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中旬北大荒的天氣奇冷,司馬和其他兩個參加高考的人從農場管理局考場回到生產隊已經是下午時分。天上雪雲在快速地集結,會計和出納辦公室裏早早地開了燈,我跟會計、統計和倉庫保管員東拉西扯地聊天。
司馬帶著一身寒氣跨進辦公室,幾個人都急切地問:“回來啦?考得咋樣?”
“糊了,焦了,傻眼兒了唄。”司馬端著肩膀、搓著手、如釋重負地說。
看著他那笑逐顏開的模樣,我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能應付自如。”
“還好。”司馬點著頭說,“比我預料的順利。”
“他們倆呢?沒怯場吧?”倉庫保管員問。
“還好。”
“你們仨保管都能行、都能行。”統計讚許地說。
“不是說了,這次高招要堅決杜絕走後門現象,肯定有希望!”我信心百倍地說。
會計說:“說是那麽說,做起來可不那麽容易,這年頭,隻要有香的有甜的就有走後門兒的。”
我不滿地說:“去去去,別跟這兒吹涼風兒。‘四人幫’打倒了,世道變了,就是走後門,也得有相當的考分兒才行,那就得將分兒比分兒了。”
統計也說:“好不容易碰上這麽個好事兒,別掃人興。”
會計不吭氣了。
“我還有點兒事兒,先走了。”司馬轉身往外走。
我跟著司馬走到過道裏。
司馬囑咐說:“我上老錢那兒,跟他打個招呼,省得他惦著。剛才碰上‘老大’了,說叫咱們倆晚上上他那兒吃飯去。”
我滿心歡喜地答應:“知道了。”
那天晚上,老刁和司馬都喝得酩酊大醉。老刁話多起來,語無倫次,話裏夾著髒字。司馬流了好多好多眼淚,哭訴著,說了好多對老刁、潘姐和我感謝的話,也表達了他對二十一隊感情的深厚,好像他已經接到了入學通知書,第二天就要離開生產隊似的。我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麵,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對付。潘姐一邊說他們喝多了一邊還不住地給他們勸酒,我不安地問潘姐為什麽喝多了還叫他們喝。
潘姐說:“這一陣子司馬為了考試精神壓力太大了,今兒晚上讓‘老大’陪他多喝點兒,好好放鬆放鬆。”
老錢托場部的熟人到農場管理局打聽消息,回來說建江農場老三屆高中生考得都不錯。
在等待入學通知書的日子裏,我比司馬還著急。我問司馬,他怎麽好像不著急似的。司馬胸有成竹地說,著急有什麽用,盯著的鍋不開。潘姐笑我是皇上不急太監急。是啊,我能不急嗎?我實在是非常非常非常希望司馬能考上大學,因為我一直覺得司馬是個極其聰明的人,我急於證實這一點。有個聰明的男朋友是我無比的驕傲,並且,以他的聰明和勤奮,前途無量是不容置疑的。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又非常非常非常害怕他考上大學。我不能想象身邊沒有司馬,可以說,從到北大荒第一天起,司馬便成了我的兄長、我的保護神。盡管他很忙,盡管他很粗心,盡管他經常會把我忘了,但除了父母,他比任何人都愛我、了解我、念著我、護著我。沒有司馬在我左右,我的生活將會變得怎樣得不堪忍受啊?然而,我最大的擔心卻是:一旦考上大學,司馬將要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一個我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
上過大學的人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是像爸爸媽媽那樣舉止文雅、談吐不凡的人,那樣有學識、有水平、有思想、有見地、有能力的人。我從小對爸爸媽媽的世界就有一種仰而望之的敬慕,上了大學,司馬就加入真正的知識分子行列了,就與我這種沒有知識的知識青年有天壤之別了。甚至,他的離去意味著命運將把我們推上不同的生活軌道。今後不同的社會層次與不同的生活經曆,將覆蓋我們過去共同的生活軌跡。這也意味著,我很有可能失去他。如果我失去了他,我將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可是,如果他這次考不上大學,那就意味著我們真的是很有可能在這裏紮根了。真的紮根?在這兒紮根?我不敢往下想了。我每日焦躁不安,想盡快知道命運的判決,卻又害怕麵對那兩個同樣可怕的結果。終於熬過了兩個月冗長的時光,司馬接到哈工大機械專業的入學通知書,隊裏的另外兩個考生也接到了各自的入學通知書。
我興奮地把司馬入學通知書反複地看呀看呀,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又是不安。二十一隊的人們也像村裏出了狀元一樣興高采烈,看見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問,司馬啥時候走啊?不管我到哪兒——在宿舍、在食堂打飯、在隊部上工、在井台打水——都能感覺到目光的注視與追蹤,他們在議論我,議論司馬上學以後會不會把我甩了。
我也不止一次依偎在司馬的胸前流著淚問:“上學了,你還會記得你的鄉下姑娘嗎?”司馬總是不容置疑地回答:“我怎麽可能忘了你?沒有你,我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了。”我相信司馬說的是真心話,但還是會敲打他說:“一個人心虛的時候才會把話說得這麽極端。那以後怎麽辦?咱們做牛郎織女呀?”“先別考慮太多。時間會決定一切的。”他老是愛這麽說。
三月初,司馬上學的準備一切就緒。臨走的前一天早上上工前,我把給他洗幹淨和縫補好的衣服,連同他的拆洗一新的兵團戰士黃棉襖送到他的宿舍。他把那堆衣服放進他十年前下鄉時帶來的空蕩蕩的木箱裏,說:
“你看看你,我的事你幫我幹了,那我今天沒事兒了。”
“怎麽沒事兒?”我說,“光是上各家各戶去道別也得花你一天工夫。”
“這會兒大家就都上工去了,下晚兒再去告別不遲。”
“隨你,待會兒我上場部領工資。明兒你走,正好兜裏有錢買火車票。”
我說著往門外走,他一把拉住我,將我摟住,滿眼的柔情蜜意,直把我看得心神蕩漾。這人,好起來,比好還好。他溫柔地吻著我的嘴唇,手向我的衣服裏麵伸去。
我不好意思地推開他的手,說:“大白天兒的,你別來勁兒。”
他拉住我的手不放,“咋啦?青天白日的我就不能愛你啦?非得是黑燈瞎火的才行?”
“我怕有人回宿舍看見,我快去快回。哦,差點兒忘了,剛才看見老孫了,說叫晚上去他家吃飯,為你餞行。他囑咐了,別人家叫,你一律不許去。連長和他媳婦兒、潘姐、“老大”他們也過來,都說好了,你別一跟人聊天就忘了,啊。”
“那你親我一下,我就放你走。”他還拉著我的手不放。
我開心地笑著,舔了一下嘴唇,然後,濕濕地在他嘴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看著他滿心歡喜的樣子,我說:“我有一個特大的秘密,你走之前,我得讓你知道。”
不料他大驚失色,滿臉驚慌失措地朝我腹部瞥了一眼。
“傻瓜,不是的。”我安慰他,“有件事,好幾年前就想告訴你,可是一直不能說,今天晚上可以了,你明天就走了。”
“嚇我一大跳。”他又把我往他懷裏拉,“什麽秘密?不告訴我不讓你走。”
我在他懷抱裏扭動著身體,說:“真的,得等到你馬上就走了才能告訴你。”
“那你告我是關於什麽的。”他耍小兒科伎倆。
“現在不行,真的不行,保證晚上告訴你。”我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
憋了好幾年不能向任何人吐露的我跟錢薇沾親帶故的秘密終於可以跟別人說了。雖然,話隻開了個頭,但心理上的壓力已經減去一半兒。
到了連部,聽說老錢要去油廠拉豆餅。去油廠正好路過場部,我便搭了他的馬車。路上,我回想著司馬的溫情脈脈,心裏泛著甜美的漣漪,可轉念想到他明天就走了,陣陣惆悵又排山倒海擋不住地湧上心頭。
從場部回來,我到處找司馬,好把工資發給他。這才得知,司馬閑得難受,見潘姐她們班跟蹦蹦車去拉煤,就跟去了。
拉煤一般是早上走,開中飯的時候就差不多回來了。通常,我打了飯回宿舍吃,今天為了等司馬,我端著飯盒來到連部,從這裏可以直接看見蹦蹦車回來,文書陳曉辰正坐在辦公桌邊吃飯。
“拉煤的怎麽還不回來?”我說著,在辦公桌另一側坐下,“這司馬,真是的。明天就走了,還那麽無事忙。”抱怨著,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窗外的戰備公路,期望立刻聽到蹦蹦車“突突”的馬達聲。
曉辰說:“等我的手續辦好了,我一分鍾也不耽誤,打起背包就回家。而且我已經想好了,走的時候,我一定頭也不回。”
這兩天他特別興奮,又異常焦急。他母親提前退休了,為的是讓他接班回上海,請調報告已經從上海寄出來了。
電話鈴響了,曉辰拿起電話聽筒。
我繼續盯著窗外,仔細地傾聽路上有沒有傳來蹦蹦車的馬達聲,努力地看路上有沒有蹦蹦車揚起的塵土,嘴裏嚼著熱騰騰的白饅頭,卻吃不出往常剛出鍋的饅頭特有的甜滋滋的味道。忽然意識到接電話的曉辰一直沒動靜,我回頭看他是否還在聽電話,隻見電話筒還貼在耳邊,但他目瞪口呆,臉色煞白。
“出什麽事了?”我驚訝地問。
他的目光穿過我,射向窗外。
我焦急地等待著,等他說話,哪怕是對電話裏說。
終於,他對著話筒說:“知道了。我馬上去找指導員報告情況。”
他遲鈍地站起身,手裏的聽筒放了好幾次才在電話機上就位,他的眼睛盯著我背後不知什麽地方,說:“司馬出事了。”
我的頭“轟”得炸了:是江邊可惡的煤山塌方了!
那天早上,我們隊的蹦蹦車到達江邊煤山的時候,另外一個隊的蹦蹦車已經在裝車了。突然,該死的煤山塌方了,司馬、潘姐和另一個知青被壓在煤洞裏麵。兩個隊的人一齊奮力搶救,潘姐和那個知青得以死裏逃生。可那一天,閻王爺的手無情地指向了司馬。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驚呆了!神誌清醒著卻全不知所以然:沒有悲慟、沒有眼淚,也沒有驚惶和求助,隻有一個空空的、呆呆的念頭像電風扇那樣無聲地、不停地在腦袋裏旋轉:他走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夜裏,躺在炕上,腦子裏翻來覆去地就是一個不解:他怎麽走了呢?我實在難以捋清思緒,司馬怎麽連聲招呼也沒打,連句再見也沒說,就……走了?不行,得去找他,把他找回來,他還得去大學報到呢,哪能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走了?不但沒跟我辭行,也沒跟連裏的那麽多人道別。
蒙矓之中,我看見司馬就站在我的蚊帳外麵,立刻就想起蘭香講過的女人數她蚊帳格子的事情,我對自己說,司馬在數我的蚊帳格子,千萬別動。我不動,他就能回來了。可不知怎的,這麽一想,心裏反倒緊張起來。心裏一緊張,全身的肌肉就繃得緊緊的,不爭氣的腿無端地動了一下,碰到蚊帳。格子亂了,司馬轉身走了。
不能讓他走,我趕緊從炕上爬起來,胡亂穿上衣服,衝出宿舍。
司馬不見了。
無邊的夜像睡不醒的噩夢裏的夜那麽黑暗,那麽怪異,那麽沉重。忽而似乎目標明確,忽而又茫然無措;一會兒覺得是去找司馬,一會兒又覺得被司馬的手牽引著魂魄。深一腳淺一腳,走到一個水利溝,下了溝,又上溝,走到一片水邊。也許司馬在水那邊。這個信念給我希望,我向水裏蹚去,慢慢地小心地一步一探,量著水的深淺。水沒過腳麵、沒過小腿肚、沒過膝蓋,再往前探一探,腳已踩不著底,看來得遊泳過去,我打定主意。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很多人在叫,不,不是叫,是喊,是聲嘶力竭的呼喊。我轉過身,晃動的水差一點兒使我失去平衡。片刻工夫,好幾隻手電筒的光束在我身上臉上聚焦。我茫然地看著如獲至寶般激動地向我靠近的人們,認出跑在最前麵的是潘姐。
潘姐氣喘籲籲地責怪我:“哎呀媽呀,我的姑奶奶,你咋自個兒跑水泡子來了?”
我想解釋是來找司馬的,又想說是司馬把我領來的,可張了張嘴,舌僵語塞。
潘姐連拖帶拽把我弄出水泡子,大夥兒前呼後擁地將我帶回宿舍。
我能看見周圍發現的事情,聽見周圍的人說的話,可一切都與我無幹。我成了一具隻會行走的僵屍,不哭、不笑、不說話、不幹活,想不起吃飯睡覺,記不起梳頭洗臉,聽憑宿舍裏姐妹們的指揮:
“江瑞麗,來,洗把臉。”
“江瑞麗,來,吃飯了。”
“江瑞麗,來,喝點兒水。”
“江瑞麗,走,咱倆上廁所去。”
……
與此同時,陪伴我的是一幅幅刻骨銘心的畫麵:生產隊追悼會台上那張放大了鑲著黑框的照片上,司馬睜開眼睛在微笑,追悼會上黑壓壓的頭頂在垂頭默哀,司馬的父母親痛不欲生,老錢的麵孔因悲傷而扭曲;老刁卷煙時的雙手在顫抖,我的兵團戰士棉衣肩頭留下潘姐的淚痕,墓地裏插著寫有“司馬建平”的木牌……這些畫麵在我的腦海裏都像被散不開去的陰霾遮蓋著一樣模糊不清,這些畫麵像攪拌機毫不留情的葉片,把我的心攪得粉碎。
從墓地回到生產隊,潘姐拉著我的手,把我領到秀蓮家。小昱靜靜地睡在炕裏,我木然地坐在炕沿上,腦袋還是縈繞著那個空空的、呆呆的念頭:他走了,都是我不好。秀蓮坐在我身邊,撫摸著我的肩膀;老孫一聲接一聲地長歎想不到,想不到。
小昊咚咚地從門外跑進來,叫了一聲“江姨”,向我撲來。一瞬間,小昊輕柔的小手像一道閃電擊穿了我麻木的心靈,喚醒了我潛伏的記憶。我一把將小昊摟住,失聲哀號,“都是我不好。”數日來的壓抑與悲痛終於如山洪暴發。
秀蓮流著淚,顧不得去抱被我的哭聲驚醒了的寶寶小昱,輕輕地拍著我的後背,連連說:“好了好了,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好了。”
潘姐也淚如雨下,她把我和小昊一起緊緊抱住,她的臉貼著我的臉,又哭又笑地說:“嚇死我了,你。”潘姐的淚水和我的淚水流在一起,分不出彼此。
哭了個夠,哭了個痛快,我從秀蓮那兒出來,直奔錢薇家。
從不流淚的錢薇哭著說:“司馬好不容易熬出頭來了,我真懷疑上帝是個什麽貨色,偏偏在這個時候把他招去!”
我茫然地說:“也許,上帝太老了,需要有年輕的生命包圍他,給他活力。”
錢薇說:“就是老糊塗了,也不能如此不公!我恨上帝,我太恨他了。”她的聲音虛弱得我幾乎聽不見。
“不,都怪我。那天他沒事兒,我應該拉他跟我一塊兒去場部的。”說著,我以為已經流幹的眼淚又止不住奪眶而出。
我真的覺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司馬是被我殺死的,是我在無意中將我和司馬這兩股被命運之手盤在一起的火光給撚滅了。我不恨上帝,我恨我自己。
生活中沒有了司馬。我們曾經山盟海誓永遠相愛,我們曾經熱切盼望永遠相依,卻原來,生命中並不存在永遠,隻有死才是永遠的。司馬再不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燈火闌珊處了,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永遠也見不到了的親人。我想念他,想念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個片段,想念他的笑臉和他的幽默。說話時心裏流淚,沉默時天地黯然,我把勞作之餘的全部精力用來幫助老錢,照顧危在旦夕的錢薇,戰栗地等待著第二個終將永遠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