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下大雪出不了工,我上潘姐那兒叫她一起去秀蓮家。潘姐愛孩子,可跟老刁結婚一年多了還沒有動靜,沒事兒老上秀蓮家去逗小孫昊玩。秀蓮說潘姐沒孩子是因為她和老刁都太愛幹淨了,怕埋汰的人不生孩子。我大惑不解,愛清潔是好習慣呀,為什麽生不了孩子?秀蓮又笑我啥都不知道,我怪她不告訴我,她叫我問潘姐。我琢磨著保準又不是什麽大大方方能說出來的事,還是別傻頭傻腦地亂打聽好。
不過,潘姐和老刁愛幹淨確實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住宿舍的時候,每天下工回來,別人都著急忙慌地去打水,去晚了就沒熱水了。可潘姐先得從被褥底下掏出個笤帚疙瘩,到門外把渾身上下掃個幹淨撣個徹底才去水房打水。有一次,我比潘姐先回到宿舍,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把潘姐的笤帚疙瘩藏起來。打完水回來見潘姐急得直罵街,嚇得我以後再也不敢造次了。
全宿舍鋪位收拾得最幹淨的是潘姐,衣服穿得最整齊的也是潘姐。老刁的穿戴也很整潔,可這並不是潘姐的功勞,他結婚前就一貫如此。連裏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活兒跟大家一樣沒少幹,可完了,別人再怎麽小心還是搞得一身汗一身泥的不像樣子,他倆卻總能保持相對整潔。要是什麽時候連裏想起來評選衛生先進分子,一男一女肯定是他倆。
一進門,潘姐把我推上炕,責怪我好久不邁她家門檻,堅持要我喝完一大茶缸白糖水——東北人接待客人的上上品——再一塊去老孫家。沒轍,盛情難卻。
雖然生活習慣相同,老刁的性格跟潘姐卻是兩個極端:潘姐是個話簍子,老刁則一貫奉行沉默是金。我總是擺脫不掉剛到連隊時養成的對老刁敬而遠之的習慣,盡管潘姐總說:“你怕他幹哈?俺家‘老大’是屬李逵的,心眼子老善良了。”我並不是怕老刁,隻不過是,在過於嚴肅的人麵前,我總覺得不自在。
今天老刁不在家,潘姐說他一大早跟老孫上一號地了。前兩天,他倆在那兒下了個狐狸夾子,今天去看看逮到狐狸沒有。
我舒舒服服坐在炕頭,兩手捧著大茶缸。潘姐家窗明幾淨,炕席擦得發亮,被褥摞得整整齊齊有棱有角,看著叫人心情舒暢。人就是這樣生活在比較當中,上中學的時候下鄉勞動,住在老鄉家,睡大炕,覺得農村人“特土”。可現在坐在潘姐家熱炕上,頗感回家的溫馨。
如果說我平時聽到的“官方消息”來源於柳雲琴,“參考消息”來源於臧海凝,那“小道消息”則來源於潘姐。閑得百無聊賴,上潘姐家坐會兒,準能滿載而歸。潘姐家的位置與知青宿舍的位置相隔一條土路,上她家比上井台打水還近。可這幾個月來,我對連裏的“小道消息”產生反感,根據關於我的謠言判斷,那些“消息”的價值和準確性令人質疑。於是我開始有意回避潘姐這個消息渠道,因此才招來剛才潘姐的一通數落。
我喝著白糖水,聽著潘姐像講故事一樣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柳雲琴上學的名額如何被團長的小姨子給頂了的事。從團長媳婦咋地要挾團長必須把她妹妹安排到北京的名牌大學,到團長咋地授權賈參謀長辦理這件事,到賈參謀長咋地也不能動用團機關名額,因為是礙於“兔子不吃窩邊草”慣例,再到賈參謀長咋地看中二十一連的兩個重點大學的名額,潘姐講得一清二楚。
“為這個,賈參謀長還專門上咱們連來過一趟呐。”
宮蘋說過,賈參謀長來視察後勤工作,在豬號待了好長時間,問這問那,還讓別人都去幹活,把她留下單獨談了半天話。問她入團了嗎,為什麽沒入什麽的。這把她給嚇得以為連裏向賈參謀長匯報她工作不好呢。不過,他走的時候把豬號給表揚了一通。
潘姐說:“團長和參謀長是穿黃棉襖的,他們跟咱連要名額,誰能說個‘不’字兒?”
“什麽是‘穿黃棉襖的’?”
“就是那些戴領章帽徽的現役軍人唄。”
“那不戴領章帽徽的穿什麽色兒棉襖?”
“轉業複員的、支邊的、當地的都是‘穿黑棉襖的’。”潘姐說,“就這麽著,柳雲琴的大學夢泡湯兒了。本來還說,至少得給她找個中專上上,可是別的連也有名額被政委和幾個副團長的人給頂了的情況。也難為他們爭,粥少和尚多,分不過來嘛。”
“柳雲琴費了那麽大勁兒,敢情鬧了半天,咱們連領導的決定不一定就是板兒上釘釘子。”我感到有幾分解氣。
潘姐不屑道:“那當然!要麽她能入黨?”
柳雲琴在豆收會戰中入了黨,被提升為場院排副排長,跟她一批入黨的隻有司馬。
我明白了,“安慰獎!”
潘姐說:“嗯哪,可不是咋地!”
我說:“那至少司馬也得了個安慰獎。”
潘姐說:“你當呢?司馬入黨,那是‘沾光’。那次發展黨員,有點兒火線入黨的意思。本來指導員光想發展柳雲琴,可是連長和“老大”堅持要發展司馬。指導員後來也覺著光發展柳雲琴一個人不合適,才同意把司馬給加上。”
我不解,“柳雲琴怎麽這麽受寵呀?”
潘姐一笑,“要是你們小青年兒都有那靈性兒,指導員還不得忙乎屁了?”
我說:“哎,別一口一個‘小青年兒’的,你不比我們大多少。”
“就是大你一歲,你一輩子也追不上。”潘姐哈哈地笑起來,又接著說,“他們說,團長小姨子參加工作還不到一年,‘文革’開始的時候,她才上小學三年級。他們還說,團長媳婦說團部有一群色狼,怕她妹妹被狼吃了。”
全團上上下下都知道,團長又矮又胖,可團長媳婦頗有幾分姿色。想來,團長小姨子也差不到哪兒去。我想象不出團部怎麽會有“色狼”,領導班子肯定不可能,團部機關人員一個個也肯定都是過得硬的共產黨員。
“走,上老孫頭家去。”潘姐招呼我。
秀蓮挺著肚子,正在院子裏抱豆秸準備做午飯。不到兩歲的小昊,穿得圓滾滾的,蹲在地上拉屎,老孫家的狗跟在他後麵。穿著開襠褲的小昊拉一點,就撅起小屁股挪兩步,兩條笨拙的小腿顫顫悠悠的並不摔倒。他一挪開,那狗就把他剛拉出來的熱騰騰的小屎橛子舔著吃了。
見了我和潘姐,秀蓮高興地說:“恁倆來的正好,在俺這兒吃,俺窖裏還有油豆角呢。”
小昊大便完了,站起來,身後地上幹幹淨淨,一點兒沒有他剛剛大便過的痕跡。
潘姐從兜裏摸出一張紙,使勁揉了揉,給小昊擦了屁股,把他抱起來。她這一連串的動作,既熟練又利索,像養過一大群孩子似的。
“快了吧?”潘姐端詳著秀蓮的肚子。
秀蓮說:“沒呢,還得兩個多月呐。走,進屋兒。”
“瞧你這身子可夠笨的了。”
秀蓮跟在抱著小昊的潘姐後麵,說:“人說了,懷女孩兒身子笨。”她可盼著個女孩兒了。
“那也該上醫院檢查檢查了吧?”
“嗯哪,明後天就去。”
對這種事,我一無所知,隻有聽著的份兒。
進了屋,潘姐把小昊放在炕上,把他的鞋扒下來,又動手脫自己的鞋。小昊趴在她背上,“媽媽媽媽”地叫著,把潘姐高興地合不上嘴,上了炕抱著小昊親了又親不撒手。
我幫秀蓮把油豆角從自家的小地窖裏取出來,洗過,擇好,又在灶間幫她做飯炒菜。
在炕上逗小昊玩的潘姐大聲提醒在外屋地準備燒油豆角的秀蓮,“記著別炒得太狠,把油豆角的魂兒都炒沒了。”
“俺記著呢。”秀蓮笑著回答,然後,對我說,“剛來那會兒,潘姐見俺不會燒油豆角,差點兒把門牙笑沒了,她再就忘不了了。”雖然潘姐和秀蓮同歲,秀蓮對精明強幹的潘姐崇拜得不得了,因此也隨著知青們管她叫姐。
秀蓮的話音剛落,灶間的門忽的一下開了,一股白色的冷氣貼著地皮躥進來,隨後老孫和老刁相跟著進到屋裏,臉上掛著風塵仆仆的疲憊。他倆跺著腳拍打身上的積雪,摘下頭上的帽子把雪抖落掉。
老孫帶著責怪的口氣問秀蓮:“恁一早上一號地去了沒?”
“俺上一號地去幹啥?”秀蓮奇怪地反問。
老孫還是問:“恁叫俺沒?”
這一句一句的,把秀蓮問成了丈二和尚,“俺哪兒都沒去……”
這步步追問的對話和老孫臉上厚厚的疑雲讓人聽得糊裏糊塗,同時,我也注意到老刁在一旁的默默“觀戰”。
“一號地咋啦?進屋進屋,別都在外屋地擠著。”潘姐在炕上跪起身來,像一家之主似的命令兩個男人。
老孫進到屋裏還是不罷休地問:“秀蓮,恁是不是上路邊兒那個廁所,瞅見俺倆,叫俺來?”
我和潘姐雙雙替秀蓮作證,秀蓮半天沒出屋了,沒上廁所,更不可能上一號地。
秀蓮沒好氣地問老孫:“見鬼啦?這麽沒頭沒腦的?”
老刁一如往常,一聲不吭,潘姐問他:“老孫咋的見鬼啦?”
老刁無可無不可地說:“叫他說。”
老孫支支吾吾地說,早上去查看前兩天下的那個夾子逮沒逮著狐狸,夾子上有狐狸毛卻不見狐狸。顯然,是個老家夥,把夾子上的肉吃完跑了。回來路過一號地的時候,他倆都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一個勁兒地叫老孫,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是秀蓮的聲音。可是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一片皚皚曠野,半個人影也不見,他倆跟著了迷似的隨著聲音走了好一陣子,過了一號地,過了九號地,走到十九連那邊那個水泡子了,才忽然意識到不對勁,趕緊往家跑。
“哎呀媽呀,”潘姐有點兒害怕似地說,“這大雪天兒的,你倆咋走那旮去了?怕是碰上狐仙兒了吧?”
老孫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還說這幾天得小心點兒別出漏子。
誰也沒接他的話茬。
到連隊以後,各種各樣的玄乎事我聽了不少。比如,剛一來的時候聽說,附近連隊的一個上海青年被瘋狗咬了,得了狂犬病。他死了以後,無數一丁點兒大的小狗從他嘴裏、鼻子裏和耳朵裏鑽出來。當時,我第一個念頭是那個上海青年的家人夠難受的了,要是知道這情景還不得傷心透了。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我見了狗心裏就咚咚地打鼓,怕得不得了。對我來說,這比死還可怕。後來才想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還有一次,聽說,靠山邊的某團某連有個女生半夜給凍醒了,發現身邊睡著一條大蛇。我又怕了很久才意識到二十一連地處大平原,連小不丁點的蛇都沒見過,更別提大蛇了,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狐狸和黃鼠狼倒是挺喜歡在大平原上安家立業繁衍生息的。老刁和老孫下狐狸夾子這不是第一次,兩家人冬天戴的黃得發紅的狐狸皮帽子讓全連的人垂涎不已。
我雖然沒見過活狐狸,跟黃鼠狼卻有過“一麵之交”。上次豆收會戰時,一天下工後,全屋人像往常一樣“擦澡”。有人脫得精光,有人脫得隻剩下短褲,每個人兩個盆,一個洗臉一個洗腳,屋地擺滿了水盆。忽然,一個人神情緊張地說看見北炕中間的炕洞子裏有個東西在動,全屋人的目光頓時聚向柳雲琴。
聚光燈籠罩下愣頭愣腦的柳雲琴不負眾望,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麽,不過是個小耗子。她赤身裸體,兩個載滿青春的豐碩的乳房顫顫地,小心地邁過水盆間的空隙走到門口,提起一把短把鐵鍬,回過頭來。她兩手持鍬,臉上一副決一死戰的堅定,走到炕洞子前,信心百倍地舉起鐵鍬,正要下手,猛然意識到躲在炕洞子裏的不是耗子。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一尺多長的黃鼠狼一躍上炕。柳雲琴大驚失色,鐵鍬咣當一聲砸在水盆上。大家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北炕所有的女生撲向南炕,隻聽見一片丁零當啷,地上的水盆被踢翻了,水流了一地。全屋的人肉滾肉地擠在一起,哆嗦成一團。被這大幫女生刺耳的驚叫聲嚇得蒙了頭的黃鼠狼在炕裏麵靠牆的被垛上驚慌失措地來來回回狂奔,黃鼠狼越是不停地跑大家心裏就越恐懼,越恐懼驚叫聲就越刺耳,越刺耳黃鼠狼就越驚慌,找不到出逃路徑的黃鼠狼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門一開,黃鼠狼像箭一樣彈射出去。此刻想起當時宿舍裏人的狼狽像,我忍俊不住笑起來。
“自個兒傻笑啥呐?”潘姐問。
“我想起那次我們宿舍鬧黃皮子的事兒來了,還記得嗎?”我笑得更厲害了。
“咋不記得?我身上還沒撲打完呢,就聽見你們那旮嗷嗷叫。老大說的,你趕緊去看看那是咋的了。到宿舍一拉開門兒,差點兒沒讓那黃皮子給絆一跟頭。”
我笑得趴在炕上直不起腰,惹得身邊的小昊笑嘻嘻地用他的兩隻小胖手在我背上敲打。
老孫和老刁坐在炕邊認真、熟練地卷著紙煙。
老孫把卷好的煙橫在唇邊,舌尖舔了一下張開的紙角,嫻熟地讓紙角沾在煙卷上,一邊慢慢悠悠地騰出手來劃著火柴點燃嘴角叼著的煙卷,一邊說:“恁女青年下工不髒也得抹擦一遍,那是幹啥嘞?俺一輩子沒抹擦過也沒咋樣。”
看來,老職工打那兒就知道了女知青們的衛生習慣。
老刁自問自答地說:“啥是城鄉差別?不光是高樓大廈柏油馬路,還有衛生條件兒、生活條件兒、衛生習慣生活習慣啥的。”老刁一向長話短說,剩下的你自己琢磨去。
秀蓮端著一臉盆炒得香噴噴的油豆角進屋來。
潘姐替秀蓮讓客說:“來小江,可勁兒造吧。”
入冬前,錢薇又住院去了——醫院過冬的條件畢竟比連隊強得多。
兵團法定是兩年一次探親假,但是知青可以自費探親。新年前,宮蘋自費回北京了。我不願自費千裏迢迢跑到幹校去,我在那裏誰也不認識,自覺無聊。宮蘋說她回北京散散心就回來,可是一直到過完了春節還沒回來。
周玫走後,臧海凝當了二十一連宣傳報道組組長,新年前,他到師裏辦的文藝創作學習班學習兩個月後直接去北京出差了。
入冬前,司馬帶隊上山伐木去了。宣傳隊沒了司馬便群龍無首,沒了主心骨,沒了靈魂,排練演出也黯然失色。彩雲也是最近才從上海探親回來。今天的確是這個枯燥乏味的冬天裏最開心的一天,連老刁的少言寡語都沒影響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