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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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琢磨不透的臧海凝

(2017-04-10 10:59:48) 下一個

第二天下午,我去豬號打算把昨天在秀蓮那兒聽來的“新聞”傳達給宮蘋,連帶著發泄一下對長舌婦們無是生非毛病的憤怒。還沒到進到屋裏,就聽見臧海凝抑揚頓挫的聲音。

近來,臧海凝是豬號女生宿舍的常客,我在這兒碰見他好幾次了。屋裏,宮蘋、傅紅珠和劉蘭香在出神地聽臧海凝講故事。我順屁股坐在炕頭,臧海凝像沒看見我一樣沒有片刻停頓地講下去,宮蘋、紅珠和蘭香被他牢牢地吸引著連招呼也顧不上打。故事情節層層迭迭,人物事件交叉縱橫,那麽複雜,那麽令人不可思議。很快地,我也被基度山伯爵布下天羅地網報恩複仇的故事吸引住了。

一直到四點半鍾,食堂開飯了。

臧海凝賣關子似的打住,“要知道伯爵先生如何懲治檢察官維爾福,且聽下回分解。”

蘭香趕緊說:“臧海凝,你在這兒等著,我們把飯打回來,你接著往下講。”

蘭香是個一聽起故事就沒命的人,她自己也特愛給我們講故事,而且信誓旦旦都是她自己的“親身經曆”。她說,黃皮子會拿人(這裏的人管黃鼠狼叫黃皮子),她親眼看見過黃皮子在人家窗戶外邊搖搖擺擺,捉弄屋裏的人跳舞。黃皮子搖,人就跳;黃皮子停,人也停,說得是有鼻子有眼兒的。她還說,狐仙兒(成了精的狐狸)會學人說話,口氣聲音跟人一模一樣。

她講的最瘮人的一件事是在她調到二十一連以前發生的。一天半夜醒來,她看見同隊的一個女人站在她蚊帳外麵數她的蚊帳格子。她趕緊抖了一下蚊帳,那女人歎了口氣,轉身走了,第二天聽說那個女人半夜死了。蘭香說,如果那女人在天亮之前能把她的蚊帳格子全部數完,她的蚊帳就會自動打開,那個女人就會把她弄死做替身,她說想起來就後怕。我們都不信,說根本不可能的事兒。蘭香發誓賭咒地保證,她要是說了半句瞎話就讓狐仙兒把她給撕爛了喂黃皮子。說是不相信,可打那以後,每次我要是半夜醒了,都會先抖一下蚊帳,然後才睜開眼睛。

臧海凝堅持說:“今天講不完,這故事太長,得慢慢道來。”

蘭香祈求:“那你明天下工回來可一定得來接著講啊。”

臧海凝最享受別人央求他。

紅珠也說:“我叫彩雲她們也來聽。”

我對紅珠說,口氣中夾著老大的遺憾,“不行,這幾天我和彩雲打夜班兒拉沙子。”然後,轉過去央求地對臧海凝說,“要不然你明天再這時候來吧?我跟彩雲一塊兒來。”

臧海凝說:“今兒晚上我不打夜班了,明兒白天上工。”

“那等小麗、彩雲她們打完夜班兒了,你再來接著講吧。”宮蘋真是個大善人。

蘭香不幹了,“那得啥時候啦?不行不行。”

臧海凝頗為得意,寬宏大量地說:“你們自己商量吧。”

我和臧海凝一起走出豬號。

我用商量的口吻說:“終於有探親假了。我和宮蘋還有小辣椒說好了一塊兒走,她們回北京過春節,我上幹校。小辣椒說陳勇也跟我們一塊兒走,你也跟我們一塊兒吧,咱們這幾個同學一塊兒來一塊兒去,怎麽樣?”

我期待著臧海凝的回答,眼前的他,傲慢的目光裏多了一層沉穩。這兩年裏,他的身體躥了最後一躥,躍到中等偏高,幼時可愛的圓臉變得棱角分明,兩片嘴唇薄厚適中。唯一的缺陷是他那造型精美的鼻子還沒達到頂峰就開始向下,導致了兩個鼻孔略微的上翻。不知不覺中,臧海凝已經從以前的翩翩少年長成了個英俊灑脫的男子漢。

臧海凝說:“計劃沒有變化快。我本來是想回北京過春節來著,可是指導員兒叫我跟‘老大’一塊兒帶隊上山伐木,得趕在大雪封山之前。過幾天就得走,等開春兒才能回來。”

“真不湊巧。”我好泄氣。

“回北京別忘了替我在咱胡同口那個小飯館兒吃兩根兒油條,加上倆糖油餅兒。我想念的還有驢打滾兒、艾窩窩、奶油炸糕、薩其瑪。哦,對了,還有豌豆黃……北京好吃的東西真是數不勝數!”臧海凝忘了平時的矜持,回到童年般地歡笑著、悉數著。

我又在他眼睛裏看到了學生時代的奕奕神采,連連點頭,笑嘻嘻地搶著補充:“別忘了蜜麻花兒、焦圈兒什麽的。這會兒冬天了,北京還有冰糖葫蘆、凍柿子、烤白薯呐。”

“哎喲,饞死我了。要是不上山就好了,也能回北京享享口福了。”

雪在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我問:“今年上山咱們連去多少人?怎麽沒叫司馬跟‘老大’一塊兒去,往年不都是他倆?”

臧海凝道:“司馬他媽得病了,指導員叫他回家照顧一下。”

“你爸沒事兒了吧?聽說這批發展的團員裏有你。”

“嗯,老爺子是沒事兒了,回北京養著呢,也恢複組織生活了。”

我替他感到欣慰,“你出頭了。咱們這些同學裏頭,就等你‘來日方長顯身手’啦。入了團,再入黨,你就能撈個排長什麽的幹幹了。”

臧海凝嘴上沒說話,心裏的誌得意滿已然躍上麵孔。我看得出他已經在憧憬自己的未來了:入團、入黨,當排長,升指導員……像是忽然意識到得意形於色的不妥,他迅速找回了剛剛失去的矜持,“團裏叫咱們連出個衛生員兒,周玫也跟我們一塊兒去,是她自己要求的。”

我忽然輕率地說:“女的要能上山,那我也要求上山伐木。”

“人家是衛生員兒,你去算什麽?”

我不服氣,“我怎麽啦?我也能跟你們男生一塊兒伐木。”

臧海凝斜了我一眼,“沒你這樣的,還想把人給拴在褲腰帶兒上呀?”

我莫名其妙,問:“你什麽意思?”

像被捅了肺管子似的,臧海凝突然激動起來,“我對你夠耐心的了,沒你這樣兒的,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我放什麽火啦?不許你什麽啦?”看著剛才那張英俊的臉突然變得像一塊鐵板,我更糊塗了。

“甭跟我這兒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我都心知肚明!”臧海凝的潛台詞顯然是“少跟我玩這套”!眼光灼灼地瞥了我一眼,像那年在頤和園一樣,撇開我,快步向男生宿舍走去。

我迅速地向周圍掃了一眼,幸好沒人,我的窘態沒人看到。

好也是他,不好也是他,臧海凝是個我無法解開的謎。沒緣沒故地,說火就火說崩就崩。就好像一見到他,一根無形的導火索就朝我伸過來,而我非但不躲閃不繞開,還總是稀裏糊塗地充當玩火者。忘記了去食堂打飯,我一個人在外麵低著頭漫無目的地溜達,時不時沮喪地踢一腳地上的積雪。邁出的腳還沒落地,忽然想到:啊!他肯定是聽說關於我和司馬的謠言了!跺了跺腳上的雪,我又糊塗了:那跟我要上山有什麽關係?愣了一下,忽然如同有人拉了一下燈繩,腦袋裏一亮:哼,好像他是塊香餑餑,誰都愛跟他黏糊似的。

我轉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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