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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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 《原草枯榮》 奇怪的信

(2017-03-26 11:25:14) 下一個

組建武裝排以後,司馬當了炊事班班長。這幾天,我在食堂幫廚。

開完早飯,司馬派活時說:“小江,你負責挑水吧。”

我願意別人叫我小江。爸爸媽媽單位裏的人一貫互相稱呼老江、小黃、老胡等。這標誌著,我真正走上工作崗位了。司馬也許是無意識的習慣所致給了我近來像是結了冰的心一點點暖意,到目前為止,司馬是全連唯一一個把我當作成年人對待的人。

從食堂到井台路過連部辦公室,我挑著水桶來來回回,過電影般地看著連幹部在忙碌:給集合在連部辦公室外麵房山頭的各班排派完活以後,他們先是在和煦溫暖的太陽底下開了個碰頭會,然後指導員跟連長單獨商量了些什麽事;之後是指導員給文書潘淑英交代了些什麽工作。與此同時,後勤排排長來找連長問事。這時,宋副連長跟機務排排長老姚大吵大叫地爭論起來,指導員便轉過頭來從中協調。

聽跟宮蘋一塊兒在豬號幹活的本地青年劉蘭香說,指導員是貧農出身,十八歲當誌願軍趕了個抗美援朝的尾巴。參軍前,他父母堅決反對,怕這根獨苗死在戰場上。他硬是報了名,可也覺得要是戰死了對不住父母生養自己一場。於是順從父母安排,匆匆娶了個傻大黑粗比他大十來歲的女人。他父母說那女人憨是憨可一點兒不傻,還說娶憨女人可以逢凶化吉,何況那憨女人勤快,會幹活、會心疼人。當時的賀指導員雖心有不滿,但父母之命難違,況且木已成舟,反悔不得,肚子裏裝著一股悶氣開赴前線。在朝鮮戰場,他真的死裏逃生,才念到父母的高明。回國後,便把憨媳婦從南方老家接到部隊,又帶到北大荒,隻可惜那憨媳婦一直到現在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

蘭香說,指導員家屬是個大舌頭,說起話來慢吞吞的,真有點兒傻裏傻氣的。你還甭瞧,人家是往裏傻不往外傻。你要上她家借個水桶、鐵鍬啥的,她老大方了,二話不說拿給你。可是還沒等你出院兒門呢,她就跟在你屁股後頭問:用完了沒?怎麽還沒用完呢?蘭香模仿得惟妙惟肖。

有的老知青用欽佩讚美的口吻說指導員是個大孝子,聽慣了“資本主義的孝子賢孫”這組貶義詞的我心裏想:原來把‘孝子’跟‘賢孫’分開用,其實是個好詞兒。可是又有的老知青說:別看指導員整天邋裏邋遢,褲檔磨得放個屁都能給蹦破了,其實老謀深算特有心計。這話又好像不是褒義,真是搞不懂。不過,一看見指導員,我就想到蘭香說的他家屬“往裏傻不往外傻”,就忍不住偷著笑。

騎著自行車的團部郵遞員來了,潘淑英跟郵遞員一起走進辦公室。不一會兒,郵遞員從辦公室出來,騎上自行車走了。

潘淑英是個二十歲出頭的本地青年,中等偏高的個子,挺胸拔背的身姿配上合體的衣著讓人感到她渾身上下透著一種靈氣。一年多前,連裏第一批老知青裏不知是誰挑頭叫她“潘姐”,現在無論是哪個城市來的知青,不管是比她大還是比她小,就都習慣了叫她“潘姐”。

等我挑著最後一擔水路過連部的時候,潘姐在辦公室的過道裏頭向外喊:“江瑞麗,你來一下兒。”

有我的信!我卸下肩上的扁擔,架在靠牆放在門外一側的兩隻水桶上,滿懷期望地走進連部辦公室。

在連隊,大家最翹首以待的人莫過於郵遞員,他像一條纖細的藕絲連接著知青與外麵的世界。大多數時候,親朋好友的信是公開的。宿舍裏的人都知道誰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妹、鄰居好友叫什麽名字,在哪兒插隊或工作。收到信的人會乘興將有趣的部分讀給大家聽,沒收到信的人也同時分享了快樂和見識。每當下起大暴雨或刮起大煙炮,大家首先不是為能安安穩穩地坐在炕上集中精力好好學習一天毛主席著作而振奮,而是為那一天郵遞員能不能送信而擔憂。好在,二十一連離團部較近,一馬平川,即便是刮風下雨不能騎自行車,步行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一年四季,郵遞員基本上會按時光顧二十一連。這一點讓離團部較遠連隊的知青羨慕不已。

潘姐問:“你們家人認識咱們連老錢?”

“不認識啊。”我回答,有些摸不著頭腦。

辦公桌上攤著一堆信件。潘姐指著最上麵的一封問:“這不是你們家的地址嗎?怎麽是寫給老錢的?”

全連來來往往的信件全都經過文書的手,她知道連隊裏每個人的家庭住址不足為奇,更何況寄給右派的信會備受關注。

信封上確實是爸爸的手筆和幹校的地址,奇怪的是,收信人是錢之鍾而不是我。我懵了,不但家書的收信人是他人的名字,而且從潘姐的問話裏,我還聽出了準確無誤的弦外之音:你們家跟這個大右派是什麽關係?我盯著爸爸的手跡,一頭霧水。他怎麽會知道這兒有個錢之鍾?我寫信從來沒提到過那次從江邊走丟了,叫老錢給領回來那件事呀。

潘姐毫不掩飾地仔細觀察著我布滿疑雲的臉,“你仔細想想,沒準兒你爹媽認識他。”

我說:“真的從來沒聽我爸和我媽提過錢之鍾這名兒,這叫什麽事兒啊?”

潘姐建議:“你去問問老錢吧。也許他知道怎麽回事兒。”

“我才不去問他呢。他是右……”話說半句噎住了,倒吸了一口氣:右派!錢!難道世上真會有這麽巧的事?

潘姐顯然知道我沒說完的話是什麽,說:“右派怕什麽?老錢在咱們連老職工裏人緣兒老好了。”見我沒吱聲,她又說:“那要不,你寫信回家問問。”

我緊閉著嘴“嗯”了一聲,生怕胸中的狂濤巨瀾從嘴裏洶湧而出。我來北大荒為的就是找錢薇,到連隊以後很快就發現,這裏的世界有多大又有多小——兵團有六個師,幾十個團,無數個連隊,每個連隊又是那麽小又那麽與世隔絕。北大荒還有不少農場,有的離得近,有的離得遠,想找到一個小小的錢薇無異於草堆裏尋針,得下大功夫。我還沒來得及盤算怎麽計劃找她呢。在我的憧憬中,找到她以後,倆人偶爾見見麵,大多數的時候是通信,誰也不會知道我跟一個右派的女兒有來往,做夢也沒想到錢薇會跟自己在一個連隊!

現在……錢薇很可能近在咫尺……這事兒反倒變得複雜了。簡直是亂彈琴!咳,沒準兒,這姓錢的右派不是錢薇她爸。老錢有個病女兒,錢薇不可能生病。還有,老錢他媳婦死了。蔣阿姨死了?這更是不可能的事兒了!可是……要不是的話,爸爸給老錢寫信作何解釋?我覺得嗓子眼緊得透不過氣來。

開完中午飯,炊事班的人互相招呼著回宿舍休息,司馬還在廚房裏忙這忙那的。

我轉了兩圈看不出還有什麽該幹的活,心想:怪不得人管他叫“無事忙”。

我問:“司馬,用幫忙嗎?”

“不用,不用,你去休息會兒吧。”司馬頭也不抬地說。

我轉身正要走,司馬忽然停下手裏的事,問:“小江,你怎麽情緒有點兒低落?家裏沒出什麽事兒吧?”他關切地看著我。

“沒有,沒有。沒事啦?我走了。”我像逃跑似的離開了食堂。

宿舍窗戶上趴著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紅通通的小臉布滿皴裂的灰色細紋。他們踮著腳,前額貼在玻璃上,笨拙地將縮在袖口裏小拳頭遮在頭頂上向裏張望,全不理會寒冷從棉襖下擺趁虛而入。

這說明宮蘋在屋裏。

“嗨,看眼裏就拔不出來了。”我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

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身後留下一串嘻嘻的笑聲。

相貌不凡的宮蘋在少有新鮮事物出現的小屯子裏招來無數好奇和探究的目光。到達連隊那天,“歡迎會”還沒結束,人們就開始爭先恐後地搶著看“二毛子”。不像我們是來紮根的,倒像是他們怕過了這村沒這店。好些日子,凡是宮蘋幹活的地方,老職工最不出活兒,一個個跟傻了似的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眼神射出的光束像極具穿透力的X射線。家屬們看見她時則帶著一臉的猜忌和敵視,似乎她的來到犯了二十一連什麽忌。

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宮蘋還常被一幫拖著鼻涕目光純滯的孩子追著圍觀,搞得她無所措手足。她當然不願意被人當“西洋景”看,要是我,早就會想轍回敬這些少見多怪的鄉巴佬了——人嘛,都得會保護自己。可宮蘋寧願躲在屋裏不出去,也不會對任何人抱怨、發脾氣,她連瞪人一眼都不會,我對她的超強忍耐力算是佩服到家了。當人們好歹對這個沉靜美麗的混血姑娘在二十一連的存在習以為常時,她就被“藏”到豬號去幹活了,現在隻有些小孩子還時不時地來騷擾她一下。

宿舍裏隻有宮蘋一個人趴在炕上寫信,見我無精打采地進屋來,問:“吃槍子兒啦,衝人倆小孩兒發脾氣?”

我沒吭氣兒,屁股沾了一下炕沿,馬上又直起身來,說:“心裏特亂,我出去走走。”把還攥在手裏的棉帽扣回頭上。

“這麽大冷的天兒,你上哪兒走去?我跟你一塊兒去吧。”她顯然不放心,套上筆帽,從炕上爬起來。

“不用,不用,我一會兒就回來。”一隻腳已經跨出了門。

宮蘋在身後關照我,“別走太遠啦。”

有人說宮蘋自私,說她隻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倒覺得這種超脫是宮蘋最大的優點——她尊重別人:既不管閑事也不強人所難;她尊重自己:既不討人嫌同時不卑不亢。小時候,宮蘋和錢薇性情迥異,簡直可以說是兩個極端,而我,是個容易受感染的人。跟精力旺盛的錢薇在一起,我便振奮;跟四平八穩的宮蘋在一起,我則平靜。可是今天,宮蘋的那份平靜卻沒有感染到我。

我低著頭、側著臉,頂著刺骨的寒風朝江邊走去。除了耳邊呼啦呼啦的風聲和腳下咯吱咯吱的踩雪聲,空蕩蕩白茫茫的原野萬籟俱寂。站在高高的江堤上,腦子裏像原野一樣空曠幹淨,大自然用它神奇的手抹平了我心中的狂瀾。

西伯利暴躁的勁風驅趕著江岸和江麵上幹燥的雪,被嚴寒征服了的黑龍江蒼白無力地仰視著藍天,任憑風魔為所欲為。凜冽的風吹透了我身上厚厚的兵團戰士服,剛才走得汗浸浸的內衣現在冰涼地貼在身上。我想起連裏在江邊蓋了個地窩子,供夜間巡邏休息時用,便朝那兒走去。

靠近地窩子了,下坡時,我才看見一股煙從地窩子的門裏冒出來。倒黴,有人。我正想走開,臧海凝咳嗽著從裏麵走出來。紅通通、圓呼呼的臉上抹了幾條灰印子,羊剪絨帽子歪戴在頭上,向上翻著的帽耳朵呼扇呼扇地支棱在兩邊,我不由得愣住了。

自打在頤和園鬧過別扭以後,臧海凝一看見我就擺出一副倨傲鄙夷的樣子,連宮蘋都注意到了。她問我是不是跟臧海凝鬧別扭了?我搪塞說,我跟他有什麽別扭可鬧?她應該去問臧海凝是不是跟我鬧別扭了,天知道宮蘋問過他沒有。關鍵是,此時此刻,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地釘在臧海凝麵前。

臧海凝詫異地問:“你怎麽上這兒來了?”

“我剛才上江邊來著。有點兒冷,想到這兒來避避寒,不知道你在這兒。”我像是做錯了事,被動地回答。

臧海凝蹙起眉頭煞有介事地盤問我:“一個人上江邊幹嗎?”

我找回了鎮靜,以攻為守,“你怎麽在這兒?”

臧海凝回了一下身,說:“這地爐子不好使,昨兒晚上黑燈瞎火的看不見沒法修。我反正覺不多,睡上四五個小時足夠了。來看看怎麽回事。”

“修好了嗎?”

“修好了煙兒還會從門兒往外冒?”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地麵上不冒煙的煙囪,不自然地笑了笑。

為了掩蓋尷尬,我沒話找話:“聽說我和宮蘋參加咱們連宣傳隊是你上指導員那兒推薦的?”

年前,連裏組織宣傳隊本來沒有我和宮蘋。據說,宣傳隊名單公布以後,臧海凝到指導員那兒說宣傳隊名單上落了兩個文藝細胞,指導員這才叫宣傳隊隊長司馬把我們補充進了宣傳隊。這件事勾起我討論“納新”紅衛兵時沒有勇敢地站出來替宮蘋說話的愧悔,也使我更加佩服臧海凝。

“咳,小事一樁,咱們同學之間還誰跟誰啊。”

我鼓足勇氣,“那……你不生我的氣啦?”

“生你什麽氣?”他明知故問。

“你知道我說什麽呢。”

臧海凝假裝想了一下,然後承認說:“嗯,當然生氣,有你那麽傷害人的嗎?沒頭沒腦想都不帶想的,一點兒也不顧及別人的情緒。”

“我一點兒都沒想傷害你。真的!給你道個‘對不起’行嗎?”我誠心誠意地說。

他故作姿態地抱怨:“把人傷害得夠不夠的,還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你以為我約你一個人去玩就是為一花一草一水一橋呀?真幼稚!”

我說:“誰料到你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哎,這詞兒我用得對嗎?”

“不準確,可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我真的沒想到。你那麽……”

他追問:“那麽什麽?”

“那麽聰明,那麽傲。我要是像宮蘋那麽聰明,那麽漂亮,還好說點兒。我覺得……在你麵前,我太渺小了,根本沒往那兒想。”

“你對宮蘋有一種盲目崇拜,根本沒必要。”他哼哼地說,“我要是看不起你還會約你上公園?真缺心眼兒。得了,那件事怪我操之過急,欠斟酌,就當沒發生過吧。畢竟是老同學,我不應該對你要求過高。朱麗葉十三歲就為愛情奮不顧身,你比她大好幾歲還這麽不開竅兒,算我誤識人也。”

聽那口氣,錯在他。但是他慷慨大度,原諒我了。要是慶慶在場肯定得說:好個倒打一耙的豬八戒。算了,我不想跟他計較。

臧海凝的話倒是叫我想起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從書架上取下《羅密歐與朱麗葉》問爸爸好看不好看。爸爸說,莎士比亞的劇本不好懂,等我長大點,至少得上了中學,才能看。我不知道那是描寫一對少男少女愛情的不朽之作,更沒整明白我和臧海凝之間發生了什麽情感上的糾葛。確實,每當看見他,不管是多陰多冷的天,我心裏的天都是陽光明媚的。這就是愛嗎?在連隊,大家都心照不宣無師自通地知道:知青,至少我們這批年齡小的知青,談戀愛無異於犯政治錯誤。所以,懂不懂愛情都無所謂,反正也不能談。眼前,誰對誰錯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再拒我於千裏之外了。

我不想走開,便換了個話題:“你挺棒的,出身不好還當上武裝戰士了。”羨慕之情溢於言表。

“誰說我出身不好?”臧海凝就是聽不得人提出身,“我要出身不好,那就沒出身好的人了!我們家老爺子幹過地下黨,蹲過國民黨的牢子,是個百分之百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不管怎麽樣,我相信黨,相信組織,老爺子的問題肯定能澄清。”

“那當然了。可在澄清之前,你是‘可教子女’裏的鳳毛麟角。照這麽穩紮穩打的,你肯定能在北大荒混出個人樣兒來。”我的話透著奉承的味道。

他略微地點了一下頭算是承認我言之有理,“你也別灰心。記住:‘在命運的痛擊下頭破血流,但仍不回頭!’”

“真是挺灰心的。”我沮喪地確認。

“根本用不著。咱們才來這麽幾個月,遇上這麽點兒小事兒就灰心,還怎麽幹大事兒?你和宮蘋,你們倆都一樣,根本沒必要那麽垂頭喪氣的。”

“我可不像你似的想當拿破侖,隻不過是……咳,說你也不明白。”我又想到了那封信,情緒一落千丈。

“沒那麽嚴重。生活剛剛開始,有的是希望,好好幹吧。”他這話雖然蒼白,畢竟是勉勵。

雖然一隻破碗鋦得再好也不可能不留下疤痕,雖然我不知道臧海凝說的“希望”具體指的是什麽,我卻忽然有個新發現:知足常樂。原來,“知足”並不一定非要百分之百的心滿意足。有百分之二十,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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