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就是在這裏結識了彩霞媽媽。
來自浙江舟山群島的彩霞媽媽在英語班上課已經好幾年了,是班上唯一一個不用英文名字的學生,也是唯一一個所有社交圈都接受的長者。
彩霞媽媽實際上是彩霞的媽媽。1950年,年輕的彩霞媽媽即將臨盆未能跟丈夫隨國軍撤退去台灣。時至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改革開放後,親戚與彩霞媽媽取得聯係,告知她丈夫病入膏盲,稟她速速前去一見,她方得知丈夫早就投親移民到這小島。
她和從未見過父親麵的彩霞來到小島後不久丈夫去世。親戚下逐客令,催促母女返回舟山。彩霞媽媽和彩霞一個心思,好馬不吃回頭草。這地球上,隻要是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中國人紮根,“青山處處埋忠骨”,這兒就是她們的“沙家浜”了。
健談的彩霞媽媽列舉了很多留下來的理由,其它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家鄉,母女倆為家裏有個國民黨親屬受盡了委屈,好端端的彩霞姑娘,說媒的不少,自己也談過對象,硬是沒人敢娶。美國多好啊,什麽成分、階級、革命、鬥爭都被認為不可思議,是無稽之談。要是回去了,再演一場“文革”慘劇,倆人不得給當成特務崩了才怪呢。
母女倆搬出親戚家,自己開灶過日子。起先,彩霞拿政府助學金白天在社區大學正式英語班學習,晚上到飯店打工;彩霞媽媽則在一家醫院找了份清潔工的固定差事。現在彩霞結了婚,大學都快上完了,彩霞媽媽自給自足,無所牽掛。她的口頭禪是,隻要你肯幹、不貪心,美國遍地都是金砂粒子,麵包牛奶都會有的。
也許是因為有過多年的“另類”感受,她善解人意待驀然與眾不同。可惜不久,彩霞生了小孩,彩霞媽媽說她反正學不出名堂,有這時間莫如幫彩霞看看孩子。停課前她把自己家電話號碼留給驀然,說沒事可以聊天散心。
電話是年邁的婆婆維係與外界聯係的唯一生命線,她把電話機看得比腰包還緊。驀然是沒有權利提起電話的。
彩霞媽媽是她的保護傘。彩霞媽媽不來了,她承受不了被人白眼,也不再去上課。
老太太沒過問驀然為什麽不願意去上課,就如同她從來沒上心驀然為什麽從不與家人聯係。她隻關注驀然是否盡心伺候她和兒子,驀然的心思情緒與她不相幹。
截斷了自己與外界聯係的唯一通道,驀然和老太太竟有些相依為命似的,不是因自慰“既來之,則安之”,而是她不知在哪兒看到說生活就是兩個字:“難”和“忍”,或許這種說法不是她在哪裏看到的,而是她自己腦袋裏冒出來的。總之因為“難”所以得“忍”,那就忍吧,她告誡自己。
離開中國後的第一個春節,老太太不厭其煩地教驀然怎樣做“齋”,說每到春節,中國城的中國文化廣場裏辦廟會,好多當地人喜歡去那兒吃“齋”。驀然這才知道這島上有個中國城,中國城裏麵有個中國文化廣場,中國文化廣場每年春節辦廟會。
“齋”裏第一位菜是發菜,沒有味道,隻為取其諧音。還要放黃花菜、木耳、粉絲、荸薺、腐竹、白菜和冬菇。調味料是臭豆腐和醬豆腐。吃完年夜飯,老太太帶著兒子和驀然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磕頭。
第二年,老太太吃了驀然基於原本要素,根據自己的烹調經驗做的“齋”,欣賞有加,讚不絕口。
在美國住滿了四年之後,驀然加入了美國籍,將“驀然”正式改為“莫妮卡”。經老太太同意,她搬出了理查德的臥房,因為之前移民局官員時不時會不請自來上門檢查真假婚姻。
第五年上,老太太一覺不醒歸西了。老媽的死觸動了理查德的中樞神經,他哭天抹淚地鬧騰,要死要活地發了一個多月的瘋。
等他情緒略略穩定,驀然提出要到正規學校學語言,然後找份工作。理查德劈頭蓋臉一頓訓斥,還聲明:我是Chinese Emperor(這兩個字他總是用英文講),你必須在家恭恭敬敬地伺候我,叫你幹什麽就得老老實實地幹什麽。
語言不通,她束手無策。奴隸般地苟活在理查德不見天日的家裏,久而久之,自信、自愛、自尊像三瓢水潑在陽光蒸烤下的水泥地上不留一絲痕跡。
她心灰意冷,不想見人,也見不得人,便躲在心靈深處,在記憶的殘片中尋找逝去的溫馨。
小時候胡同口賣冰棍的老頭是個羅鍋,永遠板著一張黑得發青的臉,癟著一張沒牙的嘴,冷漠得讓人局促不安。她害怕那副模樣,可兜裏隻要有三分錢,又會叫上好友杜焱歡天喜地上老羅鍋那兒去買一根紅果冰棍。那時的紅果冰棍真實在,迫不及待地一人咬上一大口,嘴裏又酸又甜,腦門兒冰得發疼。倆人手捂在嘴上,生怕尚未融化的冰塊從忍不住哈冷氣的嘴裏掉出來,雖是哭笑不得卻又滿心歡喜。
下鄉的時候,每年冬閑出山回京,驀然們無一例外地得逃票,一年掙到的工分買了火車票便所剩無幾了,誰能舍得。他們靠蹭客車扒貨車回京,自稱“鐵道遊擊隊”。每每被車警逮著趕下車,他們就像一群無家可歸的男魂女鬼,找個車站牆角旮旯囫圇地擠坐在一起,等待下一班車。車來了,大家精神也來了,再機警地混進站大膽地爬上車。這麽小站大站、一截一段、折東拐西地曲線繞上好幾天。等到了家,一個個看上去真比逃難的好不了多少,可再怎麽著那是和夥伴們同甘苦在一起,有苦中作樂還有靠山崢嶸。
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