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丫海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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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驀然回首》(五) 邂逅故人

(2015-07-19 21:25:00) 下一個

一日,驀然盯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古裝電視劇百無聊賴,突然如夢方醒一拍腦門:真糊塗,不看誰也不能不去看看蕭媽媽呀。

這次她學聰明了,打車去。上了車,先問司機師傅崢嶸家那條胡同還在不在。無奈年輕的師傅是個新手,說對那一帶不熟,麻煩她指點一下。還好,到了地點,雖然周邊麵目全非,胡同尚在。蕭媽媽家的門牌號碼她早忘了,可她忘不了那個大雜院和蕭媽媽住的逼仄朝北的耳房。

她在車擁人擠的胡同口下了車,看見路邊有個不大不小的超市,這才想到應該給老人買點保健品之類的禮物。

她從停在路旁的兩輛車之間一人來寬的空隙插向人行道,與此同時迎麵一個男子也朝同一個空隙直插過來,大概準備過馬路。她抬腳上人行道,那人伸腳下人行道;她想躲閃,對方也意識到應該避讓。兩人身不由己地閃向同一側,又條件反射地同時閃向另一側,反而形成相互堵截的陣勢。不得已隻能停步,瞬間陷入哭笑不得的尷尬。

待那人側身讓路,驀然踏上人行道,剛要道聲“不好意思”,抖地一個激靈,呆呆地盯著麵前這個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心跳亂了節奏。那人也頓然止步,驚訝而又仔細地打量著她。

“驀驀,是你?”那是不曾被歲月弱化的記憶中熟悉的眼睛和撥動心弦的男中音。

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對她來說早已遠去的名字了,但無數次出現在睡夢中的聲音是那麽讓她心醉暈眩。驀然想像過,當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重新相見時,她肯定能認得出他,因為他還是年輕時的樣子;而他卻不會認出已經老得變了模樣的她。對不期而遇、青春不再的蕭崢嶸,她絲毫沒有思想準備,直勾勾地盯著他,說不出話來。

要找的人不知去向,而原以為永別了的他居然鬼使神差地站在眼前,她有些恍惚,瞬間萬簌俱寂。這怎麽可能?是不是撞見鬼了?她環顧四周,人來車往一切正常。眼前的蕭崢嶸舊貌不在,早先精致整齊的眉毛和細長明亮的眼睛,已被歲月的溝壑重重包圍。原本身材頎長的他,現在依然消瘦且略顯蒼白,時間像灰塵無聲無息地層層掩蓋了青春的光澤。

看著發愣的驀然,迅速恢複狀態的蕭崢嶸開口:“嗨,今兒這風是打海外吹來的。”雖語調爽朗,卻似乎中氣不足。

這句話使她錯愕之上又添懊惱,他怎麽知道自己是從國外回來的?那他一定也知道她嫁給了一個比她爸爸年紀還大的老男人。她兩頰發燒,世界怎麽就這麽小?!

“我以為你……”她躊躇了一下,下麵的話被蕭崢嶸接過去:

“死了。是嗎?”

驀然的默認略顯難為情。

“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對我來說。”他哈哈地笑了,惹得過路人扭頭瞧他。

驀然不知說什麽合適,一時語塞。

“你啥時候回來的?”蕭崢嶸問。

“有一個禮拜了。”

“三十多年了吧?”柔和的男中音裏流露出求解的渴望。

驀然局促的心稍稍平靜下來,點頭道:“唔,三十四年了。”她急於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獄的,可時間的距離使她難以啟齒,開口成了“你怎麽樣,生活得好嗎?”

“咳,馬馬虎虎。我這人命裏本就是個下下簽兒,你忘啦?”蕭崢嶸的語氣裏並沒有抱怨的意味。

“你是說那個看相的。”她沒忘。

那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知青們聽說鄰屯有個會看相的,跑去湊熱鬧。看相的是個老頭,輪到給崢嶸看,老頭說他命裏有牢獄之災。崢嶸大笑稱無稽之談,老頭沒有辯解。崢嶸問他什麽時候倒這大黴,老頭說,那說不準,就是知道也不敢亂說。眾人譏嘲:“天機不可泄露哈”,老頭不予理睬。到了驀然,老頭看來看去,手裏的長杆煙袋抽完了又添上,撲撲地吐了好幾口痰,嘴裏噝噝地半晌才猶猶豫豫地說:我怎麽瞧你這姑娘將來得飄洋過海呀。當時她小聲跟崢嶸嘀咕,剛才那些人就算不準也說得過去,到他倆這兒就整個一個不靠譜了。崢嶸也覺著這老爺子拿他倆開涮。然而,後來發生的一切證明那老頭還真是個“半仙兒”。

蕭崢嶸好奇:“你上這兒幹嗎來啦?”

驀然答:“我想去看看你媽媽。”倏感耳朵一熱,這才對自己承認其實就是來碰運氣的。

“我媽早去世了。”

“啊?!”她又慌了神。

在美國,人們遇到此事通常會禮貌地表示“我很難過聽到這個消息”。此時此刻蕭媽媽蒼老的麵龐浮現在她腦海裏,一時竟想不起該如何用中文表達。她傻傻地說:“哦,是嗎。我來晚了,對不起。那,我走了。”一麵轉身走下人行道,再從兩車之間穿回到馬路上。

蕭崢嶸跟在她身後問:“你什麽時候回美國?”

“還沒定。”她邊走邊答,心還在與勸自己“嫁了吧”的蕭媽媽交流。

蕭崢嶸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那好,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口氣不由分說:“今兒個不巧,我得出門兒辦事兒,找時間咱好好兒聊聊。”

“你就打王府井那兒那個貴賓樓酒店,我的房間號是7130。”

“北京就這麽一個貴賓樓,那兒可是天價呀。”

她模棱兩可地說:“還好。”

崢嶸說:“知道了。那我先走了啊。”

他穿過馬路,回頭看了一眼,見她原地沒動,揮了一下手,匆匆走遠。

驀然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是夜,驀然夢見現在的她和他又被發配到原來插隊的村子,並排躺在場院曬麥棚的麻袋垛上。

崢嶸說:咱可別那麽傻乎乎地拚命幹了,反正這次下鄉學聰明了沒把戶口轉過來,玩兒不轉咱就撤。

她說:好咧,隻要你不怕,那我也不怕。

崢嶸不作聲了,她抬起上半身,側過臉去看崢嶸,可是眼前不是崢嶸而是她那已經不在人世的丈夫,白發蒼蒼、半呆半傻、麵目猙獰。驀然忽地醒來,一身冷汗,荒唐!

起身上了趟洗手間。睡意猶濃,躺下後前夢繼續。

天下著瓢潑大雨,冷風嗖嗖地灌進衣領。她縮著脖子,兩手緊緊地攀著蕭崢嶸一隻胳膊,崢嶸用另一隻手打著一把大傘。崢嶸是年輕時的崢嶸,她卻是現在的自己。倆人一步一滑地在泥濘的鄉間土路上往屯子裏走,黑暗籠罩著山穀間空曠的野地,他們已經走了很久可還是沒走到屯子邊。衣服被雨澆透了,貼在身上涼冰冰的,她不由地往崢嶸身邊靠。

猛然間,雨傘的一角被人掀起,死去的丈夫出現在麵前,還是那張蒼老凶暴帶著傻氣的臉。

再次大驚之後,驀然心中似有千軍呼嘯萬馬狂奔,睡意全無。她爬起來,不想開燈,便拉開窗簾向外看去。

夜在窺視,不曾睡去。矗立在黑夜中的樓群猶如南太平洋中一座名叫複活節的小島上那些僵直的摩艾石像,冷漠無語地直麵世事人生。它們像一群棄而不舍的陰影,跟隨她從遙遠的南太平洋回到生她養她後來卻遺棄了她的城市

 

人這一生走得再遠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影子這東西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任你怎樣狂奔躲藏企圖逃離它,拋棄它;任你怎樣大刀闊斧地去劈它砍它企圖將它剁成碎片,它卻像個一聲不響、寸步不離的忠實奴仆跟隨你、陪伴你。甚至會出其不意地跑到前麵提醒你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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