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無機會參加中學畢業班同學聚會,前年有幸參加,無意中牽出一樁驚人往事的結局。
聚會選在新開張的千龍湖度假村舉行,為期兩天。我跟一批散居在外的同學住村裏的賓館,白天參加大集體活動,晚上參加小圈圈活動,盡享人生樂趣。
班主任金老師人在美國,跟女兒住一起。他不能親自到場,通過微信給聚會發來賀詞,其中一句“希望同學們珍惜當下,想說的快說,想做的快做,讓人生不留遺憾”極有鼓動性,成為聚會的主旋律,人人叼在嘴邊。
第二天中午聚餐,我和汪虹坐一起。她是當年的班花,在那個吃飯都難吃飽的年代,她膚色白裏透紅,健康挺拔,純天然美麗,格外引人注目,是幾乎每個男同學—包括本人—的意中人。她現任某大央企駐四川高管級幹部,不複青春靚麗,風韻猶存。
同學的時候,我們一共講過不到十句話,除了她的美麗,對她這個人,想不出太多內容。回國參加聚會前,我跟任班長的女同學聊天,從她那兒得知,汪虹跟我們班的男同學董海東相戀十年,無疾而終。過三十歲匆匆嫁人,對方離過婚,拖帶一個兒子。班長感慨,汪虹就是現代版的紅顏薄命。
她的感慨不無道理,但跟我們班其他考不上大學、下過崗、嫁錯人的幾位女同學相比,汪虹的命運並不差,從成就來看,反倒傲立本班女生。她是班花,理應受到關注,理應活到與美貌相配、眾人期待的高境界。
跟她坐一起吃飯,接著唱歌,前後不超過一個半小時,我對她的了解大為加深,好感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她原來是南下幹部的後代,她爸官至省城某局局長。她喝酒屬海量級,跟一位現住上海的男同學鬥白酒,他一杯,她兩杯,不一會兒,號稱酒局從不言敗的男同學拱手認輸。我由衷地說,海量。她雲淡風輕地說,廉頗老矣,尚能幾杯。
她還有一副好嗓子。大家K歌,她選高亢悠揚的民歌,唱得回腸蕩氣。她回到角落的座位,我正坐那兒跟一個做老師的男同學閑聊。她參與進來,嗑著瓜子。我由衷地對她說,你唱得豪氣,專業水準。她說,今天高興,樣樣順。
她話鋒一轉,略帶責備地說,我們搞了幾次聚會,每次都見不著你。這些年,你跑哪兒去了?聽說在美國發展,混得不錯。把我們忘了?我說,怎麽會忘。
男同學離座,莫名其妙地丟一句:想說的快說,想做的快做。
我和汪虹對視,我笑著說,他酒沒醒?剛才還正常嘛。
趁著氣氛良好的機會,我說,響應號召,我就說。我追過你。
她說,有嗎?
有。給你寫過一封情書,被你四兩撥千斤,說我書讀太多讀歪了。
是嗎?我真的不記得。
你這一說,比當年拒絕我還傷人。
她說,真的不記得。我相信你。來,我以飲料代酒,說聲對不起。
我們碰了杯。她說,追女孩子需要耐心,你才寫一封,不夠心誠啊。
我不能再糾纏。我有家有口,家庭幸福,說下去對不起天地妻兒。
我問,當年追你的人不少吧?
她謙虛地說,好像有那麽一些。
我問,方建國到底是咋回事?太可惜了。
方建國是個英俊小生,略有才華,省裏幹部子弟,當年和我交情不錯,我去過他家幾次。記得他家三口住四間大房間,大熱天卻很涼快。他追汪虹不成,身心受損,被迫從北京某高校退學,聽說長期住精神病院。這次聚會,我們多次提到他,惋惜之餘,無人知道他的近況。
她說,好多人問過我,我該怎麽解釋?當年我才多大?十六歲,不,不到十六歲,一個高中生。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麽辦?
我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現在問合不合適?是不是我過於八卦,侵犯她的隱私?我想,這可是我班的一樁公案,為了我和方建國的少年情誼,我該問。
我問,你做了什麽?
她說,我把他寫的好多信讓金老師看。我跟他和他父母見過麵,談得好好的,他答應不再寫信,安心備考。他到北京讀大學,三天兩頭又開始給我寫信,我沒有再搭理。他出事,我很晚才知道。
我們聊得時間過長,被同學們幾次三番催請唱歌。從她的表情推測,她想講下去,也許希望我幫她在同學間澄清。我想,到此打住吧,別在同學間製造不必要的新誤會。
我拚老命唱了一曲英文的《好久不見》,嗓子幾近破裂,博來寥寥幾點掌聲。她的一曲蒙古族《鴻雁》開唱,眾多同學加入,再把美好拉回大包間。
接下來,我們沒有機會再聊。在度假村分手的時候,她說我下次經過成都,一定要告訴她,她隨時恭候。她加一句,跟你聊,有老友重逢的感覺。我說,同感。不容易。她呼應道,不容易。
回到美國,我跟金老師通話,匯報了聚會的盛況,報告了他的號召引起的反響。金老師爽朗地笑了,說下次聚會,他一定參加。我隨即問,當年方建國到底做了什麽?金老師沉默了幾秒鍾,說,是呀,可惜呀。
我等他說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說,他給汪虹寫情書,天天寄,寄到學校由我轉。過了一陣子,汪虹把拆開的信交給我,說她無法學習。我選讀了幾封,平常單純的表白,引用了一些名人和愛情方麵的名言。印象深的地方,他說,每次上課,他坐在後麵,一直盯著她,每一分鍾想的都是她。
金老師咳嗽幾聲,接著說,我再三考慮,決定請當事人和雙方家長一起碰個頭攤開講。會上,我表態,愛情是美好的東西,表白是正常的東西。我強調,現在是高考衝刺年,高考高於一切,其他事不是不可以做,可以等高考結束,該開的花自然會開,聽其自然。
我好奇地問,他倆交流了嗎?
金老師說,一點都沒有。方建國不跟她麵對麵坐,坐在她後麵,一直低著頭。他的父母—哦,補充一下,他的養父母—比較激動,暗示汪虹不正經,影響到他們兒子的學業。汪虹的爸爸是領導幹部,說話四平八穩,她媽媽比較敢說,雙方家長有吵起來的架勢。我及時提出三點建議:一,方建國的座位調到汪虹的前麵,不至於每天盯著她浮想聯翩;二,換班級;三,轉校。方建國的父母對後兩個方案激烈反對,說問題不在他們兒子身上,怎麽可以隨便換,換了考不上大學誰負責?
我說,隻剩下方案一了。
金老師說,沒錯。我們等方建國表態。他最後說,換了座位也沒用。我傻了眼,不知道該怎麽辦。這時,雙方家長的敵對情緒在升高,汪虹開始哭。謝天謝地,方建國猛然冒出一句,我保證不再寫信,我保證積極備考,我保證考上大學。
我說,他考上了,而且是很不錯的學校。
金老師說,對呀。他不到十八歲,說到做到,三個保證,個個兌現,非常非常不容易,直到現在我還佩服這孩子。
我說,就是呀,按理說,他後來應該走得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金老師停頓片刻,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你們畢業後,他給我寫過信,介紹北京介紹他的學校,第一個寒假回來他還來我家包餃子,一切正常。我新帶了一個班,忙得很,那時雖然沒有隱私這個概念,我覺得,學生們的生活我不再有權過問,更別說幹預了。後來的事……唉,我真的不清楚。
汪虹大概率是決定因素,但是,她不開口,公案的懸疑還將繼續。我仍然惦記方建國,但我畢竟有自己的事,畢竟那算陳年舊事,他漸漸淡出我的腦海。
幾個月後,我回大陸出差,需在成都逗留。我預先給汪虹打招呼,她說屆時和幾個在蓉同學為我接風。前一天,我回老家,忽然想起方建國。我特意搭滴滴車,去他當年住過的地方循跡。記得他住四層紅磚樓,現在已被一座二十多層的商城取代。人流車流不息,已是物非人非。
開車的師傅將近六十歲,一口本地腔。我指著前頭的商城,隨意說,當年這裏有一棟住宅樓,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拆的。他說,八九年吧。我問,你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師傅說,當然清楚。我家小姨子住這兒,省物價局的職工樓。我問,現在還有物價局嗎?他說,有,並到省發改委。
我靈機一動,說,省發改委在哪裏?他說,原來在北京路的省政府大院,現在隨省政府一起搬到千龍湖新城。
我說,你把我送那兒吧。
他調轉車頭,問,跑項目?我說,不,想起一個老朋友,他父母原先在物價局工作,爸爸好像是處級幹部。師傅調低收音機,問,什麽時候的事?我說,三十多年前。師傅說,不犯錯誤的話,估計至少是廳級退休。
師傅門前清,不是一般的跑路人。我不由得激動。一個少年時的朋友,經曆一場情感危機,住進精神病院,繼而杳如黃鶴。冥冥之中,我接到一條自天而降的線索,順著它,或許能指向某種真相,不辜負我的掛念,不辜負眾多同學的關心。
我不便跟萍水相逢的師傅講方建國的故事,我隻是問,找一個省裏退休幹部的下落,應該找什麽部門?他不假思索地說,老幹部處,發改委是巨無霸,說不定有老幹部局。
我順利到達省政府新址,順利找到發改委。發改委體量果然龐大,管理老幹部的機構不叫老幹部局,叫離退休幹部處。接待我的大姐問清楚我的事由,熱心地上網查詢,邊說,改開以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巨變。現在興搞同學會,為了找一兩個失聯同學,全體出動,人肉搜索,真有意思。你講的的情況我也遇到過。
她尋到方父。老人健在,以正處退休,現住海南,具體情況我可以當麵問他。她把聯係方式打印出來,正要遞給我,轉念一想,說,要不這樣,我把你的信息先給他,我們遵重老同誌的意願,好不好?我說,合理合理。
中飯在外頭吃,我點好餐,打開手機,正好方父的電話進來。他上了歲數,說話比較吃力。他問我找他有什麽事?我簡要介紹自己,提到曾去過他家,他家的門牌號,還有他留我吃飯等等細節。老人釋然,說,我記不得了。但是,那麽多年前跟我家建國同過學,現在還記得他,找人找到海南,有情有義,我代表他謝謝你。
我忙問,方建國現在在哪兒?我很想見見他。
方父說,沒了,早沒了。九五年在雲南旅遊,跟一幫人到河裏遊泳,就他一個淹死了。
他絮叨開來,說他和愛人不能生育,從一個文化單位的幹部家領養方建國。方建國從小聰明伶俐,愛讀小說,什麽都好,就是經不起挫折。他住過多年的院,吃過無數的藥,受過無數的罪,好不容易出院,在玩具廠當工人……
老人說了很多,我牢牢記住一點:方建國在雲南溺水身亡,永遠離開了世界,
到了成都,我和汪虹等三個同學在錦江區的一家粵菜館見麵。我以為是她做東,特意感謝她。她說,不用感謝,用的是公款。原來,班裏眾籌搭建聚會基金,但凡聚會接待,錢從裏麵提。我誇這個主意好,當場給基金轉了一筆款。
與上次大聚會不同,人數少了,感情靠近,熱絡的話一句接一句。聊到其他失聯同學,我提到跟方建國的父親通過話,得知他溺亡的噩耗。聽者都很吃驚,汪虹手握湯勺,在人手一份的湯盅裏攪拌。一個女同學對我說,還是你腦子靈,想到通過他父親找人,讓我們得知他的歸宿。
三人的眼睛齊齊地望著汪虹。汪虹摘下眼鏡,說,你們還認為我做錯了?
那位女同學說,哪裏哪裏。誰沒年輕過?追來追去,很正常的事呀。追得到是緣分,追不到是緣分不夠,有什麽對錯?
我接過話頭,意在改善氣氛,說,我覺得女同學們都要感謝你。
三人望著我。我說,你是一花獨秀,一夫當關,吸引了所有男生的炮火,其他女同學有你擋著,可以安心讀書。
我的看法屬歪理,博得一陣訕笑。有關方建國的話題就此打住。
回到酒店,已近晚上十一點。我打開手提電腦,準備統一回複積壓的電子郵件。汪虹來電,問我還有什麽安排?我說沒什麽安排,等著睡覺。她說,不困的話,我請你喝茶。
邀約來得突然。此次此刻,女同學主動請喝茶,還不是一般的女同學,曾經的班花,風韻猶存。我也給她發過情書,雖然被一口拒絕,並沒有多難過。上次聚會,接觸雖短,我對她的好印象大增。
我說,一點不困。在哪兒?
她說,我來接你,大約十五分鍾到。
她開一輛中檔別克,車內整潔得一塵不染,飄蕩著淡淡的空氣清潔劑。我開玩笑說,除了我老婆,從來沒坐過女性開的車。她說,哦,你謹守邊界。我說,不,是沒機會。
她沒接話。我說,一個人出來,老公不發火?
她說,發火也發不過來。他留在老家,我一個人過來,上級要我服務兩年再調回。我提條件說,如果要我服從調令,兩年過後給我在成都安排工作,幹到在成都退休養老。
我說,可以跟黨組織談條件?
她說,你不懂國內的行情。什麽都可以談。
我點頭,說,成都宜居,值得爭取。
車開到南河邊,停在一間燈火幽暗的小茶館前。我們上二樓,臨窗而坐。她沒跟我商量,徑自選定茶種和茶點,說,我不跟你客套,找你出來,是想跟你講幾句心裏話。明早你要趕飛機,我要上班,咱們快節奏。哦,忘記問了,喝茶不影響睡覺吧?
我一般在下午四點後不碰茶,不碰咖啡,不碰帶咖啡因的飲品,否則,徹夜不眠。我說,不礙事。喝。
我預感,即使不喝茶,這次談話過後,我想自己將無法入睡。
一個年近五十的女招待端上茶和點心,另加一盤時令水果,粗手粗腳地擺好茶具衝好茶,懶洋洋地說,二位慢用。
汪虹說,上次同學聚會,你問起方建國的事,我一直忘不掉。我清楚,班裏每個人都想知道,但是,你是唯一直截了當問的。
我說,對不起。我修養不夠。
她說,不,我挺欣賞。
我們慢慢品茶。茶的味道不錯。我吃了幾粒精製堅果,滿口生香,頓覺精神煥發,渾不覺時已深夜。
她說,先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我說,盡管問。
她說,你為什麽那麽在乎方建國?
我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她具北方人的豪氣,直爽果斷,對我的胃口。我們見麵的機會不多,是否有下一次誰也說不定。到我們這把年齡,想說的該直說。
我說,我們班一共五十幾個人,我那時一心隻讀聖賢書,平時交往的女同學是零,男同學也沒幾個,方建國是其中一個,還請我去過他家。聽到他因病退學,我感到震驚,但遠沒有到多問幾個為什麽的地步。年輕嘛,達不到那種境地。後來想起他,他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我難以想象,一個鮮活的人在人間蒸發。當然,跟你關係很大。
她為我剝了一粒荔枝,放在我的盤中。她盯著我的盤子,說,為什麽?
我叉起荔枝,送進嘴中,吐出果核,說,我對你印象一直不太好。別誤會,不是因為你拒絕我的求愛。不是。我錯誤地認為,你漂亮,但德行不怎麽樣。根據我的個人經曆和聽到的種種,漂亮女性很少德性好的,不一定是天生,主要是因為一路受寵溺。我覺得,漂亮女性更應該善良謙遜,回饋命運的厚愛。我錯誤地認為,你的德行不怎麽樣。方建國不值得為你得病。
她抬頭望我,說,你的看法變了?
我說,變了。變聰明了,眼睛柔和了。我們那個時代,原因你懂,漂亮的女孩—包括男孩—太稀少,她們被太多男人注意,被太多男人騷擾,日子過得不安穩,甚至一生坎坷。我理解甚至同情。如果她們謙遜善良,男人們會更加放肆。上次聚會,我的觀感變化更大。我問自己,願意和你這樣個性的人單獨喝個茶聊聊天嗎?我一百個願意。
她笑起來,給自己送了一粒荔枝。她說,上次我對你說過,我們像是老友久別重逢,我說得一點不錯。謝謝你的欣賞。
她用大紅的餐巾紙擦拭嘴角,說,好吧,我說說方建國的事吧。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包括我老公。
我靜等下文。
她直截了當地說,方建國退學,跟我有關係,可以說,是我直接造成的。
意料之中。她的直接和坦誠卻讓我意外。
她說,他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開始給我寫信,新生報道第一天給我寫信,然後,一封接一封,雪花一樣飄進我所在班級的集體信箱。負責分發的副班長—是個女生—每次都說,來了,給你的情書。除了他的信,我不時收到同班同學、同係同學、同校同學,還有老師的情書—那時候,老師追學生不受約束。
我內心為她歎息,想加一句,再算上我寫的那封。
她說,那麽多信,有的我隻看幾行就撕掉,有的直接撕掉。我隻等待一個人的信,就是董海東的。
董海東是我們同班同學,大一被國家選派到西歐留學。他和汪虹相戀十年,最後無疾而終。
她說,我煩得不得了,一次獨自拜訪老師的時候,提起這些事。他安慰我,然後給我灌情話,最後把我按在地上。我記不清細節。我隻記得,那天我流了很多血。他的愛人是學校衛生室的醫師,她不在,醫藥箱在。他自己嚇得不輕,拿藥棉給我擦,哭訴,請我無論如何原諒他。那天,天下著小雨。那天,我想自殺……
她的披露不啻重磅炸彈。她沒明說是哪所學校哪位老師,但金老師的愛人是學校衛生室的醫師,唯一的醫師。金老師讀過方建國的求愛信,主持過雙方家長見麵會,汪虹尋求幫助,還能找誰?這位老師,無疑是金老師。
她說,我沒敢告訴我爸我媽。後來,我有孕期反應。我找到老師,追問怎麽辦。他沒主意,要我不要再找他,要不,後果不堪設想。一天,他到大學找到我。他沒有直接進教室,在理化樓對麵的文史樓,在我快拐彎的時候攔下我。他遞給我一張小字條,條上寫:方建國放暑假要回來。你給他回一封信,答應跟他見麵,找一個人不多的地方,他家最好,在他父母上班的時候。過後告訴我,我再想辦法。同意就點頭,然後撕掉。
我端起茶杯,發覺茶香盡失,如同喝白開水。
她說,我猜不到他想出什麽辦法,本能意識到,我可能被解套。我不由自主地點頭,轉身就走,一邊把紙條撕得粉碎。他跟著我,拾起每一塊碎片,放進他的上衣口袋。
我不敢猜下去。可憐的方建國,可憐的汪虹。可恨的金老師?
她說,我照老師的建議辦。我去了方建國的家,我讓他抱我,我讓他把我推倒在床上。他沒有完成那個動作,一碰我就泄,死勁說對不起我。不久,方建國所在的學校調查,要我確認我被他強奸至孕。我予以確認。你看,多麽容易。不用警察報告,不用醫學鑒定。即使有也沒有必要。他全部承認。
汪虹的麵部表情顯現不出內心的情感激蕩,我想,她承擔著巨大的心理衝擊,是多年的職場磨練讓她守住方寸。如果我預先知道前因後果,我不敢保證自己會積極打聽。陳年往事,已逝的人,該由它雨打風吹去。盡管,誣陷和強奸的法律責任,恐怕可以無限回溯。
我說,不早了,明天我要趕飛機你要上班,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握住雙手,十指貼唇,定定地望著我,說,讓我說完,差不多了。我對方建國,真的沒有任何感覺,當年,現在,沒有差別。說我毀了他,我承認。但是,我那麽年輕,我那麽相信老師,我再歹毒,想不出那個辦法。我毀了他,一定意義上也毀了自己。我跟董海東異國戀將近八年,他回國後,我們交往兩年。走近他,我發覺他完完全全是個小人,扶不起來的小男人。無比失望之下,我嫁了人,副省長的兒子。我不在乎對方離過婚,不在乎拖過來一個小孩。他得知我流過產,無法從我口中掏出到底跟誰,他暴怒,又不敢提離婚,因為他的仕途正處在關鍵階段。他在外麵胡搞。我們的婚姻已死,比同床異夢還不如。我問我自己,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不該跟方建國同班,不該讓他對我癡情,你看,後果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說句得罪你們男人的話,男人猛於虎。我從懂事開始就被男人盯住,被男人追逐。我怕呀。工作上天天主要跟男人打交道,天天如履薄冰,深怕哪裏又摔一跤,爬不起來。
我們走下樓。我提議我來開車,她說沒事。我堅持不著急上路。車停在茶館前,我們坐在車裏,坐了一個小時,都絕口不提方建國的事。我沒有問,她為什麽要跟我講這些?出於信任,出於找一個人傾訴的強烈願望?我想,我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出現,成了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
一次去東部出差,我專門拜訪金老師。他女兒不在家。見到我,他非常高興,親自下廚給我做幾樣家鄉風味的菜。菜的味道差強人意,但帶著滿滿的情意。飯後閑聊,我不小心說出方建國溺水身亡的事。他沉默良久,顫巍巍地起身,問我雲南大致在哪個方位,我大概一指,他將茶水點點撒在地上,說,可惜。安息吧。
我轉換話題,得知他帶班無數,弟子無數,通過微信群聯係的隻有兩個班,一個是他帶的第一個班,第二個就是我們班,他最得意的班。即使我們班,他經再三邀請才加入。他的想法是,學生就像孩子,大了就該放手,不必留戀。
我的修養不夠,又不小心說,方建國退學,是汪虹告他強奸。
話一說出口,我不敢看他。他低頭,好久,他開始慟哭。一個將近八十的男人,一個備受我和同學們尊敬的老師,在一個學生麵前慟哭,那種強電擊般的震撼,不在現場無法想象。
那天,東部的小鎮,天正下著小雨。
***完***
啊?!
常歎紅顏多薄命,應恨惡男似猛虎!
青春少年追淑女,不料雙雙被師害。
汪虹雖活在,其實美麗的紅顏的她已經死了,被豺狼老師奪命了!
奸詐老師利用心死的少女,方建國無辜背鍋,被奸詐老師害慘了。
嗚呼,人間慘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