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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杏打開公司辦公室的門,將外套掛好,去員工休息間衝泡綠茶。她一天至少喝四次綠茶,早上的第一杯最提神。
回到辦公室,她開啟電腦,查看電子郵件,新郵件有好幾十件,其中一件,題頭是中文打的“請看難忘的北海留影”,格外醒目。發件人的戶頭是一組號碼,從來沒見過。或許是國內的手機號?或許是QQ號?或許是垃圾郵件?
她點開正文,上麵寫道:
嚴杏大姐:
冒昧給你傳上陳教授的三張照片。每張照片的右下角有拍照日期,保證不是PS版。
望多保重。
一個打抱不平的知情人
她先生,陳漢平,前段時間跟她提起過,他要去廣西北海,參加國務院某部委組織的一場專家會議。他海歸數年,在國內一所大學擔任生物工程學院的院長,學術聲譽很高,經常參加各色會議。開會就得照相,不是稀罕的事情。走過那麽多地方,他從來沒有給她寄過什麽照片,也沒有其他人給她寄過什麽照片。現在,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突然發來三張照片,還自稱是打抱不平的知情人,發來的不會是會議照片,難道是?
她的心劇烈跳動。她端起茶,不顧茶水燙,連喝了幾口。她本能地掃一眼辦公室的門,看看是不是關緊了。
她將三份附件一一點開。
第一張,陳漢平一手拎皮鞋,一手牽著一個女人,兩個人赤腳在海灘漫步。女人的頭發被海風吹起,遮掉她大半邊臉,五官不太清晰。
第二張,兩人的特寫。陳漢平偏頭對女人說話,女人咧嘴笑。
第三張,陳漢平的手摟著女人的腰,跟她嘴對嘴親吻。
三張照片攝於同一天,一個星期之前。
女人很年輕,中等偏上的個頭,圓圓臉,帶一副無框眼鏡。嚴杏認識這個女人。她叫李娟娟,在陳漢平當年任教的美國大學做過訪問學者,來過嚴家做客。嚴杏記得清清楚楚,李娟娟說過,她的愛人是省委機關的中層幹部,有個上小學的女兒,她出國期間托外婆帶。
天哪,引狼入室!
她衝動地直接關閉電腦,電流嘶地一聲哀叫,屏幕變成一團漆黑。她的身體開始抖索,越發不可收拾。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聽到敲門聲,一陣緊似一陣,伴隨著門外人的說話聲。
嚴杏機械地站起來,打開門,生硬地問站在門前的人,什麽事?
站那兒的是公司的財務經理,看到她的神情,大吃一驚,倒過來問,你沒事吧?
她握住門把,手在顫抖,幹巴巴地說,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經理退後一步,說,昨天我們不是約好,早上要商量韓國客戶的事嗎?
嚴杏沒有反應。
經理貓下腰,往嚴杏後麵一瞅,說,倒是沒那麽急。我呆會兒再來吧。
嚴杏站著不動,臉側著,像是要傾聽經理離開的腳步聲。走廊鋪了厚重的地毯,聽不到一絲半點足音。經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帶上門,哢嗒聲聽起來那麽刺耳,嚴杏打了一個激靈。她方才意識到,她剛才神思恍惚,完全不在狀況,丟掉了自己的本分。她追上去,敲開了經理的門。
她的公司是報關行,掛了副總裁的頭銜,負責東北亞的報關業務。最近,公司老總投入政治,競選一個富裕城市的市議員,選舉處在關鍵時刻,沒機會天天來公司,大事小事的處理推給嚴杏。她沒有意見。老板做生意功成名就,不滿足現狀,想玩玩政治,未嚐不可。老板為人正派,市議員本身沒多少油水,以他的經營管理能力,大可以為城市辦點實事。所以,公司上下對老板出馬全力支持。嚴杏暗下決心,非常時期,讓公司平穩運行,不給老板製造後顧之憂。
現在,她自家出事,可能是天大的事,公司和老板隻能讓路。
她跟財務經理商量完公事,直接告訴經理,她準備今晚,最遲明天要去中國。經理大感突然,問,你不是上半年才去過嗎?
嚴杏說,是。發生了急事,還得跑一趟。
經理為難地說,我倒沒什麽,不知道老板會不會有看法?
她說,我跟老板說,他會諒解的。
經理小心地問,你真的沒事兒?
她差點要哭出來,心裏呼喊,天哪,天哪。她將手指掩住眉峰,輕輕摩挲,輕聲說,昨夜一宿沒睡好,弄得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沒事兒,補一覺就過去了。
她勉強對經理笑笑。
回到辦公室,她上網查看飛大陸的機票,當天隻有韓亞航空有空位,需要在仁川停留五個小時,然後飛北京。她毫不猶豫地訂下位。她想,先斬後奏,老板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告訴老板,家裏發生緊急情況。老板自然往一個方向想,說,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老人年紀到了,總會出這種那種的健康狀況,但願不嚴重。嚴杏說,我的父母已經去世幾年,家裏出了其他方麵的事情。
老板聽說,十分吃驚,說,這不是你一貫的做法,寬限幾天不行嗎?
當然不行。現在是放下一切的時候。她心裏說。
嚴杏幹脆地說,不行。
老板畢竟老到,多少猜出嚴杏的境況,退後一步說,好吧,公司的事我來處理,辦法總能找到的。不過,我想知道,你這麽匆匆趕回去,一定能解決問題嗎?
多麽好的提問!
回去的目的到底是什麽,能不能達到目的,她沒機會多想,臨時也想不出來。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事的發生就是身不由己。陳漢平,她的結發丈夫,她兒子的父親,一把將她推到某個死角,讓她身不由己。
嚴杏的腦袋一團漿糊。支配她的,隻有一個信念:趕回去,快趕回去,直麵陳漢平。
她快節奏地處理完手頭的事,該托付的托付給手下員工。一個部門經理問,能告訴我,你大概什麽時候回來嗎?
她被迫收起好容易擠出的笑容。是呀,她什麽時候回來?什麽時候能夠回來呢?她帶著把握說,不會長,一個星期,最多十天,對,不超過十天。
心裏頭,她深表懷疑。二十幾年的夫妻,遭遇如此劇烈的衝擊,一個星期,不超過十天就可以處置?萬一處置不了呢?
其他在飛機上好好想吧。
上了飛機,找到她的座位。她臨窗,隔壁是一個美國老太太,靠走道坐的是一個同樣年齡的華人女性。她對兩個臨時旅伴點頭致意,將毯子拉過腦袋,遮住自己的眼睛。
她以為,曆經生活的磨練,職場的摔打,她已經足夠堅強,她以為她不會流淚。其實,她不夠堅強,她淚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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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睡半醒中,嚴杏熬過了十來個小時。她拉下毯子,拖著虛軟的身體,走進廁所,仔細將帶有淚痕的臉和紅腫的眼睛擦幹淨。她不喜歡自己這麽軟弱,軟弱於事無補。在報關行,她以幹練贏得上下的尊敬,有些員工甚至怕她三分。她覺得,報關行是個快節奏,環環緊扣的行業,容不得半點疏忽。作為管理人員,嚴厲一些沒什麽不好,隻要公平,隻要對事不對人,員工心裏最終會服她的。
望著鏡中的自己,她心裏說,嚴杏,世界上還是有不怕你的人,這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是你最在乎的人。想在外頭逞強,這就是你的下場。
她不忍卒看。自己的樣子實在不敢恭維,難怪陳漢平要跑掉。
種種往事交叉掠過腦海,一個念頭不停地閃現,誰拍的照片,怎麽有辦法發給她?
她想起,上半年回國,她造訪過陳漢平的院長辦公室,先後給十來個人派過名片,因為有幾個人表示,他們自己,或者孩子將來會去美國,到時想找她聯係。她猜,這些人中的一個,就是發信的人,稱她為大姐,為丈夫的行為所不齒,為她打抱不平。或許,這個人是陳漢平的官位競爭者,要麽是對他極為不滿的下屬,動機就不是那麽單純。
不管出於何種動機,這個人有所不知的是,嚴杏將被迫做出反應,對她,有所反應成了雙重痛苦。
回到座位,她拿出隨身帶的一本書,打開閱讀燈,心不在焉地讀起來。那位華人女性找她搭訕,問她住哪裏,到北京要不要轉機,她禮貌地回答。來回幾次,美國老太太好心地對華人女性說,我們調個位置吧,這樣,你不用扯高嗓子。
華人女性連忙說好哇好哇,高興地移到嚴杏身邊。
她的英文名叫雪莉,在美國工作,回家探望海歸的丈夫。她問嚴杏,你回去幹什麽?
嚴杏想了想,說,也是回去看老公。
雪莉問,也是海歸?
嚴杏點點頭。
雪莉挨近一些,激動地說,那我們的共同語言就更多了。
嚴杏心想,但願你的老公不給你胸口捅一刀。
雪莉說,看你的樣子,你像做管理的,身上就有那種威嚴。
嚴杏不置可否,隻好問她,你是做哪一行的?
雪莉說,我在南加大,做統計的,老板是醫學院的教授。他是大牛人,國家的資助一大把,給他幹活,基本上像給國家幹活,等於鐵飯碗。
她很健談,主動介紹她丈夫的情況:海歸兩年,跟兩個夥伴合作,在上海的張江工業園創業,上個月剛拿到第一張訂單,價值破百萬,終於實現零的突破。他丈夫中間有過動搖,想卷鋪蓋回美國,是她反過來穩住他,說,既然跨了那一步,無論如何走到底,反正美國的家門始終對你敞開。
看來,雪莉的故事是喜劇。嚴杏不想聽又一個像她一樣的傷心故事。
雪莉問,當時你們怎麽決定的,你願意放他回去?
嚴杏不喜歡她的刨根問底,再說,現在哪裏是海聊的時候,她沒有心情。雪莉自己說,我當時堅決不同意。最重要一點,國內環境不好,男女關係太亂,他回去會學壞。你知道他說什麽?
嚴杏沒有回答。
雪莉說,他說,當時出國,是你定,現在回國,輪到我定。說到出軌,先告訴你,我絕對不會。你不信的話,要我怎麽證明我不會呢?給你下跪?給你寫保證書?你願意接受嗎?這麽做,你把老公當成什麽呢?說到出軌,該出的誰也擋不住,心賊了,就會想賊辦法。回國會出軌,留在美國就不會?那美國的離婚率為什麽那麽高?說白了,出軌在個人,不在環境。哎唷,你聽聽,我這個老公是不是很會狡辯?我看他是入錯了行,當什麽工程師,應該當律師,黑的白的由他講。
嚴杏微微點頭。其實,雪莉的丈夫講得不錯,該來的就會來。陳漢平一直留在美國的話,難道他一定不會出事?誰能保證呢。說不定,他當時已經跟李娟娟暗通款曲了。想起來,那天在家裏請客,陳漢平停留在李娟娟身上的目光久了點,放肆了點。李娟娟的話多了點,麵色過於紅潤了點。
雪莉接著說,我是不是特能說,很煩人?我原來不是這樣的。老公海歸,我一人照顧倆孩子,自己的工作不能丟,壓力大,變得特敏感,特事兒媽。你看我,四十來歲,年齡說是不小,可不至於這麽憔悴吧?
嚴杏仔細打量她,發現她的額頭高,頭發不多,眼梢和嘴角爬滿細細的皺紋。她的五官秀麗,是資質優等的女性。霎那間,她湧出想抱一抱雪莉的衝動。一定意義上,她們都算棄婦,其中的心酸困苦隻有她們自己知道。
雪莉還有話說,我的個性本來很要強,一路讀書工作,樣樣靠自己,沒覺得比男人差在哪裏。現在,我服了,徹底服了。女人就是不如男人,世界就是屬於男人,就是男人說了算。
好強的本性促使嚴杏反彈,說,話不能這麽說,男人不如我們的地方多了。
雪莉自顧自地說,我老公發過宏論,說女人如果不來月經,不生小孩,樣樣都可以跟男人一爭高下。
嚴杏生硬地說,來月經,生小孩,礙男人什麽事?
雪莉拍拍嚴杏的手臂,像是撣灰,說,我老公說,就這兩件事,女人無論是智力還是體力無法保持最佳狀態,前後弄個三四十年,怎麽爭得過男人?我不讚同,給他舉了好多成功的女性,給他舉了無數不成器的男人。老公說,你說的都對,但屬於個別現象。我說的也對,對在哪?對在一般而言。孔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將先傷其筋骨,苦其心智,斯人指的隻能是男人,女人光生個孩子就夠苦了,用不著再傷筋骨苦心智。
嚴杏問,你老公想證明什麽?
雪莉說,想證明的是,男人必須擔負重任,國家的,家庭的,作為補償,男人需要更多的自由。咋聽,不是胡說嗎?細想,難道不是真理嗎?當今世界,難道不是由男人操縱的嗎?幾乎所有的遊戲規則難道不是向男人傾斜嗎?女人的空間太有限了。就說海歸,我還沒聽到過哪個女人一個人回去,老公留下帶孩子的。你聽過嗎?
嚴杏很想反駁,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雪莉說,我想通了,永遠不要為控製不了的事情操心。不記得是老子還是孟子,反正是古代的一個老頭子,他說過,世上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馴。你說,難不難聽?話是難聽,我們就信那個老頭人,就讓男人說,讓男人做吧。老公說想回國,那就回吧。我攔不住啊。如果他想出軌,那就出吧,我攔得住嗎?你會說我傻,說天下哪有我這樣的老婆,放任老公犯罪?我請問,除非我拿繩子捆住老公,捆不住,讓老公海歸,有更好的法子管他嗎?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陷於沉思。男人與女人,一個永恒的話題,一個永無標準答案的話題。麵對陳漢平出軌這個現實,如果他是女人,起碼,道德的天平會壓垮他。他是男人,道德的天平恐怕將紋絲不動。一句話,男人嘛,哪個不愛色呢?同樣的問題,結果卻如此不同,誰能否認,這個世界不是男人操縱的世界呢?誰能否認,女人是如此無力呢?
想到此,嚴杏的心揪緊,口腔裏蕩滌著不可名狀的苦水。
她深知,照這樣想下去,她離怨婦就在咫尺間。剛才已經想到棄婦一詞,現在的情緒接近怨婦,這些臭名昭彰的惡名,一夜之間居然是自己的貼切描述,真是情何以堪。跟自己的成長,跟自己對自己的曆來評價,差距何等遠,摧毀力何等大。她在家對得起老公和兒子,在公司對得起老板和員工,她以為,她足夠堅強,強力衝擊之下,她其實很脆弱。
她的眼睛發紅,眼淚即將迸出。她不理會雪莉還在進行的嘮叨,站起身,又一次上廁所。廁所外已有數人排隊,她側過身,裝著觀察忙碌的空姐,雖然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雪莉在她後麵上廁所,補了妝,顯得年輕了些。她接著嘮叨,說,我說呀,男人不怕老,是早春的臘梅,越老越鮮豔。我們,不行哪。我是打工的,就賺那麽幾個錢,現在最大的開銷是女人化妝品,像一首歌裏唱的那樣,我要伸手,伸手,擋住歲月不讓它隨便流走。
嚴杏無語。
雪莉指著前頭站著的一個女孩,說,你看到那個女孩沒有?上飛機我就注意到她,青春亮麗吧。她也熬了一夜,沒洗臉,沒化妝,還是一朵花的樣子。我身上呢,這兒那兒,塗了多少化妝品,挨著她一站,就像一個老媽子。二十年前,我就是她那個樣子,可惜,回不來了。
飛機抵達仁川,雪莉要轉飛廣州的飛機,她們就此互道珍重。雪莉笑著說,我們姐倆要互相打氣,不能給老公活活氣死。
嚴杏黯然一笑。
說句真心話,雪莉現在表現出足夠的氣度和灑脫,說到底,她還平安無事。如果她遇上同樣的變故,能不能承受得了呢?假設跟親身體會是兩碼事。就說自己吧,聽了別人夫妻反目的故事,她最多唏噓一番,不久就擱置腦後,不至於進一步問自己,我會不會難以幸免呢?那些事隻能跟別人有關,跟自己能有啥關係?
等轉機的時候,她給哥哥打了電話。哥哥挺吃驚,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急事?她不想多說,怕自己失控,輕輕帶過,說,到北京再說。哥哥說,我爭取去接你。
仁川機場很大,客流量很大,每條通道湧動著不息的人潮。聽口音,十之四五是中國人。她買了一杯咖啡,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僻靜處,想休息一會兒。沒過幾分鍾,一組三十來歲的中國女性挨著坐下,每人腳下卸放著大包小包。她們熱烈交談,說韓國的東西其實一點不便宜,韓國的女人長得不如中國人好看,就是穿著洋氣一些。
嚴杏漸漸被她們所吸引,不是她們講的八卦,而是她們的口音。她們是武漢人,是陳漢平的老鄉。
陳漢平夠有氣場,不想他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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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陳漢平是在美國留學認識的。
她晚來一年,經紐約轉機,中午抵達中西部的一座機場,接機的正好是陳漢平。機場離學校較遠,開車要四十多分鍾,學校的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製訂了土規定,給接機的同學補助十五美金的汽油費。費用太低,老生們不踴躍,除非來的是女生。留學生中,男女比例嚴重不成比例,單身的女生都是香餑餑。
陳漢平中等個頭,普通長相,開二手的美國車,開車窗要奮力搖,嘎嘎作響。他很健談,等車開近校園,他個人的基本情況已經介紹得差不多。他是湖北武漢人,來自國內名牌大學,學分析化學,拿到的助教金算所有學科最高的,周末打打餐館,平時花費不多,一個月能存不少。他的理想,是盡快拿到博士學位,到大城市找工作,拿下綠卡。他問了嚴杏不少問題,嚴杏說的不多。她長途勞頓,累得夠嗆,作為女性,少不了矜持,給陳漢平的初步印象,她對自己興趣不大。
他們在聯誼會組織的慶中秋活動上第二次見麵。他大獻殷勤,幫她排隊,幫她拿吃的東西,舞跳得並不好,膽子大,一再請嚴杏跳。陳漢平的追求,嚴杏洞若觀火,但不動心。她已經有男朋友,大學同學,正在外州讀書。他們合計,讀完碩士,兩人聯係同一所學校讀博士。這些,她不便向陳漢平挑明,再說,女人哪有真心討厭追求者的?
陳漢平幾次單獨請她吃飯,請她到跨州界的森林公園遊玩,她想方設法推掉。一天傍晚,嚴杏正在燒飯,菜正在熱鍋上。他打來電話,她把話筒夾在肩頭,繼續舞動手中的鍋鏟。陳漢平嚴肅地說,我有話對你講,很長,請一定聽我講完。這麽慎重其事,陳漢平的電話不會是閑聊。嚴杏吞掉舌尖上的“我正在做飯,待會兒打來行嗎?”這句話,關掉電爐,一屁股坐到床上。
陳漢平開始傾訴。他從頭一次接機講起,講他對嚴杏一見鍾情,認為她是他一直等待的那個人。他講到他們為數有限的幾次接觸,描述互動的細節,描述他的內心活動。嚴杏聽著,覺得陳漢平的心細如發,文采斐然。她懷疑,他是不是事先寫好,正在照著念。如果不是念,單靠嘴巴講,陳漢平的才華就不是一般人能具備的。不管他是在講,還是在念,她不能否認,她的心在蕩漾。耳畔響著發自內心,如此熱烈的傾吐,哪個女性能不被打動呢?
她想及時阻止他,告訴他自己名花有主。但是,陳漢平有言在先,讓他講完,不要打斷他嗎?她願意聽,聽完這篇精彩的求愛作文。從中學開始,她就不斷地被人求愛。一個出色的女性就有這個奢侈,時常能聽到悅耳的求愛,見識到不同男人亮出的的看家本領。
陳漢平講完,嚴杏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正在炒菜。
陳漢平說,我本來想過來,可是,你不是一直很忙嗎?
他們住在留學生集中的公寓樓,她住靠馬路的那棟,他住在後兩棟,走過來的話,四五分鍾。
嚴杏費勁地說,我已經有男朋友,將來,我們可能會轉到同一所學校。
陳漢平沒有料到,一時噎住,好久講不出話來,最後說,隻要你還沒有結婚,我願意公平競爭,隻要你願意給我機會,我不會輕易罷手。
話是這麽說,語氣中絕乏底氣。放下電話,嚴杏感覺釋然,同時有少許的失落。她想,陳漢平不會再追求,她再也沒有機會聽到他的激情表白,領教他的動人文采,她的生活將失去某種趣味。
陳漢平提到競爭,她沒有考慮。跟男朋友,從大學認識相愛,她認定,他就是將來的丈夫,他們將共度一生。法律並沒有這麽規定,她的父母並沒有這麽灌輸,她就是這麽認為,不覺得還有另外一種,甚至幾種可能。她當時成長的大環境裏,交叉談幾個男朋友是很不地道的做法,受到絕大多數有為女性的強烈抵製。
感恩節的時候,男朋友開車過來。她特意帶他在幾棟公寓樓之間散步,果然碰到陳漢平。他正要上二樓。他守在樓梯邊,麵無表情。她衝他點點頭,他沒有反應。她沒有給兩個男人做介紹。她認為,沒有必要。
當然,這不是故事的尾聲。嚴杏的男朋友結交了新歡,紐約公立高中的曆史老師,借她的公民身份,成功地辦到了綠卡。前因後果,是他們共同的一個朋友講的。她想起,他曾經以開玩笑的方式,講過一句話,談戀愛,最浪漫的是跟大學同學,情竇初開,純真自然。最不浪漫的也是跟大學同學,從戀愛到結婚生小孩到老,一起呆那麽久,到時候不得煩死。可笑的是,他們在一起沒多久,男朋友已經厭煩了,或許,綠卡的吸引力太強。
過一年,嚴杏中斷博士課程,前往南加州工作。她覺得,自己獻給書本的歲月足夠多,再讀下去,書本將失去所有的魅力。
也算是命運安排,一次偶然機會,她又碰上久未謀麵的陳漢平。陳漢平剛剛拿到一間大學的助教位置,尚未完全進入角色。人情世故方麵,他老練多了,頭次重逢,就問,你那位在哪兒上班?嚴杏不想隱瞞,說,什麽你那位,沒了,就一個人。陳漢平的眼中登時亮出喜色。
他們開始交往,不久,搬到一起住,下麵的程序就是結婚買房子。
他告訴她,向她示愛的那一次,他沒有事先寫下來,心裏一直想,一直打腹稿,逮著機會,對著鏡子練。他說,從小到大,他見過不少條件不錯的女孩子,嚴杏是最讓他動心的一位,想到她,拍拍胸,能感覺到心的顫栗。嚴杏那次拒絕,對他,像是胸口被彪形大漢猛拍一掌。看到她和男朋友散步的那一天,他被擊到第二掌,身子靠著樓梯,感覺像靠著漏水的沙堡,沙子直往水中陷落。
嚴杏問,現在你有什麽感受?
陳漢平自得地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再也不走了。別怪我罵人,這位老兄鼠目寸光,為了一張小小的綠卡,拋棄的人價值連城。
嚴杏聽得著實受用。都說難忘初戀,她倒是願意徹底忘掉。陳漢平的綜合條件超過前男友,不是所有被甩掉的女人有更好的第二次,她決心要好好珍惜。
不幸的是,陳漢平得了嚴重的乙肝,被迫休教一年。他失去胃口,經常嘔吐,人眼見著消瘦。看西醫效果不彰,回頭看中醫。嚴杏學會了熬中藥,記不清給他喝過多少罐烏黑的藥水。等他病情穩定並開始好轉的時候,嚴杏也消瘦許多,陳漢平要求她快去做檢查,可別給傳染上。嚴杏做了抽血檢查,肝功能指標正常。
陳漢平說,嚴杏,你救了我的命,我一輩子還不清。
嚴杏說,我應該做的,換了你,你也會,對吧?
陳漢平的眼睛幾度閃爍,說,那是。你知道嗎?有幾天早上,我不敢睜開眼,不敢伸手找你。
嚴杏問,為什麽?
他說,我生怕抓空,生怕你突然跑了。
嚴杏說,想哪兒去了,我怎麽會做這種事?
陳漢平說,知道你不會,我這不是跟你說嘛。不過,如果你真的走了,我不會怪你。我們還沒結婚,你的條件那麽好,何苦守著一個重病號?乙肝很容易變成肝癌,人說沒就沒了。
嚴杏無語。
陳漢平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嚴杏,我陳漢平要對你發個誓。
嚴杏勸他,病剛好,別那麽激動。
陳漢平將嚴杏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緊緊握住,說,嚴杏,你聽好了,我陳漢平永遠記住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要永遠守護你。以後我要是忘記了,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我陳漢平就是烏龜王八蛋,你願意怎麽懲罰都成。
他們結了婚,生了一個兒子。陳漢平順利地拿到終身教職,她幾經周折,在報關行找到最佳施展能力的平台。兒子天資不錯,學業一直保持領先地位。這是一幅美國夢實現的標準畫卷,不驚天動地,實實在在,對嚴杏來說,她非常滿足。
前幾年,李娟娟來他們家慶祝美國國慶,隨行的還有幾個國內的訪問學者。她帶著數碼相機,到處拍照,跟幾個人到後院,摘黃橙橙的枇杷吃,誇說比超市買的甜多了。她不停地說,美國真好。你們的美國夢完全實現,真不容易。陳漢平說,小李,你爭取留下來,奔美國夢。李娟娟說,我哪裏行。我有陳教授你一半的水平,我早就出來了。
那天的聚會很成功,客人高高興興來,高高興興走。嚴杏對陳漢平說,李娟娟長得不錯,就是有點傻乎乎的。陳漢平說,她不傻,一點兒都不傻。在國內,這種人吃香,當頭兒的欣賞。
陳漢平對現狀不滿足。他留在國內的同學,崛起的故事比他精彩數倍,積累的財富比他高出數倍。他喜歡說,我要是還呆在國內,現在起碼是如何怎樣,不一定混到全班的No.1,前幾名一定跑不掉。嚴杏說,此一時彼一時,各人走各人的路,各有利弊。再說,你年齡不小了,腦袋不要太靈活。
陳漢平說,嚴杏,你了解我的為人。我不是甘於寂寞的人。打個不確切的比方,有抱負的男人像候鳥,哪兒暖和飛哪兒,哪兒有財富飛哪兒。當今世界,哪裏最紅火,哪裏最有機會?比來比去,還是咱們中國。我要是窩在美國,不思進取,早早當寓公,就是沒出息。一生就那麽長,有能力有機會,不弄它個轟轟烈烈,活什麽勁兒?
嚴杏不同意,說,你的打擊麵太寬。很多男人留在美國,很多男人發展的很好,難道他們都是錯的?都沒有你聰明?
陳漢平辯解道,我沒有那麽說,我沒罵他們是窩囊廢。我隻說我自己,隻代表我自己。
嚴杏說,照你的意思,哪兒暖和往哪兒飛,工作可以換,國家可以換,是不是我這個老婆也可以換?
陳漢平抵賴說,話是你說的,你硬要那麽想,我沒辦法不讓你想。我想說的是,別想太多,想太多對自己身體不好。
陳漢平不是隻過嘴巴癮的人。他留心觀察,等到一個極好的機會。嚴杏老家的一所重點大學招聘生命工程學方麵的學術帶頭人,麵向全球,不拘國籍,可以保留國外身份。他跟嚴杏商量。嚴杏不同意,說,看不出有多大優勢,不值得你放棄美國的位置。
陳漢平說,優勢不是寫在紙上的那幾項,優勢在潛力,我要麽不幹,要麽幹它個驚天動地,至少在國內處領先地位。
嚴杏說,你去,我們怎麽辦?
陳漢平說,好辦,你帶兒子留美國。兒子讀高中了,我們用不著多管,你該幹什麽幹什麽。等兒子讀大學,等我那邊的情況明朗,你可以考慮跟過來。
陳漢平決意要走,嚴杏阻擋不住。他們倆走訪了那所學校,學校的硬件和軟件都屬一流,校領導開明能幹,對陳漢平給予很高的期望。嚴杏說服自己,丈夫走的路也許是對的,他的發展空間比美國的學校寬廣得多。
陳漢平表現出色,拿到好幾項國家資助的項目,從歐洲挖到幾個高水平的研究人員。學院的院長位置空出,他參與競爭,順利上崗。為表示他全心全意為國效力的誠意,他到美國領館辦理放棄綠卡的法律手續,然後向黨組織申請,申請恢複已中斷好些年的中共黨員資格。
如今,陳漢平做了最對不起她的事情,給他本人說中,成了烏龜王八蛋。他拍胸部向她表露心跡,做了一個他無法兌現的承諾。她不懷疑他當時的誠意,不懷疑他當時堅守“永遠”的信心。那個年齡,“永遠”是個極其遙遠的概念,近乎沒有含量的概念。誰想得到,永遠貌似遙遠,其實不太遠,是有時間性的。這不,陳漢平光著膀子,按住她的手,娓娓對她發誓的情景,曆曆在目,不過二十年前,“永遠”卻提前到了謝幕時刻。
白雲蒼狗,真實人生。
問題是,想這些有什麽用?他說過,他接受任何懲罰。除了離婚,她能怎麽懲罰他?說不定,如今的陳漢平會硬氣地說,我就是烏龜王八蛋,那又怎麽樣? 要受懲罰?這算哪門子道理?
4
到了北京,接站的隻有侄女,哥哥的獨生女。嚴杏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失望。她想盡快見到哥哥,讓哥哥指點迷津。父母雙雙去世之後,哥哥就是她留在國內唯一的至親。哥哥比她大好幾歲,始終是她心中的男子漢。
侄女解釋,她爸要開會,她媽怕暈車,她自己正好回北京向總公司匯報,很樂意見到姑姑。
侄女快三十,還是單身,是一家央企駐泰國分公司的總經理助理。她身材瘦長,走路風風火火,十分幹練。她一口京腔,一聲“杏姑姑”,喊得嚴杏差點落淚,她抓住侄女的雙臂,熱情地說,好久見不著你,我真高興啊。
侄女說,就是。我們有多少年,三年沒見吧?姑父怎麽沒來接你?
嚴杏愣住。她這麽來,不就是想給陳漢平一個突然襲擊?他會如何反應呢?她自己會如何反應呢?
她掩飾地說,我經常回國,他人忙,不用每次都接。
陳漢平出軌之後,侄女是她遇見的第一個親人。自己現在遭遇不幸,見到侄女如同見到哥哥,聽到一聲“杏姑姑”的親切呼喊,心中的委屈與傷痛急於要找排泄口。
侄女個性像她爸,沉穩寡言,見到姑姑卻十分高興,一路說個不停。嚴杏一邊聽,一邊觀看窗外的景致。她疲倦不堪,想陳漢平的事情想得腦袋要爆炸。她強迫自己,想點別的,說點別的,別跟自己、別跟親人過不去。
聽哥哥說過,侄女處了個男朋友,交往幾年,就是避免談結婚。嚴杏問侄女,你的男朋友還好嗎?
侄女糾正道,前男朋友。侄女的口氣顯得不屑。
嚴杏等她解釋。
侄女說,我們處了幾年,差不多準備結婚。我向總公司打聽過,如果我成家的話,能不能把我調回北京,得到的答複,可能性很大。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講,他提議,我們結婚的話,應該先簽訂一個婚前協議,把財產方麵的事情講清楚。
講到這裏,侄女低下頭,擺弄了一下手邊的手機,幾個鍵被敲得嘀嘀作響。
嚴杏問,他的家境特別好嗎?
侄女說,比咱家強多了。光北京就有十多套房子。
嚴杏說,是有些突然。不過,婚前協議在美國比較普遍,在中國也不算稀罕吧?
侄女說,我當時問他,財產講那麽清楚,你是不信任我,還是怕我不信任你?他說,我不相信自己。有些事情,我想我做不到,我怎麽能指望你做到呢?這不是對你不公平嗎?如果我們事先講好,萬一出個什麽事,不至於鬧得不可開交。
嚴杏想到自己。如果,當年陳漢平提出,她會怎麽處理?最大的可能,陳漢平開始就不會這麽提。他們當時隻有微薄的積蓄,住的還是公寓樓,所謂財產,是個可笑的內容。他們是同齡人,從小到他們結婚,婚前協議是個聞所未聞的概念。他們不可能那麽超前。
侄女打斷了她的思路,說,我當時拒絕,丟給他的臉色巨難看。事後想,我是有些老派,是有些趕不上趟。想來想去,跟我爸我媽有關係。
嚴杏的哥嫂是一對模範夫妻,好多年了,多少人不看好,多少人等著它的解體,哥嫂還是廝混在一起,啥事兒也沒發生。有這麽恩愛的父母,當子女的當然自豪。不過,婚前協議跟哥嫂怎麽扯到一起來?
侄女說,你知道我爸我媽的事兒,我爸這麽成功,我媽幾乎是原地踏步,差距大過世界上最寬的德雷克海峽,可他們那麽恩愛。我一直以為所有夫妻就應該這樣。我絕對不可相像,我爸我媽會這麽做。他見過我爸我媽,對我是個怎樣的一個人十分了解,為什麽硬要那麽做?那麽不信任人?退一步講,是我過敏,跟不上形勢。可是,談婚前協議,找律師準備文件簽字蓋章,這不就是談生意嗎?我能裝著不在乎嗎?換成你,姑丈這邊甜言蜜語,那邊推過來一份文件,說,愛情誠可貴,協議價更高。姑姑,你會怎麽辦?
侄女非常激動,看得出,被她的前男友傷害不淺。嚴杏心想,你姑父隻談協議就好了。他做的事傷人超過百倍。
她隻好說,我們就那末些家當,沒什麽好協議的,誰拿都可以
侄女說,姑父對你很好,我想也不會。
侄女還年輕,還是嫩哪。
車開進哥哥住的小區,嚴杏如夢驚醒,把侄女的煩惱擱置腦後。
進了哥哥的家門,等於進了自己另一個的家。自己的小家怕是要敗,這裏就是世界上唯一的精神避風港。
哥哥現在是一家央企的常務副總,副部級,頭發幾乎全白。他招呼嚴杏進門,高聲喊嫂子的名字,小妹回來了,快點出來。
嫂子跑著小步出來,攬著嚴杏的胳膊不住地搖。她比哥哥小幾歲,看起來比哥哥老很多。粗糙黝黑的皮膚,皺紋密布的臉膛,穿的家居鞋是手織的,大針腳,鞋麵色彩鮮豔。嫂子講話帶濃厚的鄉音,連聲道歉,說不敢坐小車出門,車一動就頭暈,隻能趕緊買菜洗菜,跟小保姆一塊兒在廚房忙做飯。
哥哥說,家裏人,吃飯就得在家裏,上館子顯得生分。
一家人坐下來,白酒飲料倒好,舉杯相碰。哥哥問嚴杏,一路累不累?你的氣色很不好哇。
嚴杏聽得眼眶泛紅,忙借飲料杯遮擋。哥哥默默喝著手中的白酒,問,陳漢平怎麽沒來北京接你?
嚴杏說,我沒告訴他。
哥哥的眉峰微微一挑,沒有再問下去。
嫂子和侄女聽出味道不對。怎麽不呢。嚴杏不顧萬裏迢迢,突然返國,一臉疲憊,一臉愁態,生活中一定遇到很不順的事情。嫂子開始轉移話題,問侄女回總公司敘職的事。哥哥沒插嘴,似乎專注於母女倆的對話,用陶瓷湯勺盛湯,勺子不時敲著湯盤,暴露出他內心的不安。
哥哥沒有多問,嫂子和侄女沒有多嘴,他們的默契是,這件事隻能在兄妹間交流。嚴杏實在沒有勇氣,當著另外兩個女人傾吐自己的委屈,結局是一個個淚汪汪。
她料不到自己會這麽軟弱,可是,她就有這麽軟弱。
嫂子跟哥哥坐在一起,實在不算般配,不了解內情的人,容易把嫂子當成家裏的傭人,或者是老家鄉下來的親戚,論穿衣,嫂子連小保姆都不如。但是,夫妻倆坐在一起,嫂子給哥哥夾菜,哥哥默默接受,嚴杏能感覺到他們關係的安適與舒展。這是漫長的共同生活和彼此的尊敬鑄煉出來的。此時此刻,嚴杏對哥嫂的關係感到由衷的羨慕。侄女從這樣的家庭長大,不怪她容不得對夫妻關係的算計。
吃完飯,嫂子和侄女借口出門買東西,把小保姆也拉走。
兄妹倆坐在客廳。哥哥衝茶。嚴杏打量著客廳的布置。牆上掛了兩幅放大的照片,一幅是侄女跟泰國女總理英拉的合影,一幅是哥嫂在前幾年回哥哥知青點的合影,黑白底片拍的。哥哥坐在田埂,嫂子跪坐在背後,摟住哥哥的脖子。背景是一株挺拔的白楊樹,陽光透過樹葉,星星點點灑在他們臉上。
嚴杏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幅照片,此時,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說,哥,你跟嫂子真是一對模範夫妻。
哥哥抬起頭,緩緩地說,就是好好過個日子,模範談不上。
嚴杏不知從何講起,說,哥,你打開電腦,先給你看樣東西。
哥哥看過那三張照片,沉默不語。嚴杏多少懷有希望地問,你看,不會是假的吧?
哥哥反問,那個女的是陳漢平的同事?
嚴杏說,不是,在鄰省工作,離我們省坐三個小時的動車。
哥哥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嚴杏的鼻子一酸,深提一口氣,說,她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來過我家,吃過我家的飯,摘過我家的水果。說不定,他們當時已經胡搞到一起了。一對狗男女!
她的口氣尖酸刻薄,沒辦法控製。在哥哥麵前,難道還要壓抑委屈?還要講究詞句?
哥哥注視著她的臉,緩緩地說,我想,照片都是真的,除非他們自己把自己合成到一起。
嚴杏似乎心有不甘,說,會不會兩人隻是瞎胡鬧?
哥哥輕輕搖頭,說,女的在外省,兩人一同去海邊,隻為了拍幾張照片?
嚴杏開始細講,講他們的過去,講他永遠不背棄她的承諾。講著講著,淚水止不住流。哥哥給她送手紙,她越哭越凶,哥哥不斷地送。茶幾上不一會兒堆出一座白色的小山包。
她還是料不到自己一下子這麽軟弱,可是,她就有這麽軟弱。
嚴杏說,哥,妹妹工作這麽多年,現在手下管不少人,還有人怕我,我今天在你麵前真是獻醜。
哥哥說,隻是未到傷心時。傷心時,男人不照樣哭得稀哩嘩啦。
嚴杏一邊講,一邊感到內疚。哥哥本來就不讚成陳漢平一個人海歸。他認為,陳漢平在美國發展不錯,不屬於非要回國謀出路。實在要海歸,嚴杏應該一道回來。既然是夫妻,夫妻想方設法要呆在一起,分開太久,先不說出什麽事,難免生分 。當然,哥哥沒有堅持,提出的隻是官樣式的“個人看法”,但是,哥哥的傾向十分明顯。嚴杏轉達了哥哥的意見,陳漢平很不高興,說,我知道你崇拜哥哥,說實話,我也十分尊敬他,可我不是三歲的孩子,我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我的事還是我來決定。你要一道走,我不反對,時間由你定。
嚴杏提到誰可能是發送照片的人。哥哥跟她分析,思路差不多,應該是上次拿到她名片的其中一個。嚴杏問,會不會就是李娟娟本人呢?
哥哥反問,為什麽會是她呢?
她說,跟我攤牌,逼我離婚,成全他們?
哥哥沉吟片刻,點點頭,說,可能,都有可能。先不管是誰,要緊的是,你特意趕回來,準備怎麽處理?
嚴杏搖搖頭,說,沒仔細想。隻是覺得,我一定得回來,一定不能呆在美國。
哥哥說,想過分手嗎?
嚴杏又搖搖頭,說,還沒。
哥哥問,你認為你們的關係可以挽救?
嚴杏抬起淚眼,凝視著哥哥。這是殘酷的問題,從哥哥口中聽到,她意識到,是到不能回避的時候了。她相信哥哥,會站在維護她的角度思考。
哥哥端起茶壺,慢慢地說,可以這麽處理。一,裝著什麽也沒發生,把那個“打抱不平的知情人”當成搗亂分子。就算那個人是李娟娟,甭理睬她。傷不著你,她就沒轍兒;二,直接問陳漢平,聽他怎麽說;三,別浪費時間,考慮離婚,多想自己的未來。
嚴杏不說話。三個方案實施都有困難。裝著什麽也沒發生?做得到嗎?當麵質問陳漢平,不是激烈爭吵還能有什麽結果?現在談離婚,是不是太快太早了呢?
哥哥說,哥給你交個底,國內的道德環境確實日益惡劣,好人可能變壞,壞人就肆無忌憚。陳漢平走到這一步,我不覺得奇怪,沒準兒,情況比我們想的還糟糕。我個人認為,婚姻可以挽回,陳漢平這個人恐怕拉不回來。
嚴杏心如刀割。她顫抖著聲音說,哥,你不一直在國內嗎?你跟嫂子為什麽始終如一?我跟陳漢平比你小一些,成長的環境差不多,為什麽你不一樣?
哥哥沉思良久,一聲長歎,說,妹,別把你哥當英雄,像哥這樣的人已經不多見,屬於化石級的老人。好,既然問到,我給你仔細講講吧,你不要老給陳漢平憋著。我跟你嫂的事,以前也多少講過,有些我一直沒跟人說。今天跟你講,說不定給你打開思路,幫助你麵對個人的難題。
哥哥高中畢業,在父親所在部門的知青點下放,表現積極,被提拔當上知青隊長,接著入黨,再贏得農場五分場黨支書女兒的芳心。支書儼然一方諸侯,香煙不離手,洗得變色的褂子披在身,在他的地盤,腳步鏗鏘,說一不二,走到哪裏都是陪笑的臉。
大學恢複招生,開始錄取工農兵學員,哥哥被推薦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他個人表現突出,是個因素,支書的強力推薦卻是關鍵的關鍵。那時候,大多數知青的革命激情不再,轉而為返城當工人,為參軍上大學,各自使出渾身解數,甘願付出任何代價。在他們眼裏,分場黨支書就是他們美夢成真的貴人,被巴結的空間無比廣闊。
支書告訴哥哥,哥哥上大學,他出了大力氣。他手裏掌握的權力,可以推薦哥哥,也可以推薦別人。哥哥說明白。支書說,上大學之前,你得把婚事辦了。哥哥說,我正要請您作主呢。哥哥和嫂子是戀愛在先,上大學在後,屬於自由戀愛,沒有利益考慮。別的知青不一定這麽看,私下議論,哥哥胸懷大誌,一邊追支書的閨女,一邊追大學錄取通知書,一石擊雙鳥,占盡人間美事。
哥哥結了婚,小兩口準備等哥哥畢業再生小孩。
支書跟嫂子一起送哥哥到大學報到。嫂子喜氣洋洋的,見什麽都新鮮。支書換了嶄新的中山服,衣服是請附近的老裁縫做的,領扣沒車好,扣得緊緊的,他的腦袋轉起來像木偶。到了校園,他不忘指指點點,哥哥一一應承。支書臨走,悄悄囑咐哥哥,好好念書,政治上不要犯錯誤,畢業後,別聽別人瞎咋呼,搞什麽社來社去,無論如何爭取留北京,把媳婦接過來,啊?
哥哥還沒畢業,四人幫垮台,中央決定恢複高考。高考進來的大學生,跟工農兵學員的關係微妙,說白了,他們心底裏瞧不起這些學員。但是,曆史積壓的原因,他們卻有一個共同點,結過婚甚至有小孩的人數量不少。過了一段時間,校園裏經常發生發妻來學校告狀,告老公喜新厭舊,這些學生要應付學業,還得應付告狀的老婆。
支書帶嫂子又來了一趟。嫂子心事重重的,支書說話失去了霸氣,講幾句話,喜歡以“你說對吧?”掃尾。哥哥先不明白他們的心事,以為他們在路上拌嘴。帶他們去食堂吃飯,支書看到餐桌上有吃剩丟掉的飯菜,借機發揮,說,都是些什麽狗屁學生,還大學生呢。是鄉下來的吧?自己不是,他爹他爺是鄉下來的吧,怎麽可以這麽快忘本,忘本哪。他們倒掉的東西,我們農民可是花了血汗種出來的呀。做人,要講良心,飯再難吃,能比豬狗食難吃?不合口味就丟,丟的是良心。一個人不講良心,不就是豬狗不如,你看呢?
哥哥望望嶽父,嶽父一勁兒清嗓子。望望嫂子,嫂子躲避他的眼光。他評出味道來了。愈演愈烈的告狀風在他們的頭頂掠過,他們有理由緊張。
當天晚上,他特意帶他們住校園附近的旅社,嶽父一間,他和嫂子一間。嶽父推辭,說,花這個冤枉錢幹什麽?我還是住學校的招待所,你跟閨女到宿舍擠一擠。說是這麽說,嶽父的嘴巴怎麽也合不攏。
哥哥畢業,分到國家機關,解決了嫂子的北京戶口。他們的性事不間斷,嫂子的肚子就是不見動靜。嫂子眼見著奔三十,哥哥犯急,問嫂子要不要看看醫生,查查到底是誰的毛病。嫂子一再推辭,一天,含著眼淚說,我偷偷吃藥,懷不上了。哥哥大為震驚,說,為什麽要偷偷吃藥?嫂子說,你想想,你會想明白的。哥哥搖頭,說,想得明白,我會這麽問你?嫂子哇地大哭,說,我怕生了,你哪天不要我們娘兒倆,我回鄉下,孩子可憐,還是不要的好。哥哥百感交集,說,我們夫妻一場,苦的甜的都一起嚐過,你怕我變心,我知道。我不會變。我要怎麽做,你才相信我?
嫂子懷上了侄女。侄女成長的過程中,嫂子有時候開玩笑,說侄女是撿來的。小侄女拚命照鏡子,說,我才不信,同學的媽媽說我長得太像我爸我媽了,別騙我。哥嫂兩人交換會心的微笑。哥哥寵愛自己的女兒,喜歡帶她上辦公室。同事戲謔道,你太寵女兒,將來會不舍得她嫁人的。哥哥說,咱老年得女,不寵她寵誰?
哥哥一路升遷,外派到外地,外派到國外,隻要上級批準,他一定帶上嫂子。嫂子坐小車暈車,坐火車暈車,坐飛機暈機,出一趟國,她全程迷迷糊糊,一刻也離不開哥哥。嫂子唯一不暈的交通工具,是回家坐拖拉機,顛得天翻地覆,她的麵色紋絲不亂。她說,她是農村人,就是跟農村親。哥哥說,將來退休,咱解甲歸田,回你老家蓋房種菜,整台拖拉機,天天顛巴。
哥哥第一次出國,是去一個非洲小國,屬於援助項目,他任組長。那個國家條件非常落後,國民的平均壽命不超過四十歲。窮歸窮,民風淳樸,性觀念非常開放,野合之事隨處可見。組裏有一個女醫生,跟哥哥的年齡差不多,已婚,中共黨員。醫生對哥哥先是暗示,哥哥不理睬。她耐不住,對哥哥動手動腳,抓他的褲子。一次兩人外出,她抱住哥哥不放,近似哀求地說,我們跑這麽遠,過著非人的日子,我受不了。你別在我麵前裝正經,你也夠嗆。她又抓哥哥的褲子,說,你看你看,硬得跟棍子似的。哥哥甩開她,說,別這樣,有人會看見。醫生哈哈大笑,說,百裏地的雨林,除了你,除了我,還有誰?哥哥說,我的老婆。她像見到鬼一樣,說,你老婆?胡扯!在哪兒。哥哥說,她早晚看得見。若是她知道,死的不是我,她會自殺。我不能貪一時之快,廢掉她。你千萬不要逼我。
嚴杏問,後來呢?
哥哥說,後來她沒有再滋擾我,跟一個鐵路工程公司的人搞上了。回國的時候,組織上按慣例,會詳細詢問小組每個成員的表現。那個醫生很緊張,暗示我千萬不要亂講,影響她以後外派。我沒有多講一句話。我管好自己,我不強求每個人像我一樣。你是沒去過那個國家,窮山惡水,孤身一人,把持自己很難很難,那次,我就差那末一點點垮掉。妹,國內現在有一種說法,對女人性滋擾是禽獸,有機會不滋擾是禽獸不如。所以,我是禽獸不如的人。
講到這裏,哥哥來了電話,他哦哦聽著,聽完,迅速提出幾點方案。聽起來,像是央企在外國投標的事。
哥哥年歲不小,頭發斑白,五官輪廓鮮明,身板兒筆直,男性的氣勢逼人,容易引起異性的注意。
收了手機,他對嚴杏說,說到你嫂子,她條件不好,那是後來。當年跟她戀愛,我條件不如她,在我眼裏,她算高幹子弟。她答應跟我,是不折不扣的下嫁。當時的中國,誰能預想到後來的變故呢?改革開放了,我的境遇改變,嫂子的沒有。想過甩掉她嗎?你哥沒有。我是男人,做事就要承擔。我管好自己的訣竅是,跟女性接觸,萬一我動了念頭,我就提醒自己,你嫂子就在身邊。有越軌的想法,她會知道,我跑不掉。她不會糾纏我,她會尋死。知道的人會說,這個嫂子算掐住了我的命門,我活個什麽勁兒?我的答複是,斷了亂色的念頭,男人可以多做多少好事啊,可以多睡多少好覺啊。
嚴杏說,哥,我理解你,明白你的道理,可是,做得到的人是少數。
哥哥說,一點不錯。我這一代,老實講,是屬於胸懷理想的最後一代人,我們掉到社會的最底層,見過最肮髒的人和事,嚐試過正事壞事邪事,大部分人最後被環境壓趴下去。挺著胸膛走出來的人,宏觀思維能力特別強,抗壓能力特別強。倒過來,這代人錢特別敢拿,女人特別敢睡,整人下手特別狠,不怕觸及道德底線,有末日來臨的心態,可怕得很。你們這一代,多多少少像我們,離我們近嘛。我講句直話,陳漢平,非常不簡單。他屬於深思熟慮的人。在北海,光天化日,舉動大膽,讓人拍照,不像是一時衝動。
哥哥繞了一個大圓圈,想說的就差點破。
哥哥突然問她,知不知道中藥材當歸背後的故事?
她說,藥我知道。當年給陳漢平治肝炎,知道很多藥材的名兒。背後的故事,倒是不清楚。
哥哥說,當歸可配多種中藥方,最有效的,是治療婦科病。在古文化裏,當歸又是因為丈夫長期在外,獨守空房女人的呼求心聲。自古以來,男人總有一大筐的理由,丟下妻子,丟下孩子,獨自遠行。古代是為了販鹽販油,如今叫開工廠辦公司搞事業,說到底,就是衝個“名利”兩字。古代文人墨客還喜歡來點興詩作賦,寫盡棄婦的淒涼。如今,文人墨客更多,你見過幾個關心留守婦呢?滄海桑田,世道變遷,成功人士,特別是能賺大錢的成功人士,現在是社會的棟梁,萬人景仰的對象,身為妻兒,享不盡榮華富貴,談何淒涼,不是無病呻吟,不是欠砸磚頭嗎?什麽愛情,什麽夫妻情,什麽父子父女情,怎麽能比事業重要?錯,錯,錯。什麽也沒有家庭重要!在外頭追名逐利的男人,別忘當歸!
嚴杏的心像琴弦,在高音區被強弓一再拉動,一拉一滴血。
哥哥說,妹,我有些激動,有些絕對,我說得不能再多了。人喜歡說,夫妻勸和不勸離嘛。可是,我覺得他人不簡單,事情不簡單,我就挑難聽的講。總結一下,夫妻的情分是很個人的事。願意跟你哥一樣想法的人,發現事情一點都不複雜。一個女人,願意成為你的妻子,願意成為你女兒的母親,沒有做超出本份的壞事,你沒有理由背棄她。話說回來,不願意跟你哥一樣思維的人,我不認為他們是瘋子,他們自有一番道理。最普遍的說法,是男人誰不愛色,作風錯誤是男人都會犯。哥告訴你,兩種男人,後者的數量遠遠超過前者,所以我剛才說,我是屬於化石級的老人。據我觀察,陳漢平屬於後者。我覺得,你要做離婚的心理準備。事情既然這樣了,用不著對他窮追猛打,報複一類的事情少想。你能報複他什麽?你的手段在哪裏?現在風氣變了,真要報複,下手太狠,你會失去同情。在旁觀者眼中,男女私情算小事,受傷者流淚流血是個人的事情。
嚴杏屏住呼吸,小聲地說,除了離婚,我沒什麽別的好做?
哥哥久久凝視她,他的嘴唇微微顫動,最後說,妹,我見得太多,經曆太多,這種事結束得越快越好,結束得越幹淨越好。即使你執意要給他某種教訓,結果可能一樣,就是,你失去了他,你自己什麽也得不到。我這麽說,你知道我的心多麽痛嗎?
5
嚴杏懷著難以釋懷的傷感,踏上了回老家的旅途。
哥哥的意見明朗,最後的決定隻能她來作。她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陳漢平能給她一個說得通的解釋,比如,那是失態,發生在海灘的荒唐事結束在海灘。如果陳漢平招認,表達無比懺悔的態度,求她寬恕一次,她不排除她會心軟。她沒有生活在真空,她對男人的本性不可謂不了解,發生在自己頭上,不能由著怒火,任由夫妻關係滑向破裂。
如果陳漢平態度強硬,不承認,不認錯呢?她隻有離婚一條路好走?
她反複問自己,是不是真的怕離婚?離婚之後,財產上就算不拔陳漢平一根毫毛,她照樣可以享受不錯的生活。她早就是獨立的女性,金錢嚇唬不到她。
是不是真的還愛著陳漢平?回顧他們一起走過的路,她承認,陳漢平是個不錯的男人,是個不錯的父親,對她不舍棄得重病的自己,當著不同朋友的麵,他一再表達謝意,說,他能有今天的成就,一要謝父母給的天賦,二要謝嚴杏給的新生。他們的感情算牢固的。陳漢平如今出軌,嚴杏滿可以將以往的一切統統勾銷,痛罵再踏上一隻腳,讓他見鬼去吧。
嚴杏傷心,憤怒,但還沒有到要陳漢平見鬼去吧的地步。這就是她痛苦不堪的根源。
兩人當中,她更恨李娟娟。盡管她心裏清楚,一個巴掌拍不響,什麽男人被勾引下水是最蒼白的借口。
萬一,離婚成了唯一的一條路,她要不要做點什麽,給陳漢平某種教訓,讓他下半輩子痛徹心扉呢?她想,她做不出來。哥哥的意思,也是快刀斬亂麻,了斷以後,走自己的路。
就算她決意想給陳漢平某種教訓,如哥哥所說,她到底能做什麽呢?她能成功嗎?
她在商海浮沉數年,深知,要求得事業進步,就要多動腦筋,就會跟人競爭,就會與人發生摩擦。這些,都是法律道德可以容忍的把戲。刻意傷人,刻意害人,她從未嚐試過,經驗方麵是一片空白。如果她執意要治一治陳漢平,她需要向朋友請教,向高手請教。問題是,向誰請教呢?
她的私事,讓哥哥知道可以,他是親人,他有智慧,他會完全照顧她的利益。可是,哥哥已經表態,別想報複的事。其他人?她想不出合適人選。她交了不少朋友,包括達到閨蜜程度的好友。在她們的心目中,她是能幹堅強的女人。這種感覺不離譜。麵對世界,她努力這麽做,久而久之,幾乎成了她的第二種天性。她可以對她們敞開心扉,講公司的七七八八,講兒子的叛逆,講兒子白人女朋友的不懂禮數。說陳漢平出軌?不,不可以。麵對朋友淚流不止,對她,是非常難堪的場景。再說,對她們傾吐,能得到比哥哥更好的建議嗎?
回到老家,她坐機場的擺渡車進市區廣場,下來換出租車,穿過大橋,奔往陳漢平在新區買的四房兩浴房。上半年回來,她跟陳漢平一起看房,拍板買下來。陳漢平在大學附近已經有寬敞的住所,費用全部由大學承擔。她不讚成自己掏錢,再買一套房子。陳漢平說,住學校,上上下下都是熟人,個人隱私多少會受影響,周末有空,我可以過來安靜一下。你要是回來,住得不是更舒服嗎?再說,這套房子的地段好,買了絕對不會虧,用不著的時候賣掉,穩賺不陪,是個不錯的投資。
出租車頂多半成新,保養不足,車廂內的氣味難聞,司機聽的廣播聲過高。上半年回國,陳漢平動用學校的奧迪A4接機,嶄新,噴了茉莉花的空氣清潔劑,兩個人都很興奮,心情特別的好。兩相對比,不正好是他們夫妻感情巨變的寫照?
下了出租車,嚴杏走在小區。
小區蓋了十八棟樓,一色的十八層。裏麵人煙稀少,幾個拐角處,停了工程車,經過樓層的幾扇窗口打開,傳出鑽孔機的轟鳴聲和鐵錘的敲擊聲,這是正在裝修的房子。粗粗觀察,整個小區的空房率甚高。
他們的房子在十六號樓,二層。嚴杏沒有乘電梯,借著昏暗的路燈,一步一台階,雙腿軟弱無力。
房子配了兩把鑰匙,嚴杏有一把,是上半年離開時拿的,忘記留下來,一直放在她常用的手提包夾層。如今,她背著陳漢平回國,背著陳漢平回這個小窩,偷偷摸摸,像是自己做了虧心事。真正讓她極度不安的,要是打開門,不但撞見陳漢平,而且撞見李娟娟,她該怎麽辦?罵他們,跟他們吵架,跟他們廝打?
她停在門邊,佇立良久,心髒砰砰直跳。她放下手提行李,掏出鑰匙,手搭著門把,輕輕推開門。
裏麵空無一人。房間坐北朝南,光線充足,她還是打開燈,她怕哪個想不到的角落突然蹦出個什麽東西來。她一個個房間察看,最後才進主臥室。她的直覺,如果房間裏藏著秘密,這裏就是秘密所在。
她打開吸頂燈,推開窗戶。遠處是波浪起伏的長江,江風吹來,撩起紗製的窗簾,揚起她的頭發。她嗅出房間裏發散著一種很不熟悉的身體氣味。是不是她作為女人有天生的嗅覺?還是她的嗅覺太敏感?
臥室裏,一張大床放當中,一邊一個床頭幾。這是她上半年,跟陳漢平一起添置的家具。床頭幾上麵的燈卻是新的,她沒見過。赤裸著身體的兩個天使聯手托起燈罩,精巧典雅,屬於女人比較喜歡的款式。她的腿發軟,走到一個床頭幾邊,拉開上麵的抽屜。抽屜裏整齊地擺了六套女人的情趣內衣褲,顏色不一,價錢不菲。她的腿失控般發抖,她拉開下麵的抽屜,裏麵放了十幾盒尚未啟封的保險套,一色的日文。
她癱倒在床頭,雙手捂麵,失聲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窗外的汽車喇叭聲,許是長江航道輪船的汽笛聲,她被驚醒,想了半天,意識到她人在何處,剛才經曆過什麽。她拖著身體,走向洗手間。用水衝洗過臉頰,她打開水龍頭上方的小櫥櫃,戳在在她眼前的,是幾組女人的化妝用品。她用力關櫥櫃,沒關住,裏麵滑落出幾個小瓶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
此次此刻,她的腦海裏閃出,陳漢平,李娟娟,你們不得好死!
美國的家,李娟娟闖入,順手叼走了她的丈夫。中國的新家,李娟娟闖入,住下了不想離開。她不能再呆在房間,呆下去,她要砸東西,她要做非常出格的事情。
她逃似地出了家門。是的,這是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她的家被外人侵入,她被外人從家中擠跑。
她叫了出租,按原路返回市區。她在沿江路找了一家中檔酒店,辦了住房手續,到房間放好行李,回到大堂,坐在麵街的沙發上。她準備給陳漢平打電話。
短短幾天,她哭過幾場,流過的眼淚恐怕超過她前半生淚水的總量。她已經無淚可撒,決定不再流淚。她被數次擊倒,她不想再被擊倒。
她給哥哥掛手機,報個平安,沒有講細節。哥哥說,等下要見陳漢平嗎?
她不說話。
哥哥說,如果要見,務必事先考慮清楚,你自己到底要什麽,到時候可以居於主動。
她穩了穩神,給陳漢平撥電話。電話鈴響兩聲,陳漢平溫厚的聲音出現,喂,哪一位?
陳漢平準是沒有看號碼,居然認不出她的手機號。
嚴杏說,是我。
陳漢平慌亂了幾秒鍾,說,嗯,這個時候?加州時間是深夜兩點鍾吧?
嚴杏說,我不在美國,在北京。
他喔地叫起來,回來了?在北京?什麽事情?怎麽不事先告訴我?
嚴杏冷靜地說,就是突然想回來。小時候我很任性,大了,學會收斂,差不多忘了小時候的我是多麽任性。
陳漢平沉默了兩秒鍾。他的腦袋在飛轉。他在思考對策。
他穩住陣腳,開玩笑地說,回來查崗吧?
嚴杏說,查崗?你的話我聽不懂。
陳漢平呼嚕吸一下鼻子,說,不說這些。告訴我你的航班號,我明天去接你。實在抽不開身,小羅,就是上次接你的師傅,他一定會等你。
嚴杏說,不用。老麻煩學校的公車,對你形象不好。現在上頭不是天天講清廉嗎,你多注意點。好久沒坐過機場擺渡車,想體驗一下。
陳漢平嘖地一下,說,嚴杏,你這是怎麽啦?跟我講起客氣來?我們是什麽關係?夫妻,恩愛夫妻。我們結婚多久了?二十一,二十二,不對,快二十三年了,要慶的話,算金婚還是銀婚?
金婚要五十年,銀婚要滿二十五周年。別說金婚,銀婚有慶祝的機會嗎?嚴杏感到無盡的傷痛。
嚴杏說,明天見你,是在學校,還是小區?
陳漢平沉吟了一下,明天再說吧。今晚我要回小區,親自動手,好好清理一下。你走之後,我還沒機會住過,恐怕到處是灰塵。
一個聰明的男人,一個愚蠢的男人,控製不了褲襠,控製不了大嘴。為什麽時時要編造謊言?
嚴杏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她敢肯定,陳漢平也是一夜無眠。他們睡在同一座城市,他們想的是截然不同的心思。他們是夫妻,他們的關係瀕臨不可修補的破裂。
會嗎?
第二天,嚴杏回到市區廣場,在那裏給陳漢平打手機。
陳漢平一改昨日的沉悶,興致勃勃地說,你就在廣場西南角,沃爾馬超市前麵的落車點等,我就過來。
過了20 幾分鍾,黑色的奧迪A4駛近。陳漢平從裏麵跳出來,說,快點上車,警察有時候抓,有時候不抓,看運氣。開奧迪好一些,開出租就難說。
嚴杏鑽入後坐。陳漢平問,怎麽不坐前麵?
嚴杏沒有接腔。
陳漢平自己答道,坐後麵好,是首長席,老婆地位高,就是家裏的首長。哦,嚴杏,你的臉色不好,一路沒睡好?
嚴杏說沒睡好。陳漢平的氣色也不好,昨夜睡不好的緣故吧。
車開上了環城大道。陳漢平解釋說,今天師傅臨時有事,我說我來開,過過癮。帶老婆開公車兜風,爽。
嚴杏幾乎不說活,陳漢平不可能覺察不到。他不問。嚴杏為什麽突然回國,而且很可能跟他有關聯。他不問。他要見機行事。
車開到江邊,開過大橋。嚴杏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小區。那裏的房間已經被打掃幹淨,所有可疑的東西被清空,隻留下冷冰冰的家具。
開了房門,陳漢平不屑帶上門,在門口摟住嚴杏就親。嚴杏躲避,他不罷休。她用手頂住他的喉嚨,像是要掐他,說,陳漢平,我們好好談談。陳漢平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說,那你先放開手,讓我喘口氣。你這是怎麽啦?要我的命怎麽的?
他們坐在客廳,肩並肩。陳漢平請她喝罐裝水。嚴杏擰開瓶蓋,問,陳漢平,上個月,你去北海了?
陳漢平扭動屁股,清咳一聲,說,沒錯兒,部裏組織專家開會。我給你匯報過。
嚴杏說,光是開會?
陳漢平說,還能幹什麽?這種專家會最沒勁,口口聲聲說尊重專家,還不是聽領導訓話。不去不行,聽的就是那些套話,盼著快點結束,回頭幹實事。
嚴杏盯住水瓶,一字一句地說,陳漢平,請告訴我,那幾張照片是怎麽一回事?
陳漢平側過臉,觀察嚴杏的表情,說,你在說什麽?
嚴杏說,我看到幾張照片,你和李娟娟在海灘。
陳漢平愣在那裏。好一會兒,他擠出笑容,說,哦,那件事兒啊。本來想告訴你,怕你多想,想歪了。是這麽回事兒。我們在加州不是請過幾個訪問學者到家裏吃飯嗎?我回國的時候,給他們打過招呼,以後一直保持聯係。這次,那個小胡起頭,說我們幾個應該聚一聚。知道我在北海開會,他們跟過來。
陳漢平越說越順溜,僵硬的麵部肌肉明顯放鬆。
他說,那天,在海灘玩,我們不同組合,照了很多像。給我和李娟娟照的時候,一個人起哄,說,他鄉遇故知,陳漢平院長,不要太死板,大美人就在眼前,照出激情來。我也不知道那天怎麽了,聽這一煽動,人就找不著北,對她又摟又親,事後後悔得要命。唉,國內的人開放得嚇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人,還那麽熱衷男女的事,讓我吃不消。除了那幾張照片,他們還拍了不少。我哪天問問,是不是還有別的照片,可別全部刪掉了。
如果嚴杏昨夜沒有回小區,沒有打開床頭幾,沒有打開洗手間的小櫥櫃,陳漢平的故事很可以過關。他說的起哄忘形之事,的確可能發生。那樣的話,一場風暴很可以避免,尷尬的人隻會是嚴杏。陳漢平如此從容,如此熟練,不單單歸於他腦袋靈光。他也許很有經驗。
嚴杏站起來,頂開椅子,衝到主臥室,狠狠地說,陳漢平,你過來。
她拉開抽屜,兩個都是空的。她轉過身,說,我昨天在這裏,抽屜裏麵放了東西,女人用的,是怎麽一回事?
陳漢平一臉煞白,脫口而出,又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難道,還有……?
他驚覺失言,麵色轉為陰森,冷冷地說,嚴杏,我倒要問你?你究竟想幹什麽?偷偷摸摸回國,偷偷摸摸進我的屋子,翻箱倒櫃,見不得人,你,到底想幹什麽?
嚴杏氣得一時語塞,嘴唇哆嗦。
他說,我看你不正常。我陳漢平敢保證,我沒有做見不得人的事,你愛怎麽想怎麽想。我不想跟你窮糾纏,糾纏下去對你對我不會有好結果。我先走一步,你好自為之。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好好談。
他砰地摔門出去,帶著委屈,帶著高姿態。
什麽叫化被動為主動?什麽叫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陳漢平進步巨大,將兩種手法修煉至化境,將嚴杏逼得無地自容。
6
回到城裏的酒店,她又是一夜難眠。
熬到天亮,她餓得腦袋發昏。前天下午到現在,她什麽東西也沒吃。她需要吃東西,不能坐讓身體就這麽垮下去。
她下樓,問大堂值班,哪裏可以吃到家常的早餐。值班人是個戴眼鏡的小姑娘,好像被嚴杏驚嚇到,眼睛不安地快速眨巴。她說,出門右轉穿過馬路,往前走幾十米,好多家小吃店。嚴杏說,謝謝。小姑娘用手頂頂鼻梁上的眼鏡,說,不謝不謝不謝。
嚴杏找了家路邊攤,點了豆漿油條。豆漿是現成的,油條要等一等,老板娘正在炸。老板娘三十來歲,頭發蓬鬆,一隻手炸油條,另一隻手不斷撥拉抱著她大腿的幾歲小兒,嘴巴說,走開,快走開。煩都煩死了,沒看你娘在忙啊?兒子不聽,摟得更緊,嘴裏嗯嗯的。
老板娘對旁邊忙著擀麵的小個子男人說,哎,眼睛瞎了,沒看見啦?你咯崽煩嘞。你不管啦?他是我一個人的崽呀?男人隻當沒聽見,埋頭幹自己的活兒。老板娘急了,屁股往外一歪,將兒子撞翻在地,兒子哇地哭出來。老板娘騰出手,重重地擤一口鼻涕,將汙物甩到地上。
嚴杏看得目瞪口呆。
她已經喝掉了豆漿,對著擺在桌上的油條,她全然失去了胃口。
一個女人杵在她麵前,又是口罩又是手套,隻能看到一對眼睛。嚴杏茫然,這個女人想幹什麽?不想,女人將手提包輕輕放在餐桌上,扒開口罩,大喊一聲,嚴杏?嚴杏哪!怎麽一個人跑這兒來啦?
嚴杏認出她是誰,中學同學,何楚寧,上半年同學聚會見過麵。嚴杏說,剛回國,想吃豆漿油條,就到這兒了。
何楚寧聲音不減,說,吃東西也不挑地方,這裏的東西能吃嗎?
小個子男人抬起頭,跟老婆齊齊噴射出凶狠的目光。老板娘說,哎,誰大清早死了親娘,說話這麽難聽?哦,我的東西吃不得,你倒是跟我說說,你早上吃什麽,吃金喝銀哪?我看不像呀,頂多是個小工薪。想在我麵前充大老板?寶馬車呢?司機呢?別裝啦。
何楚寧一把拉起嚴杏,說,快點,跟我走,不能呆這兒,我請你再吃。
走遠了一點,何楚寧說,我看你是腦子壞了。這是哪裏?這是路邊攤,很不幹淨的,吃了保準你拉肚子。你在國外,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吃東西要當心,不能亂吃。我請你吃肉餅湯,吃湯粉,保證幹幹淨淨,清清爽爽。
她們進了一家連鎖餐館。何楚寧說她自己吃過早餐,也不打商量,徑自給嚴杏點了好幾樣東西,還幫她付錢。嚴杏說,錢還是我來付。何楚寧擋住她,說,這才幾個錢?別客氣,下次去美國,你請客。
何楚寧坐對麵,頭湊得很近,不停地說話,手套一會脫下,一會戴上,說,口罩出門非得戴,空氣太惡劣了。手套應該戴,這哪兒哪兒都是細菌,弄不好就得傳染病,戴了呢,做啥都不方便。
嚴杏低頭吃東西,偶爾抬頭應付一下。這個何楚寧特別能聊,別人聽不聽她不在乎。她說,嚴杏,你回來得真巧哇。
嚴杏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也不想問。
何楚寧頭湊得更近一些,問,晚上你有什麽安排?沒等嚴杏回答,她搶著說,晚上啥也別安排,我來安排,其它的全推掉。
她拔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內容基本相似,說,猜猜我碰見誰了?猜不到吧,嚴杏。對對,晚上她來,會,一定會來。你說什麽?我哪裏知道,晚上你直接問她。對對,盡興盡心,一醉方休。
何楚寧掛了電話,得意地說,滿意嗎?全給你搞定。晚上,我們這些土豪土豪媽整裝待發,給美國友人匯報演出。說定了,一個人去,女的不帶老公,男的不帶老婆,聚會才能保持原汁原味。你跟你老公說一聲,今晚他得委屈一下。
嚴杏給弄得苦笑不得,好容易等何楚寧歇口氣,她說,很不好意思,我晚上已經有安排,實在推不掉。
何楚寧戴上手套,甩手看手表,哎唷一聲,說,我不陪你了,我已經遲到了。我們說定,晚上六點半,我開車在酒店門口等你,你一定要來,別出我洋相。
她站起身,扯開口罩,說,說半天,還沒給你講今晚聚會的主題。記得張廣民嗎?
嚴杏想了想,搖頭。
何楚寧說,難怪不記得。你是女同學的佼佼者,他在男生裏麵非常普通,死了都沒人注意。Sorry, sorry, 看我說的,玩笑玩笑。他呀,現在不得了,剛剛升官,提到省紀委一個紀檢室的主任,權力大大的。原來我們都不怎麽樂意搭理他。紀委,哪叫什麽工作?淨找人麻煩嘛,平時能幫大家什麽忙?現在不一樣,比廳長局長威風得多。我們一幫同學,有他在,就是朝中有人,夜夜好夢連連。他進步了,大家高興的事兒呀。我們請,他不肯來,三番五次,最後讓我說動了心。
嚴杏費心追憶,想想張廣民到底是哪一位,就是想不起來。
何楚寧得意地搓手,說,嚴杏,我這個人腦袋笨一點,長得還湊合,舍得花錢,天天給臉上抹這抹那,不小心還能糊弄一把老男人。嘻嘻。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又有人罵,說我是搞傳銷的。晚上見,我來接你,不可以不去。
她飛似地出門,飛似地轉回來,扯開口罩,說,嚴杏,忘了告訴你,你的樣子挺嚇人的,倒時差倒成這樣,太慘了點。回去好好補一覺,找人做個麵膜,別讓男同學失望。
換在平日,何楚寧是處處帶來歡笑的樂嗬人,嚴杏想跟她多呆在一起。這會兒,她全然不顧及嚴杏的處境,硬把她往同學堆裏拉。要去的話,怎麽表現?不方便講陳漢平的事情,不方便跟她們肆意說笑,總不能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吧?
何楚寧的建議不錯,她需要好好休息。去不去,到時候再說,借口總能找到,不能綁架她吧?不去,一個人窩在酒店,心裏會越來越灰暗,時間將難以打發。去,回到同學中間,願意聽的就仔細聽,不願意聽就打哈哈。至於那個張廣民,她將男同學在腦中再過濾一遍,好歹記起二十幾個,沒有張廣民。同學說得對,張廣民是最普通不過的男生。
回到酒店,正等電梯,哥哥來電話,問,見到陳漢平了嗎?
她退回大堂。她說,見了,一切都是真的。
哥哥好久不說話。
他問,他認錯了?
嚴杏鼻頭一酸,說,沒有,把我罵了一通。
哥哥深吸一口氣,說,我沒看走眼。妹妹,要不要我去你哪兒?
嚴杏說,不了,我自己能行。
哥哥說,好。及時給我打電話,我不接的話,給我發短訊。
嚴杏洗了澡,熱水開得最大,皮膚燙得紅撲撲的。擦幹身體時,她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即使洗過澡,即使身體整潔發光,她的樣子委實嚇人。酒店值班的小女孩給嚇到了,何楚寧給嚇到了,輪到自己給嚇到了。
在美國上班,她一套西式套裙,略施粉黛,贏得氣質女人的誇讚。如果美國的老板和同事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他們會作何想法?當然,她在經曆個人的不幸,樣子好不好看不是了不得的大事,老板和同事怎麽看並不那麽重要。關鍵是,她的心靈受創,身體也隨著凋敗,不是給陳漢平徹底擊垮了嗎?
她不是肇事者,她不是出軌的人,為什麽她要被如此摧殘呢?為什麽她要坐讓自己沉淪?
大不了跟陳漢平分手,她將開始自己的新生活。為什麽不?
她走出浴室,聽到手機鈴響。是陳漢平。
陳漢平口氣沉痛地說,嚴杏,我鄭重向你道歉,昨天我中了邪,對你極端不禮貌,請你萬萬原諒。
嚴杏不說話。
陳漢平說,中午我請你吃飯,我來接你,我要當麵向你謝罪。
嚴杏說,你犯了什麽罪?
他頓了一下,說,你都知道了,我就不重複,讓你我難堪。
嚴杏不說話。
他說,好,既然開了口,我就說下去。那個李娟娟,在美國就開始糾纏我,我回國後,糾纏得更厲害。上次,我是說過去北海開會,沒想到她追過來,讓我沒法躲。
嚴杏說,你要是抗拒,她能殺了你?
他幹咳了一聲,說,那倒不會。我不是給你認錯了嗎?我承認我不對,不過,嚴杏,我覺得有必要向你解釋,我不是洗刷自己,但是,身為男人,夫妻長期分居,男人的欲望還是有的。我承認,這不算一時衝動,所以,要請你原諒。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反應過度。我犯的錯誤,是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嚴杏想起飛機上雪莉對男女關係的看法,想起哥哥嫂子幾十年的相濡以沫。從雪莉的角度,陳漢平沒有胡謅。從哥哥嫂子的經曆,陳漢平是在對哥哥這樣生活一輩子的男人極大的侮辱。哥哥的儀表不差,位子比他高,願意的話,出軌的機會比他多,哥哥守得住底線,哥哥不是全世界唯一這麽堅守的男人。
她穩住自己的情緒,問,陳漢平,我打開床頭幾,問裏麵的衣服是誰的,你怎麽說不是她的?
陳漢平反問,你當時那麽激動,我能說是她的嗎?
她追問,沒有別人?
他語帶責備,說,你真以為我那麽壞?一個李娟娟差點搞得我做千古罪人,我哪有餘力再惹是非?
她說,你打算怎麽辦?
他先確認,說,嚴杏,你原諒我了?
嚴杏不說話。
陳漢平說,這是我唯一的錯誤。我保證,這事成為曆史。請你給我一條生路。這屆院長幹完,我打算重新申請美國綠卡,找一個輕鬆的位置,我們好好在那邊過日子。你看,行嗎?
他的計劃這麽周全,這麽久遠,超出嚴杏的想象。她說不出話來。
陳漢平掂得出他講話的效果,不失時機地說,嚴杏,原諒我了?
嚴杏差不多要說,是。
話語就是這麽神奇。陳漢平掌握話語的能力就是這麽神奇。他從一個接近惡魔的角色,幾分鍾就嬗變為真心懺悔,想法理智體諒別人,憑這個能力,當年他捕獲了她的芳心,眼下即將換得她的諒解。
這幾天,她像是被巨浪卷入茫茫大海,不會遊泳,隨時有溺水的危險。任何人隻要丟出救生圈,丟出一根賴以附著上岸的稻草,她會抓住不放。她害怕。陳漢平的話,猶如丟下一個救生圈,丟下一根稻草,給她一線生計。她想伸手抓牢,她不想溺水。她的心理轉移,顯得荒唐,顯得近似愚蠢,但是,真實無誤。難道這就是女人天生的弱點,女人注定是個永遠的弱者?
她控製住自己,也不解釋,掐斷手機
陳漢平沒有追過來。他度過了最難過的一關。他要給嚴杏心裏調整的空間,有理由讓自己先放鬆一下。
她想,這事就這樣吧,他們的婚姻未到當破的時候。再在國內蹲幾天,看陳漢平進一步的表現,看他們溝通的契合度。她準備表態,是,她可以原諒,他們可以有共同的未來。
她轉而對晚上的同學會有所期待,跟少時的朋友在一起,比一人獨處,聽任煎熬是個好得多的主意。
到了晚上六點半,何楚寧的車停在酒店正門口,她打手機說,打扮好了沒有?我不上來啦,直接拉你過去。
嚴杏做了麵膜,臉上的痕跡被打磨掉十之八九。她臨時買了一套適中的套裝,對著鏡子一照,像是換了一個人,起碼不再會驚嚇到誰。
進了何楚寧的車子,裏麵已經坐了其他兩個女同學。她們同聲誇讚,美國人的風度就是好。
風度好,這個誇讚久違了!
7
到了聚會的場所,除了男主角,全部到齊。加上男主角,男女比例正好,七個男的,七個女的。這一發現,大家興奮難擋,說,等下排座位,要一個男一個女的,黃金搭配。幸好嚴杏來的及時,要不,多出的一個男的沒人陪,多寂寞呀。好好,這麽著,嚴杏是外國朋友,又幫了大忙,功勞最大,等下就坐張廣民邊上,英雄美人,正好正好,要全陪喲。
張廣民匆匆進門,一再向各位抱歉,說,來晚了,來晚了。
嚴杏打量他。偏矮的身材,似乎跟自己的個子差不多,體格強健,皮膚顯得過白,恐怕是辦公室坐太久的緣故。一個大活人站在麵前,嚴杏還是想不起他當年的樣子。心裏這麽想,她伸出手,說,張廣民,正好趕上,恭喜你呀。
張廣民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嚴杏,還是那個樣子。一直想你勒。
有同學聽出畫外音,跳出來說,張廣民,你是抓人的,可不要見人隨便講話。你是想說,你一直對她有那個意思,還是一直想把她銬起來?要銬,別學你們南京的同行,到人家女兒結婚的宴席上抓人。看在各位老同學的份上,讓嚴杏先吃完飯再說。
張廣民說,都有,都有。沒想到你能來。
何楚寧說,還不是你麵子大?她才來,連老公都來不及那個,硬給我拉來了。我說,人家張廣民進步了,說啥要給他恭喜一番。
張廣民在一片嬉笑中在主位坐穩,嚴杏在他右手,左手是何楚寧。大家坐定,一個男同學問,張廣民,咱們話得先講清楚,今天請吃飯,是老百姓的自發行為,不是賄賂,不是拉幹部下水,我們幾個是開私家車過來的,不要等我們回去,被人舉報,給我們找麻煩吧?
張廣民擺擺手,說,想哪兒去了?像我們鄧大人當年說的那樣,馬照騎,舞照跳,沒做虧心事,別緊張兮兮的。
男同學開心地說,那就好,那就好。他抬起手,招呼服務員,說,服務員,你拿個小籃子過來。服務員一臉不解,結巴地問,要,要裝什麽?男同學說,裝什麽?裝蒜。你不關心國家大事,不上網聊天啊?不知道要裝什麽?把在場各位的手機收了,我們不希望出現畢福劍的事情。同學一場,出不起,是不是呀?
何楚寧大聲說,算了,別開人家小服務員的玩笑。人家賺辛苦錢,不容易。來正經的,我提議,大家起立。
眾人紛紛起立。
她說,請大家跟我宣個誓:今日飯局,來之不易。我保證做到,不錄音,不錄像,不拍照,多吃少講,不談國事,爭做中國的好飯友。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倒是沒人交出手機。隻有嚴杏不明就裏,似在雲中飄蕩。聽何楚寧悄悄解釋,才懂得笑話的緣故。
飯局開始,一派和諧景象。
張廣民能喝,一杯接一杯。能抽,不帶過濾嘴的香煙不離口。他跟嚴杏談了很多。嚴杏得知,他大學畢業後進入紀檢機關,在貧困縣鍛煉過。愛人在小學教書,女兒在珠海念香港一家教會書院設立的分校,英文特別強。談話間,他給嚴杏夾菜,嚴杏不好拒絕。此後,每上一道新菜,作為主賓,他應該是第一個下箸的人,他給嚴杏先夾,從容得很。
男同學不高興了,起哄說,張廣民,你隻關心嚴杏,鬧得我們挺緊張,是不是我們吃的是最後的晚餐?明天要吃牢飯?
張廣民說,嚴杏是客人,二十好幾年,我們是第一次重逢。跟你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真跟你夾菜,你不更緊張,說是鴻門宴?
男同學說,現在風聲這麽緊,中紀委天天曝光落網的蒼蠅老虎,省裏麵,你給我們透露透露一些內幕吧?
張廣民打哈哈。
男同學不饒他,說,給我們指個方向,我們就不會傻愣楞的踩地雷呀。
張廣民夾了一根野山菜,送到嘴裏,正色地說,我先調查一下,在座的有幾位是黨員?
大家一楞。男同學問,是貴黨,還是民主黨派?
何楚寧說,當然是貴黨,民主黨派是七老八十的古董花瓶,不算數的。
幾隻手舉起來。
張廣民說,那我們幾個共同重溫一下,黨章開章的第六條,入黨誓詞: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機密,永不叛黨。各位,沒忘掉吧?請不要為難我。
何楚寧驚呼,想不到,張廣民這麽幽默風趣,我們怎麽一直以為他很嚴肅哇。
張廣民說,以前,你們盡躲著我,沒機會表現嘛。
何楚寧連連搖頭,說,我不信,一定有原因,是不是跟今天哪個在座的女同學有關?
大家的眼睛唰地盯牢了嚴杏。
何楚寧一拍手,說,見你們倆坐一起,我想起一件事。
大家洗耳恭聽。
她對張廣民說,我們搞了好幾場聚會,嚴杏參加過,你也參加過,每次都失之交臂,對不對,張廣民?
張廣民立刻說,沒有,一次都沒有。
何楚寧說,這是不是說,你們兩個將近三十年是第一次重逢?
張廣民看看嚴杏,點點頭,說,所以嘛,我是不是應該對她要特別照顧一點?
眾人說,那還用說,當牛做馬,能做的都要做。
張廣民站起來,認真地說,嚴杏,將近三十年,我老了,你還是那麽年輕煥發。我為你高興。我連喝三杯,祝賀我們重逢。
他一連喝三滿杯。大家鼓掌。男同學說,我還以為張廣民幹紀檢,沒機會喝酒,這酒量是哪兒練出來的呀?一人回答,你以為呀,辦案壓力大,別人不請自個兒灌,是不,張廣民?
張廣民說,我有天生的好胃,喝幾杯算不了什麽。
何楚寧說,哎,我又想起來一件事。
大家又洗耳恭聽。
何楚寧說,我們搞的幾次聚會,不是出過“真情告白”的節目嗎?大家講當年的雙人戀,單相思,等等等等,嗨喲,聽得我都臉紅。嚴杏,你表白過嗎?
嚴杏搖搖頭。
何楚寧問張廣民,你呢?
張廣民搖搖頭。
何楚寧一拍手,說,好。大家聽好了,他們兩個沒表白過,今天,乘著我們張廣民同學政治上進的強勁東風,我們讓張廣民主任和愛國華僑嚴杏表白一次,怎麽樣?
底下劈裏啪啦鼓掌,慫恿張廣民先講。他一再推辭,說自己一心隻讀聖賢書,哪管春夏與秋冬,不敢正眼瞧女同學。大家不信,說,一顆年輕的心,對著滿園春色,哪有不砰砰亂跳的?鐵石心腸都會化著一汪清水。
張廣民拗不過,說,好,我說我說。我隻單戀一個,說出來,別的女同學可別介意。
女同學們說,不會,心口處處已經布滿傷痕,再傷沒感覺。
張廣民站起來,掃視全場,最後停在嚴杏身上,正經地說,要說哪個女同學讓我動心,隻有你,嚴杏。
大家鼓掌。嚴杏擺手,說,我就一個女書呆子,誰會喜歡哪?
何楚寧說,嚴杏呀嚴杏,你可以,夠可以,讓多少男人下水。上次人最多的聚會,“真情表白”的男同學,一半說的是你。我們氣死了。虧得你去了美國,把美國搞得雞飛狗跳,要是還留在國內,我們非得讓你脫幾層皮。
有同學問,張廣民,你真能潛伏,那時候怎麽不表白呢?
張廣民清了清嗓子,說,我有自知之明。嚴杏是班裏的風雲人物,一致公認的好學生。我們班男生36個,女生32個。我把男生一個個排了一遍,論學習成績,論長相,論個性,綜合平衡打分,排在我前麵的男生不低於30個。嚴杏要在我們班挑,再挑也挑不上我。
男同學們起哄,好你個張廣民,真不簡單啦,從小就喜歡琢磨人。算了,不怪你,我們幾個也是30個以外的,彼此彼此,鐵哥們兒。
何楚寧開玩笑說,嚴杏,你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家張廣民當年排不到前30名,如今名列前茅,還有上升的勢頭,你後悔了吧?
張廣民接過來,說,後悔什麽?嚴杏的愛人,我管保證,是非常優秀的男人。
嚴杏擠出笑臉,心裏五味雜陳。想是想最後原諒陳漢平,餘怒未消,胸口仍隱隱生痛。
何楚寧說,他的老公,大名鼎鼎。嚴杏,你沾不少光啊。
嚴杏臉色變暗,提高嗓門說,他是他,我是我,我從來不沾他的光。
她覺得自己講話正常,聽者卻如聽到尖叫,內心作各種解讀。張廣民嗅出某種異常氣味,偏頭問,你愛人在哪裏工作?
何楚寧搶著答,張廣民,你不問我倒忘了。你不知道哇,嚴杏的先生就在我們市,省裏大學生命學院的院長,經常上電視,是個大專家,大事小事都找他發言。
張廣民皺起眉頭,像是在腦中搜尋這個人物。他問嚴杏,你先生叫什麽名字?
嚴杏答,陳漢平。
張廣民再問,耳東陳?美國回來的那個海歸?
嚴杏說是。
張廣民哦了一聲,眼睛盯上擺在麵前的盤子,一時陷於沉思。
別人可能以為張廣民感到失落,飯桌上的話題轉向,重心從張廣民身上移開,議論起最近股市狂飆,誰誰誰賺多少,誰誰誰借錢投資,誰誰誰的內幕消息千真萬確。
嚴杏捕捉到了張廣民的細微變化。張廣民顯然知道陳漢平,他不再追問,難道後麵有隱情?張廣民是敏感部門的負責幹部,對頭頭腦腦們了解透徹,是不是陳漢平出了什麽事?
嚴杏對政治不感興趣。據她了解,國內的幹部出事,不外乎錢與色,難道陳漢平與李娟娟的事情驚動了紀檢委?這種事是可恨,但是,能大到這個地步?難道陳漢平還有錢的問題?陳漢平手裏有好幾個國家出資的項目,加起來迫近千萬,要出事,就是從項目裏挪用研究經費。
嚴杏以為,她這趟回國的事接近尾聲,看來,並不簡單。她好不容易鬆快起來的心情又黯淡下來。
張廣民變得寡言。他是飯局的主角,轉而意興闌珊,同學們也失去興致,飯局很快收攤。
臨別前,張廣民向嚴杏道歉,剛才多喝了幾杯,說了幾句過頭話,不要往心裏去。同學們幫助回答,哪裏,真情才可貴,可惜太晚。
張廣民問嚴杏,在老家還要呆幾天?她說,兩三天吧。張廣民說,你留個手機號碼給我,同學裏差的就是你的通訊方式。
張廣民望著她,旁人以為是普通的注視,嚴杏讀出不普通的意味。或許,她想太多了。
8
嚴杏終於睡到一個好覺。她計劃這幾天就走。跟陳漢平的事,最壞的算是過去了,下麵隻能往好裏發展。既然她不打算離婚,她需要多考慮的,是怎麽調試心理,麵向未來。
她在浴室刷牙,聽到手機尖利的轟鳴。她設定的鈴聲,是莫紮特的小夜曲,悅耳動聽,怎麽會變得這麽刺耳?
電話那頭說,嚴杏大姐,很冒昧給你電話,還記得我是誰嗎?
聲音陌生,她老實說,一下真想不起來。
她說,我是李娟娟,我們在美國見過,去過你家。
嚴杏的腎上腺急劇上升。手機變得燙手,她的衝動是扔掉它,再出口罵人。
如今世道怎麽啦?膽子真大,真放肆。真像國內影視裏麵的小三,欺人敢欺到頭上?
嚴杏將手機從耳朵移開,按了免提,語氣冰冷地說,我不記得這個人。有什麽事嗎?
李娟娟說,大姐,記不記得我沒關係,陳漢平你總記得吧?你老公在美國就勾引了我,玩我,玩到國內,現在想拋棄我。夠了吧,還想聽細節嗎?
拋棄了她,陳漢平果真是第一次出軌,果真決定痛改前非?
嚴杏說,我不想聽你的故事。有話直說,你想要什麽?
李娟娟說,好,爽快的大姐。我想要兩樣東西:一,跟他離婚;二,讓他不要和別的女人亂搞。
別的女人?還有別的女人?
是李娟娟血口噴人,還是事實存在?嚴杏悲從中來。這對狗男女,這個無恥的男人。
嚴杏好容易穩住陣腳,說,離不離婚是我的事情,你用不著為我操心。
李娟娟挺不住,破口開罵,大姐,你是想攔也攔不住的。我要是你,到你這個年齡,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我甘願讓路,我才不會作梗,我沒有那麽賤。
嚴杏想對罵,你才是下賤女人。你這麽放肆,一口一個大姐,拿我家的東西偷我家的人,叫你下賤算抬舉了你,你去翻翻字典,下賤的同義詞有哪些,你全夠格。
她罵不出口。她的手哆嗦,嘴唇哆嗦。
李娟娟開始抽泣。嚴杏想掛手機,沒掛,她預感,這事不簡單,她必須強迫自己再下一次地獄。她經曆過,她沒垮掉。她不能再示弱。
李娟娟抽搭搭地說,大姐,他騙我,答應跟你辦離婚。我相信他,一個搞學問的,不會像社會上的流氓。我已經跟我老公提了,我的路封死了,回不去了。昨天,知道你來了,我問,我們的事情怎麽辦?他暴跳如雷,態度極端惡劣,說是我害他。聽他的口氣,要是麵對麵,他一定會掐死我的。我認識他們學院的院辦秘書,成了好朋友,昨天給她打電話,秘書說,陳漢平另有女人,是個女幹部,市一級的。他們經常在你們城市新區的新房裏會麵,周圍的鄰居都知道。
嚴杏想起了床頭幾抽屜放的衣物和保險套,想起陳漢平“不是她的”的否認,天哪,陳漢平真不簡單哪!
李娟娟說,他騙了你,騙了你的青春,他騙了我,騙得我無路可走。我們要聯合起來,不能讓他就這麽得逞,輕易拍拍屁股走人。
嚴杏想,陳漢平背叛自己,我念在夫妻的情分上,差點想饒恕他。想不到的是,他背叛李娟娟,卻踢到鐵板,他的腿不是傷就是斷。報應,報應。
李娟娟說,大姐,我給您道歉,冒冒失失給你發我們在北海拍的照片。當時我想,你不親眼看到照片,光聽人說,你也許不會相信,不會趕回國找陳漢平,他也死都不會承認。
她這一坦白,算是破了一件懸案。怎樣的懸案哪!
李娟娟說,我給您賠禮。我求您,不要跟我計較,我們姐妹兩個合作,好好治一治這個流氓,披著學者外衣的流氓。大姐,女人何必為難女人?
嚴杏心裏說,你管好你的老公,我的事我來管。要拉攏我,沒門兒!不就是比我嫩個幾年嘛。
可是,心理上戰勝了一個李娟娟,如果又冒出一個更年輕的張娟娟,更年輕的王娟娟,她招架得了嗎?有必要招架嗎?她不是沒想過,當年阻止陳漢平回國,或者自己跟著回國,他沒有寂寞難熬的借口,情況會不會有所不同呢?顯然不會。他倆在美國就勾搭上了,跟海不海歸沒半點關係。說不定,他們一起合計著海歸這著棋。
她頭痛不已,像掐仇人一樣掛了手機。陳漢平是流氓,李娟娟算什麽?受害者?不是。她不想再在李娟娟身上浪費時間。她不想再在陳漢平身上浪費時間。
嚴杏決定,跟陳漢平離婚,毫不猶豫。短短幾天,她的情緒如坐最驚心動魄的過山車,極升極降,她不想玩,急於下車。目前狀態,她無心去想,是不是李娟娟又挖了一個深坑,是不是要跟陳漢平對證。
不急著給哥哥打電話。以後再說。她不必多解釋,哥哥會理解,哥哥會站在她這邊。至於兒子,正在東岸讀大學,回美國再告訴他,兒子估計會難以接受,不至於覺得像晴天霹靂。兒子的成長當中,見識過足夠的殘缺家庭,他能適應。
她直接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敲定了後天的回程,票價很高,她能承受。這裏,她不想多呆,什麽時候再來,她覺得會很久以後,甚至不會再來。一個傷心之地,用不著來回憑吊。
她開始打包。她帶的東西不多,十來分鍾,全部打進旅行箱。她坐在箱子邊上,手撫著箱麵,心裏無比空虛。她們做了二十幾年的夫妻,看似內容豐富,結束掉,抵不過眼前的旅行箱,啪嗒一下,也就是幾樣東西。
手機鈴響。是個不熟悉的號碼。是張廣民。
張廣民說,嚴杏,我想單獨跟你見個麵,什麽時候合適?
跟我見麵?單獨?是想繼續他的真情表白。他的表白,她不能說不愛聽。女人有虛榮,被人愛慕是件提神的事情,何況自己青春不再,何況張廣民混出個樣子。不過,就是一切重來,她對張廣民,還是沒有感覺。沒有就是沒有,裝不出來。
她說,張廣民,謝謝你。我準備回國,很忙,安排不出時間。
張廣民說,請你無論如何安排一下,不吃飯也行,半個鍾頭也行,我盡量不多占用你的時間。
嚴杏還是推辭,說,實在抱歉。下次回國,我加倍補上。
張廣民沉吟了一下,說,嚴杏,我跟你談的可以算是公事,跟你先生,陳漢平有關,需要你做個決斷。要不,我邀上何楚寧,免得你誤會?
嚴杏知道,她不能再推辭了。不管張廣民帶來什麽消息,她必須去聽。她還是陳漢平的法定妻子。她說,好吧。我們兩個人談,別添楚寧的麻煩。
他們約好了時間。
地點是在江邊最北麵的桂花坊,以茶點為主。張廣民,比她先到,一身幹淨利索的穿著。見到她,他快步上前,像是要扶她一把。站在他後麵的,是何楚寧和一個在證券公司高就的男同學。他到底考慮周全,不讓嚴杏緊張。
何楚寧說,我們張主任的女兒想去美國留學,向你請教,拉上我們倆,當當參謀。
坐定後,他再次道歉,說,我昨天喝多了,過於激動了。
何楚寧說,不用道歉。我們是女人,女人總是希望被人疼愛。
“疼愛”兩個字說出口,嚴杏的臉泛紅,帶出了她自己無盡的心事。
張廣民說,想一想呢,表白還是比不表白好。少年的玫瑰夢想,說幼稚算幼稚,說珍貴也算珍貴。我碰上機會做了結,對得起自己。希望你不要往心裏去。
嚴杏帶著情緒說,張廣民,我那時就沒那麽值得愛慕,現在更不值得。
服務生端出茶點,悄沒聲地擺放停當,伸出手,說,請慢用。
何楚寧站起身,招呼男同學,說,這樣吧,你們談你們的,我的兒子讀國內的大學都夠嗆,出國就不談了,參謀不上什麽。我呢,準備跟他談談,現在股市得瘋牛病,我是應該加碼呢還是趕緊撤。
他們坐到幾排以遠,不一會兒,就談得熱火朝天。
張廣民招呼嚴杏先喝,說,在我眼裏,你永遠是最好的。
這話說的,曖昧加暗示,張廣民到底要幹什麽?再這樣窮掰下去,形同趁人之危,嚴杏準備告辭,就算得罪他也無所謂。
張廣民放下茶杯,說,好了,再說下去,你會誤解我的。先說明一下,我女兒不準備出國,我們出不起錢,而且,她的成績不錯,留在國內找份像樣的工作應該不難。我來談正事。嚴杏,我有言在先,我約你談,不代表組織。
嚴杏盯視著著他,心跟著下沉。陳漢平出事了,出了大事。
他說,我們省裏一個直轄市的女市委副書記因貪汙受賄,已被列入調查。初步調查結果,除了牽涉幾千萬的不明收入,她的婚外生活不檢點,和六個不同男性通奸,老中青都有,橫跨政界學界文藝界。其中一個,是你先生陳漢平,而且沒有斷。事實本身,你不用懷疑,有可能更糟糕。
嚴杏覺得坐椅在搖晃,身體隨時要傾覆。
他停下來,關切地望著她,目光帶著詢問。她控製住自己,說,請繼續。
張廣民接著說,男女問題,我們黨一向視作道德方麵的缺陷,屬於幹部的個人品質缺陷,處理相對比較輕,對不屬於官員的另一方基本不處理,還給予保密,除非行為惡劣。黨中央新的一代領導班子上任後,加大了對貪腐的打擊力度,對以往政策作重大改變,將官員的婚外行為視作通奸。通奸是一樁罪,僅此一項,足以把一個官員送進監獄。同理,涉及的另一方也是犯法,法理上,處理了幹部,另一方也要接受法律的處罰。
嚴杏避開張廣民的注視,將小勺子攪動茶杯。讓一個老同學講丈夫的醜事,實在覺得別扭,而且,這個同學對自己還有少年期的仰慕。茶館裏麵坐的人不多,她的感覺,在坐的所有人停止交談,停止吃喝,正抬頭注視著這裏,等待張廣民的下文。
張廣民說,據我對政策和施行方麵的理解,通報通奸,用意不是懲罰,是威懾,是警告。出事的官員無一例外涉及道德敗壞,問題太嚴重,涉及的人太多,中央不能坐視不管。處於相當領導地位的女性比例小,出事的比例相應小,但是,出事的女官員與男官員的所作所為幾乎相同,也是五毒俱全。
嚴杏抬起頭,無力地說,張廣民,讓我說什麽好呢?陳漢平犯了法,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你用不著向我通報,自己還承擔政治風險吧?我長期在外國,國籍也換了,就算我想為陳漢平出力,我能做什麽呢?
張廣民說,看你願不願意。
嚴杏說,我聽不懂。
張廣民說,我解釋過,通報通奸,重在威懾,具體執行,另一方可以處理,也可以不處理。不處理的話,姓名保密,當事人隻要不涉及重大人事,可以繼續從事他的工作。處理的話,進入司法程序,當事人可能被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嚴杏問,你想說,我的態度可以決定陳漢平的命運?
張廣民的背往後靠,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煙,掏出一把打火機,他抽出一支,在打火機上下顛著。他盯著打火機,說,陳漢平如果沒有重新入黨,基本上不會有事。他是黨員,要求就不一樣,這點,我希望你懂。
嚴杏點點頭。
他說,我處在一定的位置,對調查和處理有一定發言權。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建議,陳漢平就參照一般處理,放過他,讓他繼續當院長搞科研。這樣建議有問題嗎?問題不大。原因很簡單,我們反腐的決心再大,不能見人就抓。毛主席告誡過我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按這個標準,拿幾千萬算貪,拿一塊錢也算貪,理論上,都可以抓起來,那樣做,光我們一個省,可能要加建幾千座監獄。不可能嘛。反過來,我不做任何建議,力促走司法程序,每個通奸者都不放過。社會上對掌握一定權力的人,說法很多,怪話很多,不能說都是胡言。如果對你先生單獨調查,查不出任何問題的幾率等於零。
嚴杏懷疑,張廣民是不是想敲詐。同學聚會剛奉上真情表白,一轉身,說陳漢平涉嫌犯罪,說自己可以幫陳漢平解套。她覺得,自己還沒到年老色衰的地步,打扮一下,總還差強人意。張廣民不會色令智昏,想從我身體上撈個便宜吧?陳漢平已經夠壞了,張廣民如果居心如此不良,他就更壞。
她冷靜地問,你甘願冒風險,願意這麽幫忙,我能為你做什麽呢?說句非常難聽的話,我沒錢沒色,沒有什麽可以奉獻。
張廣民睜大眼睛,似乎不相信嚴杏會這麽說。他身體前傾,雙手環住茶杯,說,嚴杏,你誤會了,我沒想到,你會這麽看我。我不指望從你這裏得到任何東西,即使你給,不管是什麽,我不會要,不敢要。我負責抓人,我不會,不敢自己犯錯誤。
嚴杏百感交集。
他說,昨天,我真情表白,掏出憋在我心中幾十年的話,一吐為快,對我,像是了卻一樁莫大的心願。我記得,你坐我前麵一排,我老是跟同桌的講話,你當時是學習委員,聽到我們交頭接耳,你喜歡回轉頭,拿鬥大的眼睛瞪我,說,張廣民,你罰的站還嫌少哇?今天我要跟班主任說,下禮拜天天罰你,罰的你腰酸腳痛,長不高,一輩子當矮子。
嚴杏努力回想,一點都想不起來,瞬間,她的嘴角露出笑意。是的,少年的她,曾經是那麽不講人情,容不得半點沙子。
看到嚴杏的反應,張廣民放鬆開來,說,我忘不掉那時的你。長大以後,我以為會忘掉,沒有。結婚生了小孩,有時候,我還是會想,嚴杏在哪裏,在幹什麽,我們相遇的話,第一句話該怎麽說。我覺得對不起我愛人。她是普通的一個人,我們的生活也很普通,沒有多少講得出來的花絮,可婚姻,說到底,就是平淡普通嘛。我愛人沒少給我上課,黨和國家的大事用不著我管,紀檢工作得罪人,能放人一馬就放人一馬,給後世積德。
嚴杏的感受超越了感動,慢慢向好感發展。麵前的這個男人,是個實實在在的好男人,時光倒流,也許真的會有故事。何況,走到今天,她並沒有高傲的資本。
他說,中學畢業,你去北京讀書,我留在省裏,後來聽說你出國,我覺得,我們永遠不會有見麵的機會。
嚴杏說,可是,永遠不太遠,我們不是重逢了嗎?
他說,是呀,而且是這麽個契機。
他們不再說話,低頭飲茶。店裏的大門是關著的,不知從哪裏吹了陣陣涼風,不是空調製造的風,像是自然而起的清風。那個男同學還在獨白,何楚寧連連點頭,不時敲擊手機鍵,像是在記錄。
張廣民說,嚴杏,即使你決定,讓我幫陳漢平一把,我不敢保證能做到,我保證盡力。不過……
他點燃香煙,含到嘴裏,視線聚焦在煙頭。他說,嚴杏,我講句心裏話,你以後最好少回國,不回國最好。如果陳漢平被調查,期間,你正好在國內,你會被要求協助調查。你本人沒事,但你的個人生活,你自己的工作,會受到不必要的幹擾。從我們的角度,抓人相對容易,進入司法程序,讓案件經得起法律和時間的考驗,很費時間。覺得好笑吧?一邊說,怕永遠見不著你,才見兩麵,又勸你少回國,不回國,挺奇怪吧?你懂我的意思嗎?
陳漢平犯事,危及到她們的婚姻,危及她個人的行動,這,是她預想不到的。
他抬起頭,嚴杏回視,對他的幾個提問,她難作表態。
她可以說,我恨陳漢平,對他的所作所為,我不能原諒。但是,我需要時間,需要仔細想想。一段婚姻,當時就是緣分,能維持將近二十年,不能隨便推翻。你不必做任何建議,他的運氣好的話,讓他逃脫。我反正準備離婚,但我不忍落井下石。
她也可以說,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幫他任何忙,他有通奸,按通奸罪處罰他;他有貪汙,按貪汙罪處罰他。我了解他,他自己清楚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以,他隻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放棄他,我失去什麽呢?人活一口氣,社會總得進步,被無辜傷害的女人總得做些什麽,即使現在的世界還是男人的世界,戳它幾個洞,有何不可?要不然,還有什麽可以約束陳漢平這樣囂張的男人?女人要取勝,還得靠女人獨有的武器。她以為自己失去了武器,想不到,一個少年時代的純情,變成強大的武器,得來全不費代價,足以讓陳漢平遭遇滅頂之災。所謂以男製男。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逆呀。
女人並不總是輸家,陳漢平!
***完***
結尾是應該再多一點筆墨,沒過癮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