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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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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 Arcadia》

(2016-09-30 18:10:36) 下一個

1

關磊和姐姐關瓊同在洛杉磯留學,他讀南加大,商學本科,她讀加大洛杉磯分校,社會學碩士。姐弟同城留學名校,不說前無古人,起碼,很不多見。

不少人問過關磊,你們大陸不是老早就搞計劃生育,你怎麽會有一個姐姐?關磊說,我們是重組的家庭,姐是我爸帶來的,我是我媽帶來的。我們姐弟倆不是同根生,感情賽過親姐弟。我們一家的感情很深,比很多家庭都親。

他說的不誇張,爸媽聽得窩心。

關磊來南加大報到,爸媽沒跟過來,費用是一個問題,他也不高興他們來。姐姐幫他安置。大一必須住校園裏的宿舍,姐倆正在過道裏走,遇到幾個大陸的新同學,身後都跟了父母親。一對父母攔住姐弟,問東問西,轉頭沒走幾步,那個當媽媽的說,南加大不是名牌大學嗎?怎麽什麽人都進得來?出國潮出成這樣?關磊氣得想回嘴,姐姐說,甭理他們,不就是土豪嗎,神氣個屁?弟弟,你要記住今天,把它當成奮鬥的動力。

讀了兩年,兩個寒假一個暑假,關磊沒有回國。這兩年,他是能省就省,周末吃遍超市擺的免費攤位,平時自己做飯,廚藝眼見著增長,姐姐說,你就是一個暖男,誰當我的弟媳婦得美死。

熬過艱難的一年級,他想到校外找工。四周一打聽,好像不太容易。他沒車,在洛杉磯沒車就跟殘疾人一樣,活動範圍非常有限。校外打工需要移民局頒發的打工卡,他沒有,問過幾家餐館和公司,頭一句就是,有合法打工文件嗎?

第二個暑假快到了,他請學長帶自己買了一輛二手豐田。出國前,對如何用錢,爸媽給他立了個規矩:平均成績至少要3.0,達到這個分數,學費和生活費用不著擔心;過不了3.0,回國重讀中國大學;過了3.5,買車犒勞,當然,是二手車;如果達到4.0,他可以隨便提條件,家裏盡一切努力滿足。讀了三學期,他的平均分超過3.5,,離4.0差一點,爸爸主動說,小磊啊,考慮買車吧,我跟你媽出得起。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不忘表示,買車是為了打工,屬於因公出車。爸爸說,講那麽多幹什麽,開吧。

駕照弄到手,第一趟遠門是洛杉磯分校,他打算帶姐姐好好兜一兜。姐姐怕上高速,養了一輛二手車,難得上路。他開到分校,沒想到停車位巨難找。他不停地轉圈圈,眼見著油耗表向下降,心痛不已。他暗罵,小日本吹牛不犯法,不是說日本車省油嗎,怎麽跑幾圈就hold不住?

他帶姐姐上了高速,朝洛杉磯城中心方向開。他開得生猛,超了好多輛車。姐姐話說的比平時少多了,右手扣牢車窗上方的拉手。他問姐姐,我開得怎麽樣?車技還行嗎?姐姐說,專心點,別開那麽衝。

他們在唐人街吃過點心,隨便逛了逛。姐姐有心思。暑期開始,她要回國,媽媽在老家給她找了幾個男的,等她相親。姐姐已經28歲,離那個可怕的30歲隻有700多天。她顯得不急,爸媽可沉不住氣,再三要她回國一趟,多見幾個人,對上了眼慢慢發展。

姐姐學社會學,畢業了很難在美國找到與專業對口的工作,由於是外國人,改行辦不到身份。所以,姐姐即使想留下來,機會很渺茫。幸好,她不想留下來。來美國讀書,她的目標是開眼界長見識。她的同學當中,美國人占多數,追她的美國人有幾個,她不感興趣。她的一個中國學姐問,到底是怎麽個情況?姐姐說,美國人進化慢,渾身長毛,挺怕人的。學姐說,你是學文科的,腦袋怎麽這麽封建?怕長毛的?多少女人喜歡那些個毛啊,雄性象征呀。姐姐說,我不管別人怎麽看,我反正就是起雞皮疙瘩。

回到洛杉磯分校,姐姐的手撫住胸口,說,現在我敢說了,弟,你可嚇死我了。不是看在你是弟弟的分上,我可不敢坐新手的處女車秀喔。

送姐姐去機場,他說,姐,看到動心的男朋友務必第一時間發照片過來,有圖才有真相,我好給你打分。姐姐飛了他一眼,說,你姐是嫁不出去的剩女,願意給我相親的人能拿高分嗎?關磊說,怎麽不能?你沒看過電視上的相親節目,美女如雲,帥哥如林,你可別挑花眼。姐姐歎了一口氣,幫助他整理整理領扣,說,還是你好,年輕,傻,又是個男的。算了,管好自己吧,我的事情你少操心。

從機場出來,他給自己立軍令狀,一個禮拜之內必須找到工作,找不到也要找。算他幸運,他坐在圖書館外麵吃三明治的時候,他認識的一個華裔教授正好經過。教授在一年級時教過關磊的一門大課,對關磊印象不錯。教授是一個華人學者團體的頭頭,大陸學生學者聯合會請他作過講座。講座之後,教授跟學生坐一起,說是隨意聊,聊著聊著,他開講當年他那一代人留學的種種艱辛,拉拉雜雜,關磊和留學生們有點煩。

他們寒暄了幾句,教授問,暑假光讀書,沒出去打打工?關磊不好意思地說,想是想,沒有機會。教授說,你的普通話特別標準,哪裏學的?關磊說,我是北方人,爹媽生下來就這樣。初中的時候,我當過校廣播站的播音員,受過一些語音訓練。

教授倒退幾步,像是要重新看他一遍。教授說,我倒是有個機會,你應該試試。我有個好朋友,在大陸做生意,他的太太和兒子在美國。兒子目前讀公立小學,一直跟台灣人學中文,太太覺得內容不夠現代,跟不上目前中國的變化。想專門請普通話特別標準的大陸留學生當家教,一個星期三次,每次兩個小時。

聽到當家教,關磊有些泄氣。那能賺幾個錢?碰上聰明的小孩還好,要是碰上腦袋笨的孩子,能給他折騰死。他不便當即拒絕,想聽教授怎麽說。

教授說,太太的要求聽起來不高,男性,能開車,二十來歲,性子比較溫和,正宗的普通話。她請過幾個,都做不長,給她開了。

關磊接過話,說,我看算了,我恐怕也做不長。

教授笑眯眯地說,我要是你,我起碼會試試。她開的工錢高。

關磊的興趣提起來,連忙問,給多少?

教授說,具體的數字你們直接談。給你交個底,這小孩的家底很厚,屬於標準的富二代。太太說,工錢不是問題,找對了人,絕對不會虧待。還有,他們家的關係網很廣,類似家庭有同樣的需求,太太答應幫忙介紹。想想看,你還是學生,沒時間多教,碰得好,隻要教三個小孩,一星期不超過20小時,對學生來說,收入挺可觀的。怎麽樣,要不要試試?

關磊隻有點頭的份。就算到頭被那個太太開了,能賺幾個錢算幾個。

他給韓太太掛電話。他很緊張,認為她一定是出口凶悍的人。沒料到,她的聲音柔和,態度和善,當場誇他的普通話,說是像電視台的播音員。她問關磊,喜不喜歡體育,能打哪些球,能不能遊泳。關磊老實回答,說,最喜歡籃球,打得不太好,足球是踢替補的水平,遊泳淹不死,速度跟不上。韓太太說,沒關係。普通話和態度最重要,我們先見個麵,跟我兒子互動互動。

他感到莫名其妙。當家教問這麽多幹什麽?他們約好了見麵時間。她家住Arcadia,從關磊的公寓開車出發,不堵車的話要30來分鍾。

這是大事,有必要及時傳達給關心他的家人。

他們家四口在微信上建了一個群,有事沒事往上麵發帖子發照片,最積極的是他媽媽,別人說一句,她就三張四張五張地發表情包。那天,他爸爸難得在老家,姐姐也在。他說了要去試工,給富二代當家教。媽媽問,是兒子還是女兒?他說,是兒子。媽媽問,還有女兒嗎?關磊說,他是獨生子。媽媽發了四五個愁眉苦臉的表情包。爸爸插進來,說,看你媽媽,想錢想瘋了。媽媽說,開句玩笑嘛。我兒子那麽優秀,我才不擔心。

關磊問姐姐,那個什麽進展順利嗎?

姐姐給他回了四五個愁眉苦臉的表情包,然後題詩兩句:奇葩處處盛開,三觀時時刷新。

關磊打了一個大問號?

姐姐回了一個字:煩。

他再打一個大問號?

媽媽說,現在的男人怎麽啦,講現實歸講現實,惡心人的事怎麽做得出來?有個人,說是一個博士,對你姐說,你相片看起來顏值高,嚇得我不敢過來見人。一見真人,發現你長得很平易近人嘛,然後,他一樣一樣指出你姐的不足,問你姐,他的觀察力是不是超人?小磊呀,等你到結婚的歲數,對女孩可別學這些個德行。

爸爸沒吱聲。看來,姐姐相親的事情不太妙。

關磊問,姐,還要看下去嗎?

姐姐說,不了。我要和原來做過義工的幾個朋友會合,準備下雲南,在那兒住上個把月。

關磊說,還不如早點回美國。

爸爸說,姐姐的事她自己知道怎麽處理。你好好準備準備,先把工作拿下來,再想辦法保住。

他提前五分鍾到達韓太太家。她的房子馬路上直接看不見,被高牆和大樹擋住。進去必須通過大鐵門,他在對講器按了幾個號碼,裏麵傳出一個女聲,說進來吧。大門緩緩向兩邊收縮,讓出一條車道。車一進寬大的院子,門又緩緩關閉。院子蓄著綠草紅花,噴泉水池,就是一座小花園。他想,我的車太遜了,不是打招呼在先,直接開進來,韓太太沒準兒會報警。

韓太太在客廳等。她年約四十多,一身寬鬆的休閑衣裝,臉上好像沒有化妝,眼睛和鼻子偏小,嘴唇豐厚,像日本女人。她招呼關磊坐下,她家的傭人端來茶點,悄沒聲兒地擺好,小心翼翼地退出。韓太太架起二郎腿,綢製的軟底拖鞋向上一翹一翹。她的脖子和手上都沒有帶金銀飾物,不知道她上班是不是也這麽樸素?她是富人,走的就是極簡風?

韓太太先介紹了她的要求。與一般的中文家教不同,不走“媽嘛馬罵”從拚音起步的俗套,不教一撇一捺的漢字,他的工作,是陪她兒子聊天,陪她兒子打球玩遊戲,統統用普通話,盡量用當今流行的用語,比如打醬油比如任性比如正能量,不能講半句英語。韓太太的目標是,她兒子聽得懂最新式的中文,能使用最新式的詞語,以後到大陸繼承他爸的事業,與中國人交流不成問題。

世界上還有這麽容易的工作?價錢方麵,韓太太給的工錢高,一小時開六十美金!性價比之高,誰聽了不羨慕?關磊有點坐不住,真想立馬開工。

她交待:不得無故遲到;不得在外人麵前講韓家的閑話;做得不好,扣薪水;做得好,可以拿紅包。

關磊說,這樣的話,是不是要簽合同?

韓太太說,免了吧。我們畢竟是中國人,做人做事憑良心。

聊了幾句閑話,關磊注意到她家客廳掛的一幅江南小鎮的水彩畫,他問,那幅畫挺好看的,是不是吳冠中的?

韓太太收起雙腿,驚訝地說,是他的,你怎麽知道?

關磊說,我學過繪畫。他的畫很有特點。是他的真跡?

她停頓片刻,說,是真跡,好不容易搞到的。

好家夥,吳大師的畫每幅都價值連城。這家人真是多金。

她的兒子這才隆重登場。小男孩不到十歲,個子細長,臉很瘦,眼睛顯得特別大特別有神。他大方地跟關磊握個手,用中文問,你是我第N個老師,我希望你是最後一個。

關磊頓時噎住,不知該怎麽說好。

韓太太笑吟吟地看著他倆,說,小躍,帶哥哥轉轉,讓他熟悉一下我們家。

小躍說,好吧,請跟我來。

小躍的發音標準,口氣友好,關磊急忙站起來。他不想這麽幹坐著,坐著別扭,沒什麽多說。

他們進了韓家的後院,韓太太落後幾步,跟在後頭。關磊知道,他現在需要表現,表現出他能跟小躍交流,能獲得小躍的信任。他盡量找話,提高音量,讓後麵的韓太太聽得清楚。

韓家的後院建了一個至少十五米長的遊泳池,池麵浮動著一個奇怪的機器,他問小躍,那是什麽東西?小躍說,自動清池器,醜八怪,別理它。關磊問,水深麽?小躍說,不深,隻能爬梯下去,跳進去的話,要頭破血流的。

一直不吭氣的韓太太說,水深太危險。等小躍大了,我們可以加深。小躍笑著說,我大了還會遊這個?遊一千個來回也累不死人。

一排高大的柏樹外麵,是一座小型籃球場,場中央放了幾隻籃球。小躍說,會打嗎?關磊猶豫片刻,說,籃球是我最喜歡的球類。小躍彎腰拾起一隻球,塞給關磊,說,能灌籃嗎?關磊搖搖頭,說,我的個子不夠,踩樓梯上差不多。小躍說,那你投個籃吧?關磊接過球,在地上顛了幾顛,胯下運球,躍起,後仰,朝著籃筐出手。球簌地入網,與籃筐的摩擦生出美妙的音響。小躍驚呼,空心球。你有幾下子嘛。

這算不算天意?如果籃球出手,打鐵三不沾,出醜不說,工作弄不好也泡湯。

關磊拿到了工作。

從方阿姨那裏,從小躍那裏,他打聽到韓家的一些情況。

韓太太自己是中醫,在富人區開了一家診所,上五天半班,上下班時間比較靈活。她先生在大陸做事,肯定賺很多錢,不然,怎麽能到Arcadia買那麽大的房子,還帶家庭泳池和籃球場?據說,Arcadia住了好多大陸過來的富人貴人,走到哪兒都是豪車,上點檔次的餐館天天吃客盈門。關磊還沒見過韓先生。他怕見韓先生,最好不見。韓太太這麽厲害,她嫁的老公能老實?肯定很難伺候。

姐姐關瓊說,這個孩子由她教更合適。關瓊在國內當過教育義工,更成熟,更有耐心,對付小孩更有經驗。關磊說,小躍是小男孩,你能陪他打籃球?你能陪他遊泳?你能教他那些損人的網絡用語?不行吧。姐姐聽了無語,告誡他,好吧,賺到的錢省著用,能存就存起來,給爸爸媽媽減少負擔。

姐姐說的一點不錯,爸媽可不是有錢的人。關磊來自中產家庭,爸爸是醫生,離開老家去上海的一家私立醫院打工,媽媽是普通公務員,科級。兩個人的收入加起來,在中產裏還算不錯,同時負擔兩個留美孩子的學費,負擔之大,不明就裏的人難以想象。姐姐一直讀文科,爸媽開玩笑說,以後指望你收回投資恐怕有困難,除非你在美國嫁到紮克伯格一樣的人。姐姐忙說,別別,我可發不了財。我保證,以後不當啃老族,不伸手要錢。

不用多說,關家雄起的重任落在關磊肩上。他身高體健,頭發微卷,笑口常開。他讀書比姐姐厲害,在高中屬學霸式角色,文理都拔尖。他放棄高考,考托福考了高分,申請美國大學時,專業全部報商科。這是家裏討論的結果,他不是太樂意,也不是太抗拒。幾所大學錄取,他選了南加州大學,姐姐在加大洛杉磯分校,實現了姐弟倆同城留學。

一個月過去,他跟小躍相處良好,小躍的用字和發音跟大陸生的小孩基本沒區別。一天,他們倆蹲在遊泳池邊,關磊問小躍,我從來沒見過你爸爸,他不來美國嗎?小躍說,來呀,來的少。他不愛來,我媽不愛他來。

關磊暗想,小躍的爸媽感情可能不太融洽。韓太太對他倒是客客氣氣,工錢當天結算,一張百元大鈔加20塊零頭,從不拖延。

關家分析說,看來,你的位子坐穩了。等時間差不多,如果韓太太不提,你自己提,問她能不能再介紹個兩三家。

他也覺得該提了,可是,每次見到韓太太,他就是講不出口。他怕韓太太誤會,誤會他對小躍不專注,誤會他隻關心賺錢。一天,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敦促自己,今天無論如何要提出來。天不作美,他偏偏遲到,還忘了提前打電話。韓太太根本就是點著他的鼻子罵,罵他不懂做事,罵他大陸人的惡習不改,罵他不改的話,將來甭想在社會上立足,不剌不剌,罵了足足半個小時,兩小時的工時被罵掉了四分之一。罵完,她還扣了他四分之一的工錢,說他是咎由自取。

讓韓太太介紹新家教工作,他不敢再開口,說白了,他怕韓太太。別看她溫文爾雅的樣子,內心裏,她是非常厲害的人。那天她罵人,罵得那麽凶,他覺得見識到了真實的韓太太。這種女人,他碰撞不起。

退一步想,即使教小躍一個人,一個月能落下一千四百多塊,一個月的住宿費生活費基本搞定,多少給家裏減了負。他想,最好不要惹火韓太太,不要丟掉家教的飯碗。

沒想到,這天又出狀況。

從公寓跑出來,發動豐田雙開門車,車突突跳幾下泄了氣。他掀開車蓋,再發動車,車居然虎虎有生氣。掀開車蓋就沒問題,難道要這麽開著上路?那警察是吃幹飯的?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車蓋,守了幾分鍾,確定馬達運轉良好,才鑽進豐田。

上了高速,開到半道兒,他想起來,等下可能會遲到,他必須給韓太太掛電話預告一下。常住洛杉磯的人,習慣了糟糕難測的路況,出車遲到一會兒本來沒什麽,除非是趕飛機或者到醫院急診。韓太太可不會輕易原諒。

想起上次遲到,韓太太瞪起杏眼,揮動指頭向他怒吼的情景,他的腳底冒虛汗,汗仿佛要滲出鞋底,讓他覺得腳踩的油門滑溜滑溜。他摸出手機,按了啟動鍵,沒有動靜。他連著按,還是沒動靜。媽的,昨晚忘記給手機充電!他沒帶充電器,沒辦法在車上補,隻能幹瞪眼。沒手機就打不出電話,打不出電話就不能提前告訴韓太太,韓太太不定要氣成什麽樣子。

韓太太發火他可以忍受,韓太太扣他工錢他可以忍受,他不可以忍受的是,韓太太叫他走人。這份工作不是一般的好工作,他不舍得丟。

他慌慌張張地停好車,躡手躡腳地進了韓家,正好韓太太不在,小躍一個人盤腿坐在客廳,瞪大眼睛讀手提電腦。看到關磊,他眼睛一亮,說,我以為你不來了。我們走。

他們走到籃球場,邊玩邊聊。玩了幾十分鍾,關磊脫下汗背心,小躍學樣,把自己的T恤衫丟到場外。小躍的身體尚待發育,胸部沒有肌肉。關磊說,小躍,你得練舉重,把身體的肌肉練出來,要不,以後進NBA,那些黑人兄弟隨便撞你一下,非把你撞到場外不可。小躍死勁搖頭,說,不練不練,練了還是給撞出場外。姚明提前退出NBA,什麽原因?給黑人撞壞的。

小躍說,你的肌肉長得好,女孩子喜歡。關磊低頭看看自己的胸肌,誇張地向上提肩,說,怎麽樣,還行吧?

這時,韓太太的聲音傳來,哎,別光顧著打球,流了汗要喝水。過來拿水吧。

關磊轉身,隻見韓太太站在屋後的露台外,一件白裙,在太陽光穿透下,她身體的曲線玲瓏剔透。小躍像是沒聽到,一雙瘦手來回運球。關磊為今天的遲到,為剛才的現醜發窘,腳步就是邁不開。

韓太太走過來,喝住小躍,說,別在那兒裝林書豪啦,停一停。說完,她給關磊遞了一罐“給他力”運動飲料。她的手不小心擦到了他的胸肌,說,真結實。休息一下吧。

關磊擰開瓶蓋,提起來喝,他發覺,韓太太看自己的目光有異。他抓住機會,趕緊說,我今天遲到了,超過一刻鍾。我的手機忘記充電,我的……

韓太太恢複常態,正色地用英文說,我知道。今天是第二次,我給你三次機會,超過三次,三震出局。

小躍說,三震出局?你說的是我們加州的法律,犯三次法就判無期徒刑。你要把關磊丟進監獄?

關磊心裏默念,今天是第二次。超過三次,三次,我跟小躍就要永別了。

韓太太說,小躍,我警告你,你別把自己的話塞進你媽媽的嘴裏。我說過要送誰進監獄嗎?小關,別緊張,以後多注意,我願意做好人。

關磊到籃框下拿回背心。他背對著韓太太,覺得她的視線在他的脖子和背部盤旋。盡管他不再發力,盡管他不再運動,他的汗流淌不止。

2

下個星期,他提前十分鍾到,車停到馬路對過,他準備等時間差不多了才進去。他不想再遲到。

這時,一輛破舊的白色麵包車停在韓家門口。車子的樣子很奇怪,後窗密封,副駕駛的窗戶漆成全白色,裏外都看不見。裏麵走出兩個人,拉丁裔,一個矮壯,沒脖子,一個細瘦,褲子好像沒紮好,老是提褲子。他們走到門邊,試著想推開,然後,打著手勢對話。關磊覺得他們是請來做工的,或者是園丁,韓家院子的草坪麵積大,割草是個大活兒。

關磊看看手表,家教的時間快到了,他該進去了。轉念一想,他一進去,那兩個人肯定跟著。他開始懷疑,他們不是來做工的割草的,如果是,韓太太也會囑咐仆人方阿姨幫他們開鐵門,不會讓他們在外頭傻站著。他跨下車,朝他們走去。看到他,一個人顯得驚恐,一個人麵露凶光。關磊發現大事不妙。麵前的兩個人來者不善。他覺得害怕,大腿加重,腳步慢下來。

他們之間說了幾句什麽,疾步上車,發動車,輪胎想著火一樣濺出一大半片火星,嘶地開走。關磊緊追幾步,想把車牌看清楚,不小心摔倒在地,眼睛一陣發黑。

方阿姨正好開門出來,看到摔倒在地上的關磊。她慌忙走過來,問,你怎麽啦?關磊說,不小心,摔了一交。他狼狽地坐起來,臀部劇痛,止不住“哎喲”叫一聲。方阿姨說,好好的,怎麽會摔交?她把他架起來,問,能走路嗎?關磊點點頭,說,一會兒就會好。

他們走到關磊的車邊,方阿姨說,小躍急得像猴子,說你千萬不要再遲到,他媽媽發火的話,會把你解雇掉。唉,太太人倒是不錯,大方的時候特別大氣,就是脾氣暴,給她幹活讓人提心吊膽。不是看在工錢的份上,我早就不幹。

關磊沒有接腔,說,我們先進去吧?

小躍人還在樓上,不知道在忙什麽。他們坐下來,方阿姨給關磊衝好喝的,為他做了簡單的包紮。關磊問方阿姨,今天有人來家裏做工或者割草嗎?

方阿姨搖頭,說,沒有。這些事歸我管,我清楚。問這個幹什麽?

關磊說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方阿姨皺緊眉頭,臉色一變,說,會不會是賊呀?!

關磊說,賊?哪來的賊?

方阿姨說,你沒關心最近的新聞嗎?我們Arcadia 的住家經常被偷被盜,警察忙得團團轉,就是抓不到人。Arcadia是富人區,老中多,家家屋裏麵都擺了不少現金首飾,名氣大得很,招來了一個又一個賊。他們可囂張了,白天偷,晚上偷,周末偷,周日偷,沒見過閑著的時候。對,我看,那兩個人就是賊,錯不了。

關磊回想剛才的情景,覺得方阿姨的判斷準確。

方阿姨想起來,問,你怎麽摔交了呢?

關磊說,我跑步追,想記下那輛車的車牌,沒注意腳下。

方阿姨瞪大眼睛,說,你膽子這麽大?太危險了。不少賊是帶槍的。

關磊細想,不免後怕。

方阿姨自言自語道,不行,我得告訴太太,馬上讓她知道。

她抓起放在客廳的電話,把關磊的遭遇講了一遍,然後嗯啊嗯啊地聽著。放下電話,她對關磊說,太太交代,上完課沒事的話,請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她要專門謝謝你。

他想客氣,想不出理由,說了一句,我沒事,空得很。

他和小躍一直在外麵玩,聊得非常開心。小躍在籃球筐下擺了一張梯子,過足了灌籃的癮。韓太太下班歸來,時間已經過七點班,算下來,關磊在這裏呆了五個半小時。

韓太太回來,沒來得及換衣服,當即查看他的傷口,重新給他敷藥重新包紮。她說,我們家安全得很,他們進不來,來了跑不掉。下次再碰上這種事,記得報警,人藏在車裏,千萬別出來。

方阿姨的樣子平平常常的,嘴巴也碎,燒出來的菜真不是蓋的,關磊很久沒吃過這麽可口的飯菜,方阿姨的水準,足足把自己的媽媽甩出幾條街。

席間,他們輕鬆地聊起來。韓太太問,小關,除了教我們家小躍,暑假裏你還做其它事嗎?

關磊等的機會來了,他說,沒有,時間有點空。我還想找別的事做做,比如多教幾個學生。

韓太太微笑地點頭,說,我有些朋友也有同樣的需求,我幫你問問,行的話,他們會直接跟你聯係。

關磊高興地說,那就麻煩您了。

韓太太問,你斯斯文文的一個人,大學專業怎麽選學商科呢?

關磊說,聽說比較容易找工作,薪水會不錯。

她問,就是說,這不一定是你的理想專業?

關磊搖搖頭,說,我的理想專業是動漫畫。

小躍說,就是迪斯尼或者日本漫畫片的那種工作?

關磊說,對。

小躍說,那太有意思啦。你一定是個好畫家。

關磊說,還可以吧。

小躍,你現在畫一張給我看看。

方阿姨說,小躍,急什麽?等老師吃完飯再說嘛。

方阿姨看得出關磊喜歡她做的飯菜,巴不得讓關磊吃個夠,私下希望他說幾句好話。小躍竄到他的鋼琴室,從裏麵拿了幾張空白紙和兩支鉛筆,擺在關磊麵前,說,畫一張,畫一張。

關磊問,想畫什麽?

小躍說,畫我好了。

他挨著關磊坐好,似笑非笑的樣子。關磊飛快地畫起來,漫畫式的小躍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紙上。三個人傳看著,不住地嘖嘖稱讚。小躍說,還沒簽名呢。關磊說,我是個小人物,簽什麽名?韓太太說,簽上簽上,將來誰說得準,說不定比齊白石都有名,你簽名的一幅畫夠小躍娶老婆。方阿姨同意道,那是那是。

方阿姨說,你畫得快,給我給太太都來一張吧?

關磊飛快畫就。韓太太端詳著,說,你怎麽把我畫得這麽苗條?我的身材沒那麽好。

她喜滋滋的。方阿姨也很滿意,也喜滋滋的,說,人不可貌相,這麽年輕的小夥子畫得那麽好。

關磊興奮起來,說,我很喜歡動漫,是宮崎駿的粉絲,他太牛了。洛杉磯分校的動漫作坊我去過,太好了,我成天呆裏麵都行,那個氣氛,真想在那兒讀書。

韓太太說,分校有動漫專業嗎?

關磊說,有,每年就招幾個,競爭超激烈。

韓太太說,真是難為你了,丟下好好的專長,偏去學商科,好像離得很遠哪。

關磊說,我在高中的時候,獨自製作了一部動畫短片,五分鍾長,叫《屌絲的清醒世界》,說的是中學生的苦逼生活,分三段:睡懶覺-衝泡麵-當燈泡。看過的同學都叫好,學校找我談話,說我應該端正學習態度,把精力放在正當的學業上。

韓太太笑起來,問,我們在哪裏能看到?

關磊說,下次我送一張碟子給你們。

小躍說,那你現在上課的時候不會分心嗎?

關磊說,當然。上專業課,我就是打不起精神。什麽個案分析,什麽最大利潤,誰在乎呀?賺得多,想賺更多,有完沒完哪?我的筆記本是裝樣的,裏麵畫滿了畫。一次,一個印度同學從後麵給我遞紙條,說送他一幅。我撕下來給他。他又寫了一張紙條,說,謝謝,我會珍藏。不過,我為你擔心,你不該在這裏讀書。

大家笑起來。

韓太太說,你的成績沒受影響吧?

這下戳到了關磊的痛處。怎麽沒影響,影響太著呢。撐了兩個學年,混到了汽車,上學期,成績出現滑坡。他修五門課,成績是一個A,一個B,三個C,平均分低於3.0。盯著電腦裏的成績,他好半天才安靜下來。這不是他的真實成績,如果他不分心,如果他更努力,完全可以拿到更好的成績。可是,他為什麽做不到呢?姐姐回國之前,問過他這學期的成績,他支支吾吾,說,不理想,有改善的餘地。姐姐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她要說的,準是爸媽不容易,讀書要努力之類的。

關磊覺得慚愧,覺得對不起爸媽。去動漫作坊是姐姐引薦的。他先去那個動漫專業學生皮特的寢室。皮特的小房間擺滿了造型精美的小植物與鉛筆盒,說起話來不緊不慢,披一件毛衣,據姐姐說是一年四季套在身上。跟皮特進了學生專用的工作間,皮特坐在電腦前,變成另外一個人,妙語連珠,智慧的火花啪啪燃燒,關磊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他問皮特,將來工作好找嗎?皮特說,動漫是技術與藝術的完美結合,這個世界需要,永遠需要,我從來不擔心工作。姐姐覺得皮特怪怪的,他的話不能當真。

關磊有心思,再坐幾分鍾,起身告辭。韓太太說,等一等,我給你買了一樣東西。剛才回來晚,就是去蘋果店買東西給耽誤的。

她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遞給關磊,說,蘋果手機,送給你的,感謝你的勇敢行為。

關磊本能地推辭,說,我有手機,用不上。

韓太太說,我知道你有。這是新款的,電池消耗慢。

關磊的三星牌手機用了兩年,買的時候就不是最新款,是簽協議配送的,如果不考慮花費,他很想換個新款的蘋果機。這下好了,韓太太幫他解決了一個日常生活的問題。

他說,那,我就收了,您破費了。

韓太太說,別客氣,一點小意思。

回到家,關磊立即把手機設定,給韓太太打電話,表示感謝。韓太太說,沒什麽,手機又不貴,你也買得起。

3

快開學了,姐姐回到美國。關磊在洛杉磯機場的國際航站接人,他一門心思盯單身女性,沒料到姐姐拖著行李,走到他跟前,喊一聲,弟,眼睛往哪兒看哪?姐姐身邊站了一個男人,比姐姐個頭高一點,年紀大幾歲,帶一副無框眼睛,專注地打量關磊。關磊衝他一笑。姐姐說,他叫李波,是我們分校的,讀新聞碩士,我們在飛機上坐一塊。她轉頭對李波說,真是太巧了。李波附和道,真是太巧了。姐姐說,我弟弟來了,我們這裏分手,到學校再見吧。

關磊熱情地說,你有人接嗎?我順便捎你過去。

李波說,不用,我的室友一會兒就到,正在一號航站附近,叫我再等幾分鍾。

上了車,關磊問姐姐,老姐,這是什麽情況?

姐姐說,什麽什麽情況。

關磊說,別裝傻。專門回國相親,最後在飛機上跟人對上了眼,不是沒人,隻是緣分未到。

姐姐說,別貧了。我說,你換手機了?哪兒來的錢?

關磊說,賺來的,用生命換來的。

姐姐有些不耐煩,說,弟,今天你怎麽啦,一直亂噴哪。

關磊講了前後故事,姐姐伸出手,摸摸他的膝蓋,說,好像交易不太對稱哦。傷好了嗎?關磊點點頭,說,早好了。姐姐說,遭這麽大罪,主人就獎一隻手機?關磊說,老姐,你俗了吧,還是掉錢眼裏了。又不是她叫我追人,她反過來說我,以後千萬不要跑出來,追人是警察的工作。

姐姐說,那倒是。想想,這家主人不錯。

他們相互交流了近況。關磊問她相親的事,她一勁兒搖頭,說,你別問,我不想說。你實在想知道,你上網找國內相親的論壇,裏麵講的奇葩怪事,你姐差不多全趕上,真折壽。

關磊不敢再提。

姐姐說,還巧呢,剛才你見到的李波,他也是回國相親的。

關磊說,老姐,你在寫小說吧,太作了吧?成了嗎?

她說,沒吧。

姐姐打住,眼睛望著窗外。她說,還是美國好,空氣多清新,人的心情跟著好轉。接著,她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調。

關磊拿起手機,查看是不是有新短信。沒有。新手機手感很好,屏麵光澤柔和,讓他想多觸摸。韓太太說得對,蘋果手機是人都買得起,自己的手機是禮物,感覺還是不太一樣。韓家那麽有錢,一隻手機的錢算什麽?她穿得一般,開的車是金色淩誌越野車,坐裏麵挺有派的。不知道小躍現在在幹什麽。小男孩真聰明,和他在一起挺愉快,以後進社會賺錢也像這樣就好了,高收入加心情舒暢。韓太太也不錯,現在也不怕她了,方阿姨說的對,韓太太人不壞,挺大方。當老板的人,做到這兩樣可不容易呢。

姐弟倆各有心思,車很快就到了洛杉磯分校。姐姐住兩室一廳的公寓,室友正好不在。關磊自己吃過飯,提前買好了姐姐喜歡吃的飯菜,幫她在爐頭上熱好,陪她吃。姐姐說起了在國內做義工的事,興致很高,說,幫助人就是幫助自己,心裏充實得很。將來,我想成立一個類似的組織,組織海外的華人子弟來中國,深入中國文化的發源地,比如河南陝西這些地方,教英文也好,尋根也好,植樹造林也好,宣傳宣傳,響應的人一定不會少。關磊評論道,點子聽起來不錯。問題是,誰來資助?資助人的好處在哪裏?

姐姐說,什麽事到你這人,就是一個錢字。

關磊說,什麽事不考慮錢,就是空談。

姐姐說,好好好,我等你發起來,弟,快點賺,多賺點兒,讚助我總舍得吧?

關磊說,錢是最難賺的東西,全世界的人都是對手,急不得。再說,我將來不一定從商。

姐姐說,嗬嗬,老姐聽不懂你的意思捏。

關磊不說話。

姐姐打了一個哈欠,說,弟,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第二天,關磊收到韓太太的電話,他嚇一跳,以為把應該家教的日子記混了。韓太太說,你在忙嗎?他及時儲存手頭正在修改的小文章,說,不忙不忙。她說,你幫我一個忙可以嗎?關磊忙說,可以可以。她說,我半小時過來,我來接你。

關磊提前十分鍾站在約定的地點,兩個方向輪著張望。他不知道韓太太要他幫什麽忙。他想,八成跟小躍有關係。可是,小躍最近挺不錯,能有什麽事?有事電話裏講不行嗎?

韓太太的淩誌越野車進入他的視野。她停在路邊。他想打開後車門,韓太太搖下窗戶,說,別坐後麵,到前麵來。關磊跨入車門。

她帶著深色墨鏡,西裝裙,肉色絲襪。她的車朝洛杉磯城區方向行駛。她說,我在你們學校附近投資了一個公寓樓,平時請專人管理。最近,經理急著要回俄國辦事,大概需要兩個禮拜,我臨時頂一下。一個房客的房租沒交,過了五天的寬限期,給他打電話不接。我想過去看看,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關磊搞不清楚,韓太太收房租,要他來幹什麽?說到交房租,他自己可是好房客,每個月第一天主動交給經理,經理誇他是模範房客,允諾給房東美言,少給他漲一點房租。他跟姐姐想法一致,既然房租跑不掉,幹脆主動積極一些,給人催租怪丟人的。

韓太太說,這個房客是巴西人,在家做電腦方麵的生意,愛喝酒,醉了愛凶人。我這趟來,怕他喝醉撒酒瘋,帶上你這個壯小夥子,給我壯壯膽,行嗎?

關磊坐直身體,說,沒問題。

他想,就算這家夥喝醉了酒,光天化日之下,能把韓太太和他怎麽樣?就怕那家夥有槍。美國允許人持槍,人一想不開,拿槍亂射,過幾天就出一慘案。這家夥會不會……?

他的膝蓋後窩開始冒汗,心髒撲撲跳。前幾天在韓太太家門口發生的事曆曆在目。好險哪,那兩個賊一旦手裏有槍,惱羞成怒,拔出槍射擊,他能活到今天嗎?

他對自己很失望。都怪美國新聞喜歡渲染,都怪爸媽大驚小怪,一聽槍殺案就馬上問他和姐姐,你們倆沒事吧?以後出門要小心,睡覺前關好門窗。他說,爸,媽,美國林子這麽大,什麽樣的鳥兒都有,那些慘案都在外州,離我住的地方隔上千山萬水呢。爸媽說,我不管千山萬水,我隻希望你處處當心點。

這邊怪爸媽多心,那邊他自己緊張兮兮的,這不就是和平演變的一種嘛。

韓太太的公寓樓是兩層,十多個單位,外牆淺綠,門和窗角漆成白色,前院開闊,草坪上幾個小孩在騎玩具車嬉戲。韓太太摸出一張單子,交給關磊,說,207房,房客叫阿爾弗雷多,沒錯吧?關磊仔細查幾遍,說,沒錯。

她在前麵上樓梯,關磊放慢腳步,跟她拉開距離。她的臀部包裹在緊身裙裏,一搖一晃。她的絲襪透明,腳踝細膩的肌理盡顯。

他強迫自己扭轉頭,視線向上提升。天空一片瓦藍。一架軍用飛機在高空飛行,無聲地拉出長長的白練。

站在207房門前,關磊撳了門鈴,幾秒鍾過去,裏麵沒動靜。他望一眼她,她說,門鈴不一定是好的。敲敲門吧。關磊敲了三下,一長兩短。沒動靜。又敲了三下,力度加大。門趴地打開,門縫露出一張男人的臉,他光著上身,警戒地問,你們是誰?要幹什麽?

韓太太走上前,說,嗨,我是這家公寓的房東。很抱歉,我沒有提前打招呼,我給你打過電話,一直沒人接,所以,我……

阿爾弗雷多拉開門,說,哦,是你呀,歡迎歡迎。你是來收房租的吧?

韓太太說,你說得對。

他說,我忘了,對不起對不起,你們要不要進來?隻要幾分鍾,我馬上開支票給你。

韓太太和關磊交換了眼色,她說,不用麻煩,我們就在門口等。

阿爾弗雷多留著門,轉身朝裏走。他身軀高大,背大肌發達,屁股跟黑女人一樣,往後猛翹。關磊想,這塊頭,不發酒瘋就讓人害怕,發起酒瘋來,恐怕敢跟警察對練。

等了幾分鍾,阿爾弗雷多將支票交到韓太太手裏,保證道,我以後絕對不會忘記交房租。哦,親愛的房東,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韓太太微笑地說,盡管說。

他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迷人的房東。上帝對你太好了,擁有一切。

她說,謝謝。不過,我可不會給你減房租。

三個人都笑起來。一場潛在的對抗無形被化解。

下了樓梯,韓太太說,拉丁裔的人說話就喜歡誇張。

他說,他說的一點不錯。

韓太太盯著他,說,挺會說話,哪裏學來的。

他有些窘,結巴起來。韓太太拉住他,說,不難為你了。小關,跟我走,我請你吃飯。

時間不到五點,吃飯是不是太早了點?他說,您不回去上班嗎?

她說,我是老板,上不上班我說了算。對,現在太早,我請你喝點東西,可以吧?

她的車開了幾分鍾,過了一盞路燈之後拐入單向道,她說,就這兒,這家我熟。

他們進了一家老式旅館,天花板挑高,光線顯得不那麽亮。他們上了可以裝幾十人的電梯,電梯哢嗒哢嗒慢條斯理地上行。同行的是一對老年夫婦,男的西裝革履,係了蝴蝶結,女的一襲白色長裙,帶了鑲蕾絲邊的手套。他們好奇地看著韓太太和關磊。韓太太神態自若,關磊不太好意思。他想,兩位老人一準是猜測他們的關係,以他們的年齡差異,會猜是母子關係。可是,韓太太沒那麽老,比我媽小,小不少,最多算阿姨,小阿姨。

那個老太太突然問,你們會講英文嗎?

韓太太粲然一笑,說,會。我在美國住了快20年,這位年輕人是南加大的學生。

老太太說,哦,哦,你的英文無懈可擊。你知道我們倆今天要慶祝什麽嗎?

韓太太問,什麽?

老太太說,我們的金婚。我的天哪,我被身邊的這個老東西騙了五十年,何時是頭哇?

老頭嘿嘿笑,表情豐富,就是不開口。

到了六樓,老人們先走,韓太太說,恭喜你們。

走出電梯,她說,挺有意思,每次想對婚姻抨擊一番的時候,偏偏會遇到感情深厚的夫妻。

關磊默默跟著,無法評論。

他們靠窗而坐,是個小包廂,箱背挺高,完全檔住了腦袋。招待過來,問他們要喝什麽,韓太太說,小關,你先來。關磊說,您是女士是長輩,當然您先來,韓太太。她拿起選單,嘴唇張開,似在默念。她收起選單,對招待說,我們就坐一會兒,來點簡單的,一人一杯咖啡,不加糖。

韓太太問關磊,可以嗎?

關磊說,可以,韓太太。

她說,別太死板,一口一口太太。我是你長輩,嫌我老,叫我阿姨,覺得我不那麽老的話,叫我念姐也行。

關磊說,就叫你念姐吧。

關磊喝著咖啡,刻意不跟念姐對視。處在目前的境地,他覺得尷尬。念姐想跟他套磁,他心裏明白,可是,她是老板,是他學生的媽媽,她罵過他,她的威嚴怎麽也掩蓋不了。

念姐問,有女朋友嗎?

關磊說,以前有,現在沒有。

她問,為什麽?

他說,忙不過來呀。

她說,現在大陸風氣那麽開放,你倒是挺放不開的。

他說,不是人人都這樣。

她用小勺攪她的咖啡。他注意到她的手,指頭纖長,沒擦指甲油。

她問,你以前的女朋友也在美國?

他說,不在,在上海大學讀書。我們是中學同學,一起創辦動漫興趣社,她是社長,我是常務副社長。

念姐說,喲,場麵挺大的,社員有多少人?

他手搔腦門,不好意思地說,當時就我們兩個,好位置先占著。後來陸續加入了五六個。

念姐說,說到動漫,你製作的《屌絲的清醒世界》,你不是答應給我一張碟子嗎?

忘記了?

他說,忘倒是沒忘記。不好意思送人。小時候做的,超幼稚。

念姐說,給我和小躍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們快成一家人了,對吧?

關磊點點頭。

念姐問,你跟那個動漫社的女孩,你們怎麽分手了?

他說,她不想出國,實際上,她出不了國,家裏負擔不起。她家開了家小餐館,生意馬馬虎虎,家裏想把她留在身邊,她讀上海大學也是吵半天爭來的。

念姐說,挺可惜。你看得上的女孩,條件一定不會差。

他說,還,還行吧。

念姐說,我挺羨慕你們這代人,一生下來,什麽都不缺,敢想敢幹,充分享受人生。

關磊說,我們算什麽呀,比起你們這一輩差太遠了。你們赤手空拳,從無到有,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我們想學都學不來。

她凝視著他,他不自在,垂下眼睛。她說,也許吧。不過,有得有失,比方說,在男女交往方麵,跟你們這一代比,簡單粗糙,沒意思透了。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新再來,這個,來不了。所以呀,讓我羨慕你們的地方很多。

關磊沒吭氣。

她說,你很成熟,這就是普通家境的好處。好了,不說了,再說下去就是上政治輔導課了,誰不煩?我們走吧。

關磊暗舒一口氣。

走到電梯邊,念姐手按額頭,說,我突然有點累,想找地方休息一下。

關磊感覺到哪裏不對。他有點慌張,帶著期盼。

進了電梯,念姐按了下行的按鈕。他們默默注視層次變化的顯示燈。出了電梯,她說,你等一下,我去前台辦手續。

她徑自朝前走,肩膀挺得筆直,腳步充滿自信。她的高跟鞋輕輕敲擊大理石地麵,敲散了關磊的視線,敲亂了他的心靈。

再傻的男人也知道將發生什麽事,何況,關磊一點不傻。念姐這麽直接,這麽篤定,四兩之力,一掌使他喘氣費勁。

辦好手續,念姐一隻手握手袋,一隻手伸給他,自然落入他的臂彎,說,這樣更自然些。

他們上了八樓的一個套間,門帶上的時候弄出很大的聲響,關磊很想探出頭,看看外麵是不是有什麽動靜。念姐沒有拉燈,微弱的黃昏陽光穿過未完全關閉的窗簾,給帶小客廳的套房製造足夠的曖昧。

套房麵積大,家具一色的古風,床上方架了床頂,支撐的四角床柱雕飾華美,床之大,足以躺四個成年人。念姐走到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望了看望窗外,放下窗簾。他們相對而立。她問,還行嗎?他點點頭。她問,緊張嗎?他點點頭。她說,我比你還緊張。

他的身體小幅度擺動,說,房間不錯。她說,是,上檔次。他問,不知道是哪年蓋的,誰蓋的?

她背轉身,開始脫衣服。脫了一半,她轉過頭,說,你怎麽不脫?

他哦哦應著。

看到念姐的身體,他撲過去,用力過猛,她的身子一歪,險些跌倒。他們相擁著跨上床。對著他的身體,她發出一聲悠長的“噢”聲。

關磊拚命使勁,過了頭,念姐的眉頭緊蹙,像是不太舒服。他泄得很快。念姐說,你隻知道用蠻力,你以前沒做過?

他說,放進去的沒做過。

她笑起來。

他說,你不會那個什麽吧?

她說,不會。我在安全期,放心。

他們沒有再說話。念姐輕輕撫摸他的身體,用指頭撚或壓,不一會兒,他重新勃起。他怕她聲響過大。他覺得,房間周圍有不少傾聽的耳朵。念姐很配合,咬緊牙關,雙腿卻像鐵鉗一樣夾緊,似乎覺得他力道還不夠,似乎想把他碾碎。

然後,關磊覺得非常餓,餓到虛脫的地步。他沒說出來。念姐的手搭在額頭,仿佛睡著了。房間的空氣在凝結,空氣中,增添了一種新的氣味。他吸幾口,餓感越發強烈。

念姐說,太晚了,我們回去吧。

他的身體像是注入了新的元氣,幾乎是一躍而起。

出門前,念姐把“請勿打擾”的小牌子掛到門把上。為什麽要這麽做,她不說,他沒問。

4

下麵的家教,他沒去,不敢去。他怕麵對念姐,怕麵對小躍。

念姐沒有給他打電話。

那天回去,他一夜睡不著。第二天在校園轉悠,他似在夢遊,看誰都覺得不太對頭。幾個跟念姐差不多年歲的東方女性從身邊走過,他追著別人看,招來了帶刺的瞪視。他奇怪,她們怎麽一個個那麽不友好?

那天,念姐的身體像著了火,燃燒了她自己,燃燒了關磊。她雙手挖他背脊的觸感,她乳溝橫流的汗水,每每想起,他情難自禁。

他不能不琢磨。念姐那天可能是衝動。她接了婚有兒子,先生不在,有時候性饑渴,需要找人發泄。但是,她是有身份的人,是個成功的人,她不會被性饑渴所擺布。如果她是存心勾引他,他將來怎麽辦呢?他跟自己學生的媽媽上床,這叫什麽呢?他喜歡小躍,他想保住家教的那份收入,現在,他連小躍的家門也不敢入,不就等於丟了飯碗嗎?

這樣子下去,他吃不消。

該不該找姐姐談談?姐姐是女人,有比自己多的社會閱曆,從她的角度看,事情會被看得清澈如鏡。可是,這種事能跟姐姐說嗎?說不定,姐姐會罵念姐變態,會罵當他弟弟的變態,他們畢竟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啊。

過了幾天,他好歹平靜下來。家教的工作算是丟定了,也好,免了麵對小躍的尷尬。新學年即將開始,該忙的事情得開始忙了。

姐姐來過他的住所,他房間的髒亂差點把她氣暈倒。她說,弟,你怎麽一下子變得這麽邋遢?人家的狗窩也比你幹淨。

她花了不少時間幫他清理,一邊動手一邊責怪他,現在不用上學不用讀書,不就是當個小家教,怎麽能忙成這樣?自己的小事管不好,還好意思學商業管理,將來畢業,還要管人家?我就不服氣。

沒辦法,姐姐在他麵前,愛當小媽媽,從小就這樣。他無動於衷,不辯解也不讚同,等她整理得差不多了,實在沒什麽好責怪了,他說,老姐,你什麽都好,就是愛嘮叨。當你的老公,內力一定要超好,十二級台風刮不倒。

姐姐撲哧一笑,說,弟,給你說對了,就有這樣的男人。

關磊趕緊接過腔,說,真有情況?是哪個勇敢的男人?介紹我們見個麵,不管是誰,先得過我這個小舅子的關,你不能亂答應。

姐姐說,你見過的。

關磊想了想,說,莫非是飛機上碰到的那位?

她點點頭,眼睛閃出亮光。

他說,那什麽時候我們正式見個麵?

姐姐白了他一眼,說,先把你自己的房間弄幹淨了,讓人找得著坐的地兒。

他隻好苦笑。

她給他放好順路買的食物,說,我今天有事,先走了,你一個人做著吃。

姐姐神采奕奕,給人脫胎換骨的感覺。他為姐姐高興。這才叫戀愛。他跟念姐算什麽呢?

姐姐停住腳步,問,你那個寶貝學生呢?怎麽你今天提都沒提到他?平時,你愛講他的趣事呀。

他說,什麽寶貝學生,以後還難說呢。

姐姐說,這話什麽意思?

他躲開她的目光,走去開冰箱,希望姐姐快走。姐姐將手提包放在餐桌上,追過來,說,他們不要你了?

關磊背對著她,裝著清理冰箱,輕描淡寫地說,沒,沒那回事。是我猜想的。快開學了,要不要也無所謂,我的時間不夠用。

姐姐想起什麽,放棄追問,叮囑道,是啊,快開學了,你是得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拜拜,有事給我發微信。

借著窗戶,他看著姐姐走向她那輛韓國的二手車。她的腳步像裝了彈簧,輕盈如春天的燕子。姐姐買車的時候,他力主買日係車,說名聲好,容易再脫手。在美國開沒問題,不至於半夜被人砸玻璃。姐姐不肯,說她討厭日本,從她做起,抵製日本的貨品。他怪姐姐死板,姐姐說,你愛買你買,我不幹涉,我的車我開,我要份好心情,懂嗎?

姐姐的車漸漸遠去。他的眼睛追隨著那輛車,他的心思放在念姐那兒。他懼怕見到她,他渴望見到她。

他的手機鈴響起,是方阿姨打來的。方阿姨說,小關,韓太太最近忙,本來要問你情況的,抽不出空,交待我找你。你得病了嗎?

關磊的心髒撲撲直跳,說,我沒事兒呀。

方阿姨說,那你怎麽不來了呢?

關磊無語。

她接著說,其實,這幾天倒沒關係。韓太太帶兒子去科羅拉多渡假,呆了三天,剛回來。小關,別怪我多嘴,出來做事,方方麵麵要考慮周全。小躍是韓家的命根子,看得比王子還重,請你當他的家教,大家都滿意,你可要珍惜這個機會。眼光要放遠一點,做得好的話,你得到的東西不是當家教那麽簡單。

關磊哦哦稱是。方阿姨講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強詞奪理。關磊不放心上。他在乎的,是他守住了工作,是念姐在召喚他。

他在韓家重新出現,小躍特別高興,送給他在科羅拉多州專門買的小禮物,是一個飛馳的滑雪小人。關磊問,科羅拉多冬天才好玩,你們現在去幹什麽呀?小躍說,我媽過生日,她的幾個朋友在那兒給她慶生。關磊說,那你爸該來了吧?小躍說,沒有。送了一顆巨大的戒指,我媽的朋友說,那顆戒指能買下太平洋上的一個島國。

念姐沒有露臉。關磊沒有問她在哪兒。給小躍開課,他免不了分心,耳朵時刻注意周圍的動靜。小躍說個不停,自顧自大笑。關磊說,小躍,你這次玩得特開心,是不是?

小躍說,是。我媽媽比我還開心。我們以前走過很多地方,歐洲,日本,巴西,她從來沒有這次開心。我想是那顆戒指。你沒機會看到,我的上帝,這麽大,這麽亮。女人喜歡這些發亮的東西。以後你追女孩,別忘記給她們送這個。

關磊苦笑,說,我送不起。

小躍說,沒關係,送小一點的,山寨版的總可以吧?在女孩子眼前一亮,她的眼睛一花,你就成功了。

關磊說,你泡妞比我厲害。

小躍說,還行吧。你呢,有女朋友嗎?

關磊說,現在沒有,看上的追不到。

小躍說,我教你怎麽追女孩。她講話的時候,你要顯得特別特別用心聽,頭要點得,不愣不愣的。她講完第一句,你馬上問第二個問題,不讓她休息,讓她稀裏糊塗地答應約會。

關磊問,你自己試過嗎?

小躍說,還沒有,但是,我一直在做準備。學校我有喜歡的人,我一直等待機會,用我的方法,保證成功。

關磊說,送戒指也行哪。

小躍搖搖頭,說,不行。我家裏有點錢,我不能讓別人的眼睛隻盯著我家的錢,忘記我這個人。你說的對,送什麽東西給她們呢?我爸媽朋友的孩子讀的都是私立學校,隻有我一個人讀公立小學。小學募捐,我家給很多,校長注意到了,對我媽非常友好。我媽說,她小時候過的日子比我差十萬八千裏,希望我知道普通人是怎麽過日子的。

關磊說,你媽說得對,長大了你會更有出息。

小躍說,我知道。她說,各個方麵,每個方麵,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不怕富二代更有錢,就怕富二代更聰明。這個年歲,自己在瞎鬧什麽呢?關磊汗顏。差距,差距呀。

他們到籃球場打籃球。他們光著上身,大汗淋漓,他盼望念姐出現,給他們送喝的。他高舉籃球,讓小躍在底下蹦騰,想搶到球。他感覺露台站了一個人,感覺從那兒射過來的目光,他後背發燙,對小躍說,誰在那兒?小躍還在蹦,氣喘籲籲地說,方阿姨呀,她不是經常看我們打球嗎?關磊說,你媽呢?小躍說,她最近忙,老加班。關磊一時氣泄,球被小躍搶走。

下次上課,念姐還是沒露臉。關磊認定,上次她是衝動,她有意避開他。他覺得這樣好,曾經的不自在隨之消失。

快開學了,他從網上買了幾本新學期要用的二手書,算了一下,比買全新的便宜180多塊,他填好購書單,正想著,下午要不要去洛杉磯分校看姐姐。他不太想去。姐姐正談著朋友。關磊對李波的印象越來越好。李波脾氣好,知識廣博,看事情有見地,難怪姐姐迷上了他。關磊想,雖然自己是弟弟,老去姐姐那兒會影響到她。

最近,汽油價飆漲,突破四元大關,一加侖比外麵幾個州貴整整一塊錢。他想盡量省著開車。為漲價的事,南加州的兩家煉油廠編造種種理由,給廣大消費者罵得狗血淋頭。他和幾個同學議論過,一麵倒的結論是,市場經濟的精髓本來就是,做得到奇貨可居,可以賣高價為什麽不賣?汽油貴了該罵,蘋果機那麽貴不該罵?兩邊都不該罵,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就是追求最高利潤,隻要不違法。

關磊是唯一持不同意見的,他說,做生意不能隻講不違法,跟做人一樣,還要加上不違反道德。奇貨可居,就是乘火打劫,很不道德。

同學們攻擊他,說,道德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你認為的不道德,別人認為很道德。而且,搬出道德來討論經濟問題社會問題很危險,比如你,你做得到道德永遠高尚嗎?

關磊想到了跟念姐的事。他們兩廂情願,不違法,違犯了道德嗎?他覺得,它違犯了某種道德。可是,同學們說得有理,在別人看來,不一定違犯了什麽道德。

爭到這裏,關磊隻好鳴金收兵。

第二天,念姐來電話,問他開學了沒有?他激動得手發抖,聲音變形,說,還沒有,下個星期二。她說,有個事想麻煩你。他心頭一跳,又是一個借口?她說,我想換一輛車,換奔馳,他們推出幾款新車,我作不了決定。你學過美術,眼睛比我會看,跟我一起去,幫我參謀一下,可以嗎?

關磊說可以。她說,你在上次那個地方等我。我接你。

半小時之後,他上了念姐的淩誌越野車,坐到副駕駛的位置。這輛車還很新,他想,要換出去的車就是淩誌,這麽新,才開多久哇?念姐帶著墨鏡,左手操縱方向盤,右手放在大腿上。上了高速公路,她說,一直沒跟你通電話,怪我了吧?關磊搖頭,說,沒,沒有。她伸出右手,放在他的腿上,說,我不該做那件事,我失控了,我向你道歉。關磊凝視著她,想看清楚墨鏡下麵的表情。她的眼睛一片朦朧,看不透。

念姐說,到我這個年齡,手頭賺了幾個小錢,特別是從社會底層奮鬥出來,很多方麵心很硬,有些方麵容易變得自負,不輕易感情用事。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做,現在還沒有想通。想通之前,我不打算見你。可我管不住自己,想單獨見到你,不怪我吧?

她的手在他的大腿上輕拍。關磊想挪開。他的身體開始膨脹。

      今天,又將是不尋常的日子。

“奔馳”車行在橙縣,緊鄰五號高速公路。他們走進展示廳,事先約好的銷售員已在恭候。銷售員是個韓國人,三十來歲,瘦高個,鼻子堅挺。他對念姐熱情,對關磊也不怠慢,問他怎麽稱呼,在哪兒讀書,念什麽專業。關磊不太喜歡他,覺得他的身體挨念姐太近。

展示廳隻有他們兩個客人,停了六輛新車。銷售帶他們一一看過,介紹性能。從他口中,款款車都是世界最棒,不管買哪款都是最值當的決定。價位自低走高,關磊一邊心算,估計每輛車比自己的小本田貴多少倍。最貴的是S63/AMT, 開價十六萬,是自己車的二十倍,三十倍?

念姐看中的就是這款,銷售見縫插針地說,世界上找不出更棒的豪華車了。展示廳擺的車是黑色,她問,有什麽別的顏色好挑選?銷售說,有,請跟我來。

他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打開電腦,給他們展示其他顏色。念姐請關磊出馬,問他的意見。銷售看他的眼光帶著審視。關磊提出自己的意見。銷售恭維他說,你的眼光好到不可思議。念姐深望他一眼。

最終,他們決定黑色最好,大氣典雅,配得上成功的主人。然後,銷售帶他們試車,念姐開,在周邊兜了幾圈。念姐用中文問關磊,喜歡嗎?轉彎平穩嗎?啟動快嗎?

聽念姐的口氣,好像車是為他買的。他腦袋一熱,如果,如果念姐真的這麽做,他敢收嗎?這可是太貴重的禮物,燙手的禮物啊。不,不可能,念姐不會這麽做,再有錢也不會這麽做。

他的腦袋跑馬,對念姐的詢問流於敷衍。回到車行,他們討論最後價錢和怎麽付款的事,念姐說,她開來的淩誌車抵上,餘下的錢她一次付清。銷售說,好,你們坐一下,我請機師檢查一下你的淩誌。給我一點時間,你們可以在這兒等,也可以先去客戶休息區,喝一杯咖啡吃幾塊點心。

念姐帶他去了休息區。休息區有幾排沙發,隻坐了一位五六十歲的男人,膝蓋上擺了一台手提電腦,隔著老花鏡,奇怪地打量著他們。念姐熟練地衝好兩杯咖啡,走到沙發前,說,不坐了,我們還是看看別的車吧。

休息間劃出一小部分停放新車。他們在新車之間穿行。這兒的車沒有大展示廳的貴。關磊還是止不住聯想。念姐不會送新奔馳給他,淘汰下來的淩誌可以送呀。淩誌車的塊頭大,很耗油,他不怕,開得起就養得起。再喝咖啡的時候,他看到自己的臉在杯中的倒影,一浮一動,難看得很。他突然為自己感到羞愧。太能遐想了,編動漫哪?他把自己當成什麽?

他親眼目睹過國內富二代的奢侈。他們的父母送超貴的大禮,像一般老百姓買一塊餅幹一般輕鬆,說他不眼紅是假話。可是,那些父母送給他們的子女,再過分也不過分哪。

手續全部辦完已是兩個小時以後。新車飛上高速公路。念姐打開天窗,風呼呼灌入。她說,我不喜歡新車的味道,讓風多吹吹,你是不是也不喜歡?

關磊說,我不知道。我從來沒開過新車。

念姐嗬嗬笑起來,說,小關,跟念姐出來買車,會不會覺得我故意炫耀,像中國的土豪?

關磊說,沒有,我沒這麽想。

念姐說,說真心話,我要是你,我會這麽想,而且,會在心裏罵,有什麽了不起,比你富的人多了。小關,錢多錢少是個相對的概念,是個變化的概念。我在國內讀大學的時候,要是有人讓我選手機,讓我過足電話煲湯,我就覺得是不得了的有錢。目前我的境界是,喜歡在先,價錢嚇不倒我。小關,記住我的話,早晚你會達到我的境界。

關磊本能地搖頭,說,不可能。

念姐說,別沒信心。到那時候,你如果記得今天,回憶今天我說的話,不會笑我擺譜,反過來會覺得我說的挺有道理。你教小躍,教得很好,我非常滿意。除了給你發薪水,我想,還要給你表示些什麽。帶你出來,讓你長見識算一種。車開不到幾年就會過時,見識才是最大的財富。一個男人,見識越多走得越遠。

她的車一直南行,在一處管理欠佳的觀海景點停住。念姐打開天窗,將自己的椅子後移。然後,她側首凝視關磊。

周遭沒有第三個人。遠望過去,太陽西沉,日光失去穿透力,溫柔地普照大地。比起洛杉磯城區的老式旅館,這裏的空間有限,絕乏舒適,可是離大自然隻有一扇車門的距離,刺激度將毫不遜色。

關磊的麵頰燒得通紅,手平直地伸出去。他急不可耐。他無法拒絕。

後排座椅被放倒。她為他脫去上衣,不停地摸他,說,好結實,好有肉,像和得滾燙的大麥麵,我的手摸著滾燙。你的腰子,真硬朗。男人的力量來自硬朗的腰子。好好,你躺下,就這樣,是,不要動,我自己來。

關磊拋卻被動,爆發前發出驚天的長嘯。

5

開學了,關磊不得不應付功課,給小躍的家教調整到星期六下午,一星期一次,每次保持兩個小時,念姐照常付給他暑假時的報酬,等於給他漲了三倍的薪水。在韓家,他克服了不安,在小躍麵前,在方阿姨麵前,跟念姐的互動一如往日。他們看不出破綻,起碼,關磊是這麽認為的。

他跟念姐每個星期至少單獨見一次麵,見麵時間和地點由她定,地點基本不重複。她說,她很忙,時間不一定,隻能由著她。她講過幾次,說,小關,我們之間,在有些外人的眼裏,不算正常的交往,我有精神壓力,但是,我承受得了。你還年輕,不要勉強自己,隻要覺得哪裏不對,直接說,我不會受傷害。

關磊當然不願意退出。她是中醫師,精通男人的身體。她甚至說過,她要為關磊打開享受性愛的所有關卡,把一個真正的男人交給他未來的妻子。念姐在床上講這些話,關磊聽起來覺得很自然,甚至有某種感動。等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字一句追憶,他的耳根發燙,胳膊起雞皮疙瘩,懷疑念姐是不是真的講過。

不在一起的時候,關磊時常想念姐,想他們性交的細節,上課無法集中精神,對課後作業和考試很厭煩,懶得花時間。姐姐也在忙,跟李波的交往似乎進展順利,兩個人自駕車出了幾趟遠門。姐姐邀關磊一道去,關磊推辭不去,姐姐也沒有強求。

念姐讓他開過一次她的新奔馳。他隻開過兩輛車,自己的二手本田和念姐的奔馳,談不上是個懂車的人。他開奔馳的時候,覺得車子雄性十足,通過車體給他傳輸陽氣,他感到渾身充滿力量。

念姐說,小關,告訴你,那輛淩誌我差點想送給你,對我來說,就是幾萬塊錢的事。你開的豐田實在是有點舊,弄得我為你擔心。我沒有送。想知道為什麽嗎?

關磊一陣不安。念姐原來看透了他內心曾經的貪婪。

念姐說,我送車給你,你會怎麽想?會不會覺得受到侮辱?會罵我把你當成什麽人。你開得踏實嗎?你姐姐那邊會怎麽想?我想,幫你不是送東西,同意嗎?

關磊連忙點頭。

那次,他在床上把念姐好一陣折騰,念姐問,你今天吃了什麽?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他狡詐地一笑,說,三鞭大補丸。念姐說,什麽三鞭?他說,牛鞭,羊鞭,驢鞭。她將他的手從她的大腿間推開,沒好氣地說,開什麽玩笑?哪有這種大補丸?再說,你年級輕輕,哪裏用得著喝什麽補丸?

一個星期四,他打起精神熬過最枯燥的一門課,扛著書包,上樓去管理學圖書館。理智告訴他,他的狀態瀕臨失控,再不用心讀書,他的考試成績將非常糟糕,是不是能在南加大呆下去將成問題。呆不下去的後果是什麽,他一清二楚。

攤開書本,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打開手機,查看信息。他想到念姐。給她打個電話吧。說什麽呢?他想,算了,她不是說過,沒有緊急情況,別給她打電話嗎?她也真是,他一個人好好的,能有什麽緊急情況,幹脆說,就是不讓找她。

他上網搜到了念姐中醫診所的地址,輸入手機,一路小跑著下樓。

念姐的診所離洛杉磯分校不遠,設在一棟三層樓房的一樓,門麵的白色招牌很醒目。馬路的兩頭都不讓停車,他打開車的緊急燈,撥念姐的手機號碼。聽出他的聲音,她很吃驚,問他在哪裏。他說,我就在你們診所對麵。念姐的呼吸加重,像是竭力壓抑自己。她問,有什麽事嗎?他說,沒有,就是想你,想過來看看你。念姐說,我在上班,我的病人正在診室等我。

關磊語塞。

念姐厲聲說,我跟你說過,沒有緊急情況,不要給我打手機。你忘了?

關磊說,沒有。

念姐等他掛電話,等了幾秒鍾,關磊還是不掛,她說,你不是小孩子啦,你不能一點兒規矩都不懂。你這樣做,非常沒禮貌。沒事的話,你先走吧。

關磊說,好,那我們什麽時候見麵?

她拉高嗓門說,等我的電話,明白嗎?

關磊無精打采地折回,越想越喪氣,開車集中不了精神,一次誤闖紅燈,招來滿耳的汽車鳴笛。他把車停在路邊,讓自己安靜下來。一會兒,一輛警車滑到他後麵,一個臉膛紅彤彤的女警察走過來,手按住腰部的手槍,她微微哈腰,問,這裏不能停車,你不知道嗎?關磊搗頭如蒜,說,我馬上走,馬上走。女警退後幾步,示意他可以走人。他掛上檔,車卻往後退。他掛錯了檔。他立即換檔,車忍辱負重地開走。

他發誓,他再也不跟念姐外出。她變臉比翻書快,誰受得了這份窩囊氣?家教的工作照做,如果她要炒他魷魚,讓她炒,天高地闊,他還找不到下一份工作?

回到學校,在商學院的走廊遇到一個四年級的同學。同學問他今晚有什麽安排,關磊說讀書唄,能有什麽別的安排?同學說,你不過中秋了?關磊一愣,想了想,今天是中秋節,人在美國,到處沒氣氛,他壓根兒忘了。同學說,晚上我們在海灘組織一場中秋賞月,有吃有喝,你一定來。關磊推辭說,我就不去了,真有功課,走不開。同學推了他一把,說,算了吧,別跟我裝這個。告訴你,會來不少新生,女孩子不少,釣一個,機會難得。

關磊答應下來。他需要調整自己,他需要放鬆自己。

關磊連忙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倒沒忘,在華人超市買了一盒月餅,準備周末請他過去一塊兒補著慶祝。掛了手機,他想給念姐發個短信,祝中秋節快樂。打到一半,他刪除掉。念姐的盛怒猶在耳邊,給她發短信,是不是她又會感到冒犯呢?

時值中秋,洛杉磯的天氣反常,市區感覺不到秋涼。車駛入一號公路,貼近海灘,秋風這才呼呼吹起,低垂的夜空懸起諾大的月亮,月光跌碎在起伏的海浪中。關磊的精神為之一振,還是該出來。

參加賞月晚會的同學大約三十幾位,十來個是女同學。火坑已燃起篝火,幾個同學負責烤肉,幾個同學忙著擺座椅。一個男同學大聲說,有喝白酒的嗎?有人說,小聲點,這兒不是不讓喝酒嗎?那個男同學舉起一個大水罐,說,說得對,這兒不能喝酒。來,喝水喝水,誰要喝?幾個人用水杯接過,小喝一口,會心地說,是水,不過,多喝可不行。關磊也接了一杯,一聞就知道是白酒。他要開車,抿一口,不敢多喝,悄悄地倒了,換成飲料。

互相介紹之後,關磊得知,白天在商學院碰到的學長打算回國,正跟幾個同學討論怎麽創業,怎麽找風險投資。學長說,他準備去上海的科技園,合作夥伴已經找好,是在伯克利加大的中學同學,那個同學是富二代,弄到了三百萬家族投資。

關磊問項目是什麽,學長說,在網上搭建時裝設計師與廠家聯絡的平台。行不行先幹起來,爭取找風險投資,找不上的話,幹到三百萬花光為止。有興趣加入嗎?

關磊說,我想想看。

他想他不會加入。學位沒拿到手是一個原因,根本原因是,他對此類的項目沒有興趣。學長描繪項目,滿懷激情和渴望,那是對事業的激情,對財富和成功的渴望。一個項目的成功非得靠這些。如果學長感興趣的項目是動漫,關磊的激情和渴望或許不亞於學長。關磊開始覺得,他是不是選錯了專業。已經讀了兩年,花了爸媽那麽多錢,對做生意提不起興致,加上最近成績下降,後悔是不是太晚了?

學長說,認真考慮考慮吧,是個相當不錯的項目。你大三剛開始,向學校申請保留學籍,先做一年,成不了再殺回來。我們還年輕,失去的青春和夢想還會再來。

人群中,關磊注意到一個漂亮女生,鵝蛋臉,眼睛很大,身穿白色長裙,看人非常專注。關磊在南加大沒見過她,她或許是新生。

學長瞄準那個女生,接著說,我們的團隊還在擴大,現在進場的就是創始人,一旦做起來,就是黃埔四期,江山就是我們的。

大家議論開來。有的說,低年級的人不該去,好不容易來美國,學業最重要,拿到學位再說。有的說,學習是手段,賺錢才是目的,好機會不等人,遇上了,趕緊抓住,讀不讀書無所謂。

學長說,說得對。大家注意了沒有,商業上最成功的人都是讀書少的人。比爾·蓋茨當年要是念完哈佛,我看他今天最多就是一個普通教授。馬雲當年來美國攻博的話,現在最多是矽穀的高級打工仔,天天坐火車昏昏沉沉上下班,永遠睡不夠。

一陣哄笑。

有人反駁,說,時代不同了,現在要出人頭地,完整的教育是必需的。至少,既然來了美國,道地的英文要學好吧?

學長說,不一定。學會道地的英文又怎樣?中式英文已經橫掃全球,他們聽不懂也得聽,不喜歡聽也得聽,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學長站起來,舉起手中的杯子,向月亮點一下,一飲而盡,說,各位,世界屬於我們,我們要創造新的遊戲規則,我們一定會成功。

氣氛輕鬆起來。幾對男女手提鞋子,向著月色浸淫的海水走去。學長也帶了一個女生,關磊見過,好像是土木工程係的。一個坐在軟椅上的男生半真半假發酒瘋,大聲嚷嚷,你們去哪兒?別到水裏做,到時候生條小魚出來怎麽辦?

他拉住身邊的關磊,說,看到沒有?女人就是喜歡有錢有誌氣的男人,我不行,有錢沒誌氣,都二十二了,身邊沒個像樣的人,寂寞得想殺人。你呢,你算哪一種男人?

這位男生真的醉了。但願他是搭車來的,自己開車的話,醒過來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自己到底是哪一種男人,顯然算是沒錢沒誌氣之列,比身邊的這位差一點。

男生說,我想學鋼琴,家裏硬要我學工商管理,說是要繼承家業。

關磊問,你家是做什麽的?

他說,餐飲業,十來家分店。最近反腐,高檔海鮮店不景氣,我爸改做上門服務,客人定菜單,帶師傅在客人家裏做,請蘇州評彈藝人捧場,利潤超過海鮮店。我來美國,家裏給我開講座,講他們當年怎麽怎麽苦,一分錢當一塊用,要我不要亂花錢。我答應,可是信用卡在我手裏,我想不刷,控製不了哇。他們在網上看得到帳單,每個月至少罵我一次。我給他們發微信,附上購物的照片,說,對不起,又買了一堆東西,你們還認我這個兒子嗎?

不知不覺間,那個穿白裙的女孩坐到旁邊。男生醉過了頭,他對關磊說,我的頭有點暈,我得眯一會兒,走的時候千萬要言語一聲,別把我丟海裏喂鯊魚。

關磊和女孩聊起來。她果然是新生,名叫甘霖,北方人,深圳長大的,來這裏讀城市規劃專業。關磊問她還習慣嗎?她說不習慣,南加大校園太大,學生人數太多,周邊環境亂糟糟的。關磊安慰道,到新地方,開始都不習慣,慢慢會好的。甘霖說,我恐怕習慣不了。我在深圳讀國際學校,全部學生加起來不到一百人,同班同學處得特別好。

關磊問,你怎麽挑上南加大呢?

她說,南加大算名牌學校,我想會不錯吧。我家裏不管,學校由我定,希望我來加州,氣候好,像深圳。

關磊說,是呀,你夠有勇氣的,南加大最近幾年連續出凶殺案,嚇得好多當地華裔的子女不敢來。

甘霖說,勸我別來的人很多。唉,真不習慣。

關磊問,你們家也是做生意的?

她點頭。

關磊說,那你怎麽讀城市規劃專業?不想繼承家業了?

她說,地球上的人這麽多,總不能人人都做生意吧?生活不就太枯燥了嗎?有人喜歡賺錢,想賺很多錢,去賺吧,誰管得著?有人不感興趣,不想賺很多錢,是不是也可以?

甘霖年紀不大,見識不小。關磊順便講起動漫,滔滔不絕,提到他在中學製作的《屌絲的清醒世界》。他拷了一盤給念姐,她和小躍看過,說製作得不錯,誇他才氣逼人。

甘霖說,你現在不可以接著做嗎?為什麽不做長一點,一盤才五分鍾,太短了。

關磊說,沒時間。別小看這五分鍾,後麵要花幾十倍上百倍的時間。而且,要做得漂亮,需要軟件,上點檔次的軟件好幾萬,我買不起。

甘霖哦了一聲。周圍的人群漸稀,海上明月高懸,海風吹來,身體覺得清冷。甘霖抱緊雙肩。關磊問,冷嗎?她搖頭。他想把自己的一件衣服讓給她,想想作罷。

甘霖問,你怎麽不讀動漫專業?關磊說,聽說找不到工作。國內所有的專業,最冷的是法律,第二就是動漫。律師找不著工作我理解,為什麽動漫專業的機會那麽少?

甘霖說,你怎麽知道美國也找不到工作?

關磊答道,別人都這麽說。

甘霖問,別人是誰?你自己怎麽想的呢?

關磊結巴起來,說,我?我不太清楚。

甘霖忽閃著大眼睛,似乎對關磊不能理解。

6

關磊與甘霖在校園碰過幾回麵。換了場所,甘霖不如海灘上那麽健談,不那麽自信,顯得有些羞澀。幾句寒暄過後,兩人找不出更多話題,再相遇隻是點個頭。

星期六,他還是去韓家做家教。他打算辭工,覺得跟念姐不清不楚的關係是不對的。但是,他下不了決心,因為,他實在喜歡小躍。小躍像他的小弟弟,讓他覺得對小躍有某種責任。他不能說走就走。

去她家,念姐沒有在場,她也不再找他單獨外出。他想,他們的關係算結束了。來得快,去得快,跟一夜情差不多,好像對誰都沒有傷害。但是,他被念姐挑起來的性欲無法得到滿足,光靠自己的一雙手解決不了多少問題。

中秋賞月聚會後三個星期,念姐給他來電話。她說,上次對你發火,還生我的氣呀?他說,哪裏,早忘了。她說,行,是個男人。男人不大氣,算什麽男人?國內現在喜歡什麽小鮮肉,那還能叫男人?分明是男的芭比娃娃嘛,臉蛋能戳出水來,都是些什麽呀?!

關磊等她說下去。

念姐說,小躍的爸爸從國內來,準備呆幾天。他聽小躍不斷地說你好話,指名要見見你。

關磊一陣緊張,說,我們見麵說什麽呀?念姐頓了一下,說,有什麽說什麽。哦,對了,記得你講過你還有一個姐姐在洛杉磯,我們也請她來,一起認識認識。

跟姐姐一道去,關磊拿不準自己會更自然,還是會更心虛,應該會更自然吧,萬一碰到尷尬,相互能照應一下。也許,念姐就是這麽考慮的。他說,你們全家團圓,時間又不多,我們還是不去吧。

念姐說,不用擔心,請一定來,否則,我不好交待。

聽這口氣,接近命令。

關磊說,好吧。我需要帶什麽嗎?

念姐說,給我帶一個好胃口,一份好心情。小關,聽到你的聲音,我一天的煩惱都沒了。我得感謝你。好了,不多說,改天見。

關磊戀戀不舍地掛了手機。一聽到念姐的聲音,就算帶命令的口吻,他也覺得那麽入耳,也覺得曾有的煩惱不值一提。

關磊跟姐姐提起,以為她會推辭。她文科出身,在國內上過班,上班地點在高級寫字樓,心高氣傲,最喜歡噴有錢人。沒想到,姐姐樂意去,說,老聽你講小躍怎麽討人喜歡,韓家怎麽怎麽多金,本小姐親自出馬,倒是要好好見識一下美帝的成功華人。

關磊說,要不要叫上李波?

姐姐反問,叫他幹什麽?韓太太沒請哪。

關磊說,不就是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嘛,她們家肯定歡迎。

姐姐想了想,說,算了,去了沒準兒弄得人家生氣。

關磊問,怎麽啦?

她說,弟,你說我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關磊趕忙解釋,等一等,老姐,我這不是開玩笑嘛。

姐姐說,我知道,開玩笑的成分高,不過,在你小小腦子的一個小小的角落裏,就是殘存著這麽一個小小的念頭。我說呀,他比我還迂,心比我還高,每次我們辯論都是他贏,全世界就數他最聰明。可是我知道,他的命不如我,就一團霧氣,比不上一張紙。

前些日子跟爸媽上微信,媽媽問姐姐,下次什麽回國?媽給你再安排幾個。姐姐說,媽,不要,千萬不要,我的事情我管。媽不放棄,問,你在美國自己解決了?姐姐不回。媽媽單線跟關磊聯係,問,你姐有情況?能不能給我劇透一下?關磊說,沒劇透,什麽事你問她,不要問我。我說了不算。媽媽心裏有數了,說,你是她弟,經常見得上麵,你得把把關。金錢地位咱家不追求,那些奇葩男人可不能要。

姐姐的戀情現在好像出了狀況。關磊了解姐姐,多問恐怕連自己要一起罵。他琢磨,他們之間到底哪裏發生問題。

韓家的派對定在星期四晚上,姐姐一身正裝,換了帶顏色的隱形眼鏡,比平時好看很多。兩人合計該帶什麽,商量下來,關磊花五十塊買了一束鮮花。開車帶姐姐上路,姐姐說,你這勞苦大眾的車,別人讓進嗎?關磊說,沒問題。又不是第一次。要是第一次的話,真不敢說。我猜,今晚是豪車如林,咱就低調一點吧。

姐姐望著他,說,弟,我想起一句名言,現在就送給你。

關磊發動了車,不著急啟動。姐姐說,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關磊說,老姐,你把你的弟弟抬得這麽高?不怕我掉下來,摔壞了屁股?

兩姐弟一唱一和,沒覺得多久就到了韓家所在的地盤。平日關磊都是大白天來,少有的幾個晚上正是夏季日照最長的日子,今天算是第一次晚上進這個區域。隻見小路一會兒彎曲一會兒爬升,路邊難得見著路燈,車比白天難開多了。關磊嘟囔道,這麽黑,我們像小鬼子偷偷摸摸進村一樣。姐姐說,富在深山有遠親。

他們不再交談。

到了韓家門口,關磊按了密碼,門緩緩打開。停車地已停了好幾輛車,車體龐大,因為光線弱,看不真切車的牌子。關磊停好車,從容地跨出來。姐姐代他說出心中的話,夜色朦朧,好車壞車停一塊兒,我分不出高低,不也挺好嗎?

念姐站在門前,接過關磊的鮮花,說,好漂亮。話這麽說,關磊聽得出某種冷淡。他們跟隨念姐進門,迎麵與韓先生相遇。

韓先生的個頭偏矮,高額濃眉,眼睛發亮,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他緊握關磊的手,抖了幾抖,說,小躍的老師,如雷灌耳,終於親眼見到。小夥子,不錯不錯。

關磊的手被捏得生痛,努力保持與韓先生的直視,相握幾秒鍾,終覺底氣不足,眼神漂浮起來。念姐適時出現,拉住關磊的姐姐,說,一看就是兩姐弟,弟弟這麽帥,姐姐一定是個美女,果然不錯。

韓先生的注意力轉移到姐姐身上,連聲說,氣質美女,氣質非凡。然後,他用英文跟姐姐對了幾句,字正腔圓。姐姐問,先生的英文真好,比我這個偽留學生棒多了。念姐說,我先生是外交學院畢業的,做過駐澳大利亞的外交官。

他們轉到別處,招呼其他的客人。韓先生右手的五指叉開,緊扣住念姐的手。念姐緊貼著他,在外人眼裏,實在是一對般配恩愛的好夫妻。

那天請的客人很多,至少二十位成年人,韓家空間大,不至顯得擁擠。小躍在他們麵前閃了一下,立即回到他的小夥伴圈子。他是獨子,生活中最缺的恐怕就是同齡的玩伴。姐姐說,一看就是聰明透頂的孩子。你鎮得住他,說明你的本事不小。

關磊聳聳肩膀,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隨韓先生。

關磊預想過,韓先生多金但是個土豪,不是脾氣臭就是長相差,要不,念姐不會尋求外遇。見到本尊,他的預想落空。韓先生的氣勢和作派,令人生畏。如果他和韓先生單獨在一起,韓先生追問起來,他會撐不住,如實招出一切,請求韓先生原諒。看他們夫妻那麽親密,他不能再跟念姐單獨見麵,不能再胡來。

晚餐是自助形式,主人準備的食物非常豐富。客人手托盤子,三三兩兩或坐或站,熱烈地交談。有幾個中年人主動與他們打招呼,一副非常重視的樣子,仔細傾聽並提出幾個問題。兩姐弟的心理放鬆了許多。

念姐陪關家姐弟坐了一會兒,關磊明知可能性不大,他還是擔心,念姐會對他過分親熱。念姐的麵色全無異樣,關切地問他學校的情況,要他多吃點,代她照顧好姐姐。

她知道他很能吃。他們一起約會,上的都是洛杉磯西區最好的餐館,點好幾份,念姐隻吃幾口,剩下的全部讓關磊報銷。她說過幾遍,看你享受我也享受,花多少錢也值得。

這會兒,念姐嫋嫋走開,關磊望著她的背影,不過幾秒鍾,他覺得長得接近放肆,趕快收回目光。

韓先生湊了過來。他上下打量關磊,弄得關磊很不自在,不知道他打什麽主意。韓先生說,聽說,你是學工商管理的,怎麽穿得這麽不到位?誰給你買的衣服?

關磊瞄了瞄姐姐。姐姐說,基本上是我幫他參謀的。怎麽了,您覺得哪裏不對?

韓先生連連搖頭,說,這兒那兒,哪裏都不對。我提個建議哈,重新買過,鞋子襪子領帶皮帶全給我換掉,錢不夠,我幫你。

他的建議突兀,匪夷所思。富人一定要牛成這樣?

見他們沒反應,韓先生接著上課,小夥子,做工商管理,就是走進名利場,既然進場,就要有玩得動的架子。名利場裏麵,第一個要求,就是你要給人你屬於這個圈子的印象。

姐姐說,您的意思我們懂。我弟弟不還是學生嘛,以後有了錢,再改頭換麵,再讓您指點一下。

韓先生說,為什麽要等?做這種準備,越早越好。氣度出來,需要時間。

兩姐弟一時尷尬起來。

韓先生緩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說話衝了點。你跟小躍投緣,我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忘了客套,別放心裏呀。

關磊說,不會不會。

韓先生換了話題,說起當年做外交官的困窘。他說,我們國家窮,外交官窮,一個大使每個月的收入不到一千美金。做外交官,使命就是多交朋友,廣交朋友,可是,口袋裏沒錢,朋友怎麽交?我們那時候,最盼望出門又最怕出門。出門能見世麵,可是呢,一身寒酸出門,給國家丟臉給自己丟臉,還不如憋在使館當宅男宅女。

兩姐弟笑起來。

姐姐說,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國家那麽富,外交官肯定待遇高。小時候,我經常夢想自己哪天當上外交官,在美國白宮英國唐寧街十號舌戰群儒。

韓先生說,想做外交官,現在也不晚哪。使領館招的人來源廣泛得多,不光是外交學院外語學院的。不過,我看還是不要當什麽外交官,聽起來光宗耀祖,特別受約束。當今時代,自由比什麽都重要,隻要用心,機會永遠有。

姐姐說,我沒那麽有把握。我們學純文科的,走到哪裏都吃閉門羹。美國留不下來,回中國,沒混到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學位,工作也不好找。

韓先生問,你基本上要海歸囉?

姐姐點點頭,說,算定下了。我的碩士學位已經拿到,正猶豫要不要繼續讀博士。唉,都無所謂啦,反正到處不受歡迎。

一向清高的姐姐今天怎麽這麽沒誌氣,每句話都是負能量。國內的爸媽聽見,不得發脾氣?

韓先生說,學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是態度,人生是個大舞台,機會還是很多。這樣吧,我給你留個電話,以後回國找我,我們交流交流。我的公司請了好幾位海歸,博士碩士,美國歐洲畢業的,都有。隻要有本事,我給他們施展的舞台。

姐姐存了他的手機號碼,說回國以後一定拜訪。

韓先生談興甚濃,問關磊,小關,有女朋友嗎?

念姐正好過來,聽到了這句問話。關磊不看念姐,幹巴巴地答道,談不上有。

念姐的眼睛幽深,扣緊了關磊。韓先生說,這個我就聽不懂了,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念姐出麵製止,對丈夫說,人家還小,目前該注重學業。問這些幹什麽?

韓先生說,不小了。我在初中就談。

念姐用胳膊敲他一下,說,算了算了,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跟我來,薩繆爾森先生有事跟你談。

韓先生離開,過去陪一對異族通婚的夫婦。薩繆爾森先生是個白人,個頭特別高,半邊腦袋耷拉下來聽韓先生講話。華人妻子穿黑色禮服,露出一大半白皙的背部。她認識的人多,不時跟人熟悉地打招呼。姐姐低聲對關磊說,那個女的好像在哪裏見過,你認得出來嗎?關磊搖頭。姐姐說,好像是演員,十多年前的那撥,不是一線的,但是,離一線不遠。關磊說,十多年前的人記得這麽清楚?姐姐說,那正是你姐青春煥發的時候,迷她們嘛。

客人基本上都是與念姐同齡的人,念姐跟她們聊得熱烈,似乎把他忘了。他覺得無聊,姐姐也覺得無聊。他們難以融入這個圈子,硬撐下去,心裏隻會更別扭。他們決定先走。姐姐說,我們跟主人打個招呼吧。

韓家夫婦分站兩個角落,姐姐說,你去跟韓太太告別,我去向韓先生告別。

關磊走近念姐,聽到她們正聊著去美國緬因州看楓葉的計劃。念姐背對著他,後背像長了眼睛,接近她身後,她轉過身,幾乎跟他撞個滿懷。她說,要走了?他點點頭。她挨近幾公分,低聲說,念姐不方便多陪你,改天補上,等我的電話。

關磊心裏一陣激動,他們在重溫隻有兩人才知道的秘密,小小的,帶著甜蜜。他知道念姐要補上什麽。不再跟她單獨外出的決心下了才不到幾十分鍾,瞬間化為烏有。他覺得後悔,告辭是不是太早?

姐弟上了車,姐姐說,這對夫妻真讓人羨慕,要文化有文化,要風度有風度,那麽有錢,兒子又聰明,簡直是完美的家庭。

關磊說,老姐,完美的東西不存在,我不相信。

姐姐說,理論上不存在,但是,萬事萬物,我們不可能了解全部的真相,我們的認知永遠有殘缺的成分,從這個意義上講,有些事有些人會給外界完美的印象。

關磊說,老姐,你學問高,講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念姐跟他有私情,私情是不容於完美家庭的。韓先生長期在中國,有財有貌,誰能保證他天天當和尚?就是真和尚,比如少林寺的大方丈,不也被舉報養幾個情人嗎?離開了韓家,對韓先生所懷的不安和敬畏漸退。占據他心思的,是念姐什麽時候會找他,下次會去哪個地方。

姐姐說,弟,你覺不覺得,韓先生像儒商,口氣大,霸氣,但有高雅的氣質,聽他講英文,你會覺得他是大學教授,或是搞藝術的。我認為,土豪稱霸中國的時代已經結束,現在是儒商占領商界舞台的時代。

關磊說,好家夥,氣勢磅礴呀。我看未必。就說馬雲,算儒商吧,瞧他那小樣兒,我看比不上一個土豪,太拿不出手了。

姐姐說,馬雲是個例外,他比不上韓先生。

關磊說,老姐,這麽快就成了他的粉絲?說得比唱的好聽。他不就是有幾個錢嗎?才第一次見麵,就說我穿得不好,太土豪了吧。沒錢的話,光嘴巴會說頂個屁用。別那麽崇拜他,念姐自己也很成功。

姐姐問,念姐?念姐是誰?韓太太嗎?

關磊方知說漏了嘴,他低聲說,當然是她,還有誰?

姐姐說,什麽時候她成了你姐了?我都管她叫阿姨呢。

關磊說,你管她叫阿姨,我叫姐不行?她看起來一點都不老。

姐姐說,那倒是,就算不化妝,她還是顯年輕。有錢的好處多,不服不行。

關磊不想多扯,扯多了難免露出破綻。他轉換話題,問,你跟李波怎麽樣?他能當我的姐夫嗎?

姐姐說,弟,什麽時候變這麽俗氣?哦,普通交往幾次,姐就一定要嫁給他?你想姐夫想瘋了?

關磊無言以對。姐姐的反應跟事實不符。怎麽才是普通交往?他們兩人自駕遊了不少地方,晚上睡在一起吧,難道開兩個房間?她今天是怎麽了?跟李波吵架了?說句真心話,關磊對李波的印象不錯,就是迂一點,在現實世界會碰不少釘子。

不過,自己不是跟念姐睡過好多次嗎,那算哪種交往?算情人吧。姐姐跟李波也算情人,因為他們沒有結婚,年齡相當,旁人容易往結婚方麵套。

關磊說,老姐,記得你說過,李波喜歡簡樸的生活,說以後賺到錢,他要和帶一家老小進深山老林,買一棟農舍,不通網絡不裝電視,在那兒男耕女織,擁抱大自然。

姐姐說,說歸說。那種高雅,前提是賺到錢之後,沒有足夠的錢,到鄉下怎麽維生呢?我現在有些懷疑,他一個十足的書生,到哪兒打到第一桶金,到哪兒賺夠錢呢?他賺不到錢,去鄉下的前提就不存在。

關磊說,老姐,說得也對。我擔心,下到鄉下,你會成農婦。你們養一大堆孩子,你自己帶,還是請人帶?自己帶,農活要不要做?孩子大了,上學怎麽辦?好多鄉下的小學都關了,你們上哪兒?自己教,農活怎麽辦?

姐姐說,弟,你怎麽越扯越遠,誰跟你說過,我一定會下鄉,一定會當農婦?說說你自己吧,一腦子的生意經,怎麽老說自己選錯了專業?

關磊說,我不喜歡商科,不表示我分不清現實與幻想。

姐姐說,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麽辦?

關磊沒有答案。他能給姐姐指點的出路,是通常世俗的路:找好工作,嫁好丈夫。這條路,姐姐不會不知道。姐姐隻是想抵抗,想過一個與眾不同的生活。作為弟弟,他分析來分析去,說穿了,就是擊碎姐姐的夢想,讓姐姐成為千千萬萬人中一個符號。聯想到自己,他選擇工商管理,就是向現實低頭,就是擊碎自己在動漫世界遨遊的夢。

他的夢想猶在,對現狀不滿。

7

那次派對不久,念姐來電話,約關磊出去。她說,這次先吃飯,然後去海灘遊泳。這幾天熱得不正常,下海倒是合適。你有遊泳衣嗎?關磊說,我不太會遊泳,遊泳衣破了沒換。她說,沒關係,就是泡泡海水,我也不太會遊。你到附近的商店買一件新的。

約定的時間是星期天上午。念姐開車,沿五號公路南行。開了半小時,念姐說,我肚子餓了,你呢?關磊說,有點餓。她說,我們下去吃飯吧。

他們開進一家購物場。天正熱,人潮漸現。他們坐在露天的遮陽傘下,麵朝行人,吃著美式中餐套餐。經過的行人,一家人居多,有不少年輕伴侶,男跟女,女跟女,男跟男,動作親昵,向世人展示濃濃的戀情。

關磊暗自驚歎,加州真開放。念姐想到一塊兒,說,這是加州,什麽人都有。

關磊說,美國的同性戀可以結婚吧?

她說,是呀,最高法院判過了,誰也擋不住。

他說,總覺得挺別扭的。

念姐說,我個人也不能接受。但是,大勢所趨,合法是早晚的事。觀念變了,法院擋不住。觀念的變化,二十年一個周期,想不通也得想通,看不慣要學會看慣,否則,人活不下去。再過二十年,我們的世界會變得認不出來,很多很多觀念會改變。所以,我經常告訴自己,萬事萬物,抱開放態度,不要跟自己過不去。

她深深望他一眼。

一對夫妻帶著兩個男孩,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男的是亞裔,女的是白人,兩個人長得一般高,他們的兩個兒子十來歲,長得偏向白人,非常吸眼球。念姐的眼睛盯著他們,等他們走遠,她說,小關,念姐想過生一個混血,一個世界上最迷人的混血。你看,混血可以製造奇跡,太漂亮了。我不敢說所有中國女人,起碼,相當多的中國女人來美國之後,多多少少都動過這個念頭。

他答非所問地說,我覺得小躍超棒,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優良的良種啊。

他沒說出口的是,她要生混血,要麽嫁外國人,要麽偷偷生一個。不管哪種情況,她目前的婚姻怎麽維持?

念姐笑了,說,算我沒說。我差點忘了,你是咱中國人,世界上最好的種。原諒我,小關,我把你當朋友,當成無話不說的朋友,可以吧?

關磊說,當然可以。

她突然問,最近交了女朋友嗎?

他說,沒有。

她說,那你上次怎麽講得挺含糊呢?

關磊說,那天我緊張嘛。隨便說的。

她說,我那先生,張開嘴巴就胡說。小關,別看他顯年輕,他比我大好幾歲。那時候,我不太懂事,糊裏糊塗就跟了他。

關磊默默地喝飲料。他跟念姐交談那麽多次數,基本不碰雙方的家庭,不碰雙方的過去。這下念姐主動講起她先生,他不想聽又想聽。

念姐改變主意,說,算了,說這些幹什麽?小關,我們的年歲差一點,還是有共同語言的吧?

關磊點點頭。

她說,等哪一天,我們沒什麽可說,你沒法子非得聽我講過去的故事,我想,我們幹脆不要來往了。哦,剛才問你女朋友的事,其實,交個女朋友也不錯,整天跟我這個熟女在一起,你會變得老氣橫秋,真那樣,念姐我可不喜歡。

關磊馬上表態,說,我還是喜歡跟你在一起,學到很多東西。

她搭住他的手,意味深長地說,方方麵麵的東西,對吧?

他們上了高速,在丹那角出口,停在馬路邊。念姐戴上墨鏡,說,到了,帶你看一個很特別的海灘。

他們沿著上百級台階往下走,走到最底處回頭上看,台階陡峭,一眼望不見盡頭。念姐的身體貼著他,喘著粗氣說,我的媽呀,累死我了。下來容易上去難,等下可別走不動。他說,沒關係,我來背你。她摘下墨鏡,手搓著稍陷的鼻翼,說,別逞強,等下不知道誰背誰呢。

關磊激動起來。

這個海灘未設救生台,海水衝卷上來的海生植物密布。海浪洶湧,浪花撞擊散落幾處的黑色岩石,發出轟然的聲響。遊人零零落落,沒有一個下水遊泳。念姐說,我喜歡這裏,有一種野性。關磊卻很失望。他買了遊泳褲,真心想下海遊遊。他問,念姐,那我們還遊不遊?她說,遊,當然遊,我們先換衣服。

他們在氣味難聞的公共廁所換了泳衣。念姐換了三點式,露出大片的胸部和臀部。關磊的泳褲又短又緊,下體膨脹,沒辦法遮攔。念姐盯著他的下體,取笑著說,走路沒問題吧?你看,我穿得這麽年輕,今兒個豁出去了,人多的海灘真不敢獻醜。

他們手拉手,朝海水走去。關磊覺得自己的背脊發癢。他不回頭。他知道,那是別人探究的目光。

驕陽當頭,海水卻不暖和,微微發涼。海浪起伏,他們跟著浮沉。念姐說,抱住我,用力抱住我。她的胸部緊貼過來,她的手拉開他的泳褲,牢牢抓住他。他想說,念姐,不要在這兒,人家在看我們呢。她的手開始動作,說,別-說-話。

關磊閉上了嘴巴。

他們上了岸,坐在一塊突出的海岩上。一隻海鳥在附近覓食,赤紅的嘴往水裏啄一下,抬頭好奇地朝他們瞅一眼。重複多次後,念姐說,海鳥有話要說。關磊問,會說什麽?年姐說,好奇怪的一對人。關磊說,哪裏奇怪了?

念姐張開雙腿,屁股坐不穩,差點下滑,關磊緊緊抱住她。她曲起腿,將他的手臂搬到胸部,說,就這樣,真好。

他們坐著,聽任打上來的海水衝刷自己的身體。

那隻海鳥吃飽了,飛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五隻新鮮的海鳥,毛色更加鮮豔,奔跑更加歡實,不時好奇地打量他們。關磊觀察過後,也覺得好笑,說,不知道鳥們在想什麽?

念姐說,肯定是我們不太正常。

關磊想反駁,又想不出反駁什麽。

念姐說,唉,我們不正常,這世道,正常的人真不多。我開診所開了十來年,什麽樣的病人也看過,很有來頭的病人見識過。

關磊問,你的診所離好萊塢那麽近,有明星找你嗎?

她答道,當然有,以後有機會再給你講名字。有些男病人性欲太強,西醫沒法治,找我想辦法壓下去;有些人不行,西藥沒效果,找我想辦法硬起來。世界就這麽好笑,這些個有頭有臉的人,太強害人太弱更害人,為什麽不可以互相調劑呢?我是醫生,盡力而為,治愈了好幾例,打響了名聲。最近,我在想,這些人怪,讓人瞧不起,我自己呢?是不是也有些怪不太正常?那些鳥盯著我不放,或許就是轉這個念頭。

她的手伸入他的泳褲。他轉身後瞅,沒發現任何人在注意他們。他心安了。

念姐說,唉,沒事先準備好。帶一塊大毛巾就好了。

海風吹過,關磊拍打雙肩,抖落細小的沙粒。念姐靠上來,低聲說,小關,認識你以後,我變了,變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我無法不想你。我無法不想你的身體。我對你發火,我想趕你走。發完火之後,我怕得要命,怕你一去不回頭。

關磊被她的話震動。

她說,小關,我是醫生,治病救人是天職,我做得還算成功。我有病,誰來治我呢?念姐交一個忘年的朋友,難道不可以嗎?沒想到,我天天想的,是你的身體,造孽呀。我特別好奇,好奇你將來會變成什麽,想一直跟著,雖然明知不可以,你會離開,你應該離開。

關磊無法作答。

她說,你看,海水不住地奔流,海浪不息。那像我的心,開始流動了,就不肯停歇。我想,我們兩個跳進海裏,一直朝前遊,遊到精疲力盡,我摟緊你的脖子,你的力氣快用盡,我們兩個不再劃水,隨著海浪任意起伏,漂到無盡的盡頭。要不要試試?

關磊氣壯地說,試就試,我怕誰?

她說,嚇唬你的啦。倒有一件事。我有個朋友,嫁了大學的猶太教授,沒生孩子。他們在東部買了一處度假屋,兩房兩浴,設施都齊,一年自己用不到一半時間,其餘的讓朋友住。他們請了我幾次。我想,哪次我們找個機會,去那麽住上一個禮拜。有興趣嗎?

他說,有興趣,不過,出去一個禮拜,時間不好找,而且……

看到他的踟躕,念姐說,說說而已,等機會吧。

驕陽之下,一團烏雲升起,從他的心裏飄過。第一次,他有點怕念姐。

8

有一陣子沒見到甘霖,那天碰上,關磊喜出望外,兩人的話多起來。

甘霖說,我新買了一輛車,想學開車。你最近有空嗎?可不可以教教我?

關磊說,可倒是可以,不過,洛杉磯的路況複雜,很多新手請駕駛學校的人教,我就是這麽學的,我姐姐不敢教我。

甘霖說,你還有個姐姐在美國?

關磊說,是呀,洛杉磯分校的。

她說,你好幸運,有姐姐在身邊。她是學什麽的?

他答,社會學。

甘霖哦了一聲,沒再問下去。她說,我問過其他同學,他們好像不太讚成找駕校,說他們不夠耐心,脾氣不好的還罵人。

關磊說,不對,你聽到的不準確。我找的教練可耐心了,巴不得我跟他學一年,學一次收一次費呀,他不著急,是我比他急。回頭我給你找那個學校的信息,我發給你。

她高興地說,好,我去問問他們。

關磊轉身要走,甘霖說,忘記告訴你,我換手機了,號碼也換了,給你留一個吧。

他手機裏存過甘霖的號碼,是上次聚會時交換的。有幾次,他還真的撥過她的號碼,想跟她扯幾句。不知怎麽的,他覺得不應該,這麽做,對不起念姐。他擺脫不開念姐。怎麽說呢,念姐像辣人心肺的川味火鍋,辣得你渾身冒汗,舌頭發麻,你還是要說好吃過癮。念姐沒有說過他們將來會怎麽樣,他也想不出他們將來能怎麽樣。他懷有某種期待,是什麽,他說不清楚。如果他去追甘霖,甘霖答應下來,他會覺得對不起念姐。

第二天,甘霖告訴他,我打了電話,你介紹的那家駕校的態度真不錯,我定了這家,星期三上第一課堂。謝謝你噢。

關磊說,不謝不謝。等你考上執照,我可以陪你上高速,你多跑幾趟,開車就算搞定了。

她說,好,到時我找你。哦,你開什麽車?也是新的嗎?

他說,差不多吧。

說著,他掐自己的大腿。關鍵時刻偏要吹牛,毛病!念姐麵前不怕露窮,甘霖麵前露窮他著實不甘心。

念姐跟幾個朋友到加勒比海地區遊玩,要花兩個星期,然後還要跑一趟歐洲,參加一個好友女兒的婚禮。走之前,她對關磊說,等著我,不要把我忘了。

他依舊到韓家給小躍授課。念姐不在,他有些分神。小躍身體不太舒服,個子小了一圈,聲音帶嘶啞,但是,他打起精神上課,隻是不如以前那麽健談。

念姐說他們關係的不太正常,跟小躍一起,這段話總在耳邊回蕩。倒是小躍懂事,勸他先回去,說不會告訴媽媽他提前下過課。

小躍這麽虛弱這麽懂事,關磊覺得心痛,好像自己做錯了什麽。

一天回寢室,發現信箱裏有特快郵件,送件地址位於北好萊塢地區。他腦子飛快轉,想不起來最近自己網購了啥東西。他撕開包裝,裏麵躺了一份軟件碟,拿起一看,他欣喜若狂!

動漫軟件!最新推出的!值好幾萬美金!

他就地撂下書包,讓信箱敞開著,衝進自己的房間。開了門,他想起書包,急忙打開書桌,把軟件放進抽屜,小心開關了幾次才放心,然後又衝出去。

這份東西,太珍貴。不用多猜,世界上隻有念姐有心而且買得起。

他想先裝軟件,他想先給念姐發短信道謝。他一邊撥號,一邊啟動手提電腦。電腦不緊不慢,按部就班地啟動。這台破電腦,破得沒法讓人說,怎麽配得上新到的軟件?電腦得換。還有,房門鑰匙也要換,等室友回來就跟他商量,他願意出錢重新配。

短信發出。不到五分鍾,念姐回複:不客氣。小躍挑的,我負責買單而已。你有天賦,需要一個繼續發揮天賦的工具。如果你的電腦要升級,你自己買喲:-)

幾秒鍾後,她補了一句:進入你的幻想世界,別忘記你在現實世界的朋友喲:-)

關磊用自己的積蓄買了一台強大的蘋果電腦。他一連兩天翹課,沉溺於動漫之中。他轉出了好多新點子,小躍在其中。這個小男孩,神,萌!有了這份軟件,隻要肯花時間,每一個點子都要打造成完成品!

他很想與姐姐分享,到底沒說。換電腦說得過去,裝那麽貴的軟件說不過去。

萬萬想不到,這個姐姐給他,給他們家無預警地丟了一顆重磅炸彈!

姐姐不跟家人商量,自管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學期,說是讀不下去,要回國找工作,在職場衝電,視狀態恢複情況,再決定要不要重返校園。任憑關磊怎麽問,她決意要走。爸媽聽到,深感震驚,用盡世上全部的理由勸說,她不聽。

姐姐寬慰他們說,不要那麽緊張。在美國讀大學,中途休學的人多了去,再說,誰說人生就是讀書一條路?

姐姐的休學申請被批準,她訂了單程機票,收拾行囊,說走就走。

關磊到洛杉磯國際機場送行。除了他,還有姐姐幾個好友,缺席的,是李波--該是她前男友。她的好友們看得開,說,我們早晚都會回國。你給我們開路,等你發了,我們投奔你,給你端茶燒水。

氣氛熱烈,姐姐的臉蛋微紅,眼睛透亮,看來,她對未來很有信心。關磊覺得,姐姐此去,回來的機會很小。

好友問姐姐,工作是不是落實了?

姐姐搖頭。

關磊想說,要不去韓先生那邊問問?他不說。拿了念姐的貴重禮物,他心裏又覺得對不起韓先生。

姐姐在老家休息了幾天,然後去了一座北方沿海城市,去那裏拜訪韓先生。她簡單匯報說,韓先生很熱情。

此後,姐姐的信息不多,家裏的微信群,她成了堅定的潛水員,或者,幹脆不入群。

聽到下一個有關姐姐的重大新聞,來源不是姐姐本人,不是爸媽,而是念姐。

事後追想,一切皆有伏筆。

他自己忙,忙到向念姐請假,兩個星期不能教小躍,不能與念姐親熱。兩項他都想,可惜身不由己。以往,他來不了,念姐一般會打短信,問候問候。這次她不找他。他覺得有點奇怪,但僅此而已。

那天他正上課,他收到念姐的短信,要他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立刻給她打電話。他坐在梯形教室的最後排,靠出口。教授背著學生,用電子筆在投影上麵勾劃。他立刻收拾書包,對左右抱歉地笑笑,說,有急事,得先走。

出了教室,他疾步走入門前的草坪。草坪小,周圍沒有坐椅。他走到中央,屈腿坐下。聽念姐發短信的口氣,某件大事發生了。什麽大事呢?

一撥通,念姐怒氣衝衝,說,你們家盡出些什麽人?怎麽一個個這麽惡心?

他一陣發懵。這是哪兒跟哪兒?

念姐接著罵,現在的中國女孩怎麽了?還要不要臉?還有沒有做人的底線?

他讓她罵,以為她的怒火衝著某個別人,她想罵人,想找個聽眾,他願意奉陪。這下罵到家人,他不由得警覺,而且,維護家庭的榮耀是每個正常人本能的反應。他說,念姐,念姐,我聽不懂,我家裏怎麽……

她粗暴地打斷他,吼道,不要給我裝,你們家都一樣。你敢問我,問錯了對象。你應該問你那個姐姐,那個不要臉的姐姐!

姐姐怎麽了?怎麽招惹到念姐啦?莫不是……?

念姐說,我不跟你多廢話。你聽好了,別惹我發毛。你的姐敢破壞我的家庭,膽子不小哇,不過,我警告你們,我不是那麽好惹的,走著瞧,後果會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通話結束--準確地說,念姐掛掉了電話。他坐在草坪上,坐了很久。姐姐做了什麽,他猜得出來。這已經算爆炸新聞。這邊,他自己與念姐不清不楚的關係,兩件加起來,爆炸當量該如何計算?

姐姐的事會是什麽結局,暫時不知道,結局好不了,他可以預測到。他自己呢?家教的工作丟了,與念姐的一段情斷了,這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結局。

他年輕,年輕的心倍感重壓,接近窒息。

念姐那邊斷了音訊。姐姐那邊幾乎斷了音訊。他不能問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丟了家教的工作,不過才一個星期,感覺上,超過一年。那些人和事,一下變得如此遙遠。

過了兩個禮拜,幾個同學聚會,說著說著,一個同學提議,到Arcadia商場去吃小籠包,提議出來,響應熱烈。關磊不想去。他想吃小籠包,他不想去那家商場,那裏離一個地方太近--離念姐家太近。他是兩輛車的司機之一,他推辭不去,說,誰幫我開,我在這邊等,到時還給我。他的話才講完,兩個男生圍上來,一個拉一個推,硬把他架到停車場。

商場裏麵人氣興旺,華人麵孔占據多數。那家小籠包店藏在商場的一個角落,位置偏,一位難求,願意等的人奇多。領了等位的號碼,得知大約要等一個小時,一夥人自由組合幾個小分隊,向四方分散。關磊是唯一留在原地的人,他說,我不想動,兜裏也沒錢,不逛了,我就在附近坐坐。

他坐的椅子,正對著一家小小的鞋店,透過玻璃窗,隻見擺設男女鞋的架子各占一邊,中間立了一座深褐色的櫃台。店裏麵有幾個散客,都是女性。關磊無聊地打開手機,指頭在上麵劃來劃去,實在找不到有趣的內容。

一位女性走進鞋店。她帶了一頂草編的帽子,身穿長及腳踝的白色連衣裙。她的背影如此熟悉。她,就是念姐。她的脊背顯得尖瘦,身體給人幹巴的感覺。

她站在女鞋架前,對著迎上來的銷售員比劃著什麽。銷售員消失到內間。不一會兒,銷售員的雙手一上一下托了兩隻盒子。念姐坐下來,開始試穿。她的臉衝著外麵,隨時可能發現關磊。關磊埋下頭,打開手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

他的心在跳,他的臉在燒。

等他抬起頭,發現念姐已經離開鞋店,手提著購物袋,不緊不慢地朝中心端走去。他竄起身,眼睛緊緊跟隨。她的步履,可以說淡定,可以說淡漠,可以說無助。她的裙子稍顯透明,依稀看得見下麵的內衣褲。那些微妙衣物包裹的身體,曾經帶給他多少歡樂!

他站在步道中央,擋了別人的路。有的人繞開,繼續前行;有的人繞開,再回頭給他恨不得咬他一口的臉色。

念姐正在脫離他的視線,漸漸變得遙不可及。

他不會再到Arcadia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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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billibit 回複 悄悄話 為什麽都是上海人?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這倆孩子,真不讓父母省心呀。吳氏style,最後要猜,他姐和韓先生到底咋了,當了小三?上位當了韓太?
weewee32 回複 悄悄話 不錯,有一定吸引力,繼續努力!俺就住在Arcadia,20年前的老留。
njwgh1 回複 悄悄話
笑忘書 回複 悄悄話 一氣嗬成,謝謝。但就真實的現實寫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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