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渥斯,1904年11月
作者:弗吉尼亞·伍爾芙(英 1882 - 1941年)
【豪渥斯是勃朗特家族的故居。弗吉尼亞·伍爾芙拜訪豪渥斯是她被接受出版的第一個作品(這是她的作品第二次出現在印刷品中)。這篇沒有署名的文章於1904年12月21日首次發表在“衛報”。】
我不曉得朝聖者祭拜著名人士是不是應該被指責為感傷有餘。坐在自己的書房裏閱讀卡萊爾固然比在切爾西的隔音室裏辨認他的手稿愜意得多。除非在腓特烈大帝住所很快就要被關閉的情況下,我偏愛對腓特烈大帝進行書麵研究,而不去買入場卷。好奇心是合理的隻有當一位偉大的作家其住所和周邊環境能增添我們對他所著的書籍的理解。這就是我所能給予你的有關朝聖夏洛蒂·勃朗特的家鄉、故居及她們姊妹的理由。
蓋斯凱爾夫人所著的《夏洛特•勃朗特傳》給人的印象是豪渥斯和勃朗特在某種程度上是個不可分割的混合。豪渥斯表達了勃朗特;勃朗特表達了豪渥斯,猶如蝸牛與其殼那樣相輔相成。環境對人的心靈能產生多麽巨大的影響,這不是我該問的,至少從表麵上看來,影響是巨大的。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如果這座著名的牧師宅屋所處地點是倫敦的貧民窟——懷特查佩爾的窩點與孤獨的約克郡曠野大相近庭——那麽結果也會是不同的。且慢,我這是在否定自己訪問豪渥斯的唯一借口哦。不管合理與否,最近訪問約克郡的要點之一便是要考察豪渥斯。安排就緒,我們決定利用第一天進行我們的考察。一場名副其實的北方暴風雪一直在掃蕩豪渥斯的荒野。等待天氣晴好是對豪渥斯的褻瀆,亦是懦弱。因為我知道,太陽很少照耀勃朗特家庭。如果選擇一個晴朗的日子,因為已經知道五十年前的豪渥斯沒有多少好天氣這一事實,我們就得為了自己的舒適而抹掉一半心目中豪渥斯的陰影。不過,看看豪渥斯會對天氣晴好的瑟會產生什麽印象倒是很有意思。我們經過了一片令人怡神的土地,好比一個巨大的婚禮蛋糕,蛋糕上的奶油稍有起伏;權且這麽說吧:地球是立於處女雪中的新娘。
我們經過了《夏洛特•勃朗特傳》中常常提到基斯利。這是距離豪渥斯四英裏的大城市,夏洛蒂曾步行去那裏做重要的購物,比如說,也許她的婚紗禮服,還有我們在勃朗特博物館玻璃櫃裏看到的薄薄小靴子。這裏仍舊是個典型的北方製造工業城市,堅硬而堅定,滿滿的生意喧囂,對我們這些前來懷舊的旅行者視而不見。我們的注意力則聚集在想象夏洛蒂披著輕薄鬥篷那單薄的身影沿著街道小巷行走,時不時地被魯莽匆忙的路人推向街邊的路溝,仿佛回到那個時代的基斯利,如此聊以自慰。接近豪渥斯時,我們的興奮中竟好似含了些許痛苦的懸念,仿佛將與長久分離的朋友重逢,生怕他們在分別期間發生了變化。這是因為在書和圖片中看到的豪渥斯的形象早已刻骨銘心。不知何時我們進入了山穀,兩邊村莊爬坡而上。這時,我們看到了山頂俯瞰其教區的教堂和那著名的長方形塔。它標誌著我們要敬拜的神社。
也許是受某種感傷的想象影響,我倒覺得,豪渥斯並不是一個使人抑鬱的地方,它更糟糕之處在於毫無美感而言——乏味、平庸。這裏的房屋始建於十九世紀初。用黃褐色石頭建造的房舍一步一步沿著相互分離的梯線距離相隔不等地散開去,使得城市在景觀上並不緊湊。一長串房屋直延伸到荒野邊緣,然後圍著教堂和牧師住宅與一些小樹叢聚集在一起。到達頂部,勃朗特粉絲的興奮點會驟然沸騰。教堂、牧師住宅、勃朗特博物館、夏洛蒂曾任教的學校以及勃蘭威爾(勃朗特家唯一的男孩。譯者)喝酒的公牛酒店一應近在咫尺。博物館自然是收藏簡單和無生命的物品之地,人類真應該盡力擺脫這些陵墓。無奈,選擇往往僅限於保存或毀滅之間,所以我們還是得感謝這些遺物得以保留下來。這裏有許多簽名信件,鉛筆畫等等。但最令人感動的,使目光完全不顧恭敬地凝視的是死者的遺物。照理說,這些物品的天然命運本應是在穿它的人去世之前就損壞了,但是因為它們,雖微不足道卻幸存下來,夏洛蒂·勃朗特就活了,活得使人忘記了她是個偉大的作家。她的鞋履和輕薄的裙衫比主人長壽。另一個使人激動的遺物是埃米莉的小橡木凳子。埃米莉曾帶著它在孤寂的荒野裏遊蕩,她坐在荒野中,即便不寫什麽,也會,就像人們說的那樣,沉思有什麽比寫作更好的事情可做。
教堂,自然是保存了塔的一部分,勃朗特時代後有過翻新;但是那片引人注目的墓地依然如舊。舊版的《夏洛特•勃朗特傳》在其標題頁上有一張小畫直指書的主旨。墳塋主宰這裏的一切。墓碑比比皆是,你行走在刻著死人姓名的通道上。墳墓肅然地侵入牧師住宅的花園,而這花園本是死者中間的一片小小的生命的綠洲。這決不是藝術家的誇張,因為我們看到的確是如此:高而挺直的墓碑似乎突然衝著你拔地而起,猶如沉默的士兵。事實上,在這裏,墓碑可謂見縫插針,毫無按序排列而言。從前,從牧師住宅門口到墓地有一條暢通無阻的石板路。可是花園變成了墓地,為了隔離陰間與陽世,勃朗特的繼承者種植了樹籬和高大的樹木,於是花園和墓地就完全隔開了。住宅本身與夏洛蒂時代一模一樣,隻是添了個新翼,但很容易對其視而不見,這樣你看到的便是正方盒狀的牧師住宅。作為建築材料的醜陋的黃褐色石頭是從房後的沼澤地采來的。夏洛蒂在那裏生活並逝去。當然,室內變化很多,盡管如此,並不模糊其房間本身的原始形狀。維多利亞時代中期建築風格毫無特色——哪怕是天才的住所——唯一能喚起好奇心的房間是過去的廚房,現在被用作接待室。三位女才子在構思各自的小說時曾徘徊於此。另外還有一處使人頗為傷感的角落,這便是樓梯旁邊的長方形空間。這就是眾所周知的艾米莉大戰鬥牛犬之地。她把愛犬趕到這個角落痛打了一頓。除此之外,這是個與那個時代其他牧師住宅一樣簡樸的住所。承蒙現任主人的誠意,我們得以參觀室內。若我是他,免不了經常會有驅除三位著名的鬼魂的衝動。
最後:在這座教堂,夏洛蒂做禮拜、結婚並葬於此——她的生活圈小之又小。雖有著多變遷,但那些刻著子女和父母名字和出生及死亡日期的墓碑仍舊一目了然。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死去:母親瑪麗亞,大女兒瑪麗亞,伊麗莎白,勃蘭威爾,艾米莉,安妮,夏洛蒂,最後一個才是老父親。他比他們活得都長。艾米莉隻有三十歲,夏洛蒂三十九歲。她們的碑文來自《聖經》:“死的毒鉤就是罪,罪的權勢就是律法。感謝上帝,使我們借著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得勝。”此碑文由來有因,但無論生活多麽嚴酷,艾米莉和夏洛蒂是勝者。
勃朗特姐妹真是傳奇,生活範圍那麽小,作品卻充滿激情和張力,尤其是二妹的,還記得她詩也寫得很好,有一句“冬日寄哀思於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