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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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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你一個夏天》

(2021-05-28 14:11:39) 下一個

      段海康跟妻子的關係進入冰川期,徘徊在融化破裂的邊緣。沒有走到最後那一步,原因是尚在讀高中的獨生女兒。他們沒有挑明,但有默契:女兒中學畢業即辦離婚。

      2017年的夏天,女兒去台灣東部山區當義工,為期一個月。他向妻子提議,趁此機會,他們倆再去夏威夷度假。他小小地希望,兩人隻花錢不幹活的朝夕相處,說不定能拾回失去的化學元素,關係得到修複。

      妻子滿口答應。他一人把全部手續辦妥。出發頭一夜,妻子說身體極不舒服,沒辦法應付五個小時的跨洋飛行。她說對不起,聲音低到他懷疑是不是真的說過。

      他們結成夫妻,如同共栽一棵樹,從此同根,指望長大長高,指望修出百年良木。風雨之中,他們從相依走向相離。兩人都有錯,錯在戀愛新婚的時候,無法預見未來的力量那麽強大。他對妻子沒有過多怨恨,靜靜等著那一天,和平分手吧。

      他們給對方空間,不幹預對方出門在外的生活。對接觸過的女性—包括女客戶,他有隱秘的想法。試想過,如果跟她或她結合,會不會不一樣而結局完美?到目前為止,他尚未碰上讓他真正想結合的人。

      他在夏威夷訂的是一家不太熱門的中型酒店,他靜下心,看潮起潮落,吃美味佳肴,身心得到很大程度的休整。

      這天,他站在酒店二樓的大露台上,啜飲價錢不菲的雞尾酒,觀賞美麗的日落。樓下一塊大草坪,三三兩兩的人群,背襯西沉的紅日,擺出各種姿勢拍照。他孑然一身,手上的酒杯顯得沉甸甸。如果妻子同來,他們大概率會參與其中。曾幾何時,他為妻子拍過多少滿載記憶的照片啊!

一對東方母子引起他的注意。當媽的大約三十五六歲,一條桃紅色露肩無帶裙,左手戴一串夏威夷土著風情的小花環。兒子大約十來歲,不太想拍照,身體僵硬,表情過於嚴肅。   

      過了十來分鍾,那對母子出現在露台。女人點了一杯雞尾酒,兒子端著一大杯飲料,杯沿插起花哨的小洋傘。段海康獨站的小角落,右邊是幾個德州佬,嗓門超大嚷嚷著,左邊有一小部分空間。

      女人左右張望,尋找合適的地點。他希望她們能走到自己身邊。她們過來了。她走路稍稍內八,像日本女性。

      她叫兒子站位拍照,兒子不情願,找理由說,還沒拍夠哇?你手裏拿杯子,怎麽拍?

      她不放棄,搜尋能放酒杯的地方。段海康說,我幫你拿吧。

      她抬頭看他,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笑吟吟的,順手把酒杯遞給他,說,謝謝你。

      母子繞露台一周,拍了不少照片。他覺得她的眼睛特別,像一泓湖水,柔柔地把人吸進去。等她們回轉,女人的鼻子上滲出淺淺的汗珠。她再表謝意。他問,你是大陸來的?她說,對,浙江。他問,參加旅遊團?她說,不是,自由行。她反問,你也是大陸的?他說,算是吧,我住洛杉磯。

      能自由遊美國,收入一定不錯。他好奇,母親長相亮眼,兒子長相欠佳,應該得之於他父親。當父親的呢?

      他回到客房,打開手提電腦,沉浸在網絡世界中。回過神來,他想起妻子,此刻她在幹什麽?看電視?打手機?還是……?

他的心緒紛雜。他下到大堂,走進附設餐廳的小酒吧。酒吧無牆壁,象征性地擺了一扇木製的門。他點了一杯淡味的雞尾酒。酒吧的大電視正播放上賽季的大學生橄欖球賽,十來個觀眾無比投入,叫喊聲蓋過解說員的點評。觀眾基本是中年白種男性,衣著五光十色,啤酒肚凸出,坐著跟躺著差不多。他們忘情得很,不知道在家是不是同樣如此?他想不會。但凡出遠門,一般人都會膽子大一些,行為放肆一些,循規蹈矩,何必花錢出門?

日落時遇見的那位女性現身。她獨自一人。她駐足巡視,他舉手致意。剛才幫她拿過酒杯,他認為,他們算二回熟。她走近,說,看球賽呀?

他說,倒不是,隨便坐坐。

他為她拉開身邊的活動座椅,她說,不打攪,橄欖球我看不懂。我隻是想出來透透空氣。

他說,我也不喜歡橄欖球,也想下來隨便走走。不介意的話,我們一起走?

她端詳他幾秒鍾,烏黑的眼眸若大功率的探照燈,說,好的呀。說完,她先走一步。

他叫招待過來結賬,招待問,現金還是信用卡?他嫌刷卡費事,從口袋摸出一張二十元鈔票,說,不用找。

他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站在門下的她。

他們走出大門,下了花崗石砌成的十來級台階,經過羅馬式噴水池,沿著緊貼海灘的步行道漫步。他問,你兒子呢?她說,在房間看電視。他超喜歡美國電視劇。

他說,他的英文不錯呀。她說,馬馬虎虎吧。他讀雙語學校,英文比中文好。

他問,他爸爸沒來一起度假?

她略帶生硬地說,沒來。

她問起他的職業,他說當律師。她說,華人在美國當律師,不容易吧?語言就是最大一道坎。他說,還行。我在國內大學讀英文專業,轉換不那麽困難。她問,國內哪所大學?

他說上海外國語學院。她驚訝地說,這麽巧?我也是上外的。

他興奮地說,上外上外,我們的校友遍天下。

不過,她說,我們應該差好幾屆。你是學長。你讀英文,我讀日文,大專班,正經的校慶不會請我,除非我特別成功。

他伸出手,說,人家在清華讀兩星期培訓班,見人就說是清華子弟。不用客氣,校友,定了,咱們先握握手。

他們握了手。

他問,你的工作跟日本有關吧?

她說,開始有點關係。我到劄幌留過一年學。慢慢用不上,差不多忘光了。我現在做的是外包服務,我們有個協會,專門推廣這個。

他問,那是幹什麽的?

她解釋一番。大意是,服務對象是杭(州)嘉(興)湖(州)地區的中小型企業,帶他們走出國門,見世麵並推銷產品。她的公司正打通美國線路,帶企業家去高科技城市參觀取經,抱團建立商品推銷基地。

他說,挺有意思。進軍美國走到哪一步了?

她說,線索倒是有一些,還沒有正式鋪開。我們起步晚,有緊迫感。你是哪方麵的律師?打官司的?

他搖頭說,不是。我主要做商業法律谘詢,需要訴訟的話,律師樓專門有人接手。

哦。客戶都是中國人嗎?

挺多,不僅僅是中國人。

不知不覺,他們走了老遠。走到一座白色高樓邊,他們不約而同折返。他問,這次來夏威夷呆多久?

她說,一共七天,明天回去。

他隱隱有些失落。他問,你經常出國?

哪裏,一年最多兩次,賺夠了出來一次,回去上班,為下一次攢錢。

你挺想得開。

可不是?我不像有些人,整天想養老想未來。未來哪有那麽好規劃的?

快接近自家酒店的時候,他說,我給幾家華人公司當法律顧問,他們做得不錯,也許跟你的業務對接得上,你有沒有興趣跟他們談談?

她高興地說,當然願意。我們就需要做事靠譜的華人公司。

他們交換名片互加微信。她名叫方田莉,頭銜是協會執行副會長。他把幾家公司的名號發給她。她一一核對,看樣子,真心準備跟他們聯係。

他們在大堂話別,他說,將來有機會在美國本土再見。她客氣地說,將來回中國,有機會去杭州,一定告訴我,我帶你看看杭州的山水。

他目送她上電梯,在電梯門關上的那刹那,他的心為之一跳。

回到客房,他查看她的微信,發現她天天發夏威夷的活動。九宮格的照片中,大部分是風景,一兩張是她和兒子的照片。她拍攝技術一般,照片中的她未經修飾,是本人真實寫照。

如果她同樣好奇,她會按他的名片追索他的來曆。他所在的律師樓網頁掛了他的簡曆和標準照,照片由他自己提供。他當時隨便挑一張。現在,他對那張照片不滿意,回去得找一張替換。他自認不是帥哥,但實際長相比網上的那副尊容總歸強幾分。

往後的幾個月,他們在中秋節、感恩節和聖誕節通過群發互相發了賀卡,適度而節製。他不覺得他們之間還會有交集點。

次年一月,他收到她的微信。她要訪問美國,估計待二十多天。他說歡迎,客套地表示,有空來洛杉磯,請你吃飯。她說,倒要請你吃飯。

她解釋說,邀請函是一家華人公司發的,是他去年介紹給她的其中一家。她聯係上,雙方談得挺融洽,這次來,計劃跟公司敲定合作項目。

他打聽清楚她的行程安排,估計能見上一麵。

發邀請函公司老板是沈陽人,在日本呆過多年,英文用日本名,意思是百合。五十多歲的女性,潑辣能幹,跟他成了朋友。她在華人商圈挺活躍,近幾年給他發各種活動的請柬,他不可能都去,一年挑一兩項,同時奉上拿得出手的讚助。

今年,他收到百合所在公司協辦的“華人迎春晚會”的請柬,時間比大年初一早兩個星期。他覺得時間不對,而且,海外歡慶,方方麵麵給人隔靴搔癢之感。他不想參加,打算寄一張讚助支票交差。

這回百合親自來請。她說,年年請,你年年不來,大律師架子大得很呐,再不來,以後我們的法律顧問找別家。

百合當然是開玩笑。今年她親自來請,再拒絕講不出口。他還在猶豫,百合說,你介紹的那位杭州人,方田莉,她會參加。你們熟嗎?

他說,談不上,在夏威夷度假認識的。

她說,這樣啊。我以為她是你客戶。度假認識,沒發生別的什麽?

他說,沒機會。

正好,她送上門,不能再錯過。

兩人笑了。她說,浙江女人,長得挺好看,不過,做生意好像有點嫩。我講話直,你不介意吧?

他說,哪裏。我不是說過,我們並不熟。做生意嘛,浙商可是一花獨放,舉世聞名,你的評價別下太早。

百合說,我明白。所以,我認真做了準備,除了跟我們談,還為她安排其他活動,按邀請函的行程一一兌現。如果碰上法律方麵的事情,到時請教你,該怎麽收費怎麽收。

他一口答應。

她說,那我們晚會上見?記得,我們隻提供酒水,你先吃飽肚子再來。

他說不會忘記。

晚會假一所大學的禮堂舉行。百合穿黑色禮服,胸佩紅花,領著他找到安排好的席位。禮堂的燈光灰暗,每張桌上放了燃燒的蠟燭,過道不停地有人走動。他坐下,朝麵目模糊的各位鄰座點頭致意。百合說,方田莉來了,跟人打個招呼,光點頭那成?

對麵一位女性站起來,他這才認出來。她穿白色寬袖針織衫,黑色緊身褲,笑臉帶著倦態。百合對她身邊的男士說,他們兩個是老朋友,可不可以跟您調個位,讓他們坐一起?男士馬上站起來,說,可以可以。

百合對段海康說,我不多陪你們了,還要招呼別的客人。一會兒登台,旗袍秀。

他說,我今晚就是為這個來的。

百合哈哈笑,說,真會說話,到時可別給姐們兒的肥肉驚倒。

他坐到方田莉身邊,說,歡迎你來美國。什麽時候到的?

她說,昨天上午。

一個人?

不,我們外包協會派了三個人,他們兩個今晚參加別的活動。

還在倒時差吧?

在。這一次比較嚴重。

他指著桌上的罐裝水,說,喝點水吧。

她擰開瓶蓋,喝了幾口,說,好多了。

不一會兒,晚會正式開始。五位主持人,一男四女,普通話無懈可擊。看來,晚會的主辦單位來自大陸。聽介紹,晚會請到兩岸的外交官員、當地政要、公司老總若幹,還有國民黨某元老的長女等等貴賓。男主持一氣講完幾大段排比句式的賀詞,提議道,請在座各位互相拜年。

大家站起,跟同桌握手的,擁抱的,點頭笑笑的,不一而足。他跟方田莉握過手,張開手臂,她撲進他的懷抱。她身上噴了香水,氣味清淡,他不由自主深吸了幾口。

娛樂節目正式開始。三人相聲的演員放不開,觀眾對他們的梗反應冷漠,演員越發拘謹。男生小組唱“同桌的你”,方田莉悄悄說,這首歌還有人唱?他說,唱歌的都是中年以上的男人,即便有老婆孩子,還是忘不了中學的同桌。她問,包括你?

這個問題直接大膽,他老實說,有,不同桌。

輪到一個胸廓廣大的男高音出場,嗓門一亮,滿場的蠟燭火苗齊齊飄動。拍過手後,方田莉說,沒想到有這麽出色的歌手。他說,華人裏麵藏龍臥虎,下頭還有高手。

晚會標配的京戲表演過後,百合和一組中年婦女踏著“好一朵茉莉花”的歌聲嫋嫋登台。她們手舞鵝毛小扇,以不同的組合展示旗袍之美。其他婦女中規中矩,百合的台步比較生澀。他想,百合的個性不適合穿旗袍,適合穿運動服。不知道她們排練了多少場,隻當一件參與就是勝利的事兒吧。

優雅之後必是狂野。一位幸運的中年男領著一群中年女跳起勁舞,滿場奔跑,滿台煙塵,陣陣掌聲。喧囂之後,方田莉說,你應該上台跳這場。他想說點什麽,想不出合適的字句,先笑起來。

大合唱結束,李穀一的經典之唱“難忘今宵”響起,貴賓被邀上台,與表演者同台合影留念。台上的百合向他招手,他不想上去,方田莉說,你快上去,我幫你拍。

他站在第三排最邊上,機械地跟著拍手。方田莉擠在舞台前,一會兒側拍,一會兒正拍,他挺直腰板,保持蒙娜麗莎的微笑。“難忘今宵”的歌聲,此刻成了他內心的真實寫照。

國民黨元老的八旬女兒被眾人簇擁著拍合影。方田莉加入一組人,他在最後一秒鍾把手機交給一旁觀望的一位來賓,說,請幫我拍一下。他快步加入其中。他覺得,今晚值得記住,值得留念。

百合開車帶方田莉來的,也負責送她回酒店。他們話別。方田莉對他說,有機會再見。百合說,你們單約?方田莉搖頭。百合說,這樣吧,過幾天我家搞趴體,慶祝情人節,請你們兩人。

他想說,情人節是情人是年輕人的節日,跟他有何關係?百合不給他機會,說,哎呀,別磨嘰了。我送方田莉回去,這就上路。定了啊。不見不散。

百合換了新房,位於人工湖邊。參加趴體的人一共九位:百合夫婦,兩對夫婦,他,方田莉和一個落單女性。據百合介紹,她公司的四位合夥人全部到場。百合精心布置,屋裏飄著“我愛你”的紅色氣球。進門後,他略顯不適,宛若誤入為別人求愛助威的啦啦隊。

方田莉穿一條黑底白豎條的連衣裙,顯得豐滿。初來乍到,滿屋子生人,她的神色不太自在。幾位女性對方田莉說,你的頭發又長又黑,怎麽保養的?方田莉說,天然的。長得太快,過些日子要剪掉一些。她們說,別剪別剪,好好留著,多讓人羨慕啊。

餐廳飄著紅色氣球,全套餐具是紅色,餐桌上點了紅色蠟燭,放了深紅的玫瑰,幾支大瓶裝的葡萄酒躺在冰桶裏。百合的先生比她年輕,頭發梳得錚亮,一口濃烈的東北腔。他對方田莉說,我們在美國,吃的方麵跟國內沒法比,喝的方麵,國內沒法比,瞧這些葡萄酒,國內得上千一瓶,我們這兒,人人喝得起,來我家,咱們放開喝,喝飽為止。

著水紅連衣裙的百合推他一把,說,沒文化的人別亂說。說話不看對象。在座各位,人家拿的學位能把你脖子壓扁。還喝飽,你當葡萄酒是水呀?喝飽了,回家怎麽回,你背回去?

她老公說,睡咱家呀,房間有的是。新床鋪讓貴人睡,等於大和尚開光,添貴氣嘛。

      大家坐定,他被安排坐方田莉身邊。寥寥數日,他們二度相逢,兩度圍桌而坐。她容光煥發,時差應該早沒了。

      百合來個開場白,說,過年我要跟老公去賭城陪老人,沒機會請大家聚。情人節有空,又趕上是我和老公的結婚紀念日。你們看,滿屋子的彩球是老公買的。

      大家紛紛表示彩球好看,結婚紀念日與情人節同日,雙重浪漫。百合的老公是第二任,跟百合在沈陽讀同一所中學,男的低五個年級。百合當時名頭響,傾慕者上上下下都有。學弟初心不改,追到美國終結良緣。

段海康說,早知道,會備好禮物。

      百合說,不多說。我們來美國多年,不搞那麽複雜。

      大家連連稱是。

      百合說,請大家來,主要是請咱美麗的方田莉妹妹吃個便飯,表示熱烈歡迎。請幫我們牽線搭橋的段大律師吃個便飯,表示衷心感謝。公司跟方田莉那邊談的項目操作性強,估計不久就可以開花結果。預祝我們合作成功。

      大家捧杯祝賀。

      百合還想說,她老公製止她,說,你怎麽搞得?講太多了吧?

      他舉杯,環顧一周,說,咱就一句大白話,喝,喝。

      席間,有人問方田莉的先生做什麽,方田莉說,我單身。

      百合略帶誇張地說,哈,你單身哪?

      方田莉輕輕點頭。

      百合說,處男朋友了沒?

      她老公搗她一下,說,你又來了。想當紅娘咋的?

      方田莉的臉微紅,低頭夾菜。百合說,當紅娘不可以?這邊優秀的男士多的是,就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先異地戀?

      方田莉說,我現在不考慮。

      話題轉到其他。

      散席後,大家拍照留念。百合捧著“情人節愉快”的心形巧克力糖盒與方田莉合影。

      段海康眼中的方田莉顯得不太一樣。怎麽個不一樣,他一時描述不出來。他接受百合的邀請,對妻子多少有點內疚。這個節,含帶太多的曖昧。即使他跟妻子的夫妻關係進入病危狀態,他們還住在一個屋簷下。

眼前的方田莉,抵消了他的內疚。美好的節日,和美好的人一起慶祝,有何不可?人生何必為難自己?

百合說,明天帶方田莉去一處濕地公園踏青,問他要不要參加?他說抱歉,恐怕沒空。百合自己圓場,說,倒是。明天全是女性,你去不合適。

落單的那位女性喝多了點,本來要送方田莉的百合改而送她先回去,次日再接她過來提車。百合的老公並不能喝,一口酒氣,舌頭打結,沒法開車。段海康表示,他送方田莉。

她的酒店在洛杉磯城中心,“小東京”附近。沿著5號公路北上,一路順風,五十幾分鍾即到。他們聊到母校。母校大變化發生在段海康畢業之後,方田莉是受益人。他說,硬件太好不一定提高學業。她說,有利談戀愛。他說,你談過幾場?她說,零。

車由橙縣駛入洛杉磯縣界,經過城區,段海康都能評點幾下。她說,你怎麽這麽熟悉?他說,剛來的時候,我還是單身漢,每到周末開著小破車亂兜,有些地方,現在想起來後怕,太危險。

她說,做律師的膽子一般比較大。

他說,我還行。你跟百合的項目什麽時候啟動?

快了,回去向領導匯報,走一走程序。估計很快批下來。

太好了。你在美國遇上什麽法律問題—但願不多,可以跟我討論。美國的法律條文太多,三天不學習,連我自己都糊塗。

我們中國也不少,不過,我們更靈活,朝令夕改的事常發生,憲法也說改就改。

一切為了效率。

太靈活的反麵是不講原則,總有一天害自己。

進入酒店所在的街道,她指著左邊一座燈火輝煌的建築,說就這家。他不小心提前左拐,停在一家已打烊的餐廳前。她說,我在這裏下,走過去,幾步路。

他跟著下車,見餐廳和酒店中間搭了建築施工的腳手架,黑黝黝一片。他熄了火,對她說,我帶你過去。他在前頭走,經過腳手架,他習慣地伸出手,她握住,一直走到明亮如晝的酒店大門口才鬆開。

她一再感謝。他說以後有機會再見。她沒提請他吃飯的事。她也許忘了,也許有別的想法。方田莉是生意人。根據他跟大陸生意人打交道的多年經驗,生意人的場麵話不必太當真。

此後,方田莉沒再聯係他。通過她發的朋友圈,他得知她訪德國,走馬來西亞,遊俄國。看架勢,她在四麵尋找商機。百合踴躍點讚,間或發一小段感想。不難猜想,以百合見人熟的個性,她們的關係熱絡得很。

幾個月之後,百合有樁法律方麵的事請教他。說完,百合問,記得方田莉那個人嗎?

不等他開口,百合說,這個女人不簡單。

他問,怎麽講?

她說,她做了十年小三,為那個男人生了兒子。男人說給他時間,他一定離婚娶她。男人去年說實在離不開原配。她沒大吵大鬧,居然默默接受。

難怪!方田莉的相貌,不可謂不漂亮,外表之下,藏著某種心事,不管是說話還是微笑,後邊總覺得隔著一層什麽。

他說,類似的事情聽過,國內好像不少。

百合說,等十年不鬧事的不多吧?

他說,應該極少。

百合說,我問她想不想再找?她說不想,起碼不會在國內。我說,有沒有想過移民,比如來美國?她說經常想,主要為兒子的大學教育,而且喜歡美國生活簡單講規矩。對了,那個男人倒不是壞人,承擔她兒子從國際學校到大學的所有費用。

這時,秘書轉進來一個電話,他讓秘書告訴客戶,半小時以後再打。相比之下,客戶更重要。但是,他想多了解方田莉。

百合說,我問她,要不要幫在美國找一個?她說,沒想過。即使找,不考慮美國白人。我說,我跟你的想法一致,到一定年齡,心靈交流排第一,語言不能有任何障礙。我對她說,美國有很多優秀華人,學問長相房子車子票子,樣樣不缺。她說,她帶個拖油瓶,恐怕找不到合適的。我說,在美國呆久的人,在乎兩個人合不合得來。

他靜靜聽著。他的辦公室桌上,放了一幅他的全家福。女兒還小,緊摟著妻子的大腿。他和妻子正當年,孩子天真爛漫,一家人樂融融的,羨煞不少路人。

他把相框反轉。

百合說,方田莉已搭建幾個團組,不久來美訪問。組團利潤有限,關鍵是後麵的商機。

他說,動作挺快的嘛。她說,你知道我的急脾氣,經過多次打交道,我發現方田莉是個好夥伴,心細,實在,不貪,為別人著想。人長得好,加上這種個性,美死了那個臭男人。

美死了那個男人。他心裏附和著。

百合說,方田莉幾次提到你,對你的印象非常好。我說,我是火眼金睛,我挑的律師能不行?能幹,講職業道德,不騙人。律師業者的清流。你賺多少錢是國家機密,應該不會餓肚子吧?

他說,聽你的意思,好像幫我找對象。

百合說,什麽呀,弟妹那麽好,你想太多了。跟你八卦,是要你關注一下,你熟悉的人裏麵是不是有合適人選。

他說會關注。粗粗一想,好像沒有哪個合適。

段海康和一位負責訴訟的同事到大陸出差,工作地點基本在上海。經過幾輪艱苦磋商,客戶和爭端方的分歧顯著縮小,大概率可以避免兩敗俱傷的官司。雖然未到開香檳酒慶祝的時候,他們迫切需要休息。同事被法學院同學邀請到東莞一聚。他自己考慮在上海周邊城市散散心。他想到方田莉。

給她發微信,告訴她他人在上海。她很快回複,問他是否有空遊杭州?

他以前去過幾趟杭州,年輕時不懂欣賞西湖之柔美,年長後逛西湖到處撞遊客,印象不佳,覺得它離天堂有段距離。西湖這回不考慮。

她說,來吧,我欠你一頓飯。我帶你看不一樣的杭州。

他自己訂妥酒店,辦好手續收拾停當後,他通知方田莉。她說請他吃道地的杭州菜,要過來接他。他說不用,他自己打車過去。在美國,他沒有單獨接待過方田莉,在中國,本著禮尚往來的規矩,他希望不過分麻煩她。

她定的飯館帶古風,竹林掩映,燈籠高懸,木柵欄圍定。餐桌一色原木,椅子靠背畫多國國旗。帶位的姑娘長相文氣,大鏡框眼鏡快遮沒鼻子。客人不多,姑娘允許他們選椅子,他選美國國旗,她選英國國旗。兩人對坐,他說,聯合國安理會開會,差不多到齊了。

方田莉點菜,水產匯集:西湖醋魚、龍井蝦仁、脆皮魚、砂鍋魚頭、蒜香鱔魚。配花雕黃酒。他說太破費了。她說,花不了多少錢。同樣的菜品,五星級酒店做不過這家。

飯館先送幾碟小菜。她問要不要開花雕,他說開吧。

花雕不是一喝就能愛上的酒,喝過幾口之後才品出其香醇。方田莉說,在美國,我準備請你吃飯,結果沒做到,不好意思啊。

他說,沒關係,知道你忙。美國的餐館不怎麽好吃,比不上杭州的魚蝦。

她說,我請百合姐推薦洛杉磯的餐館,她推薦了幾家,我上網查過,Yelp給的評分都挺高。我想專門請你,但我自己不開車,主要怕你不方便,給你添麻煩。

百合說過,方田莉心細實在。他相信她說的全是實話,由微見人品,對她的好感見長。

幾樣菜配齊一道送上桌。帶位的姑娘過來幫忙擺,跟方田莉小聊幾句。她曾經在英國留學,拿到碩士。飯館是她家開的。方田莉問她,將來是不是打算接班?姑娘說,不好說。方田莉說,做餐館很辛苦。姑娘說,做生意哪有輕鬆的?我又不是馬雲。

每品菜都做得精致到位,花雕更是錦上添花。他感慨道,好手藝,酒香不怕巷子深。

她說,我家年夜飯的指定飯館。我們是老客人,每年還得提前兩個月預訂。過時不候,立刻翻桌。

她發的朋友圈,曬過這幾年年夜飯的合家歡。三個同齡人,長得相像,他猜是兄弟姐妹。沒曬父母,沒曬小孩。他覺得有點奇怪。

方田莉問他在杭州準備再住幾天?他說,明天晚上回上海。她說,這麽緊?不太好安排。你最想去哪裏?

他說,沒有目標。杭州我來過幾次。她說,西湖還想去嗎?他說,算了。當年管得鬆,踢秦檜那對狗男女,腳給踢腫了。

她說,恨到這個地步?

千年的階級仇、民族恨集中在我腳下,我非得踢出世界波水準。

她笑了,說,你挺逗的,不像律師。

律師該是啥樣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見過的律師,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輕鬆風趣。好,我們排除西湖。

Pass吧。除非園區為我清空遊客,天上再飄點毛毛雨。

他們笑了。他反問,你說帶我看不一樣的杭州,怎麽講?

她說,這幾年,杭州冒出一個新的熱門打卡點,就是剛才飯館老板女兒說的馬雲。

他說,見馬雲?

不,參觀阿裏巴巴總部。總部園區對外開放,裏麵有關係的話,可以深入工作區。有興趣的話,我幫你安排。

他說,好。跟美國的一些大科技公司差不多套路吧?

是的,跟美國全麵接軌。馬雲偏愛美國,公司的宣傳片他親自開英文講解,做派很美國化。

他說,他的英文名Jack Ma的國際辨識率奇高,是個人物。

是呀,太有名了。多少人托他的福。2014年,公司在美國上市,我認識的幾個在阿裏上班的朋友一夜成億萬富翁。沒機會沾上市光的幾個朋友,乘阿裏總部遷來,在周邊樓盤下單,如今漲幅好多倍。

你沾光的是哪一撥?

都沒有,我腦袋不夠靈,運氣不夠好,一生勞碌的命。

飯館送上甜點--冰糖桂花鮮藕羹,她問,你怎麽看馬雲?

他小心地勺著藕羹,說,百年不遇的商業奇才。不過,中國曆史對他不利。曆史上,幾乎無一例外,首富的最後命運都不好。要麽是朝廷容不下,要麽是他們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她說,你不看好馬雲?

他說,我對他沒有偏見,隻有佩服。但是,他太張揚,話太多,太西化。中國恐怕容不下他。

她說,那,阿裏總部也排除吧。

他笑起來,說,Pass。對不起,Jack。

她說,我比較喜歡馬雲的地方,不是他多能賺錢。佩服他不換老婆,不鬧緋聞。

他打趣道,馬雲的長相,鬧緋聞恐怕不容易。

她說,他有自知之明,他說過,憑他的長相,如果是女人,恐怕沒有男人願意娶。他經常誇女性,說世界因女性而美好。大家愛拿他的長相開玩笑,我覺得他有男子漢氣度。現在的男人,會賺錢的不少,有男子漢氣度的不多。

此話勾起她的聯想。她埋頭吃藕羹,半天才抬頭。她說,我有個想法,明天帶你先去一家茶莊。我兒子和幾個同學要去那兒玩。你在夏威夷見過我兒子。有沒有興趣?

他說,很有興趣。

她臉上活泛起來,說,然後,我帶你去淳安,跟幾個浙兵二代的姐妹匯合,一塊兒吃中飯,時間來得及的話,遊一遊千島湖。

他聽不懂,問,浙兵是什麽意思?

她說,浙江生產建設兵團,浙兵,上世紀七十年代搞的,我爸當年是知青,參加兵團直屬的第十三團。這些人的後代,叫浙兵二代。哈哈,好笑吧?我覺得,你喜歡有曆史有故事的地方。

他問,太對了。淳安在哪裏?

千島湖邊。去過千島湖嗎?

他興致大增,說,多次聽說,沒機會去。太好了。一切聽你安排。

第二天一大早,方田莉開了一輛七人座的國產車到酒店接他。第二排坐了她兒子,也許是剛睡醒,精神狀態萎靡。她對兒子說,記不記得這位叔叔?去年,夏威夷,幫我拿酒杯的那位?她兒子望著他,沒任何反應。方田莉說,兒子生我氣呢。本來可以睡大覺的,我提前兩小時叫醒他。

他打圓場,說,這個年齡的男孩都愛睡懶覺,能起來就很不錯了。

方田莉帶了幾樣小點心,遞給他,說,暖暖肚子吧。

他分別挑一種。她的車收拾得非常幹淨,像新車,但沒有新車特有的氣味。他小心翼翼地吃著。

她穿帶胸袋的白色襯衫,上麵兩顆扣子解開,露出低胸黑背心,下麵是蓬鬆的休閑褲,裸足套一雙中跟皮鞋。

她說,下麵我還要接四個小孩。我兒子的同學。我們幾個比較合得來的家長搭了一個互助群,輪流帶小孩出遊,這次輪到我,我負責送,回去有家長接,晚上在她家住。

不知怎的,說到這,她的臉紅了一陣。

他問,你兒子讀哪所學校?

她答,L小學,住校讀雙語班,老師素質高,讓學生全麵發展。

他開玩笑道,馬雲開的?

一直沒講話的兒子逮住機會,說,不是,他開的那家叫雲穀,才招一年級和二年級,小孩子。他們的校服不如我們的好看。

他注意聽完小孩的話,回頭對方田莉說,馬雲真是無所不在。

她說,雲穀從幼兒園到高中,一共十五年,一年收二十萬。網上被人罵翻,說他哪像共產黨員。

他說,Jack Ma的傳奇。他不是還辦了一所湖畔大學嗎?你兒子大了,可以考慮進湖畔大學,說不定已經是世界一流。

但願大學的門那時候還開著。

方田莉開車保守,堅守一條車道,萬不得已不換線。她兒子的同學住得散,等收齊兩男兩女等同學,時間已到上午十點。上了高速,她雙手緊握車輪,專注於前方路麵。她說,我的車技不好,不經常開高速。

他說,慢開。安全第一。

他不再主動講話。身後的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她兒子的話最多。他們講普通話,間或夾帶英文語匯,發音標準用詞貼切。

穿過一條兩邊建有歐式建築的街道,車開進茶莊。小朋友們和方田莉在大幅景區圖前合影留念,他擔任攝影師。她站在兒子和另一個男孩中間,兩手分別搭著他們的肩膀,微微下蹲。她左手腕帶玉鐲,鎖骨鏈垂在低胸背心上,始終保持笑容。透過手機鏡頭,他們對視良久,

茶莊背靠山,方田莉給孩子們交代完畢,他們呼嘯上山,幾下功夫已不見蹤影。

她對段海康說,負責回程的家長馬上到,我們先在附近走走。

他們在平地的茶林穿行。遊客不多,空氣極好。經過一間六角亭,他們進去小憩。他為她拍照。她神閑氣定,舉手抬足,無不透出慵懶和悠閑。

清晨上車,她兒子對他不理不睬,可能是瞌睡未醒,可能是本能地抵禦接近他媽媽的男人。如果方田莉願意,可以想象,想和她約會的男人不在少數。

他們走進一片竹林。修長的竹子,彎曲的小徑,遠處不知名的小鳥鳴叫。他們談到美國,談到他的留學和工作經曆。她問,國內變化這麽大,發達的那麽多,你對出國後悔過嗎?

他說,後悔一年少賺幾個億?

她說,一年幾個億,加起來超馬雲。

他說,哪有那麽多億等我賺?賺大錢是一種可能,蹲監獄,暴飲暴食弄得英年早逝,家破人亡,在我國內認識的人當中,都發生過。我不能保證自己能例外。不好說,我這兩條細腿不能同時淌兩條河流。

哈哈。那你將來也不會考慮回國?

他想了想,說,大概不會。美國有美國的好,中國有中國的好。美國住了那麽久,習慣了,帶著賺不到的那麽些個億悔恨一生吧。

她又哈哈笑起來,說,我倒是挺喜歡美國。

哪些方麵?

安靜,講規矩,人際關係簡單,山河壯美。美國總歸是世界老大,恨它愛它,做什麽都引人注目,做什麽都與眾不同。

聽百合說,將來你準備送兒子去美國留學?

基本定了。到時候他喜歡美國,決定在美國安家,我就跟過去。

那得你兒媳婦同意。

沒她的事,我又不跟他們住一起。舍得的話,高中就放他走。對了,百合姐還跟你說了什麽?

他頓住。

她說,百合姐熱心人,跟她接觸,沒幾下就掏心掏肺。有時候覺得痛快,有時候覺得不該,講那麽多幹什麽?

竹林小徑,彎彎曲曲,他們沒有碰到第三個行人。她說,奇了怪了,上次來,同一條路,一路都是人。

他說,是嗎?我的運氣好。

你是貴人,大家給你讓路。你不是說,再遊西湖的話,人家要為你清場。

說說而已,過嘴癮。趕巧了唄,我不是貴人。

那倒不一定。信不信,世界很多事的發生,後麵都有原因。

她的手機鳴響。她看了短信,說,那個家長五分鍾就到,我們回頭吧。千島湖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五   

      沿著杭(州)千(島湖)高速,車順暢地一路西南方向行駛。路況穩定,方田莉放鬆起來。主動跟他聊天。

      她說,千島湖景色特別,值得一遊,但不是天然湖。聽過它的來曆嗎?

      不太清楚。二十多年前,台灣遊客在那邊坐遊艇出了大事,海外報道挺多。

      她說,上世紀五十年代,新安江水電站建成,拉高的水位淹沒了沿岸的兩座縣城,逼得三十萬人外移,是第一個高峽出平湖的範例。湖底下,還有完整的城牆和民居,央視直播過。

      噢,不簡單。搬遷肯定是大問題。

      老百姓聽話,基本上沒出多大問題。我爺爺卻倒了黴。

發生了什麽?

說來話長。我爺爺是安徽人,績溪,胡錦濤的老鄉。績溪原來屬徽州,後來徽州改歸黃山,縮成一個區。我爺爺小時候隨父輩搬到屬於浙江的遂安。兩個地方隔得近,徽派的影響大,到時你看到的建築,徽派風格為主。過去安徽人走水路,經過遂安上杭州去上海的人很多,胡適、胡雪岩,胡錦濤的祖先輩就是這樣出來闖天下的。

原來這樣。都姓胡。你家也出過大人物嗎?

她說,一個都沒有,世世代代小老百姓。新安江水電站建成後,遂安跟淳安合並,叫淳安。我家被移到江西。開始,我爺爺相信國家,有點文化,還開導想不通的鄉親。江西那兒人多地少,比遂安窮,移民同當地人爭資源,矛盾越鬧越大。爺爺覺得政府強迫移民安置不當,領著鄉親爭權益,當然爭不出什麽。文革時期,他被當地人揪鬥,說他是反革命,打得將近殘廢。他想不通,熱心沒有得到好報,他上吊自殺。我爸爸幫我奶奶收屍,精神受很強的刺激。

他說,文革的瘋狂,簡直不可思議。

她說,我家投奔遠在嘉興的遠親。70年代,浙江組建生產建設兵團,我爸十六歲高中畢業,因為爺爺的政治問題,當不上工人參不了軍,能參加兵團算不錯的。他所在的團直屬總部,設在淳安,就在千島湖邊上。

兒子追隨父親,走一圈又回到原點。

是呀,生活跟戲劇一樣精彩。他那個連,從事捕撈,在湖中撒網打魚。後來,他轉到電影放映隊,屬於好工種,到處好吃好喝。75年兵團撤銷之前,他認識一位當地女孩,就是我媽媽。幾年後,他們生了我哥,一年後生雙胞胎,我和妹妹。

他好奇地問,你們倆很像嗎?

她說,小時候一模一樣,我給朋友看那時的照片,沒幾個猜得中哪個是我。後來越來越不像,我爸說我書讀得多,妹妹書讀的少,高中一畢業就嫁人生小孩。

她也在杭州嗎?

是,在我哥廠裏幫忙。

你媽呢?

改嫁了。我們兄妹三個跟她很少來往。

她沒接著往下說。

車行駛著,沿途的風景宜人。一閃而過的民居造型優美,田地精耕細作。浙江自古屬於富庶之地,名不虛傳,經久不衰。

車下高速,穿過幾條質量不錯的鄉間小道,停在一座白牆黑瓦徽派風格的大宅子前。幾個先到的女性圍上來,為在父母輩“戰鬥”過的地方相聚而雀躍不已。方田莉介紹他,說他是海外來的朋友。

他默默跟在後麵,跨入大宅門。

宅邸修繕一新,地上灑了水,連部的牌子掛在拱形門邊,前頭的一麵大牆上畫有長幅壁畫。畫中,敲鑼打鼓高舉紅旗的青年們扛著鋤頭,緊跟高揚的毛澤東語錄牌: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光陰荏苒,知青的後代們從大都市趕來,脫下名牌裝休閑服,換上租來的嶄新65式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軍用水壺和軍用挎包一應俱全。她們在兵團食堂前,在壁畫邊,在營房裏,拍照留念,大展芳華。置身其中,參觀者容易被當年的激情所感染,進而覺得再來一次麵向鄉村的大流動“很有必要”。

中飯在附近農家吃,全魚宴,伴以幾盤土菜。一位帶眼鏡的浙兵二代拍手驚呼,好吃好吃太好吃,巴不得住下天天吃。年過七旬、身板硬朗的農婦照應客人,聽著不發一語。類似的話恐怕她聽過好多遍。

二代們說起上一輩,當年幹什麽工種,返城後回來過幾次。方田莉說,她父親放過電影。農婦加入進來,問,是不是個子這麽高,頭發有點卷的嘉興人?方田莉大詫,問,你認識?農婦說,認識呀,你長得像他。電影隊的幾個人,誰不認識?我們鄉下人羨慕得要死。當年的知青三天兩頭回來,好像沒見過你爸爸。

方田莉說,他從來沒回過。現在不可能了,他已經走了。

她的眼圈紅起來,情緒明顯受影響。大家快快吃完,在大宅門前道別。看她狀態不穩,他問,行嗎?要不要換我開車?

她擠出笑容,說,沒事,上車吧。

景區不遠,車顛巴顛巴著平安到達,趕上最後一班快艇。快艇並不太快,給遊客充裕的時間飽覽風景。湖水清澈,下看可達數米。想想下麵是整座城池,不免擔心船頭會不會碰撞到什麽。

他說,湖水真清。

她說,天氣好的時候,能見度達到12米。古人一句老話,水至清則無魚,用在這裏,好像不適用,你看,多少魚呀。

沒錯,處處魚兒遊弋,悠哉閑哉。他說,當年建水電站,設計者可能沒想到今天,千島湖變成聚寶盆,魚蝦、觀光……

她說,農夫山泉的水從這兒取,成就了一批富翁。可是,我爺爺失去家園,文革被人整死。我爸繼承了我爺爺的熱心腸,一直忘不掉知青歲月,自己混得不好,特別熱心幫助以前的戰友,別人伸手就給,不計回報。我媽媽生氣,發展到對我爸的辱罵,說他沒用,叫他滾出去。她自己呢,背地裏見情人,不止一兩個。

同船遊的一對年輕男女看到水底景物,舉著手機大喊大叫,問工作人員,快艇可不可以停一停,讓他們多看一會兒?等工作人員請示回來,說不可以,快艇已經竄出老遠。

段海康評價道,年輕人,敢想敢說。

她答,是呀,世界是他們的。

一會兒,她把話題繞回來,說,一天晚上,我爸被罵出門,到外頭喝酒,喝醉了,一腳踩空,掉到一個市政工程的大土坑裏,再也起不來。我爸對我們三個小孩特別好,就是跟媽媽合不來,受盡屈辱。我們長大獨立後,哥哥做主,年夜飯三人吃,堅決不請她。我並不完全同意。我媽重新嫁人,去他們家,繼父對我們很不客氣。

迎著風,她不再掠頭發,任發絲飄起,幾根飄到他臉上。他靠過去,她自然地靠在他左肩上。

快艇梨開水麵。千姿百態的景物在他眼前模糊起來。他全副的心力集中在肩頭的方田莉,感受她的呼吸,吸取她發間淡淡的香水味。

她移開腦袋,對著水波說,我是第一次來。我以為我準備好了,想不到,逃不掉踩空的感覺。我們三代人,都是熱心人,命運都不好。

他安慰道,不至於。富不過三代,衰也不過三代。我覺得你挺好,以後會更好。

她轉過頭,說,很不好意思,帶你來,高高興興的多好,怎麽搞成這樣?連累到你。

他說,感謝你帶我來。我自己的祖輩父輩也過得不容易。

她說,關於我爺爺,我爸爸,他們和千島湖,我從來沒對外人詳細講過。

他們沉默了。他們都意識到,他們的關係正在發生質的變化。

那對年輕人處在安靜期,兩個腦袋擠在一起研究手機。一會兒,女孩站起來,擺出泰坦尼號女主人公的雄姿,讓男孩拍照。這對俊美、陽光的年輕人成為湖景的一部分。

段海康和方田莉想到同一件事。他說,我想起夏威夷。

她說,我也是。

他說,有一句話,現在可以說了。你拍照的時候,非常好看。

她說,別的時候不好看?

不,開車的時候,吃魚的時候,說話的時候,眼紅的時候,打動人心,我擔心自己hold不住。

快艇返回碼頭,他們手牽手上岸。返程由他開車。

一路無話。

接近杭州,快到下高速的匝道,她說一句,不下去,我送你直接回上海。

他沒多問。何必多問?

他們在母校裏麵的接待酒店住下。他們傾情做愛。他是過來人,結婚之前,交往過幾個女性,跟她們做過愛。比較之下,方田莉給他的愉悅超過所有的想象。魚米之鄉淬煉出來的女人,妙處遠在山水之外。

她沒有留下。她說,她想陪他逛母校,陪他吃一頓學生食堂,陪他走訪新校區。但是,自從有了兒子,她從來沒有單獨在外麵過夜。即使這回她兒子在同學家,她必須趕在兒子回家之前到家,她要在家等兒子,而不是相反。

她沒有必要講這些,講了,好像不太講得通。

在返回美國的飛機上,他反複回味。好不容易遇上方田莉這樣的女性,一夜情緣遠遠不夠。

臨別前,她說,我們後會有期。他不樂觀。後會難期。

他們的重逢遠比預想的早。

五月份,她又帶企業家團組走訪矽穀,順帶遊葡萄酒鄉。她說,主要活動安排在北加州,南加州隻能待一天,可能彼此見不上麵,下次再說。

他回複:這次見。

到達舊金山的那天,她發一張照片,戴著墨鏡站在石板路上,白襯衣白長褲,腿交叉,雙手平展,背景是兩排棕櫚樹,配一句:加州陽光,我來了!

他私信給她,表示歡迎,並問到洛杉磯的準確時間。她說,全程由百合安排。

言下之意,他們倆沒有單獨見麵的機會?為此,他坐在辦公室,懊惱半天。

三天後的上午,百合帶方田莉走訪他的辦公室。前台通知她們到達,他連忙出來迎接。方田莉穿寬鬆的藍底白豎紋襯衫,腰間打結,白色九分褲,一字細帶涼鞋。他被驚豔到,盯視時間過長,百合冒出一句日語,方田莉笑了。他問,什麽意思?百合說,大律師慌慌張張。

他掩飾道,你怎麽會講日語?

百合說,你是貴人多忘事。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問我為什麽叫百合,我說,我在日本呆了好多年。

事務所占據整整一層樓。他的辦公室在長廊拐彎處。一邊走,百合一邊評論說,田莉,你聽過美國律師多,沒想到這麽多吧?成天忙啥呢?琢磨著告人家?大家都不容易是不?

他叫秘書端來新鮮咖啡。他問方田莉,一路還順利嗎?

她說,還順利。到加州,我有回家的感覺。

他們對視片刻。

百合說,沒說錯,她把家裏壓箱的春夏裝差不多都搬來,一天一換。

方田莉的臉蛋稍稍泛紅。

百合碰到一件事。她們公司所在寫字樓的房東通過律師發函,一一列舉她們不當使用設施的行為,限定時間加以糾正,否則將采取法律措施雲雲。

聽罷,他點評說,想大幅漲房租的幌子。

百合拍一下手,說,我說呢,隱隱約約想到過,經你點破,雲開霧散。漲房租,漲唄,直說呀,繞那麽大彎幹嘛?還發律師函,一大通,不明白裏麵說些啥。

他說,我們律師得吃飯,幾句話能表達的必須好幾頁,對得起客戶的律師費。

百合和方田莉笑起來。百合說,田莉,見識到了吧,啥叫大律師?看問題一針見血,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外加冷笑話。

方田莉說,百聞不如一見,受教了。

百合對他說,我覺得房東沒啥道理,我不怕,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完事,交給你我放心。田莉來了,我不是全陪嘛,經過這裏,正好拜一下碼頭。好了,不多耽誤你寶貴時間,我們先走。

方田莉從黑挎包裏取出一個普通包裝的禮盒,說,給你帶一件我們杭州產的小禮物。

他沒有馬上拆開。他預感禮物不同尋常。

送別她們,他走進辦公室,打開禮盒。裏麵放兩樣東西:千紙鶴圖案包裹的巴掌大茶袋,紅色信封裝好的十多張照片。她的附言是:

我們去茶莊,忘記給你買當地產的茶葉。我特意再跑一趟,買了一包。在千島湖,我光顧著自己講話,使你沒機會拍照。我特意再乘快艇,補拍了一組照片。

多麽美好多麽令人難忘的探尋之旅啊!

聊聊數語,“探尋”兩次值得反複吟詠。他提起手機,立馬給她撥號。他掐斷,改發短信:謝謝你,這麽有意義的禮物,我會珍藏,珍藏在心底。

她回複:謝謝你,帶給我美好的記憶。但願我們下次的會麵沒有遺憾。

臨下班的時候,百合給他打手機。她說,別怪我三八,你跟方田莉好像有情況吧?

他本能地否認,說,沒啥情況。

還沒情況?在方田莉麵前,你不是一般的不對頭。方田莉給你的伴手禮,你別告訴我裏麵是什麽。她看你的眼神,乖乖,我妒忌呢。你是律師,知道該怎麽自我控製。今天的幾個動作,你不知道已經失控了?

他還想抵賴,說,我們真的沒什麽。我承認看人家的方式不對,下次一定改正。

她說,好吧,怪我多事。我隻有一句話,你們之間要發生什麽,要我祝福你們,不合適吧?

他轉移話題,問,你們今天怎麽安排?我請你們吃飯。

她說,今天全部排滿,每一分鍾都有安排。

他不死心,問,她什麽時候走?

今晚的飛機,直飛雷諾,住太浩湖邊上。

哪家酒店?

不知道。你想幹什麽?一把年紀的人,別亂來呀。

他不回答。

她說,好吧,我等一下打聽打聽,發給你。

兩個多小時過後,他收到百合發來的酒店名稱。他當即訂了飛機票,訂了那家酒店的商住房。他把秘書叫進辦公室,口述一份當天必須發出的文件。秘書具有多年助理經驗,發現他老重複,遣詞不當。她不動聲色,按自己的思路記下並適當修改。完成後,她把平板電腦端過去,讓他過目。

他知道自己表現失常。他打起萬般精神,一氣讀完。文字流暢,表達充分。自己能有這麽能幹的秘書,關鍵時刻不掉鏈子,真是好運氣。

他告訴妻子,今天忙,回不了家,他在附近酒店對付一晚。

收了手機,他悵然若失。律師樓加夜班時有發生,需要的時候,他隻需給妻子打聲招呼,她從不多問。天地良心,每次真的是加班。

這次不同。

杭州之行,他和方田莉春風一度,他沒感內疚,認為那裏發生的一切自然發生。今天,他知道下麵會發生什麽,而且,他親口對妻子撒謊,他不但不加班,他要飛到太浩湖,要跟一個並不完全了解的女人續結局不明的故事。

不是情欲纏身是什麽?

飛行途中,他不斷追問自己。如果他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做就是莽撞,就是被精蟲控製大腦。不,方田莉打動他的,絕不僅僅是情欲。不錯,她溫軟的肉體具有強大吸引力。她的個性、她背負的家庭、她細看能辨出淡淡憂傷的笑臉,無不撼動他的心房。這樣的女人,對他,從未遇見過,未來,難再相遇。

他思緒飛揚,不知道自己的麵部表情變幻莫測,來回走動的白人空奶幾度停住腳步,問他需要什麽?他覺得空奶問得莫名其妙。

到了雷諾,搭上機場提供的電瓶車,一路奔波,到達酒店時,已經將近晚上十點鍾。他進了房間,給方田莉發短信,說,我想見你。她回了一個笑臉表情包,說,我也是。他說,你在哪個房間?她回了一個不解表情包。

他說,我在306房間,同一家酒店。

半小時後,方田莉走進他的房間。她沒有問十萬個為什麽,好像他的到來順理成章。他們擁抱,一道墜入那片無盡的溫柔之鄉。

她帶團,白天的活動排滿,他突然從天而降,公開和她呆在一起對誰都不合適。她半夜離開,回自己的房間。淩晨時分,他悄悄地離開。走下電梯,他經過附設的禮品店,店門居然開著。她說過,沒想到太浩湖區這麽冷,擔心衣服不夠。他走進禮品店,為她買了一件諾蒂卡牌的連帽防風外套,交到前台轉給她。

他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帶走一片柔情,帶走幾許遺憾。兩度纏綿,似在偷情。

他期盼著,他們的交往能夠光明正大,但是,他務必考慮清楚,最終想得到什麽。

      方田莉回國之後,他們在美國時間,每個周日下午五點通過視頻聯係,十分鍾、半小時至一小時不等。

      她分享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十多年前,她在一家跟日本做貿易的公司打工,老板具備男人的許多優點:身材修長,體貼能幹,做生意講誠信,挑剔的日本人欣賞他,幾家會社請他做華東地區的代理。

一次飯局,一位上年紀的日本客戶佯裝喝醉,對她動手動腳,老板要客戶住手,客戶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客戶,說出極其難聽的話。送她回宿舍的路上,她問老板,這單大生意是不是丟了?老板說,管不了那麽多。做生意跟做人一樣,應該有底線不是?我讓日本人當我的麵動我的員工,這是跟我過不去,他心裏能尊重我嗎?賺到的錢有什麽意義呢?

那次飯局之後,日方不但沒有撤銷訂單,反而加大訂購量,老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大大提高。她更用心觀察他。他是好老板,不單對她好,對其他員工都不錯。她覺得,這種老板值得尊敬,值得愛護。她家祖傳的熱心腸經她又展現出來。她主動陪他留下來加班,飯局上幫他擋酒,為公司節約每一項開銷。

他們發展成情人關係。老板有老婆,經人介紹認識的,婚後,他們的感情一般,他在外麵賺錢,老婆在家裏帶女兒。

她不認為自己屬於小三。她內心鄙視小三,她不伸手要任何東西,不要求老板離婚娶她。是老板表示要和她重組家庭,讓她往那方麵期望。一年,兩年過去,她依然是單身,他依然是已婚。她自覺自己還年輕,不怕歲月催人老,不願意給他壓力。

她離開公司,下家是她自己找的。他們保持來往,結果她懷了孕,原因是用了質量不過關的國產避孕套。老板要她打胎,怕她生下來對外不好交代。她不肯,說一切自己承擔。老板改變想法,說如果生兒子,他願意離婚。

兒子降臨世界,老板又改變主意,說他不忍心丟棄結發妻和女兒。他送了一套房子給她,承擔兒子成長的所有費用,包括讀私立學校的學費,以後留學的學費,直到兒子獨立。

兒子長大,問過爸爸在哪兒?她一年複一年編造謊言,兒子發現破綻,說,你說謊,每年說的不一樣。以後打死我也不會提那個男人。

未婚生子,周圍當然有議論。她媽媽不能接受,說小三是最丟人的事情,哪個方麵都是錯,還責怪她,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多要一點賠償費?

她再換公司,新的男老板沒幾天就邀她出去活動,上車就毛手毛腳。她無法招架,被迫向前老板求救。老板給她一筆錢,她自己成立了一家公司,就是現在的公司。

讓她徹底醒悟的時刻,是她第一次見到老板的老婆。老板向老婆招了,老婆說想見她一麵。為安全起見,她選了一個公共場所,準備被痛罵,準備被警告,但不至於遭到人體攻擊。見麵時,他老婆比她還緊張,好像是犯錯方。老婆是溫州人,大圓臉,普通話不利索,手裏不停地剝蝦皮。老婆說,有段時間,她和老板考慮過下廣東,那邊的計劃生育漏洞比較大。他們的計劃是,老婆懷孕,如果是兒子,就到廣東生第二胎。兩人一番努力,她懷不上。老板太忙,老婆也怕東躲西藏的日子,此事不了了之。

老婆對方田莉說,到頭,你幫他生了,我不知道該當喜事還是壞事,因為一半是他的,而他是背著我生的。我不恨你,這種事在老板圈裏太普遍。你不了解,以為找到了愛。我不是愛發脾氣愛罵人的個性,見到你,我更恨不起來,怎麽看,你不像壞人,不像電視劇裏麵的小三。你說,我這個人是不是沒用?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想成全你們,你們真的會幸福嗎?

那次見麵,對方田莉衝擊極大。老板的老婆,貌似懦弱,但給她內心十分強大的痛感,讓她難以直麵。她自省,她傷了人,傷了自己。

由此,她跟老板一刀兩斷。十多年過去,恍若夢中。

她準備一輩子單下去,不結婚,絕不再當小三。在大都市,單著的人數量龐大,真假難辨地過著同樣精彩的生活。她認為她過得挺好,直到遇見他。百合講過他有家有口,她心中當過小三的陰影揮之不去。

他也講了自己的故事,講他和妻子從大學同學到結婚,從相愛到沒有感覺。他告訴方田莉,他和妻子早已約定,在女兒讀大學時辦理離婚。

她問,你不在意我的經曆?

他說,我憑什麽指責你呢?

      五月的一天,視頻通話快結束時,她伸出手掌,貼近鏡頭,說,你近在眼前,我為什麽摸不著你?

      她淚光閃閃。

      他說,我下星期飛過去。

      她說,我等你。

      他飛到上海,她從杭州開車過來接。他們在母校接待賓館激情纏綿了三天。為每一天,她給出一個理由。第一天,彌補長時間不見;第二天,為下一段分離提前充值;第三天,不為什麽就是為了跟你在一起。

      到了杭州,他住進一家普通酒店,離她家乘公車的話隻有三站路。第二天,恰逢國際兒童節,她兒子由學校組織去外地。她帶他去一個小鎮。鎮上有座孤兒院,鎮小學在讀生中有出生時遭父母遺棄,送到孤兒院始終無人領養。三年前,她在孤兒院當義工,參與資助其中幾個孩子。每年兒童節,她會請孩子吃飯,然後帶他們到湖邊玩耍。

      她換了一身連衣裙,下擺綴以流蘇。他說,好看,年輕。她說,等下會更年輕。

      今年有五個孩子等她,兩個男孩三個女孩。她給每個人準備了禮物,女孩們羞怯地收下,兩個男孩迫不及待,各自換上英文“我愛足球”的球衣和飛行員夾克。她自己係上紅領巾,說,今天跟你們一道過兒童節。

      他們吃過中飯,換一家糕點店,她再請他們吃芒果蛋糕。三個女孩矜持,小口小口地吃,男孩放得開,吃得滿嘴奶昔,一個還飆出髒話,說太他媽的好吃。

段海康對方田莉說,還是女孩懂規矩。男孩說,才不呢。你們一走,比我還能吃能說。

      車開到湖邊,女孩子們丟掉矜持,跑啊叫啊,十分開心。一個女孩子長得秀氣,聰明的眼睛。他問方田莉,這個女孩挺好的,怎麽沒人領養?她說,怎麽沒有,人氣最旺的一個。每次被抱走,每次都反抗,不是鬧一天兩天,鬧幾個禮拜,領養人實在吃不消,隻好送回來。前後弄過三次,孤兒院把她從求領養名單劃掉。

      他說,恐怕心靈遭受過巨大創傷?

      她欲言又止,說,不跟你說細節吧。人有多壞,她的親生父母就有多壞。

      方田莉和孩子們倚著湖邊的礁石合影,一個個伸出大拇指,擺出笑臉。他拍照時,特別關照那個女孩,說,朝我這邊看,對,笑一笑,對,好極了。

      女孩笑了,依然羞澀,若有所思。

      湖中蕩著打魚舟,湖邊綠草茵茵的堤上蓋了不少漂亮的別墅樓和度假屋,被一道道白色籬笆隔開。屋主們非富即貴,登上陽台,觀賞湖景,遠望湖邊嘻戲的孩子們,心境一定不壞。坐在礁石上的孩子們啃著冰淇淋,一個緊握住小水桶,一個老成地捏著自己的下巴,那個女孩笑著,像普通女孩子那樣笑,無憂無慮。他們,心境一定也不壞。

      告別時,他們回到吃中飯的飯館前。車慢慢駛離,他從後車窗望去,隻見孩子們一直站在那裏,齊齊打出“勝利”的手勢,背後的店麵掛的對聯是“和睦家庭事業興 迎春接福人財旺”。可憐的孩子們,他們樣樣都缺。

方田莉的眼睛泛紅,說,盼著來,高興一場,傷心一場,每回都這樣。

      他說,孤兒院還收讚助嗎?

      她說,一直收。

      我想幫一點小忙。

      太好了。到時我把應辦手續轉給你。

      過了一會兒,他說,現在做善事做義工的不少,像你這樣投入的不多吧?

      她說,說起來簡單,我的一個好朋友是馬來西亞華僑,來杭州安家,單身,基督徒。她領我來這裏當義工,一接觸孩子們,就覺得跟我有某種關係,就覺得要為他們多做點事。我問自己,為什麽被觸動得那麽深?是不是某種被拋棄的同理心?

      他拍拍她的手,等她平靜。

      他問,那個華人勸過你入教嗎?

      她說,沒有直接勸,但時常引用教義,有時候我覺得挺有道理。她的風格,怎麽說呢,屬於潤物細無聲吧。上次見老板的老婆,我情緒低落,她給了我很大的精神支持。

      前方交通出了點狀況,打斷了她的講述。

      第二天,他們踏上去貴州的路途。她原先所在的公司跟一個侗族村寨建立對口幫扶關係,幫助他們辦學興業。她參加過幾次活動,教小孩英文,結識了幾個好朋友。這幾年侗寨變化挺大,一個跟她保持聯係的妹子邀她“回家看看”。

      到火車站接他們的妹子,現任村官。三十多歲,見過世麵,遠看不像山裏人。村官穿黑色運動套頭衫,係素淨的真絲圍巾,袖頭有細針鏽的飛鷹。她握住方田莉的手,眼睛卻盯上他,說,歡迎姐姐姐夫光臨,請指導我們的工作。

      方田莉說,誰說他是你姐夫?

      她說,今天不是,明天是。

      村官的手結實粗糙,車技熟練,崎嶇的山路開起來如履平地。她善談懂得發揮,說起家鄉的變化,像是描述大國崛起的軌跡。方田莉說,確實變化挺大,以後搬過來,當你的村民。村官說,別,別,看看就好,我們有進步,跟杭州的差距不止十萬八千裏,不要拿杭州跟我們換。

      侗寨懸在半山腰,進入寨子,他們步行了一段崎嶇的上坡路。一下從發達的杭州跳過來,他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中國:灰黑的瓦房,麵無表情的寨民,氣味逼人的侗家底樓。按村官的說法,這裏已經發生很大變化,變化前的落後無法想象。

      村官安排他們住新裝修的民宿,全部由衫木建造。他們住二樓,底樓空出,不設豬圈或堆放草料,路修得更好的時候給自駕遊的客人泊車。他們房間門前貼了對聯:吉星高照全家福  鴻運當頭滿堂財。求家興求財運,與杭州那邊的對聯遙相呼應,這邊的確在變化。

村官下樓布置,他倆沿著走廊,好奇地四處打量。遠處,白雲在翠綠的山間繚繞,淺淺的溪水流過風雨橋,清風吹來,樓邊的樹木嘩嘩作響。她背靠護欄,舒心地長吸一口氣,說,挺不錯。他同意,說,真不錯。

      第二天,他們出席侗族特有的長桌宴,由左鄰右舍將低低的餐桌拚成一長列,各家搬出拿手菜,宴請賓客。今天的客人隻有兩位,長桌宴搞成縮微版,連了十桌。他和方田莉換上亮得發紫的侗家正裝,與山民們擠在一起。凳子低矮,他的兩腿蜷曲著,腿根一會兒陣陣發麻。他強打精神,品嚐油茶,吞咽酸得掉舌的菜肴。伴著此起彼伏的侗家歌聲,他一根接一根地抽劣質香煙,一杯接一杯地喝後勁足的家釀糯米酒,喝到不省人事。

      半夜醒來,周圍的環境和氣味如此陌生,他一時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方田莉的手搭過來,說,醒了?他用力搓揉那隻手,確信,他醒著,還活著,在遙遠的山寨,和一個他日益相愛的人在一起。

      他被大漢扛上床後,村官給方田莉安排了幾個小朋友,聽她朗誦英文詩歌講英文小故事。村官讚方田莉的英文地道,小朋友說聽起來媲美山間鳥語。他說,鳥語?確定是誇你的?她說,一點不假,帶浙江口音的鳥語。他們還要我錄下來,以後可以反複聽。

      他說,奇妙。我可以參加嗎?咱們男女聲二重唱?

      她說,可以呀,百鳥朝鳳。村官對我說,姐夫酒量不行,場麵上吃不開。希望姐夫一年回一次侗家,不出三年,酒量打遍杭州城。

      這次你承認了?

      承認什麽?

      我是她姐夫哇。

      她沒搭話。四周一片漆黑。黑夜中,他分明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

她低語一句,姐夫。

他應一聲。

她說,那年夏天,在夏威夷,第一眼看到你,我冒出一個想法,如果我們能夠認識,我們一定會相愛。

哦?那不就是一見鍾情?對我?

對,對你。你說說,你什麽時候對我有想法?

老實說,比你早。

不會吧?

當時我一個人站在露台,台下的草坪上很多人拍照,我注意到你和你兒子,其他人頓時在我眼裏消失。你們登上露台,我希望你們朝我這邊走。老天有眼,你看到我,對我一見鍾情。

他躍起,緊緊抱住她。

她喘著氣說,從那個夏天開始,我的心理時間停在夏天,表示對新生活,我開始抱有向往和激情。我願意一直呆在夏天。

他親吻著她,發誓一般地說,等著我,快了。

      明年,就在明年,他的女兒上大學,他和妻子的約定生效,辦理離婚手續,然後他要和方田莉重組新家庭。

      他回國不久,她帶團出訪以“斯坦”結尾的中亞三國。她住在小村莊的農家,到處見到笑臉,感受當地人對中國的崇敬。登上白雪覆蓋的帕米爾高原,她向他感慨:天地之間,自己多麽渺小,全部心跳的時間都應該給與最心愛的人,做最心愛的事。想你。

      他作答:等我。

      自此,他們之間的文字交流,她一概以“想你”結尾,他以“等我”作答。

      參加各種懇談會峰會創業節博覽會之餘,她又去泰國,去內蒙古,去海南,去孔廟,學養殖蘑菇學製作牛軋糖。他問她為什麽這麽忙碌,她說,坐不住,因為在等待。希望一眨眼就過一天,一回頭就過一星期,一轉身就過一個月。

      她背著哥哥,第一次請母親吃火鍋。母女倆的合影中,她坐卡座外側,表情不太自然。她母親眯著眼睛,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都說母親是女兒未來的樣子,她們坐一起,兩人並不相像,將來會像嗎?

她告訴母親,她準備結婚,把段海康的照片給母親看。她母親用裸眼看幾遍,又掏出老花鏡看幾遍,說,這個男人的樣子行,聰明可靠,隻可惜你不能再生小伢兒。

她說,我們講好了,不考慮。

聽說他遠在美國,她母親猶豫再三,說,那,要不要找人算算,你合不合適出遠門?

母親知道幾個“很靈驗”的民間高人,發給她,叫她花小錢問大事。她應付著收下。她不想算。她母親沒停過找“很靈驗”的人,加起來花的錢可不是小錢。讀中學時,她挑戰過母親,說,算來算去,我們家好過了嗎?母親回擊道,不算,日子可能更糟。就說你爸……

聽說段海康尚在婚姻狀態,母親把持不住,說,啊,怎麽搞的?又是已婚的,你這不又要拆掉別人的家庭?當人說的小三專業戶哇?你……

方田莉捺住性子,解釋說,他早就準備離的,跟我一毛關係都沒有。

母親其實也在變化。許久未露麵的女兒請自己吃飯,告知終身大事,她不能講太多難聽的話。母親交待說,跟人結婚,那麽遠,想多一些沒有壞處。我就一句,不要學我,兩次嫁人兩次都不好。

      2019年的最後一天,12月31日,她發朋友圈:2020必定紅紅火火。發給他的私信:新的一年,繼續愛自己;感恩有你,甲子年“非你莫鼠”。

2020年一月下旬,武漢為抗擊疫情決定封城,二月四日,杭州封城。那天,他們視頻通話二個小時。她兒子在攝像頭露臉。她說,給叔叔問個好。她兒子舉手虛晃一下。他握拳對男孩說,挺住,加油。我明天給你們買口罩和消毒液,寄到杭州。

第二天他跑了好幾家店,口罩和消毒液已被一掃而空。他向方田莉道歉,她說,沒關係,目前不是問題。我們的業務幾乎停擺。這樣下去,我得想辦法找別的工作。

風水輪流轉,世界矚目的焦點很快從中國移到美國。三月中旬開始,加州啟動居家令,他女兒回家上網課,一家三口困在家中。居家的一段時間,他們相安無事,吃飯時碰頭,交流不多,吃完回到各自的房間。

他有大量時間和方田莉在視頻見麵。她反過來給他寄口罩等用品,一個包裹在上海空轉三個半月,最終被退回。

他是律師,屬於加州政府界定的“必要”行業,可以照常上班。律師樓發生大變化,上班時間錯開,客戶萬不得已不上門。走進辦公場所,一片蕭條冷寂。僅有的一道亮色:幾件進入司法程序的訴訟案,雙方決定庭外和解,應證了一句老話,生死關頭,其他不過是浮雲。

他和妻子失和,女兒早就察覺,她本能地決定不選邊,內向的她察言觀色,緊張地等待事態發展。沒想到,疫情的無情打擊首先落到女兒頭上。

女兒已被一所排名前二十名的私立大學錄取,大學位於東北部。女兒跟幾個高中好友一年前就開始籌劃,參加完高中畢業典禮,結伴乘坐跨西伯利亞的火車,從莫斯科出發,經過烏蘭巴托和貝加爾湖,抵達亞州部分的海參崴,為期半個月。他妻子不太讚成,認為時間過長,幾個年輕男女天天在一起,難保不出事。他也不讚成,不得不動用激將法,說,如果女兒一定要去,他不可能承擔那麽多費用。女兒說,她私人賬戶上還有餘款,至少可以付三千多火車票的大半,不足部分他先補,等她回來打工還給他。

女兒可不是隨便一說。她上個暑假在一家非盈利公司實習,感恩節過後,公司來函,歡迎她下暑期再為公司效力。公司提供住宿,每月發小數額的生活補貼。女兒的未來計劃是,大學畢業後再以謀生為重,投奔薪水高的公司。工作二年之後,決定深造還是幹下去。

女兒打小是個乖孩子,會讀書,會管理自己,輕輕鬆鬆成為“別人家的孩子”,這點,段海康頗為自豪。不過,女兒從未經曆過大波折,無法預測她的抗壓能力。

疫情發酵,那家非盈利公司起先凍結所有新招聘,繼而無限期凍結去年發出的聘書。不久,西伯利亞之行成為泡影,女兒和小夥伴們為退款的事跟俄國公司陷入拉鋸戰。凡此種種,女兒的情緒大受影響。

妻子負責跟女兒的高中聯係,最近幾年的家長會都是她一人去。他不了解女兒的具體表現,但他對女兒放心,相信她能管好自己。

一天晚飯後,妻子把用過的碗筷放入洗碗機,壓低聲音對正在剔牙的段海康說,你幫我快點收拾,等下我們出去散步。

他一臉納悶。妻子說,我有事跟你商量,大事。

大事?不是跟我提離婚吧?早就定下的事,用得著那麽一本正經?

兩人走出家門。上一次散步是什麽時候來著?至少六七年前吧。現在,兩人走在一起,保持不冷不熱的距離,身體顯得僵硬。妻子沒有馬上告訴他,究竟要商量什麽大事。她需要適應跟他一起散步,她需要時間考慮怎麽表述,“大事”不能隨便講。

散步的人好多啊。前頭後頭,馬路對過,兩夫妻的,一家數口的。他估摸,散步的都是附近幾條街的鄰居。他在這裏住了快二十年,怎麽臉熟的鄰居寥寥可數?一生中最精華的二十年,近鄰若天涯,是不是做人的某種缺憾?跟方田莉開始新生活,他準備好好過每一天。

十幾分鍾後,妻子說,今天,我收到女兒學校的郵件,一共六件,任課老師發的。

他預感情況不妙,低聲問,說什麽?

妻子說,恐怕她六門課全部不及格。

他深感震驚,提高音量,說,怎麽可能呢?

別人的孩子幾門不及格,完全可能。他自己的女兒,從小在功課上從未給他添過麻煩的女兒,六門課不拿全A才是新聞。

妻子說,有幾門網課,她十有八九次缺席,有幾門課,小測驗交白卷。她曆來是好學生,老師們清楚,不想驚動家長,多次找她,她要麽不回複,要麽說下次一定改正,然後……

妻子說不下去。他的腦袋一時空白。

別說六門課,即使一門課不及格,後果的嚴重性不言自明。她高中畢不了業,已經錄取她的大學將取消她的入學資格。

他心有不甘,說一句,我一點都看不出來。

妻子抬眼看他,憤怒加不解,她說,你是鬼迷心竅了。天天跟人打交道看人眼色的堂堂律師,自己的女兒怎麽回事,你居然看不出來?段海康,女兒得了抑鬱症,你敢說你看不出來?!

他恍然大悟,同時,痛徹心扉。

快回到自家門口,他們碰上一對老夫妻。他們本想招呼一聲走人,老人像見到多年未見的親人,拉住他們問長問短,問到他們的女兒。妻子說,今年高中畢業,秋季讀大學。老人說,啊?這麽快?記得你們女兒,這麽高,對,就這麽高的時候,辦個人音樂會,我們去了,拉得多好哇。還拉嗎?會走音樂家的路嗎?

他們支支吾吾。當年他們的女兒到底是拉小提琴還是大提琴,兩老記不準確,爭論起來。他們不加糾正,借機脫身。

他們商定,他在家多陪陪女兒,增加父女間的互動。妻子有空就開車出去,帶女兒兜風,減輕女兒心中的鬱悶。當務之急,找一個好醫生。

他和妻子分頭約談精神專科醫生,得知,抑鬱症患者大幅增加,他們無力再接新病人。通過幾道關係,他找到一位出生在香港的醫生。他們在電話上聊了一小時,給人印象,醫生本人處在心理危機之中。醫生答應接收他女兒,但提醒他,務必做病情惡化的心理準備,務必保持十分的耐心。

跟方田莉通視頻,她問為什麽他最近的狀態不對,他幾經猶豫,講了女兒的近況。他一再說,他相信美國的製度,相信疫情終將過去,相信女兒的病情是暫時的,並強調,他和妻子的家族沒有抑鬱病史。

方田莉附和道,聽說抑鬱症大多來自遺傳。

他本人並不確定。那位醫生說,沒有家族史的患者,症狀可能在幾個月之內消失,嚴重的,持續幾年甚至幾十年。他不由得深思,女兒的病,他和妻子的冷戰是不是也是一個觸發因素?聰穎過人的女兒是不是猜出他找好退路,要離開這個家?

他找機會跟女兒互動,效果卻不佳。本來就內向的女兒,話更少,嚴重到隻用語氣詞交流。

他在後院拉出常年不用的燒烤機,烤肉烤魚,誘人的香氣升騰,飛過院牆,飄向四鄰。他邀請女兒參與,女兒萬般不情願,拉過一張塑料軟椅,對上麵的灰塵視而不見,一屁股坐上去。端起手機,自此一言不發。他把烤好的食物端上石台,雙手插入牛仔褲兜,茫然地盯著院牆上瘋長的八角梅。

女兒在他眼皮底下變化著,離那個乖孩子好孩子的形象漸行漸遠。他感覺,他的小家和其他無數的小家,同乘一艘大船,船駛入波浪洶湧的大海,每個人緊抓身邊的支撐物,無暇旁顧,生怕稍有閃失,被甩入巨浪之中。

他和方田莉的視頻通話保持著溫度。他注意到,她額頭和嘴角的皺紋變多,講話不如以前那麽明快。

一次,她的用詞異乎尋常地鋒利起來,說,美國為什麽這麽讓人失望?上上下下的亂,那麽多人不講規矩,對立這麽嚴重,河山壯美有何用?那些個頭麵人物,不是一點點的醜陋啊。

他想為美國辯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句。捫心自問,她說錯了嗎?

她繼續說,美國在我心中,代表強大理性,有人把美國比作燈塔國,世界仰慕的燈塔。我發現,燈雖然沒有熄滅,但已經黯淡無光。我周圍好多人在看美國的笑話。我心痛。因為你,我更關注美國,覺得跟我密切相連,明白嗎?

情人間的對話,居然觸碰沉重的話題,出乎兩人意外。他後悔不該給她講女兒的事,不該在美國疫情開始時過於樂觀。至於美國給世人的觀感,去他媽的,他管不了。

六月初,洛杉磯的疫情放緩,他沒高興幾天,妻子帶給他知道會發生卻難以真正麵對的消息:女兒修讀的六門課全部不及格。她無法畢業。大學願意給她第二次機會,建議她補讀,隻要及格即可申請重新入學。大學希望她明年再去,

女兒已經在看醫生在服藥,病情略有好轉。對不及格補課的事,她冷漠應對,說對讀書不再感興趣,並希望父母不要逼她,不要讓事情變得更糟。

嚴酷的事實排在麵前:女兒高中畢不了業,而且要長住在家。

他一下跌入困境,要不要履行和妻子原先的約定,等女兒讀大學就辦離婚。它不是法律,不是天命,他可以不遵守,轉向方田莉求婚。

他曾經勸過幾位華人朋友,不要輕言離婚,一旦走到那一步,參考美國模式,把自己放在最重要位置,兒女隻能讓路。他認為,他和妻子的約定比較恰當。女兒肯定不喜歡,她才十八歲,能不能處理得當是個問題。但是,據他所知,女兒的同學中,接近一半是破碎家庭,她了解現實世界的狀況,多少能理解,父母有追求新生活的權利。

現在,他下不了手。

為愛情不顧一切,那是別人家的選擇,他終究是凡人,他隻能做凡人的選擇。有前輩評價他,說他心軟,不適合當出庭律師,賺不到大錢。他心安理得。

正是心軟,他對此時提出離婚下不了手?可是,他怎麽麵對方田莉?她對燈塔國好感破滅,作為其中的一份子,他的形象能高大如初嗎?她和兒子願意來美國生活嗎?

他要自己等一等,再等一等。今年肯定不行。什麽時候行?他無法給出答案。

一天,鏡頭裏的方田莉眼睛紅腫。他問,怎麽了?

她說,洗衣服,太累,抱著洗衣籃睡著了。醒過來,心事重重,哭了。

他寬慰道,你太辛苦。你要多保重。

她說,我全身疼,臀部、膝蓋、兩隻腳,像是背上百斤的東西連續走了三天的路。

他們沉默。

她說,我為兒子擔心。昨天,不知道為什麽,他一個人躲在大衣櫥裏麵,雙手吊在橫杠上,嚇我一跳。我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玩一玩。

他說,杭州不是一切恢複正常,孩子們都複課了嗎?

她說,沒錯,可他,好像還沒有恢複過來,有些行為讓我擔心。我還為你擔心,美國的事情什麽時候是個頭?我還為我們擔心。你不擔心嗎?

當然擔心,擔心到影響他的工作表現。一家大客戶向事務所的管理合夥人投訴,說他多次拖延回複客戶的詢問。管理合夥人問他,是不是家人都安好?他說,還行,自己有些問題,但保證,及時回複客戶。

方田莉發的朋友圈出現聖經裏的箴言。他認識的人,非信徒也愛引用聖經箴言。時事莫測,每個人多多少少轉向精神層麵。記得她說過,跟一個信教的馬來西亞華僑過從甚密,特殊時期,她們之間的關係隻會升溫。

與此同時,她跟他的視頻通話漸漸減少。

十月的一天,她給他發了一張照片。她站在滿地落葉中,腦袋枕著右臂靠在樹上。她留了一句話:我等了一個夏天,等來的,是一場秋雨滿眼落葉。世間繁華,要追求的東西何其多,我為什麽卻累了?

十一月,方田莉在戶外受洗,正式成為基督徒。她站在身穿休閑裝的年輕牧師邊,背對潺潺小溪水,麵朝放在岩石上的聖經。牧師高舉盛聖水的原色小木杯,緩緩傾下,濕透她的鬢發,濕透她的衣衫。她身穿諾蒂卡外套,是他送的連帽防風外套,原為抵擋太浩湖的寒風。

溪水靜流,水中央的青青水草傲立。

他向她祝賀。她說,謝謝,我接受恩典,把戰戰兢兢心亂如麻無限擔憂的我交給主,那裏,我希望所有的過失得到寬恕。感謝你這幾年帶給我的一切,以後,我們、我們的家人遙相祝福吧。

他登錄她的朋友圈,把她發過的所有帖子重讀一遍。讀罷,內心久久難以平靜。走出辦公室,時間已是午夜兩點。

上車之前,他拿出手機,在她受洗的照片上印上一吻。他的車,背負著萬千心事,消失在夜色中。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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