,不得不用。他一路小心翼翼,最後,還是遭遇挫折。地麵太髒,他沒法將隨身的旅行袋擱地上,隻好掛到門的掛鉤上,沒過幾秒鍾,掛鉤不堪重負,連帶旅行袋一塊兒掉下。望著汙跡斑斑的旅行袋,他猶豫半天,尋思著還要不要這個袋子。
他將袋子的下端粗粗地清洗一遍。沒辦法,棄之不能。清洗的時候,他聽到心裏發出的不滿:張汝青,你這是何必?不要好山好水好自在,偏挑窮山惡水找罪受。這麽走下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廁所還有鏡子,上麵寫滿了汙言穢語。鏡中的自己被塗鴉圍困,得不斷換角度,才能找到一小塊清白的尊容。一天功夫,自己像是衰老了幾年,眼神毫無神采。他想起了暴雨侵襲後凋殘的花草,想起了龍卷風肆虐後倒塌的房舍,想起了死水池塘裏漂浮的菜葉。這麽多鮮活的影像一個個浮現,著實讓他吃驚,自己還挺有文學的想象力。不知聽誰講過,貧窮出作家,落泊造詩人,一天功夫,自己就快成作家詩人啦?
如果手中有噴射筆,他想給鏡子加上幾條。“張汝青到此一遊”?“張汝青也有今天”?“我想有個家”?幹脆噴一個中國國罵?
兜著五味雜陳,他走回汽車,回到最後排,將已經變冷的午餐吃掉,正擦著嘴巴,見一個剛上車的白人小夥子朝自己這邊走。
怎麽啦?後排現在跑火了?還是自己有那麽點魔力,硬是把別人吸附過來?
小夥子對他點點頭,問,坐這兒可以嗎?
張汝青當然想說不可以,想說前頭還有空位子,坐這兒幹嗎?當然他沒說,頭往下一啄,算是答應。
吃了午餐,張汝青有些睏。小夥子坐傍邊可以,可別又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拉自己聊天。實在要聊,等他眯一覺過來再說。
小夥子坐下,從背包裏拿出厚厚的一本書,安安靜靜開讀。
這樣就好。
張汝青醒過來,瞭一眼手表,一覺睡了一個半小時。小夥子還在看書,好像沒剩多少頁。
張汝青主動問,看什麽書?
小夥子將書展平,書名叫《印地安人的生命密碼》。
書名顯得精深,不知道印刷了多少本,讀的人會多嗎?
張汝青問,好看嗎?
小夥子說,不好看。有些事實倒有趣。
張汝青哦了一聲,問不下去。
小夥子合上書,說,我的事業碰到一些問題。
又是碰到問題的人。灰狗軀體不小,載得動這麽多人生不順的人嗎?隻是,小夥子這麽年輕,人生能遇到啥問題?
張汝青想聽聽小夥子的故事。他希望,小夥子不是一個書蟲,掉進書裏出不來。他希望小夥子像前次遇到的攝影家,敞開心扉。如果小夥子反過來打聽他的人生種種,他願意敞開心扉。他覺得,合胃口的旅伴是最佳的談話對象,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心靈得到某種程度的淨化。
小夥子說,我想尋找某些靈感。我讀過很多很多的書,一般的道理我懂。現實麵前,路還得自己走,書隻是一個工具。
張汝青深為讚同。靠書過日子,日子怎麽過?什麽書可以幫助自己走出目前的困境呢?不會有吧。看來,小夥子年紀輕輕,成熟度很高,不是等閑之輩。
小夥子說,讀過這本書,我想到新墨西哥州的蓋洛普看看,那兒是納瓦霍印地安保留地的起點,屬全美最大。我想轉一轉,聽高原風聲,看印地安人歌舞,跟他們聊聊,說不定就可以達到目的。
小夥子介紹,新墨西哥州是印第安人的大本營,美國聯邦政府圈了數個保留地,靠北邊,散居著大大小小、保存良好的原始村落,不少村落依山而居,無水無電,上下樓靠搭在土坯房外的樓梯。
車窗外的遠方,正好有散落的土坯房,通體紅褐色,與背倚的山色一致。土坯房外麵,有直接架在正門外的梯子,兩個三個不等,高出房頂好幾英尺。如此風景獨一無二,跟平時熟悉的美國風景差別巨大。
小夥子的事業觸礁,尋找下一步奮鬥的靈感,不去東方,不去西方,偏來印地安人的老巢,鳥不屑生蛋的地方,可以遂願嗎?真是人各有誌。或者,他囊中羞澀,遠的貴的地方去不了?
張汝青問,你是做哪一行的?
小夥子說,電腦編程。
哦,基本上屬同行。他說,是個好行當,不過,工作枯燥。
小夥子點頭,說,是。不是衝著薪水高,超過一半的人會改行。
這話說到點子上。芸芸眾生討生活,熱愛跟工作完全契合的能有幾人?就說自己,雖然大小做了個老板,工作倒底有多少樂趣呢?為生計,為家庭,他不能不工作,不能不伺候那些難伺候的人。
他不想再想下去。心境已經不好,好容易遇到一個能談得來的旅伴,還是聊的別的吧。
張汝青小心地問,那你是出來度假的?
小夥子答道,不是。我破產了,目前無事可幹。
是的,白領人度假,誰會選擇灰狗?
小夥子說,我在北加州灣區開了一家公司,編應用軟件,夢想是被哪個IT大鱷相中,包裝一下賣掉,錢夠的話,退休;還想賺的話,再複製一遍自己。
張汝青對這個套路有所了解,可以說,是無數不甘寂寞的IT精英的夢。連他自己都想過,哪天幹不動了,哪天不想幹了,有人出價,價錢夠高的話,他會抓住不放。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碰到有興趣的主兒。
他問,你的公司出麻煩了?
小夥子說,是,大麻煩。我們的技術被一個員工全部帶走,帶到我們行業的老大。我奮鬥三年,努力全部泡湯。為這家公司,我押下了全部的個人儲蓄,用掉了五百萬風險投資。
驚心動魄的事,小夥子講出來,麵部表情不變,語調沒有升高,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
張汝青說,那個員工是盜竊商業機密,可以請律師訴他呀?
小夥子搖搖頭,說,不值得,勝算低。退一步講,我很難保證決不會做同樣的事。走捷徑,賺容易的錢,是我們現代人的通病。
張汝青說,丟那麽多錢,那你個人的生活怎麽辦呢?
小夥子說,計劃計劃,節省節省。一分錢當一塊錢用,省下的就是賺到的。坐灰狗是最便宜的,如果靠走路可以走到,灰狗的錢我也會省下來。
他開心地笑了。他說的許是真心話,他的意誌力還在,所謂心不死。
小夥子接著說,我的私人儲蓄,其實來的很輕鬆。聽過Jeopardy(危險邊緣)的電視節目嗎?
張汝青答,念書的時候看過,最近好像沒看過。
小夥子說,我參加過真正的比賽,贏過十幾輪,兩頭兼顧不過來,就把當時的工作辭了。我贏的獎金加商業推廣,前後贏過好幾十萬。我把這些錢投資自己的公司。找風險投資的時候,我給投資人看自己比賽的錄像,算神來之筆。Jeopardy 是書呆子們玩的遊戲。投資人不一定喜歡書呆子,他們喜歡出了點名的書呆子。
小夥子又開心地笑著。
張汝青歎服道,節目提的問題包羅萬象,光知道還不夠,還要能搶答成功。贏過的人繼續麵對現場表現的壓力,還有衛冕的加一層壓力。你是怎麽做到的?
小夥子說,我是在書呆子家庭長大的,餐桌上玩的遊戲差不多。晚餐之後,大屋子靜悄悄的,一家人都在看書。一直到初中,我以為別人家都是這樣的。
張汝青說,我家從來就不是這樣的。
小夥子嗬嗬笑。
張汝青問,那你為未來擔心嗎?
小夥子嘴一抿,微微搖頭,說,不擔心。可能我不適合當老板,做編程的工作永遠有機會。隻要有點子,有動手能力,招人的公司不會在乎你是不是書呆子。書呆子在好萊塢的影視節目中老是被嘲笑,連最不起眼的女孩子都瞧不上,事實是,我們是餓不死的人。實在不行,我會問,看過Jeopardy的電視節目嗎?
張汝青同意道,找工作,那會百試不爽。
小夥子說,百試不爽。
張汝青心想,這個小夥子到自己的公司做倒是不錯。算了,還是當匆匆過客吧,留下記憶,比當同事強。
小夥子真的問到他的職業,聽過之後,小夥子的評價是,屬於小領域,競爭不多,成長的空間也不多,安全穩妥。
張汝青請教說,你覺得風險投資人會感興趣嗎?
小夥子直截了當,說,沒有風險,哪來風險投資人?
精辟之言。
聽到張汝青的住所還沒有著落,小夥子寬慰道,阿爾伯克基不是旅遊熱點,一年隻有幾個月會吸引較具規模的外地來客,旅館平時住不滿,臨時找不會有問題,甚至可以殺房價。
回想沿途看到的天高雲淡,萬裏澄碧,張汝青說,阿爾伯克基看起來不錯啊。
小夥子說,是,可它不像是美國的一部分,受印地安文化和墨西哥文化的雙重影響深,節奏慢, 人的時間觀念差,商店寧願打烊,不願營業。
張汝青說,那不適宜做高科技。
小夥子說,是呀。適合文人墨客,最亮點是藝術家雲集,畫廊之多,僅次於紐約。美國本土四十八個州,隻有新墨西哥州和路易斯安那州這兩個州格格不入,外頭來的人覺得好像走進外國。有一首歌調侃新墨西哥州,“無雨無雪,風沙不止;隻有老天知道,為什麽我要生到這裏。”
張汝青笑起來,說,真有這麽糟糕?像我的家鄉一樣。
小夥子說,笑話都有真實的成分。
張汝青經過新墨西哥州,當它是饒不開的一個驛站,壓根沒想過它從何處來,今天怎麽樣,隱約知道印地安人很多,對他們絕乏深度了解的興趣。想想,這個挺有趣的地方,是一個他從未涉及過的另一個世界。要不要學學小夥子,向印地安人的腹地挺進,或許能有意外的收獲?
算了吧。他不需要什麽靈感,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排解鬱悶的心氣。況且,目標是東海岸,總得有個大致的時間框架,穩紮穩打的好。
車到蓋洛普,小夥子下站。張汝青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湧現,精神可嘉,後生可畏。遭如此變故而不埋怨人生的人,路隻會越走越寬。他還年輕,經得起折騰,自己已經無所謂了。
無所謂了?經不起折騰了?
念次,心裏澀澀的。
三個小時後,灰狗車駛入阿爾伯克基。車站在二街,西班牙傳道驛站的建築風格,飽含傳統和曆史。張汝青沿二街往北走,打算碰到哪家旅館就住哪家。
時間快晚上十點了,他有些忐忑,要是找不著旅館,他就得在外頭過夜,像流浪漢一樣。這裏地勢高,夜空低垂,溫度正好,如果治安好的話,找一家公園的座椅躺下,將就一夜倒是不錯。
可是,那樣合適嗎?這麽晚,他這個年齡,漂在外,與天地同在,是玩浪漫還是腦袋燒壞了?
還好,不遠處有一家汽車旅館,兩層樓,西班牙建築風格。
前台隻有一位男性工作人員,埋著頭,等張汝青走進,咳嗽一聲,他才抬起頭。他大概三十五六歲,五官輪廓鮮明,皮膚黑得發亮。
張汝青問,還有房間嗎?
他似乎聽不懂。張汝青重複了一遍,他猶豫片刻,問,你沒預訂?
張汝青搖搖頭。
工作人員將電腦啪啪敲了一陣,一邊說,還有。然後,他報了一個價。
張汝青想起車上小夥子的話,說可以砍價。這麽晚,砍價還有空間嗎?
他輕聲說,還有更便宜的嗎?
工作人員說,沒有,這是最便宜的單人房間。我們旅館是這幾條街最便宜的。
張汝青擺出猶豫狀。工作人員又敲了一陣電腦,報出一個數字,少二十塊。
張汝青馬上說,就要這個。
他拿到鑰匙,打開門,丟下旅行袋,一個魚躍跳上床。別說少二十,就是加二十,他也會答應。
他太疲倦了。
6
第二天他起得早。他想到外麵走走,多呼吸呼吸極為新鮮的空氣。
下樓經過服務台,那個工作人員還在,還是埋著頭。他主動道早安,工作人員抬起頭,衝他一下,露出非常白的牙齒。
張汝青問他周圍哪裏吃早餐方便,哪裏靠步行值得看看。工作人員一一介紹,最後問,你是中國人吧?
張汝青說,是。你怎麽知道?
工作人員說,昨天你辦住房登記,你的名字像是大陸來的。
張汝青問,你怎麽看得出來?
他答,我是西藏拉薩人,藏族,在四川民族學院讀過書,懂中文,會講漢話。
張汝青從來沒有接觸過道地的西藏人,中國沒有,美國更沒有。想不到,在新墨西哥州,在一家便宜的汽車旅館,能碰到西藏人。
張汝青說,那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西藏人改用漢語,結結巴巴地說,我是靠申請政治庇護來美國的。這裏的地理氣候最像拉薩,宗教氛圍也像,我很喜歡這裏。不過,最近幾年開始變化,不好。
張汝青問,怎麽不好?
西藏人說,外麵來的人蓋太多的商店,要把這裏變得像美國其他地方。還有,印第安人區蓋太多的賭場,蓋在風光最美的地帶,好端端的文化要毀掉呢。
張汝青沉默。他對這個話題沒有研究,沒有發言權。
西藏人自顧自地說下去,跟我們西藏很像。這裏原來是印地安人的,後來算墨西哥的,美國白人接手,把印地安人像關鳥兒一樣,關進保留地,沒有鐵絲網,其實跟監獄沒兩樣。
他痛惜地搖頭。
張汝青說,聽說西藏變化很大。老百姓有吃有喝,有生意做,有錢賺,沒什麽不好吧?
西藏人不以為然,說,你們漢人占領了西藏,不喜歡我們的宗教,不喜歡我們的文化,以前逼我們搞政治,現在教我們做生意賺錢。再過幾代人,我們就會變得跟漢人一樣,吃的穿的腦袋想的,就是穿藏服的漢人。
張汝青說,不是漢人逼迫的吧。西藏人現在有選擇,他們選擇追求現代生活,選擇追求現代文明,不讓他們選擇,也不合適。
西藏人抬頭,雙手交叉。他凝思了一會兒,說,我們過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改變呢,而且是強迫改變呢?
張汝青不懂政治,對西藏不熟悉,所以,他隻能沉默。
西藏人見他不言語,眼睛骨碌轉幾圈,說,我不想說服你。漢人的生活跟我們的不同。因為不同,就難以理解。在漢人的世界裏,計較多跟少,計較得與失,幸福有,來得快,去得快,感歎最多的,是人生十有八九不如意。在漢人眼裏,我們是可憐的人,是愚昧的人,是痛苦的人。錯,大錯特錯。漢人喜歡以“知足常樂”勉勵自己。為什麽?因為你們才是最不知足,最不容易快樂的人。
西藏人八成認為他自己是快樂的人。不管你讚不讚同他的觀點,他頗有見解,不是一般小汽車旅館容得下的人才。
張汝青毫無與他爭辯的興致。他肚子餓了,肚子餓討論嚴肅的問題,對他,很困難。西藏人關於“知足常樂”的看法倒不無道理。漢人的人生哲理最多,活得最辛苦,哪個影響哪個,還是互為因果呢?
他隨意問一句,昨晚你先說旅館最便宜,為什麽後來改口,給我打折?
西藏人嗬地一笑,說,我要是老板,我會免費讓你住。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可惜,我隻是打工的人。現在是淡季,為老板著想,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削價脫手。新墨西哥州人的特點,什麽都好商量,不願意為幾塊錢傷和氣。
張汝青打趣道,所以,你還是逃不脫紅塵。
西藏人舉起手掌,拇指和食指貼近比劃著,說,隻在邊緣。相信我,我知足,快樂得很。
張汝青說,相信相信。
他說的是真心話。
吃過早餐,他往北走,經過十二街,西藏人介紹的印地安人文化中心就在路角。他買票進去,走馬觀花地轉轉。參觀的人不多,主要是上了年紀的白人遊客。
在二樓的工藝品店,他看到一位東方中年女性,手裏提著一條銀色首飾,正在仔細詢問售貨員。從她身邊過,聽出她的英文口音頗重,語速倒挺快。他猜,她是大陸來的。
出來這些時間,這是第一次遇見中國人——旅館的西藏人不算,感覺挺親切。
他挨近櫃台,那個女性掉頭,見他,眼睛一亮,頭微微點一點。
她中等偏高的個頭,素顏,短頭發束到腦後,露出高高的額頭,清秀文靜。她裸足穿淺棕色的涼鞋,肩挎一隻草綠色的背包,包的側麵插了一隻粗大的飲用水瓶。
到旅遊景點買東西,不會是本地人吧?一身輕裝,不像是從大陸直接過來的遊客。一個人,又是女性,選擇新墨西哥州,是不是背後也有故事?
想歸想,張汝青不至多事,找她問長問短。她引起關注,因為她同是中國人,如此而已,終究是另一個過客。
他在店裏盤桓了幾分鍾,什麽也沒買。下樓的時候,他已經把她忘掉了。
回汽車旅館退房,發現那個西藏人已下班,櫃台換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他的臉盤圓實,麵無表情,眼睛老半天才眨動一次,初看像是盲人。
張汝青辦好手續,順便問櫃台,那個西藏人是不是住附近?
櫃台慢條斯理地說,住附近,快五英裏吧。他不開車,天天走路上下班。
五英裏,就是自己在加州上班的距離,開車不過七八分鍾,要走的話,就算疾步,單程至少一個小時吧。西藏人天天靠兩條腿,體力充沛,毅力超群,自己不可能做得到。
西藏人說話尖利,把他視為漢人的一分子,不無敵意,張汝青不往心裏去。如果有機會,他倒是想多跟西藏人聊聊。
重返灰狗車站,他找了靠牆的長椅坐下,查看手機,讀了幾段時事新聞。他想打電話給合夥人,問問公司的狀況。想想作罷。既是合夥人,他不在,就是公司一把手,讓合夥人過過手握重權的癮。
他合上手機,臉上泛出笑容,心裏感覺鬆快。笑容,鬆快,是久違的東西。許是昨夜一覺的高質量?
他抬頭四處張望,在自動飲料販賣機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工藝品店碰到的中年女性。
她正端著水瓶喝水,喝過後,用手背擦幾擦,利索得很。
巧啊。一天碰兩次。張汝青的下一站是德克薩斯州的阿馬裏約,車程為五個小時,到站休息兩個小時,接著坐夜班車,奔德州北部重鎮達拉斯。從阿爾伯克基出發的灰狗四通八達,如果那個女的也是奔德州,而且是阿馬裏約的話,那就是巧上加巧。
可能嗎?
一會兒,她消失了。
車站的通告喇叭響起,去阿馬裏約的旅客請上車。他不急著起身,兩眼望著檢票口。乘客大部分是身體敦實的印地安人,衣服五彩繽紛,交談輕聲細語,時不時發出笑聲,身體顫動。
這時,那個女性重新出現,排在最後麵。
就有這麽巧!
上車後,張汝青習慣性地往最後麵走,經過坐在中間的女性,她眼望窗外,旁邊的座椅空著。他幾乎想問,是不是可以坐那兒?沒來得及開口,他的身體已經越過。
車開動,張汝青對外頭的風景失去興趣。這段路的車程雖短,無事可做就很無聊。他後悔,應該買幾份讀物,好歹可以消磨些許時光。
因為無聊,他的注意力就放在前麵的女性身上。她挺起膝蓋,戴著耳機,在一本大開張的拍紙簿上寫著什麽。她寫一寫,頭抬一抬,或者捧起大水瓶喝水。
張汝青走過不少地方,見過各色人,出門旅行,邊走邊拍照的人比比皆是,邊走寫的人好像沒有見過。她是作家?是記者?
盯著人的後背,想這麽多,實在是無聊之舉。據說,人是能感應的動物,被人偷看的話,後背慢慢會有細微的電脈衝撞擊。那個女性能感應到吧?
他閉起眼睛,強迫自己回想一路看到的高原風光,與西藏人短暫的接觸。新墨西哥州挺有特色,領土巨大,接納各方人物,讓他們尋到歸宿感。如果哪天變得像加州,像紐約,那美國幹脆改成一個州得了。一個州沒有特色,就像一個人沒有特色,那生活將多麽乏味。
回顧自己的一生,好像有些起伏,有些故事,說到底,跟別人沒有什麽不同。就是說,還沒活出啥特色。
他睜開眼,給自己驚醒的。誰說到新墨西哥州不會有靈感?想著想著,不都是生與死,人生意義何在等等博大精深的東西嗎?
他忍不住又往前看,發現那個女性在睡覺,耳機還戴著。車身顛簸,她的頭跟著擺動。她的頭發被發卡夾住,烏黑發亮。
灰狗在圖卡姆卡裏(Tucumcari)停35 分鍾,乘客紛紛下車。
車站小得驚人,孤零零的小平屋,全部麵積加起來不足四百英尺。從外頭看,隻見一扇服務窗口,一道深藍色的門,一條朱紅色的長椅,一個垃圾箱,一台自動販報機。飛騰的灰狗標誌當然在,此時此地,灰狗的雄姿失去霸氣,像是要搏命逃出這裏的荒涼與孤寂。
車站後頭是一家旅館,緊鄰是麥當勞。張汝青選擇去麥當勞。同行的人群裏也有那個女性。
時值下午兩點,麥當勞裏麵空蕩蕩的,下車的乘客湧進來,一時間貢獻出過足的人氣。張汝青排在後頭,女性就在緊前麵。
張汝青用中文打招呼。她回過頭,驚喜地說,你會講中文?
張汝青說,我是中國長大的。
她說,早上就見過。我以為你是韓國人。
像韓國人?哪裏像?許是自己的眼睛太小?
張汝青自我介紹說,我叫弗蘭克。你叫?
她伸出手,說,我沒有英文名,叫我曼好了,曼妙多姿的曼。曼是我名字的第三個字,老外同事叫得順,叫久了,有時聽到全名反而不習慣。
張汝青的嘴巴動了動,沒叫出口。頭次正式見麵,叫人家曼,過於親昵。
他們點好餐,自然坐在一起。時間緊,他們趕快吃,說話不多。說到灰狗站,曼說,這個站號稱世界最小的灰狗站,挺有名的。張汝青問她怎麽知道,她告訴他,乘灰狗前,她花了大量時間研究,每個站的故事都知道。
張汝青問,以前坐過嗎?
她搖頭,說,第一次。
他問,怎麽不坐飛機?
她笑起來,說,我正要問你同樣的問題。我到洛杉磯開會,坐飛機去的。我還有一些沒用完的假,想想乘灰狗,橫跨美國,圓一個留學時就有的夢。你呢?
張汝青想了想。他的情況複雜一些,談不上圓夢。往好裏說,是出來散心。往壞處說,是逃避煩人的生活,目標不明確,不上道。
他淡淡地說,跟你差不多,隻是反方向,回來可能坐飛機。
時間差不多了,他們要重新上車。她從包裏取出小型照相機,對著灰狗站左拍右拍。張汝青主動表示,為她拍幾張。她站在那兒,手指比出V字。
熱風吹過,她的頭發輕舒。她眯起眼睛,嘴角的微笑蕩漾開來。這麽一看,曼挺有韻味,是那種心理年齡與生理年齡有落差,比實際年齡年輕的韻味。
這個女性很聰明,很感性。他想。
她旁邊的位置還空著。他問,可以坐一塊兒嗎?
她說,當然可以。
車啟動,兩人都很高興。前方的三個來小時容易打發了。
張汝青問,那你的路線是?
曼說,回家,阿拉巴馬州的伯明翰。到阿馬裏約後,換夜班車去達拉斯,經過密西西比州的傑克遜轉,從那兒直接回去。你呢?
聽到她的路線,張汝青的心裏打了一個激靈。
張汝青說,我的目的地是南卡羅來納的哥倫比亞。前麵走的跟你一樣,到傑克遜轉車去亞特蘭大,從那兒投奔南卡。
兩人核對下麵兩站的訂票時間,一模一樣。阿爾伯克基偶遇,一同前往得州,將要分享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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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交談自然轉到職業。曼是阿拉巴馬大學醫學院的科研人員,研究對象是老年疾病。她說,伯明翰地處南方腹地,民風保守,本來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大學醫學院的學術能力強,吸引了眾多的人才,伯明翰才算跟得上時代。
張汝青問,搞你這行的,沒有博士學位不行吧?
曼說,博士不夠,至少要博士後,還得是一流院校出來的。
果然,曼是個聰明的人。
張汝青介紹了自己的職業,曼聽得漫不經心。難怪她,象牙塔裏的世界與他的生意場截然不同,她哪來興趣呢?
他問,你的工作有意思嗎?
她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基本沒意思。工作是飯碗,有沒有意思不重要。
張汝青說,如果工作跟興趣契合就更好。
曼歎一口氣,說,我其實喜歡文科,文科成績更好。高中分科,我想上文科班,家裏極力阻止,非要我上理科班,我跟他們大吵。我爸媽輪著來,中心意思,文科沒有好出路,還容易惹事。我沒辦法,隻好屈服。
張汝青評價道,那你厲害,文理都可以。我不行,隻能學理科。
曼說,怎麽這麽講?
他說,我想學建築,曾經對蘇州的園林非常入迷。家裏倒沒說什麽,出路不錯嘛。一天,我上同學家裏玩,碰上他哥哥。他哥哥是同濟大學園林專業的助教,聽到我對園林感興趣,他跟我聊了很久,還要我畫圖寫字。他對我畫的圖還欣賞,對我寫的字看半天,不說話。
曼問,你的字怎麽啦?
張汝青笑起來,說,往事不堪回首。同學哥哥最終發話,說,像你這鬼畫符的字,就算混進同濟,每門課的老師都要扣你的分數。以後工作了,單位不會讓你寫東西。
曼不懂,說,寫東西怎麽啦?
張汝青解釋道,那時沒有電腦,每個字要手寫,沒法遮掩。字寫不好,丟人。
曼說,隻好忍痛割愛了。
張汝青說,是的。心裏深受打擊,不敢再想建築。
他講了幾段字寫得爛,被中學語文老師訓,被大學輔導員挖苦的往事,曼聽得格格笑,說,我小時候被外公逼得練毛筆字,好不情願。原來還是有用的啊。
他說,唉,我的祖輩都沒文化,逼我的,就是多吃飯,挑油多的菜,吃飽肚子。
曼說,當年學了建築,留在中國的話,現在會很發達的。
張汝青點頭同意道,是的,收入至少過百萬。
講到這裏,兩個人打住。張汝青由不得遐想,如果當年學建築,現在會是怎樣的生活。曼恐怕也在設想,如果當年學文科,現在會是怎樣的生活。
人隻有一條生命,人生軌跡隻能有一個,回頭望,每一步其實都有本身的邏輯,盡管每一步跨出前,好像有一個以上的選擇。選大學專業是這樣,工作是這樣,組成家庭也是這樣。
張汝青打破沉默,問,除了做研究,工作之外忙什麽?
曼說,主要忙孩子。
張汝青問,你有幾個小孩?
她說,一個兒子,讀初中。你呢?
張汝青答道,一個女兒,讀高中。
說到女兒,張汝青的胸口發緊。他外出,她會像脫韁的野馬吧?她不怕妻子,很小就喜歡跟妻子頂嘴,一來一往,像對話,娘兒倆樂在其中。女兒對自己挺忌諱。他很少對她發脾氣,發起來,烈度如天崩地裂。女兒再大一些,他控製自己,絕不能發火,女兒萬一接受不了,跑到學校告狀,學校通知有關當局,他張汝青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女兒現在在幹嗎呢?做作業?跟小男朋友網聊?還是幹脆兩人在外,手牽手逛?
他問,兒子還不錯吧?
曼點頭,慢慢說,不錯。學習特別棒,個性有點悶,將來不知道能幹什麽。
張汝青哦了一聲。自己的女兒不悶,學習卻在直線下降。她的將來會怎樣呢?真的說不好。他胸口又是一緊。
曼說,時間還夠的話,我喜歡寫點東西。
她帶著大拍紙簿,真的是寫東西。
張汝青問,發表過嗎?
她說,怎麽說呢。正式出版沒有,網上經常發帖,讀者反應還不錯,我很滿意。真要出版,誰會花錢買我的書?
張汝青想鼓勵鼓勵,怎麽鼓勵,想不出來,嘣出來的話是,在哪裏發帖?
曼說了一個網站名,問他聽過嗎?張汝青從來沒有聽過。他不好意思搖頭,嗯哼著蒙混過去。
她理解地笑笑,說,現在大家都忙,上網最多讀讀新聞,有微信的話,一頭紮進去,靜下來閱讀的人少而又少。
張汝青說不出話。捫心自問,他自己讀書太少。上網的目的注重實用,什麽人文地理,什麽風花雪月的玩意兒,他打不起興致。
她問,你的工作接觸的人多,碰到的事情多,可以寫寫呀。
張汝青老實承認,說,我讀書少,想起寫文章頭就痛。工作是討生活,多有趣真不好說。我認識的人裏麵,秀才都是女的,男的沒碰過。
曼同意道,說的也是。發文章的人幾乎都是女的,男的有,很少很少,你們男人們平時忙什麽呢?
忙什麽呢?
張汝青說,忙生計,忙養家,忙完了,忙睡覺。
曼的胳膊頂他一下,說,不會這麽無聊吧?
這一頂,頂得張汝青神思恍惚。
曼接著說,對我來說,忙完工作,忙完家事,有空就上網發帖,發完貼,讀網友的評論,給網友回複。有時候,試驗做得好好的,腦子忽然冒出一個好點子,冒出一個好句子,來之不易,得趕快記下來。等我準備好紙筆,腦子一片空白,啥也沒留住。
張汝青說,你這樣三心二意,不小心殺了好多無辜的老鼠吧?
她誇張地望著他,誇張地說,你怎麽知道?
他們倆笑起來。
曼說,其實,我腦子最管用的時候,是早上起床刷牙。刷呀刷呀,才思那個奔湧喔,寫一兩篇暢銷的長篇小說都成。牙刷一停,媽呀,一下回到庸人狀態,剛才泉湧的才思全泡湯。發現這點,我有空就多刷牙,刷長一點,讓自己先享受,記不住也沒關係。
張汝青說,哦,你有才,有福氣。我刷牙,刷多久也沒用。想得比較多的,是公司的帳單,家裏的帳單。
曼笑著說,說說而已,我沒有那末有文采。天天奔湧的話,我覺得可以辭職,靠賣文為生。
張汝青連忙說,我會上去讀讀。怎麽找到你呢?
她講了她的筆名,張汝青輸入手機。
張汝青問,這次坐灰狗的經曆要寫吧?
她肯定地說,當然要,我一路記錄,真要發帖,可以弄很長的係列。
張汝青想說,那我會被寫進去嗎?想想可笑。他心裏做了記號,回去一定上去看看。
他說,我不打攪你。你現在要是想寫,盡管寫。不方便的話,我坐回後排。
曼說,不用不用。現在腦子一片空白,像曬幹的毛巾,擰不出水。再說,當著大家的麵寫東西,別人會不會覺得怪怪的?我要是大作家可以不在乎。人不怪,混不到大作家的地步。我整個一個業餘的,大陸叫文青,臉皮還是挺薄的。
說完,她掉頭看窗外,專注於平原風光。
到了阿馬裏約,下一班去達拉斯的車還要等兩個小時。中間兩個小時如何打發呢?張汝青想邀曼一起吃飯,接著聊。他先問,下去還要幹什麽嗎?
曼說,我想到附近轉轉。要不要一起走?
張汝青高興地說,好。
出了車站,天空一片陰沉,泰勒街的紅磚地麵顯得沒有生氣。走到拐彎處,張汝青問一個路人,附近除了快餐,有沒有別的餐館。路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白人,肉鼻子紅紅的,腳蹬尖頭的牛仔皮靴。他說,有有,請跟我來。
張汝青與曼對望一下,心想,今兒個碰上一位熱心的德州人。
經過八街,轉到坡克路街,路人指著路口裝飾如精品屋的建築,說,看到沒有,就那兒,是一家日本壽司店,在我們這裏很有名,值得一試。
他們謝過路人。路人一直站那兒,手指頭一直揮著,直到他們進餐館。張汝青說,德州人這麽熱心,真沒想到。
曼說,還是他為我們擔心?
張汝青不懂,歪了一下腦袋。
出來三天,張汝青一路吃美式快餐,現在坐下來,吃著白人招待端上來的壽司,感覺吃到天下最美的食物。
壽司店正對過是一個停車場,空蕩蕩的,隻有幾輛輕型卡車。下午六點多了,正是下班的時間,該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吧。他沒上班,談不上回家,跑到一個離家遙遠的地方,跟一位中國女性麵對麵坐著,感覺不太真實。
餐館的背景音樂是小提琴曲,像是日本動畫片的插曲,旋律簡單優美。曼聽著,頭止不住跟著點,節拍踩得很準。
張汝青說,音樂挺好聽的。
曼停止點頭,說,不好意思,聽到好音樂就忍不住掉進去。
張汝青說,我希望能跟你一樣,就怕點錯拍子。
曼說,我兒子學小提琴,拉了五年。前幾年進步快,比賽拿過獎,後來他參加伯明翰青少年交響樂團,是第一小提琴部的。我當時特別高興,覺得滿世界的人都應該知道我兒子是天才。樂團匯報演出的時候,我請了好多朋友,請他們到樓上坐。
張汝青問,樓下效果不好?
曼說,不是。我兒子個子還小,雖然是第一小提琴部,他坐左麵第二行,坐樓下的話,隻能看到他的小細腿。
張汝青同意道,那是。我也會掃興。
曼吃完了最後一個壽司,拍拍手,說,後來,樂團把他調整到第二小提琴部,說是加強力量。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兒子哭得昏天黑地,說再也不拉琴。我心裏不好受,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我給樂團指揮打電話,責問她,為什麽把我兒子換到第二小提琴,兒子受不了挫折,自信心遭受嚴重打擊的話,後果誰承擔?指揮是個女的,四十多歲,老姑娘。她挺有涵養,盡力解釋,越解釋我越生氣,最後,指揮和我兩人都哭了。
曼羞澀地笑笑,低頭喝冰水。
張汝青沒說話。想不到,曼外表文靜,個性還挺強悍。
曼接著說,兒子還是接受安排,樂團照常去,拉得有氣無力。我反省自己,何必這麽強求?兒子將來不會走音樂的路,會拉就可以了,多年以後,他自己都不會在意。
張汝青點頭,說,不走音樂的路,參與就好。
她歎了一口氣,說,一次,我從另一個側麵看到自己。我兒子參加小提琴比賽,得了鼓勵獎,我們一家人都不滿意,覺得評委不識才。不滿歸不滿,我們沒想過應該做什麽。出了比賽廳,我們看到兩家人站在一起,從表情看,雙方都有點激動。兒子眼尖,說那是第一第二名的家人。我們湊過去,聽到一個韓國媽媽對第一名的小女孩說,你拿第一,不是你比我兒子厲害,是評委偏心。那個女孩子很委屈,低頭不說話。韓國媽媽提高嗓門說,你拿的一百塊獎金,應該分一半給我兒子,這樣才算公平。韓國媽媽哭起來,小女孩哭起來,小女孩的父母氣得直搖頭。
張汝青聽得目瞪口呆,說,真有這麽衝的媽媽?
曼說,我親眼聽到看到的。從那個媽媽,我好像看到自己。我跟指揮吵的時候,一樣激動,一樣大嗓門,最後,一樣哭出來。我很不喜歡那個韓國媽媽,換成我自己,我不會喜歡我自己。什麽德行!?
張汝青說,是有點過分。一百塊錢分一半給她兒子,能買什麽?
曼說,我更不安的是,那個指揮得了乳腺癌,晚期,住院不到三個月就走了。我非常內疚,覺得跟自己多少有點關係。她是很純的藝術家,一門心思放在樂團,放在小孩子身上。現在想想,我感激的話說得太少,還跟她吵架,弄得她哭。
曼的眼睛泛紅。張汝青掉頭看窗外。
一輛輕型卡車駛過,第二輛又是卡車,第三輛還是。他想,德州佬愛玩槍,愛開卡車,牛仔的味道足哇。
等曼平靜下來,他說,音樂家比較敏感,跟我們平常人不太一樣。
他想起那個罵他的作曲家。作曲家耍大牌,有些出格。如果作曲家跟他一樣,一心顧著賺錢,脾氣不大不小,才氣怎麽出得來?
曼說,我覺得,我也有藝術家氣質,敏感多思。回過頭看,當年我父母強迫我讀理科是對的。
張汝青問,怎麽會這麽想?
曼解釋道,以我的秉性,如果走文科的路,讓自己的藝術家本性發揮出來,可能小有成就,過老百姓的日子就難了。我覺得現在好,做非常理性的工作,業餘時間寫寫文章,過過癮,理性感性中和,日子就好過。
張汝青問,寫文章,你隻寫遊記?
她垂下眼簾,抬頭,說,寫一些,主要寫小說。
張汝青提起興趣,問,哪方麵的?
曼詭秘地笑笑,說,說出來你不要笑,我喜歡寫言情小說,愛情小說吧。
張汝青想問,是根據親身經曆,還是來自想象,說出來的是,像瓊瑤那樣的?
曼眨眨眼,說,不完全是,基本思路是。我喜歡寫結局好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壞人下場悲慘。有時候,寫著寫著,眼淚止不住流。
張汝青說,哦?寫作會那麽痛苦?
曼得意地說,痛,且快樂著。
張想了想,說,我做不到。痛,什麽也不想寫。快樂的時候,想不到會寫作。
曼望著他,神色怪異。
張汝青問,那你寫的那些東西,也發到網上?我保證,我會讀。
她點點頭,說,你不會感興趣的。
張汝青問,我怎麽不會感興趣?
她說,男人對不現實的東西不感興趣。對我們女性,正因為不現實,才那麽有魅力。夢中的世界比現實的世界多出色彩,多出曲折,你們不感興趣,可惜了。
她的話意味深長,值得玩味。曼看看手表,說,我們該走了,時間差不多了。
登車後,他們理所當然地坐在一起。
8
阿馬裏約是個小城市,灰狗三拐五拐就出了城。
不久,夜幕降臨,灰狗行駛在高速公路,窗外無景可觀。灰狗車廂內一片漆黑,間或路燈光閃入,將曖昧塗進。
他們調低交談的音量,絮絮而談。聊著,張汝青說起女兒的早戀。這是他的一塊心病,平時,他想象不出會跟外人討論。現在,借著夜色,趁著與曼逐漸自在的互動,他很有傾吐的衝動。
曼靜靜聽著,問,你女兒多大?
張汝青說,剛過十六歲。
曼哦了一聲,讓張汝青接著講。
聽完,她同情地說,十六歲,懷春的年齡,叛逆的年齡,攪在一起,不好辦。你請教過專家嗎?
張汝青說,隻跟女兒的學生顧問聊過。請專家?他們有更好的辦法嗎?
曼搖頭,說,可能沒有吧。你這一說,我倒有一個故事,真實的,對很少的人講過。講了,你不要介意。
張汝青說,不會介意吧。
曼清清嗓子。看來,故事會很長。
她說,故事的主角是我媽媽。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多愁善感,心地單純。一輩子不講究吃穿,一輩子牽掛著小時候的一段遭遇。說起來,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她在上海念初中,放暑假的時候,她一個人搭火車回老家。
張汝青問,一個女初中生,敢一個人搭火車?
曼說,那時風氣好,算平常的事。我媽當年十五歲,比你女兒現在還小一歲。火車進入湖南境內,從瀏陽站上來了新旅客,我媽的邊上正好有空位置,坐上來的新旅客是個年輕男人,二十來歲,在長沙念大學。他的目的地是廣州,要經過我媽媽的老家轉車。男人長得帥,能言善道,不久就把我媽媽迷得團團轉。可以說,我媽媽對他很有好感,算墜入情網吧。
張汝青說,旅途中的浪漫,不少人憧憬。
一說出口,他覺出不合適宜。他也在旅途,跟一個同齡女性越談越深,這麽一講,聽者怎麽想?
曼的確頓了頓,嘴唇抿成直線。
張汝青說,後來呢?
曼緩過神,說,後來,那個男人到了該轉車的站不下去,主動補票,一路跟著我媽媽到老家。出車站,他對接站的外公外婆說,他愛上我媽媽,要跟她結婚。我外公當笑話聽,轟他走,請他不要打攪我媽。那時,沒有私家車,沒有出租車,能坐的隻有公共汽車。男人跟著我媽媽一家人擠上公車,跟著他們到家。
張汝青問,你外公不會把他當流氓吧?
曼搖頭,說,不會。那時的風氣好,可能還沒有流氓吧。我外公當然不讓他進家門,教訓他,快找一個地方睡覺,明天腦袋想清楚了,重新買票下廣州。
張汝青說,他當然不會罷休。
曼說,是。他找了一家旅社,一連住了一個月,天天來我家,要求見我媽,要不幫忙打掃衛生。我外公其實挺喜歡他,堵他在門口的時候,還跟他聊幾句,知道他的父親是做紗布的資本家,兄弟姊妹一共八個,他是老大,家裏希望他將來娶長沙上等人家的女兒。他不想聽從,說他非常喜歡我媽媽,媽媽小,等幾年沒關係,隻要我外公給個話,他年年來,等我媽媽歲數到了,他就正式求親。
張汝青問,一個多月,你媽媽沒機會跟他講話?
曼說,沒有,外公不讓。她每次掀開窗簾,朝外頭張望。她知道兩個男人在交涉,盼望有個好結果。後來,我外公實在被纏得沒辦法,內心被男人的追求所感動,答應下來,說,這幾年,兩個人先好好讀書,通信可以,見麵免談。時機成熟了,到時再說。那個男人答應下來,我外公高興,覺得終於擺脫了他,破例讓我媽媽出來,大家一起吃了一頓飯。
張汝青說,所以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麵。
曼說,是。說是天天來,兩人認真隻見到第二麵,怪不怪?外公叫我媽拿鋼精鍋到外麵買了一鍋芋餃,就是芋頭皮包的餃子,高高興興,好見好散。男人走了,一個星期給我媽寫信。信發給我外公的單位,我媽每個星期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外公手裏的信。兩年過去,從未間斷。我媽十七歲那年,男人的信突然中斷。我外公想,那個男人堅持不下去了,這樣也好。我媽當然傷心。但是,她畢竟小,傷心了一陣子,這事就淡下去了。六個月之後,我外公回家,手裏捏了一封信。外公哭過,信給媽媽的時候,手抖得厲害。
張汝青問,出大事了吧?
曼說,信是男人的父親寫的。男人畢業實習的時候,在野外采標本,不小心滑下懸崖,人都找不到。他父親想了很久,決定把消息告訴我家,因為,他的兒子一直念著我媽。他父親覺得,隻有告訴我媽,兒子的靈魂才能真正安息。我外公打算不講。我媽已經淡忘了,說了有什麽意義呢?可是,外公感到這個年輕人可貴,有他做女婿,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他就這樣走了,外公心裏難受得很,一看到我媽,外公的手失控,信就送過去。
張汝青唏噓不已。是的,世上有真正的愛情,太少,才那麽珍貴。
曼說,過了很久很久,我媽才平靜下來,嫁人生孩子。我一直不知道,直到讀小學六年級。我記得,那天特別冷,我的手起了凍瘡,放學的時候,想跑回家,真跑起來,臉被刀割一樣。進了家門,聞到撲鼻的香味,饞得我下巴要掉下來,是芋餃。媽媽眼睛紅紅的,幫我盛餃子,鼻子吸溜個不停。那天我爸不在,隨機關幹部下鄉勞動去了。我幾口吃完,覺得吃到了天下最最好吃的芋餃。吃過了,才發覺我媽不對。我問外公,媽怎麽了?外公不說話,說,吃完去做作業。
張汝青說,發生了什麽事?
她望了他一眼,像是被驚醒。她敘說往事,太投入,不想被打攪吧?
曼說,等我上了大學,我媽才告訴我整個過程。告訴我,那天是那個男人的忌日。說是忌日,不太準確。應該說,那天是我媽得知他去世的日子。正好我爸不在,她出去買了芋餃,給男人表達個意思。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麵一起吃的東西。一段情,才見兩次麵,講出來誰會相信?我聽了非常感動,對我媽說,這麽美好的感情,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我媽說,這樣對你爸不公平。我說,又不是婚外戀,發生的時候,我爸還沒出現呢,怎麽對我爸不公平?我媽發火,說,不公平就是不公平。你爸對我好,好得我沒話說。我問,你告訴過爸嗎?她說,講過。他不在意,還說,一輩子有過這樣的經曆,雖貧困而富裕。
張汝青由衷地說,你爸真不錯。
曼說,我爸是不錯。這事講開了,他喜歡開玩笑,說他是中央候補委員,不是我媽的第一人選。我跟我媽暢想過,如果那事有個完滿結局,我媽的日子會怎樣。我媽說,別瞎想,要是那樣的話,你從哪裏出來?講完,她微微仰頭,眼睛注視某個地方,一眨不眨,自言自語,就一次,一次夠了。她已經快六十了,嘴角眼角的皺紋很明顯,我發現,她特別特別漂亮。那個神態,那種專注,那兩句話,閉上眼睛,我的腦海就可以複製出來。
張汝青想說個什麽,她按住他,說,等一下,等一下。我不是在你們加州開過會嗎?你猜,我碰到什麽?
張汝青一臉茫然。這從何猜起?
她說,我住的旅館離迪斯尼樂園不遠。一天,當地的朋友帶我去韓國人聚集的市——具體名字我忘了——吃飯,大的餐館都客滿,朋友說,你不嫌棄的話,我們找家小店,保證是正宗的韓國料理。我說,行行,都好,隨便哪一家都比我們伯明翰的好。我們進了一家很小的店,四五張桌子,七八個人。剛坐下,我看到鄰座點了芋餃。我高興得不得了,說,就吃這個,就吃這個。端上來後,我咬一口,就是那個味!真的,我的眼淚嘩嘩流出來,把朋友慌得,說,怎麽啦?怎麽啦?裏麵包了辣椒是吧?這麽辣?我抹幹眼淚,握住朋友的手,說,不是。知道嗎?芋餃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東西。
張汝青說,然後就講你媽媽的故事?
曼說,沒有。我隻給很少的人講過。見我流淚,朋友開玩笑,說,阿拉巴馬州沒那麽糟糕吧,見個芋餃就哭成林黛玉那樣?那裏吃得飽飯不?
張汝青竊笑。曼的感性,來自她母親的遺傳。她母親擁有難得的一段情,她自己呢?她結了婚,從事科學研究,有功夫生情?會生情嗎?可能會。寫愛情小說的人,沒經曆能寫出什麽?憑空捏造的東西,讀者一眼就能看出破綻,那不白耽誤時間?
曼說,聽你講女兒早戀,一扯扯這麽遠。我想說的是,女孩早戀是麻煩,不過,許多美麗的愛情故事就是早戀。我覺得,你不要把女兒想得那麽壞,不要把將來想得那麽壞,最起碼,不要太粗暴幹涉,把事情弄得更糟。感情的事,來了,很難擋住。男女之情是很美麗的東西,不是嗎?
張汝青不以為然。說起來容易,作為當事人,還能鼓勵他們?
午夜十二點多,灰狗停靠一家加油站,要停個半小時。大部分乘客下車,上廁所,買東西,做身體舒展運動。
回到車上,兩人還沒來得及講話,隻見路麵騰地飛出一輛警燈飛轉的警車。車喀的一下停住,裏麵跳出來兩個警察。警察朝灰狗走來,加油站裏跑出來一位女收銀員,她激動地對警察說著什麽,跟著警察。他們三人上車,女收銀員看了幾眼,手指著一個人,大聲說,就是他,就是這個人!
滿車的人往後看,看到被指認的人。一個黑人,四十來歲,穿一件帶套頭的春秋裝,下著肥大的褲子。他一臉驚恐,說,為什麽是我?我什麽也沒幹,我對上帝發誓,我什麽也沒幹。
兩位警察氣勢逼人地走來,一個說,有人看到你拿了沒付錢的商品。
黑人說,我沒拿東西。我拿的東西,都付了錢。
警察說,不管怎樣,你跟我們下去。
黑人起來,嘴裏嘟囔著,我要脫光給你們看。那個女人看錯了人。她見我皮膚黑,不喜歡我,要我倒楣。
他們三個站在加油站附設的店門前,講了幾分鍾,黑人擺架勢要拖衣褲,警察厭惡地擺擺手,年輕一點的警察不太情願地上下摸,沒有摸出什麽。警察商量了幾分鍾,再跟收銀員講了幾分鍾,決定放黑人一馬。
眾目睽睽之下,黑人低著頭,像遭霜打的小麥穗,生生縮短了幾公分。
曼小聲說,抓錯人,事情就這麽結束了?不知道警察道歉了沒有?
兩個警察一副狠角色的長相,不太會道歉吧,除非受到外界很大的壓力。時值午夜,車停在不知何處的德州地盤,見證人是一群灰狗的乘客,警察要忌諱什麽呢?
曼說,南方的黑人比較老實,能幹的,能鬧事的,都遷到大地方去了。留下的,聽從命運,逆來順受的多。
見證到這一幕,兩人失去了深聊的興致。再說,他們的確困了。
他醒過來,天還沒有完全亮,看一眼手表,指針在五點十七分。曼的頭靠著窗戶,睡得正熟。她的臉衝著他,恬靜舒展,眉毛間或聳動一下。
他端詳著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換了一個睡姿,頭扭向車窗。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女人的好感接近危險的邊緣。
他出走,沒想過尋求豔遇,與曼初次見麵,他想到的不是豔遇一回。人說,日久生情,他們相遇不過兩天,兩天一點不長,可是,他們幾乎朝夕相處,彼此的熟悉超過一般交往的兩個星期,甚至兩個月吧?
有好感是一回事,誰能阻擋人對人的好感呢?男女有了好感,再進一步,會發展成什麽,一般人都想象得出。他無意中處在如此特別的處境,跟她,存在各種可能。要不要試試看,到底會是哪種可能呢?
想到此,他內心深感不安。對老婆有諸多不滿,再有道理,她的不足加起來,相對於他可能的出軌,算得上什麽呢?
可是,眼前女人的魅力與秒劇增,理性分析條條是道,感情噴薄而出,什麽擋得住呢?
最好的辦法是離開。離開?往哪裏去呢?
張汝青在漩渦中掙紮,睡覺已不可能,兩眼磨礪得炯炯有神,恰似荒野中的狼。
曼醒過來,正要伸懶腰,看到張汝青,看到他的雙眼,不由得愣神,然後,垂下眼簾,問,幾點了?
張汝青掃一眼手表,說,快八點。
曼從手提包裏摸出一塊濕紙巾,背過頭,輕輕擦臉。
他們隨意交談,避免直視對方。
到了達拉斯南園車站,曼先說,我出去打了電話。張汝青說,我也有幾個電話要打。他們分了手。張汝青想,分開好。自己不是情場老手,有了不安分心理,眼神藏不住,她很快會發現,兩人會很尷尬。
隻是,再上車,還要不要坐一起呢?
9
發車前二十分鍾,兩人如約好一樣,同時出現,看到對方,相視一笑。
不用多說,他們坐在一起,靠車尾。
他們後麵一排坐了一位年輕的黑人,個子瘦小,頭發剪短到頭皮。他喜歡喃喃自語,身體喜歡左右搖擺,他們不用回頭,時時感覺他的存在。
他們隨意聊著,黑人的頭靠著他們的椅背,津津有味地聽著。張汝青覺得奇怪,問曼,他不會聽得懂中國話吧?
曼沒有把握地搖頭,說,不會吧。
黑人問,你們講什麽語言?
曼回頭說,中文。
黑人使勁點頭,手用力拍椅背,說,我知道,一聽就知道。
曼問,你怎麽知道?
黑人說,我媽小時候訓我,罵我不聽她的話,喜歡說,你別裝傻,我講的不是中文,你聽得懂的。從小,我覺得世上最難懂的話是中文。我聽你們講這麽久,一個字都聽不懂。你們在哪裏學的?真的很難嗎?
張汝青跟曼對望,不知該如何回答。曼說,我們是在中國出生長大的,當然懂中文。
黑人使勁點頭,手再用力拍椅背,說,我知道,一聽就知道。
張汝青跟曼止不住笑起來。他們遇到一個笑星,是個令人愉快的旅伴。
張汝青問,你去傑克遜幹嘛?
黑人說,我是那裏長大的,後來跟爸爸搬到德州。
曼說,那就算回家了。
黑人瞪大眼睛,誇張地說,我才不想回家,沒辦法呀。我家留在傑克遜的人口多,快二十幾個,一半的男人蹲監獄,就是密西西比三角州最大的那所。這回,我奶奶命令我探監,說,好歹整個家庭團聚,別挑地方。我對奶奶說,你是想搞笑還是犯糊塗?我是不能挑地方,可是,團聚辦不到,得一個一個來。監獄允許團聚的話,鬧出暴動怎麽辦?
一家那麽多口人蹲監獄,奶奶的日子怎麽過?
黑人說,奶奶是我們家的皇後,她的話就是聖旨。今年跟往年一樣,她一邊命令我,一邊抹眼淚,說,造孽呀,密西西比那麽多人沒工作,三角洲的監獄倒好,是當地最大的雇主,靠抓人養人,老天不管哪。
黑人講的內容沉重,語調抑揚頓挫,眼動眉毛動。張汝青想,這位仁兄許是演藝圈內的主兒,或是天生的樂觀者,要不,對社會怎麽仇視也不過分。
張汝青問,傑克遜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黑人手托著下巴,眼睛急速轉著,哼嗯哼嗯著,半天不吱聲。看來,傑克遜跟整個密西西比州一樣,毫無亮點。
他恢複與曼交談,過幾分鍾,覺得肩頭被黑人輕拍一下。他轉過頭。
黑人說,傑克遜好玩的地方沒有,值得見識一下的地方,我可以建議,聽不聽由你。
張汝青問,是哪裏?
黑人說,通往州議會大廈的路上,有好幾家酒吧,晚上十點以後,樂隊歌手開始駐唱。
酒吧歌手,老套路吧?張汝青不感興趣。
黑人說,注意聽藍調歌手,密西西比三角洲的藍調,我敢打賭,你會愛上藍調,瘋狂地愛上。我的上帝呀,多虧他們還願意留在密西西比,要不,這個州真的一無所有。
他使勁在胸口劃十字。
曼輕聲說,他說得沒錯。三角洲藍調是現代搖滾樂的母親河,調子和緩,像嘮家常,聽著聽著,不知不覺人掉進去。怎麽說呢,像嚼橄欖,越嚼越出味。
黑人中途下車。下車前,一再叮囑,要他們去聽藍調。他態度誠懇,幾近央求,張汝青爽快答應,好。一定會去聽聽藍調到底是啥玩意兒。
黑人提著簡單的行囊,步履輕盈,將要轉去三角洲地區的牙柱(Yazoo)城,不像要探訪一家子蹲監獄的親友,倒像要趕廟會。
張汝青感慨道,接觸多了,黑人裏的好人其實不少。
曼接上一句,接觸多了,我們華人裏的壞人其實不少。
灰狗緩緩開入傑克遜,已快到晚上十點。他們在途中吃過快餐,肚子不餓。張汝青提議,那我們一起去聽聽音樂吧?
曼點頭答應。
傑克遜城中心不大,問過幾個路人,他們很快找到一家藍調酒吧。推開門,隻見燈光昏暗,濃濃的煙酒混合味撲鼻而來,加了弱音器的小號吹出嘶啞的樂調。習慣燈光後,可以看到裏麵坐滿了客人,幾乎清一色的黑人。他們的出現,吸引到全場的目光。曼情不自禁地緊靠著張汝青。張汝青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細長,手掌微含暖意。
張汝青覺得有些暈眩,一部分是酒吧的氛圍,另一部分是對他和曼將要演繹的故事。踏入酒吧的門,他們選擇了曖昧,曖昧的下一步是什麽呢?
他們花了近半分鍾,擠到吧台。吧台末端坐了一對中年黑人男女,見到他們,站起身,優雅地讓出寶座。曼坐上去,在可轉動的高椅上不斷換坐姿,顯得不自在。張汝青輕聲問,經常泡吧?
曼睜大眼睛,說,哪有的事。你呢?
張汝青學舌道,哪有的事。
他想,曼跟自己一樣,講的是大實話吧。這樣一來,下麵會更有意思,因為,他們無腳本可跟。
一位黑人女酒保挨近,問他們需要喝什麽。酒保個子小巧,臉部化妝濃厚,眼睛顯得過大。憑相貌,她更像個中學生。難道酒吧請不來成年人?
他們商量了一下,猶豫不決。酒保耐心等著,大眼睛忽閃忽閃,假睫毛搖搖欲墜。張汝青靈機一動,問,你給我們介紹得了,最賣座的。
酒保掃他們幾眼,建議道,男的喝“威士忌誘惑”,女的喝“嘶嘶查爾斯頓”。這是情人節的熱門酒,你們會喜歡。
張汝青和曼對望,無語。
酒保回到工作台,手若神助,動作極為嫻熟,像耍雜技。
曼嘖嘖稱讚,低聲說,你看人家,那才叫專家。
張汝青說,那是。我們算什麽,業餘得不能再業餘。
曼接過話,說,業餘也有業餘的樂趣。
張汝青深望著她,想讀出個中意味。曼一臉正經。
酒端上來,張汝青望著手中杯蜂蜜般的液體,似乎有些犯怵,喝不喝?喝多少? 他不自覺地輕搖杯子。
曼說,這是雞尾酒,不是葡萄酒,喝之前,不用搖來搖去的吧?
他問,你很專業嘛。
他猛灌一口。勁道十足,帶著苦澀。他表情複雜。曼向酒保要來一杯冰水。張汝青一口氣喝了半杯,說,水才是人類的好朋友。
曼打趣道,給你送水的人才是你的好朋友。
張汝青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為好朋友幹一杯!
第二口下肚,感覺好多了。水幫了忙,曼帶感性的話幫了更大的忙。
一位年紀不小的黑人男樂手登台演唱。據曼介紹,唱的正是三角洲藍調。歌很長,很難聽懂歌詞,他猜,是講一個人流浪的故事。歌手真的像嘮家常,娓娓道來,帶著淡淡的憂傷。
張汝青覺得有趣,心靈倒平靜如水。聽了幾分鍾,他發現曼好像在哭。他對她舉杯,她舉起杯,杯子和她的眼睛晶晶發亮。
歌手下台休息。樂隊開始奏舞曲,酒吧裏幾對男女立身,踩著音樂起舞。酒吧空間有限,舞者跳著小心翼翼。
張汝青喝著酒,評論道,你說得沒錯,藍調確實耐聽。
曼說,是的。
她的目光遊移,從樂手跳到舞者,跳到張汝青,又跳回歌手。
張汝青仗著酒勁,鼓起勇氣,說,我們也跳跳舞吧?
他伸出手。曼接過他的手掌,說,藍調適合聽,不適合跳舞,節奏不好把握,現在的曲子正好。
他們步入舞池。其他舞者微笑以對,跳得更加小心翼翼。
張汝青不記得在哪裏讀過,酒,女人,音樂,三者兼備,想不浪漫都難。
他說,剛才你很動情。
曼說,是。我都覺得奇怪。三角洲藍調在美國現在不算流行,太慢,旋律不夠。我怎麽會那麽感動?我想,我來美國太久了,在南方呆太長了,不知不覺,融入南方的文化。
張汝青說,入鄉隨俗,沒什麽不好。
曼說,倒是。音樂對胃口,人會想很多。
他們跳了一曲接一曲,中間加點了雞尾酒。張汝青喝得如騰雲駕霧。不確定是幾點鍾,曼說,我們出去吧,該休息了。
張汝青猛然驚醒。是呀,該休息了。他還沒有訂旅館。這麽晚了,到哪裏找旅館呢?
曼喃喃地說,我已經預訂了旅館,就在同一條街上。你要是……
她頓住,凝神看他。
他說,好,我過去坐坐。
他們手牽手,步出酒吧。外頭的風吹過,他清醒過來。要不要去呢?不去,該上哪裏呢?
他隨她辦妥入住手續,隨她走上二樓,隨她進入206房間。進門後,她沒有開燈。他們在門後緊緊擁抱。黑暗中,他們傾吐出火焰般的熱情。
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可是,他執坳地相信,是酒摧毀了他的抵抗,摧毀了他背叛老婆的深深內疚。沒有酒,他可能全身而退。
會嗎?
一個老套的借口,一個脆弱的借口。
曼的裸體修長,手及處,連綿不斷。終於摸到她的足窩,他心裏默念:腿長長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摸索
她居然聽到了,吃吃笑著,說,你挺有文采的。
他明明是心裏默念,她怎麽可能聽得見?
怪了。
怪酒。
他們身體纏繞。他們沒有睡一分鍾。
天亮了,市井聲隱約可聞。曼背抵著他,摟住他的手,在他的手背反複劃圓圈。張汝青問,圈圈裏麵是什麽?
曼說,什麽都不是。
張汝青說,等我一下,我上一趟洗手間。
她說,我跟你一起去。
他們躺回到床上。曼麵對著他,說,在阿爾伯克基見到你的第一麵,我就覺得,我們會走到一起。
張汝青說,這麽厲害?
曼說,說句心裏話,我想象過碰上美國男人,英俊挺拔,胸口毛發濃濃的,腋窩噴了淡淡的香水。沒想到,遇見的是你。
張汝青看看自己光滑的胸脯,手舉起,聞聞腋窩,說,讓你失望了。沒關係,錯了可以改,還可以再出走一次。
曼閉上眼睛,說,不了,一次就夠。你呢?
我呢?我什麽?張汝青想不透。
他試著回答,我跟你期望的美國男人差距大。我不期望豔遇,生活中沒出事,沒被人傷害就算萬幸。碰上了你,我不想放過。
曼莞爾一笑,說,不放過?想把我怎麽樣?
張汝青語塞。
曼說,給你說一件事,聽完不要笑話我。
張汝青說,該笑的還是會笑,我不會裝。
曼說,好。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喜歡在網上發帖嗎?我發的帖數量不少,有一些忠實的讀者。有時候,讀者給我的郵箱發個人郵件,我有帖必回,覺得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慢慢地,有一個讀者頻繁給我發郵件。從注冊名看,是個男人。他文字不錯,幽默樂觀,給人好感。空中來往一段時間,我上班的時候都會想到他。我猜想他的長相,猜想他的個性,猜想他的職業。
她將腦後的一個枕頭抽出,壓在腹部,問,我是不是不太正常?
張汝青說,哪裏,正常人都會這麽想。我生下來就缺這種粉絲,有一個都行。
她用手掌輕輕拍他一下,說,我是你的第一個。
他們沉默下來。
曼說,我剛才說到哪裏?
張汝青說,說到你天天想那個忠實讀者。
曼說,哦。一天,他來信,說他要來伯明翰出差,想見見我,問我是不是願意見個麵?
張汝青問,他怎麽知道你在伯明翰?
曼說,我發的帖子,有幾篇寫到伯明翰,寫到阿拉巴馬大學。接到他的信,我高興又猶豫,為這事,想了幾天。
張汝青說,最終你們還是見麵了?
曼說,是的。我們約定在城裏的一家星巴克咖啡館見麵。見麵之前,我很緊張,很期待,沒有心思做事,弄得頂頭上司很不滿。進了咖啡館,我一眼就認出他,他也是一眼認出我。
張汝青說,我猜也是。
曼說,我一進門,他站起來,對我招手。
張汝青說,你們有心靈遙感?
曼笑起來,說,哪裏。當時店裏隻有我們兩個客人。
張汝青笑起來,說,這個好笑,我得笑一下。星巴克也有生意差的。
曼說,我們隻講了幾句話,我覺得非常不自在。
張汝青問,是哪裏不對?
曼說,他非常靦腆,眼睛看地麵,看別處的時間比看我的時間多得多。他說活幹吧吧的,一點幽默感都沒有,跟網上的那個人反差很大。別看我喜歡寫東西,平時我很安靜,話不多。他不自在,我更不自在,椅子像烙鐵一樣燙。
張汝青說,是不是弄錯了?是另外一個人?
曼說,不是。回去之後,他給我發郵件,附上他在店裏拍的照片,他自己的照片,是同一個人。他要求我回照片給他。郵件裏,他恢複了自我,變回了原來的那個人。
張汝青評論道,網上就是虛擬的世界。
她緊緊抱住他,說,網上不可信,可信的,是親眼見到的。
張汝青脫口而出,問,你先生應該是很棒的男人吧?
一出口,他就後悔。此時,他們赤身裸體,情意綿綿,談什麽都可以,唯獨不能談各自的配偶。
曼的身體果然一緊,稍稍移開幾公分。
他想起妻子,想起跟妻子的戀愛。同樣有愛情,隻不過,不至於浪漫到可以當故事講,像曼的媽媽經曆過的那樣。就是因為平凡,自己心底裏不太滿足?還想追求曼媽媽式的浪漫,就一次,一次都行?
曼的媽媽是純粹的浪漫,值得一輩子追憶,還讓人感慨萬端。自己正在做的事,屬於浪漫,值得追憶嗎?講出來,讚的人多,還是罵的人多呢?
曼先開口。她問,我還沒問過你,你為什麽要坐灰狗?
他一五一十地講起來,講到家事,講到事業,講到路上遇到的攝影家,已經破產的年輕企業家,懷抱幼兒的年輕媽媽,還有給他上人生課的西藏人。
他說,我因為心煩,覺得自己活得悲慘,坐了一趟灰狗,覺得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我活的一點不悲慘,沒有理由那麽沮喪。
曼說,就是,平淡,甚至厭煩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常態。出走,好像能打破常態,一路旖旎風光,好像沒有盡頭。可是,走得再遠,總得停一停,停下來,常態又會形成,又有新的煩惱。我們的難題是,要不要重新出走?
曼的話充滿哲理,意有所指。
張汝青仔細想想,說,我不會,起碼不會再坐灰狗。
曼沒有笑,她問,喜歡三毛嗎?
他點點頭,說,喜歡,幾代人才能出一個,奇女子。
曼說,我很喜歡三毛。她的經曆那麽豐富,寫出那麽多打動人心的文章。我年輕的時候,想過走她的路,浪跡天涯,給後人留下值得一遍一遍讀的好文章。
張汝青說,但是,你沒機會做到。
曼搖搖頭,說,做不到。像你說的,三毛是幾代人才有的人物。她走個不停,她靈感的泉水奔流不息,下筆如神助。她最後停下來,過台北人的普通生活,她極度不適應,失眠,患憂鬱症,瘦得皮包骨,幾度自殺。我常想,為什麽呢?
張汝青等她說完。
曼說,我覺得,三毛的生命屬於旅途,停下來,她就不是三毛。我們呢,成不了三毛,想學學不來,因為我們不能在旅途上奔個不停。我們是普通人。我是什麽人,我自己心裏清楚。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最後都是一樣的命運,不是嗎?我要回伯明翰。
張汝青說,我陪你一起去吧?
她鬆開雙臂,說,你不是要去亞特蘭大嗎?
張汝青說,不去了。我送你回家。
她凝望著他,問,為什麽?
張汝青說,我要跟你呆在一起,能呆多久算多久。
他們相望,久久無語。
曼推開他,說,你還是照原計劃走吧。
張汝青說,我不。
她提高嗓門,說,回到你太太身邊,現在不算晚。我們已經……
她講不下去,哽咽不已。
曼平靜下來,靜靜起身,一個人去洗手間,洗了半天,化了妝,抹不掉眼皮的紅腫。
她走出來,對他說,我要出去一會兒,等我一下。
她買了一副剃刀跟剃須膏,說,你還是刮刮胡子吧,胡子拉碴,一副頹廢的樣子,誰相信你是出公差?
曼幫他刮得幹幹淨淨。
曼從她的包裏拿出一張生日賀卡,說,我買了一張卡,在上麵寫了幾段話,留給你。
張汝青翻開賀卡,工整如印刷一般的字體寫著:
過生日的時候,我們成為被祝福的中心。
燈熄了,蠟燭點著了,音樂升起了,我們閉上眼睛,默默許個願,睜開眼,吹熄蠟燭。
蠟燭點燃起火焰,但不是用來焚燒的火。
蠟燭照亮的,是我們心中的一個願望。
生日過後,我們牢記的,是小小的那個願望,還有,跳躍的小火苗,短暫,長久。
讀完,他注視著她。她微微仰頭,眼睛凝視某個地方,一眨不眨 。沒記錯的話,這是她描繪過她母親的神態。張汝青發現,曼特別特別漂亮。
寥寥幾段話,盡在其中。再說都是多餘。
他送曼到灰狗車站。他們握手,他們擁抱,正常自然。在旁人眼中,他們像戀人,像家人,或者像好友。她抽身而去,手挽著外套,昂首挺胸,漸漸走遠。
他站在一道深藍色廊柱邊,緊緊看著。走了好遠,她一直不回頭。他想,走吧,她不會回頭的,我們的故事,今天早上就結束了。
他不肯死心。走到拐彎處,就要完全走出視線的當兒,她回頭一瞥。有多久呢?一秒?兩秒?還是不到一秒?
離得太遠,他見不著她的眼睛,辨不出眼中的內涵。
他的腦中哢嚓一聲,留住這個時刻。
10
張汝青中止了東行,向老同學解釋一番,承諾下次一定守約。
他一個人在傑克遜多呆了兩天,讓自己沉澱。
他搭乘紅眼航班抵達洛杉磯,正值清晨。他打出租到家。
天起了難得的晨霧,他家的房子被裹在其中,紅瓦頂時隱時現。久違的親切油然而生。他像一隻鳥,飛出去,跨湖越海,溜了一個大彎,倦了,想家了,最終回巢。
四周一片寂靜。此刻,他的妻子和女兒還在酣睡吧?
他坐在房子對過的人行道緣,從兜裏掏出機場買的一盒煙,點著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他的手壓著下巴上的胡須,三天沒刮,一片茂盛。是的,他的代謝功能尚好,身體狀態尚好,是福音,也是能夠“犯罪”的本錢。
他無聲苦笑。
他試圖在腦海中勾劃曼的長相,她的身體,試了幾次,居然失敗。所以,他們之間發生的是一夜情。記不清長相,不知道她的全名,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不知道她的住址,酒後始亂,繼而肉體接觸,不是經典的一夜情麽?
是嗎?
她講述的幾條故事,講述的一生經曆,猶在耳邊;她的輕聲細語,她留下的幾段話,銘刻在心。念及,一股暖流衝刷心田。所以,他們之間發生的不是一夜情,包含更深的東西。因為更深,她才不肯回頭,直到他要失卻耐性的最後一刻?
因為更深,他務必忘掉。馬上將見到的兩個女性,是真實的,是他需要麵對的。一趟東行的灰狗之旅,所見所曆,幾乎讓他脫胎換骨,使他對如何對付未來信心倍增。
一輛警車滑過。張汝青視若無物,直到一位女警察戳到他跟前。女警三十來歲,壯實如牛,右手按住腰際的手槍。
她問,可以問問,你在這裏幹什麽嗎?
張汝青說,我就住對過。我剛出差回來。
他的手指指對麵,語氣缺乏坦然。他眼下的一副尊榮,似乎與周遭的環境不太相稱。女警或許不相信他,把他當成流浪漢,把他當成腦殼短路的人。
女警要求他出示證件,他積極配合,及時呈送駕照。都到家門口了,他可不願意增添麻煩。
驗過之後,她理解地說,你現在不想打攪家人吧?
張汝青想了一想,點點頭,說,正是。
他嚴重地打攪過她們,盡管她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他不能再打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