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一些無從預料的磕磕絆絆,出國手續辦得還算順利。大伯父一回到聖地亞哥就寄來了入學申請。四月我接到聖地亞哥梅薩學院的錄取通知,五月大伯父寄來了經濟擔保,六月我拿到學生簽證,這中間花了四個多月的時間才申請到護照。
兩年前的六月,我還在北大荒等回城調令,現在卻要到美國去上學了。我的腦子在拚命旋轉——穿過了歲月的迷霧, 我再一次走到了命運麵前。從懂事開始就被告知人生之路要自己決定如何去走。然而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自己隻能決定如何去走一條已經被別人規定了的人生之路。我和我的同輩人花了二十五年的光陰,盲目無望地走在一條別人的路上,到頭來卻被社會遺忘。現在,我要向自己選擇的人生之路邁出第一步了。古人說:青山處處埋忠骨。我要去尋找心中的橄欖樹,我要利用這個機會為自己開拓一個新的生活。
慶慶強烈反對我出國的打算,她在信中以慣常的直言不諱說:“你難道不知道投身資本主義國家是喪失民族氣節?你不能不愛你的祖國,你不能不愛這片養育了你的土地。”
我反感這樣自以為高尚的論調,即便是來自多年好友,因此絲毫不為所動。
慶慶回北京辦事,約了上晚班的宮蘋,說要聊聊。宮蘋建議我們去景山公園,我猜想她們是要最後一次“挽救”我。
我們在公園裏沿著草地邊的石子道慢慢地走著。
一向慣於插科打諢的慶慶滿麵正經,幾乎是質問我:“小麗,你真的就那麽想走?”
“我不是想走,”我說,“我是想飛,哪怕隻是貼著地皮,我也要飛。我想飛,勝過一切。可是,宮蘋,我不理解你。你媽媽連中國人都不是,你為什麽就不想飛?”
宮蘋不搭理我,卻指著前麵一棵樹說:“看,就是那棵樹。”
我望著那株崇禎皇帝自縊的歪脖樹。
“這麽一棵不起眼的樹卻那麽有名。”我心裏想著,嘴上不由地嘚啵出來。
“啊?你說什麽?”慶慶問。
我明知故問:“你說,為什麽這棵樹這麽有名?”
慶慶說:“因為一個皇帝用它自縊來著唄。”
宮蘋說:“我在想,這棵樹這麽有名,完全是偶然的。你想啊,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某一天,一顆無意的種子,被一陣無意的風,無意地吹到這兒。這顆無意的種子,無意地長成了一棵抬不起頭的歪脖兒樹,這棵樹就如此偶然地在這兒了。之後,崇禎皇帝用它自縊也是偶然的。如果崇禎皇帝走出房間,走向另一個方向,或許,他會在另一棵樹上吊死;或許,他手下的一個忠臣突然跑來營救他,因而他不會吊死;或許,向這個方向走來,但還沒等他發現這棵樹就被李自成的農民軍捉拿,那今天就沒人注意這棵樹了,你說對嗎?看似必然的人生,有多少是源於偶然?”
慶慶不解其意說:“必然也好,偶然也罷,你說的那是‘如果’,不是真正的曆史。”
我也不解其意,問:“宮蘋,你的意思是?”
宮蘋說:“你問我為什麽不想離開中國,那是因為我媽這顆種子飄到這兒來了,並且已經在這裏生根發芽了,即便它是偶然飄到這裏的。”
我說:“但是對我來說,也許,離開了這兒,我反倒會更愛我的祖國呢。我這麽看,在走與留的問題上,並不存在對與錯的問題。就像雪莉阿姨離開了養育她的土地,在中國生根不是個錯誤,我去別的國家,即便是將來在那兒生根,也不是錯誤的。”
真不愧是解放軍大熔爐煉出來的“特殊材料”,慶慶說:“人家宮蘋她媽是投奔光明的社會主義來的,你這是要投奔黑暗的資本主義去,你這樣做是喪失民族氣節,背叛你的祖國。”
我急了,“甭沒理就用大話壓人。我倒要問問你,什麽是喪失民族氣節?什麽是背叛祖國?秦檜殘殺抗金將領,與金人合謀顛宋是背叛祖國,是喪失民族氣節;吳三桂引狼入室,領清兵入關是背叛祖國,是喪失民族氣節;汪精衛投降日本,賣國求榮是背叛祖國,是喪失民族氣節。我不過區區一介草民,談何背叛?!”
宮蘋也說:“慶慶,其實我媽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她隻不過是既來之則安之,就這麽簡單。我隻不過覺得小麗這樣單槍匹馬出國,太冒險了。”
再怎麽誠心誠意,有些事情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我說:
“算了,別說了!反正,飛是確定了。”
慶慶離開北京回北戴河時,我去火車站跟她告別。
她說:“小麗,雖然我還是不支持你出國,但是我和陳勇衷心地祝福你。再有,到那邊兒,可不許把我們給忘了啊。”
“不會的,絕不會。”我保證,“學好知識文化,我回來報效祖國,怎麽樣?”
這確實是我的心願,但也許不過是句空話。麵對人生的轉折,一個人隻能知道在已經走過的路上經過了哪些村、路過了哪些店,在哪個園子裏摘過蘋果和收獲過玫瑰,在越過哪個坎、轉過哪個彎時跌過跤,而對未來路途中的村村店店、果實鮮花、坎坎彎彎卻全然無所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頗似背對著前方倒行。你盡可以想像前方等待自己的是陽光大道,你盡可以希冀自己在橫渡生活的海洋中是一名強者,但你畢竟不知道事實是否符合你的想象,因而,並不是每一個付出最大努力的人都能成功地到達生活的彼岸。我不過是安慰她,也安慰我自己罷了。
對我這番心思毫無察覺的慶慶滿意地回答:“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