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他們第一次見麵。他心動過,她毫無印象。
他在洛杉磯讀文科研究生,來自山東,家族經營海產生意,期待他早日接班。他不排斥接班,個人興趣卻不在生意,計劃先讀萬卷書走萬裏路,過三十歲再考慮結婚生子。他交往過幾個女孩,無法心動。他願意等待那個心動的人,他等得起。
家裏開通,不幹預他的學業和個人追求,希望他對洛杉磯的投資機會多留心眼,瞅準了就下單。家裏目光遠大,幾年前預測國家將嚴控資金外流,把幾筆數額可觀的資金轉移到海外,隨時可以提用。他欣然從命,當成了解美國社會的好窗口。
五號高速公路邊的一家汽車旅館出售,他跟經紀人約好時間,提前半小時到達。
旅館緊靠公路出口,三層高,藍白相間,開放走廊。他見過許多酒店旅館,這種風格的旅館屬少數。他佇立良久,恍若進入時光隧道,倒流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不,倒流到小說《飄》中那個南方小城的時代。
進入大堂,左邊是小餐廳,未到營業時間,右麵是服務櫃台,兩個工作人員上班,排隊的客人各有一兩位。不難判斷,這家旅館的行情不太好。
他拉了一把乳黃色高腳椅,靠著圓桌坐下,打開手機查信息。幾分鍾後,一位高個的東方女孩進門。她大概二十五六歲,小眼睛,精致的鼻梁,西服裙,外罩一件薄薄的短夾克。他們的目光短暫交集。他的心一悸,覺得女孩散發某種親切感,令人想靠近。
女孩調轉目光,瞧瞧身邊的紅色沙發,再掉過來往他這邊看。顯然,她不是住店的客人。他想跳起來,再拉一把高腳椅,請她坐傍邊。不過幾秒鍾功夫,他來不及張口,女孩步入小餐廳,靠著一張餐桌坐下,回敬他一副背影和披散及肩的烏發。
他心裏翻騰著N個搭訕版本,就是移不開腿。
經紀人腳步匆匆地進來,看到他,小跑著過來。他們握過手,經紀人做出“請”的手勢。坐在小餐廳的女孩站那裏,對經紀人微笑。經紀人趨前幾步,問,你是不是也是來看旅館的?女孩點頭。經紀人看了看手表,說,我們約的好像是十一點半。女孩說,我預估了堵車時間,沒想到那麽順利。
女孩的聲音好聽,南方口音。經紀人麵有難色。
他提議道,我們可以一起看,我沒問題。經紀人對女孩說,方便嗎?女孩抿了抿嘴,說,你們先走,我可以等。
經紀人說,那好。麻煩你等一等。我到前台給你要一罐水。女孩說,不用,我自己帶了。
他不情願地跟著經紀人,朝電梯走。電梯穩穩爬升。經紀人說,我們慢慢看,跟她約的時間還早。
他想,等人的時候,為什麽不過去找她扯幾句?說不定能拿到手機號碼微信號碼。說不定……
半小時後,他們回到大堂。那個女孩不見蹤影。經紀人皺起眉頭,手機追過去。聽意思,女孩臨時有事,必須馬上離開,下次再約。經紀人連說好好好。
他悵然若失,無精打采地對經紀人說,他會跟家人好好商量,很快給出答複。經紀人說,慢慢來,有問題隨時問我。
兩人走出大門,握手告別。他鼓起勇氣,說,剛才那位女孩,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可以把她的手機號碼轉給我嗎?
經紀人一時愕然,眼睛轉了好幾圈,說,她不算我的客戶,可是…..不太合適吧?這樣,我先征求她的意見,我想沒問題。
不出所料,經紀人沒轉手機號碼,可能問都沒問。他為此懊悔了好幾天。多動幾分腦子,多走幾步路,多講幾句話,問不到能失去什麽?本來就是一條單身狗嘛。
家人對旅館的印象特別好,尤其是爺爺。爺爺來過美國,走州過府,跑不少地方。爺爺說,旅館的地段好,架子好,遊泳池和那些樹好好弄一弄,能賺錢。
幾經討價還價,他代表自家和幾個合夥人下單,旅館進入過戶程序。他有空就往旅館跑,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有想法,想著怎麽在社交媒體上曬出加分的照片。
那個女孩從他的記憶中消失。
一個月後,加州全麵進入抗疫,旅館幾乎全部關閉,他已經聯係好的裝修無法進行。他覺得,家裏犯了錯誤,高位買進,無法開業,損失不可估量。家裏說一切都會過去,把停業當成整理的黃金窗口,做生意哪有零風險的?
六月下旬,久不聯係的經紀人來電話,說想不到的好事情發生,誇他好眼光,很不多見的老練。他聽來發懵,不知道喜從何來。
最近,他心情不佳。避疫時間拉長,學校陷於停擺,新學期又說要繼續網課。去旅館的次數減少,那邊無事可幹,徒增無奈。
經紀人說,疫情來了,旅館業深受打擊,不影響有心人尋找投資機會。比較下來,開放走廊式旅館重獲青睞。想想啊,客人在網上訂房,爬樓梯順著走廊直接進房,不用經過大堂,不用搭乘電梯,不用忍受封閉式通道。
他聽著來了情緒。
經紀人說,等疫情結束,這種安全性旅館肯定最快複蘇。整個加州算起來,沒剩多少家。以前,投資人一向不看好,不好轉手嘛。如今,嗬嗬,在投資人眼裏,等於是二見鍾情。現在不少人找我,手頭是不是還有類似的旅館。恭喜你呀,等著行情上漲吧。
這番話,無疑是一劑興奮劑,把沉積的鬱悶一掃而光。
經紀人想起來,問他記不記得上次遇見的女孩?
他當然記得。
經紀人說,她昨天問我,是不是手頭有類似的旅館。你聽,好信息滿世界傳,要來都來了。
他心頭一亮,說,讓她找我吧,我可以跟她分享一些經驗。
經紀人善解人意,嗬嗬笑著,說,我馬上把你的號碼轉給她。祝你好運!
女孩的電話追過來。他說他們見過麵,她說是嗎?怎麽沒印象?他啞然。她問他是不是要賣旅館?他說剛接,即使想脫手,現在時機不對。女孩哦哦,似乎要收手機。他說,走過全程,我積累了一些經驗,咱們聊聊,或許對你有幫助。
他們約了見麵地點,旅館附近的咖啡店。店在外麵擺了幾張桌子,配了遮陽傘,桌子之間用難看的水泥擋車柱隔開。
幾個月不見,她略顯消瘦,一襲淺藍色連衣裙,平跟涼鞋,淺藍色口罩。
他們隔著桌子,臉衝著馬路交談。她自己不是投資人,姑姑家托她找尋機會。上次她在大堂等的時候,給姑姑發了幾張照片,姑姑看不上,要她別耽誤功夫。
她自己讀研,暑假想回國,搶不著機票,太貴的買不起,隻好在美國堅守。她姑姑說國內形勢並不好,家裏有點錢的人感覺不對,說上次那個旅館不錯,囑咐她再找找看,反正她閑得無聊。
他說,上次見你的時候,我就想請你坐,想不到……
她嫣然一笑,說,我記得有個男的坐那兒,逆光,看不清你的麵孔,隻記得一團黑影。
他們聊起旅館的事情,他做了一番分析,說開放走廊式旅館存貨少,看中了出手要快。
說到此,他產生某種聯想。看中的女孩,是不是也要出手快?
她抬腕看了看細細的女表,說,你的建議非常好。謝謝你請我喝咖啡。
她站起身,他跟著站起,發現她的右耳下麵有一顆橢圓形的痣,看了幾秒鍾,她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右耳。
他說,周末有空嗎?
她說,我不上班,天天在家呆著,無所謂周末不周末?你的意思……
我請你去踏青,呼吸最自由的空氣。
踏青我會。哪兒?
格裏菲斯公園附近,好萊塢標誌那塊兒。
那兒呀,我去過一次。沒爬到山頂,爬不動。
那……?
好吧,再試一次,我不信走不到底。
他們是頭一批進門的遊客,中午時分爬到山頂的高壓線下。她帶了毯子和飲料,他帶了熟食和麵包。迎著八麵來風,俯瞰山腳風景,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他說,洛杉磯挺美的。
她說,可不。
他說,這次疫情,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發生根本變化,抵得上十年書。
她說,我也是。人太渺小,可貴的東西太少。我覺得,自己會成為極簡生活論者,以前停留在想,將來一定做到。
他說,哦,佛係人生。
佛係不好嗎?
沒有說不好。我可以接受。開放走廊式旅館就是早年簡單生活的產物,挺好的。
他們吃著。他說毯子的印花好看,她說他選的熟食可口。她是大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學教授,比她更喜歡美國。
一對阿拉伯人模樣的男女爬上來,友好地對他倆打招呼。男的說,美好的食物,美好的風景!他回答道,確實,不能再好。
女孩給他拍了幾張照片,給他看,是不是合意?他們的腦袋湊一起,他聞到她身體的清香。
他和女孩之間開了一個好頭。他喜歡她,她對自己的好感顯而易見。他相信,他們有一個不錯的未來。
甚至,他想,哪天他們能夠成婚,不搞什麽巴黎加勒比海,走她的極簡風,拿這裏當第一現場,請上幾個好友,帶上食物,迎著八麵來風,見證他們彼此的莊嚴承諾。然後,轉戰自家旅館,從大堂走紅毯,音樂響起……
想到此,他一口吞下大半隻生煎包子。她覺得他吃相不雅,忍不住笑。
他要緊緊抓住這個女孩,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結婚那天,對著天地承諾,他該說什麽呢?一見鍾情不可求,二見鍾情才是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