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模範員工與享受生活的人

(2018-03-06 07:51:38) 下一個

另一個卡夫卡

模範員工與享受生活的人(一)

【卡夫卡絕對不是他作品所傳達出的那個孤獨灰暗、脫離物質世界的夢想家。他是公認的保險專家,熱愛生活,愛運動,愛酒和女人,喜歡旅行。陶醉於大眾娛樂並為新科技著迷。寫作的焦慮屬於他的第二重生活。】

1914年8月初。柏林、維也納、聖彼得堡、巴黎到處都隆籠罩著騷動與狂躁。舉國熱血沸騰,迎來被稱之為戰爭的偉大探險。區區幾天之內,歐洲諸強宣戰:奧匈帝國對塞爾維亞,德國對俄國、法國。盧森堡、比利時、英國也被卷入其中。

在布拉格 — 隸屬奧匈帝國的波希米亞首府,人們歡迎著穿城而過的士兵。與此同時,Bilekgasse大街10號,不名一文的作家寫下了這麽一句話:“人們必須給Joseph K.定罪,因為什麽壞事也沒幹,一天早上,他被抓了起來。”

字跡清晰,這句話成為了世界文學裏最著名的開篇之一,出自弗朗茲·卡夫卡小說“訴訟”。小說出版於1925年,作者去世的第二年。稀鬆平常的一句話,已經具備了讓卡夫卡成為20世紀最偉大作家之一的所有特質:現代人的焦慮與偏執。在一切都處於監控之中的極權世界裏,生活已不由自己掌握。這是一百多年前的話。

對於閱讀或撰寫文學作品的人來說,卡夫卡不隻是個單純的名字,而是一個概念,一項獨立的類別,一份苛求,一座巔峰,是必須拜讀的。即便那些從來沒讀過他一個字的人,也碰到過如今不怎麽時髦了的形容詞 — 卡夫卡式的,聽到過“訴訟”、“城堡”、“給父親的信”,肯定也知道一兩個小說的名字出自於這麽個作家:“法律麵前”、“在畫廊”、“監獄殖民地”、“判決書”、“變形”。

1941年,詩人W.H.Auden就總結了卡夫卡的重要性:“如果我們一定要找出一位藝術家,他與我們時代的關係之如但丁、莎士比亞、哥特與他們各自時代的關係,第一個印入腦海的名字,毫無疑問就是卡夫卡。”

他在寫下開篇這句話時,31歲。第一次獨住。之前他一直住父母家,在那個時代,這很普遍。這於他隨心所欲地寫作毫無益處,況且他的房間還是全家必經之地。

後來他姐姐艾麗和她的孩子們住進了這個房間,艾麗的丈夫應征入伍。弟弟卡夫卡於是就搬到了邊上的Bilekgasse街。突然之間,作家出現了決定性的突破。而在此之前他隻發表過兩小卷散文,一年前還暫時放棄了第一部小說“失蹤者”(又名“美國”)的寫作。

1914年8月卡夫卡就像獲釋似的。幾周之前,未婚妻Felice Bauer在柏林和他解除了婚約。當然,這件事情還遠未結束,至少暫時彼此溝通尚好。(1917年他們又訂了婚,但區區數月之後就作廢了。這次是卡夫卡方麵解約。)在動筆寫“訴訟”之前,另一項寫作也到了頭,應該是寫的太多了:自1912年起,卡夫卡給Felice Bauer — 他的未婚妻,至少當時他是這麽認為的,寫了近350封信、明信片及電報,經常一日數封。這些“給Felice的信”如今成為了卡夫卡最為人所知的文字,也成為了揭示作家自我暗示傾向的最清晰的證據。

(1917年卡夫卡與Felice Bauer)

卡夫卡絕對不是戰爭的冷眼旁觀者。然而當人們看到他在1914年8月2日在日記裏簡短的那句話:“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遊泳課。”,很容易匆忙作結論。即便是評論家Marcel Reich-Ranicki也過度解讀,認為以自我為中心是卡夫卡性格的核心,“這個地球上唯一讓他感興趣的人就是他自己。”

這一切全然不對:作家14歲還是布拉格市中心德語學校一名高中生時,就已經經曆過創傷慘重的大暴動了。1897年12月,捷克民眾砸搶商店,矛頭直指德國人和講德語、捷克語的猶太人。在舊城一家咖啡館裏,給猶太人座的桌子椅子全被焚燒。

之前,德語大學的學生唱著民粹主義的歌在布拉格穿街走巷,被當成一種挑釁。捷克大學生想回擊,卻被有備而來的警察所製止。人們叫嚷著衝上街、扔石塊、縱火,商人隻好拿木板保護店麵。

在布拉格,德國人與猶太人是少數族裔,但卻控製著行政與商業。捷克人也不是第一次表達不滿,但幾十年來都沒有像這一次具有如此大的破壞力。卡夫卡的中學停了幾天課。即便對民眾使用了武力,警察與軍隊都沒能給控製住局麵。死傷甚重。第五天頒布了戒嚴令,暴亂才被平息。

1914年卡夫卡寫下“訴訟”中的第一句話時,他已在“波希米亞王國工人工傷保險機構”工作6年了。這是個半國家性質的機構,被看成一種社會進步。(之前卡夫卡在一家私營“大眾保險”公司幹了不到一年,公司總部位於Trieste。)戰爭爆發前,公司處理的都是工傷事故,賠保豐厚,保護工人利益。後來它也為戰爭傷員提供保險索賠業務。卡夫卡一路晉升,也見證了現代戰爭的武器與作戰方式給人身體與精神造成的傷害。


在上司眼裏他是不可替代的,私下裏他們想盡辦法不讓卡夫卡應征入伍,畢竟從那個軍團全須全尾回來的人很少。

布拉格2014年。“世紀舊城旅館”充斥著關於卡夫卡的介紹。電梯門左側有塊牌,上用捷克語、英語、法語、德語寫著:“您現在所處的大樓是“波希米亞王國工人工傷保險機構”舊址。卡夫卡1908-1922年間在此工作。“ 他最後工作過的214室也標記得清清楚楚。餐廳名為“Felice”。尤其是那座樓梯,劃著圓弧曲線向上伸展,魔術般地將人的視線往上引,保留住了它的宏偉壯觀。

“卡夫卡幾乎每天早上都遲到,“ 傳記作者Reiner Stach站在樓梯腳下對我們講,“從公寓一路跑也無法準點到辦公室。還嫌電梯太慢,四級四級台階地跨著上樓梯。”

在Stach的陪伴下逛布拉格真是一大享受啊,就跟閱讀他的2000頁傳記一樣。這部作品花了作者20多年的時間,20多年的寫作、遊曆與研究,還不包括1985年他的博士論文“卡夫卡色情謎團”的前期準備工作。

Stach為S.Fischer出版社做過幾年審稿人,現居柏林。20多年的光陰與卡夫卡同度讓他很是心滿意足。20多年,比卡夫卡半輩子還要長(作家41歲生日來臨前一月:1924年6月因肺結核醫治不善在療養院去世。)

當意識到從此單打獨鬥、沒有合作夥伴、沒有打字員、隻能靠自己,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啊。Stach在撰寫之初談到工作量之大時,經常聽到人們說:“可是這需要幹一輩子啊!” 他回應道:“一輩子幹一件事你不願意?多少人希望生命中有這樣的一件事啊!”

然而還是經曆了無數個不眠之夜與切實具體的焦慮。S.Fischer出版社資助了他幾年(自傳由它出版),也得到過某個基金會來幫助。後階段是由藝術讚助人Jan Philipp Reemtsma提供資金。

當我們和攝影師在旅館走廊裏東瞧西看,試圖找個好的拍攝角度時,我們能夠感覺到完稿了的自傳作者那種長舒一口氣的輕鬆。

人們總認為卡夫卡在那場戰爭中什麽也沒經曆過,對此Stach全然不解。“大錯特錯!他見過人餓死。他辦公桌前坐滿了傷勢嚴重的人、肺結核患者、霍亂患者、傷兵,所有那些被稱為“讓你害怕得發抖的人”。他得決定誰誰誰是否還能上前線。“

就是在這座大樓裏卡夫卡度過了那些歲月。那些被浪費的時光!卡夫卡自己就是這麽認為的。在給Felice Bauer的信中,他哀歎道:“這個該死的辦公室奪走了我做正事的時間。” 然而,這份差事於他而言,真就是一座暗淡的“煤礦”,不得不枯坐,一個“裝滿焦慮的倉庫”,一件“可怕的事情”嗎?難道這份工作沒有為他的寫作積累素材提供想法嗎?

連Stach也為此吃驚:“卡夫卡幾乎從來沒有意識到其職業與寫作之間的關係。這是惹人注目的一點。為了讓自己多寫,他被迫在這兩者之間豎了堵密封牆。” 但Stach認為於卡夫卡,職業與寫作之間還是有關係的。畢竟,他的職業生涯在其作品裏有直接的反映。

他的第一部小說“失蹤者”(又名“美國”)裏麵有工地事故細致的描寫。那段時間卡夫卡主管的就是這類事故。Stach堅信“他寫的就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眾所周知,卡夫卡的工作信函都遺失了。後來發掘的一些公函很久以後才被認為“值得出版”。1984年在民主德國出版了一部規模不小的選集。卡夫卡在東歐不被待見,被當成反革命。東德共產黨主席Walter Ulbricht親自敦促他的作家們不要讓人民知道卡夫卡,不要把他作為攻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想的工具。

很難想象有比卡夫卡更清醒的現實主義者了。正如Stach所說:“他是描寫官僚主義壓迫及其後果的先驅之一。他並沒有明確地以此來批判社會,但他很清楚地意識到社會正在進行著本質的改變,實現權力的隱蔽化,最後誰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說了算。”

不難發現在工作中的盡心盡責連同取得的成績讓他保持了內心的平衡。卡夫卡對待工作是認真的。他給那些不願投保、淡化生產過程中的危險因素、拒絕采取安全措施的企業主寫的公函,措辭簡捷文筆優美。他經常出差,為企業出謀劃策,在大眾麵前演講。

“卡夫卡曾經一出差就數周,這讓他看到了工廠、礦山是怎麽回事。“ 在去Felice餐館的路上,Stach邊走邊說。路邊商店的櫥窗裏布置著卡夫卡那個時代的辦公用品。“他知道計件工意味著什麽。事故中的傷亡成為了統計數據:他極快就看清了這個非常令人擔憂的過程。”

卡夫卡常常抱怨辦公室工作、在人麵前說自己“沒當成作家”,這看起來有種喜劇般的誇張效果。1913年初,小說沒有進展,心緒再次極其低沉。他寫到:“這些能力也許可以劈柴,但不足以用來打牌”。一夜無眠,他說“太難過了,把我從憂傷之窗裏扔出去對於我的憂傷而言都是件太快樂的事情了,我隻想把自己切底瓦解。”  他說其“痛苦之本性”隻對三件事有益:“逃亡、崩潰與消失。”

還有誰能像他這樣用活潑隨意的語言表達無盡的絕望?托馬斯·曼是最先意識到這點的人之一。他感歎到:“多麽好玩的殉難者啊!我從他那得到了很多。”

[ 打印 ]
閱讀 ()評論 (6)
評論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婭米' 的評論 :
在風水姐那見過你!
婭米 | 米亞,中間是麵鏡子:-)
你好,朋友!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偶遇你的博客,非常喜歡!在此致敬!:)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土豆-禾苗' 的評論 :
太好了!謝謝行家推薦。我現在就去謀。
土豆-禾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uumia' 的評論 :
1,嚴密監視的列車 Ostre sledované vlaky (1966)
2,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 Obsluhoval jsem anglického krále (2006)

絕對保證質量,可以窺探出他們當初的“生活態度”。
Luumia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土豆-禾苗' 的評論 :
焦慮等情緒可能知識分子體驗的更多些。如果說社會情態,也許Jaroslav Ha?ek筆下的“好兵帥克”要更生動形象,更有代表性。“好兵帥克”這一係列真是好看的電影啊!
土豆-禾苗 回複 悄悄話 一戰之後二戰之前的東歐是個奇特的社會:鬆散,空想,小資的沉溺,自我陶醉,以及若隱若現的焦慮感。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