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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小說:夢醒陶然亭

(2025-04-10 08:47:41) 下一個

夢醒陶然亭

 

雪薇第一次讀《風流才女石評梅傳》是在師大圖書館的一個下午,那是周三,下午沒課。窗外的梧桐樹影斑駁地映在桌麵上,她指間撚著書頁,仿佛撚著一段幽遠的時光。她是這所師大中文係大三的學生,平日裏喜歡讀些傳記與民國散文,那天隻是隨手翻閱,卻意外被那書本的封麵所吸引: 那是一位用淡水彩畫出的民國女子,齊耳短發,圓邊眼鏡,繡著梅花的白圍巾。那雙眼睛有一種淒苦的落寞的神情,就那麽牢牢地吸引了雪薇。她一口氣讀完,直到男友劍生跑過來提醒她到晚飯飯點兒了...

 

她與劍生相識於師大的火狐狸話劇社。那年秋季迎新晚會,他們在後台共同排練《雷雨》片段,她是編劇,並自告奮勇飾演蘩漪,劍生演周衝。

 

有時我就忘了現在,(夢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親,並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無邊的海上……劍生的台詞說得很有感染力又自然。

 

來自南方海濱城市的劍生就像小太陽一樣,有時還有天真的孩子氣。這種氣質深深吸引了雪薇。

 

“你知道石評梅嗎?”晚飯時,雪薇望著坐在對麵正在專心啃蘋果的劍生問。

 

劍生是心理學係的,跟雪薇說話時眼裏常帶著星光。“知道啊,高君宇的戀人嘛。革命情侶,民國佳話。”

 

“可她不隻是‘戀人’。”雪薇翻開書,低聲念道:“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她的聲音顫抖,就要哭出來了。

 

劍生慌了:“你可別咒我,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感覺她就是我。”雪薇淡淡說。

 

 

從那天起,雪薇便沉浸進了石評梅的世界。

 

起初,是那本柯興的小說吸引了她。書中描繪的評梅哀婉纏綿,才情橫溢,如夢似幻。隨後她又迷上了廣播劇版,配樂哀婉、聲線淒美,把評梅的形象推向極致的唯美浪漫。

 

她被其中一段台詞深深震撼,那是《墓畔哀歌》的一節:

 

“假如我的眼淚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綴織成繞你玉頸的圍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顆一顆的紅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愛心……我愛,我吻遍了你墓頭青草在日落黃昏;我禱告,就是空幻的夢吧,也讓我再見見你的英魂。”

 

“她太美了,像被雪覆蓋的梅花,冷豔、孤傲。”雪薇對劍生說,“我覺得我能理解她。”

 

劍生笑:“那我是不是就成了高君宇?可別,他隻活到29歲...”

 

雪薇愣了一下,然後點頭:“你可比他溫柔。在最美的瞬間離開,難道不是一種美?”

 

 

他們常常一起泡在圖書館,讀柯興的書、聽廣播劇。有時候雪薇眼眶發紅,默念書中的旁白。

 

他們在話劇社排練《雷雨》《原野》,課餘則排起了根據評梅的經曆改編的小劇場劇本 陶然亭之戀。雪薇在舞台上仿佛化身評梅,而劍生始終安靜地守在燈光以外,給她提詞,遞水,記錄。

 

她的筆記本上寫滿模仿評梅文風的句子,她開始用“香魂”“夢魘”“雪衣”這些字眼來稱呼自己。

 

她一度把自己完全代入評梅角色——剪短頭發、穿黑旗袍、用藍黑墨水寫日記。甚至有一次在劇社演出後,雪薇獨自坐在舞台角落,久久不願卸妝。她說:“我不願醒。”

 

劍生察覺她的情緒開始失控。她不再寫原創作文,而是一味地模仿《偶然草》的語調;甚至在課堂作文中抄寫《墓畔哀歌》,聲稱那是“靈感所致”。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喜歡的,不是她的真實,而是她被包裝出來的幻影?”劍生小心翼翼地問。

 

“你不懂。”雪薇冷冷說,“她的情感,才是真正的詩。”

 

 

一次偶然的機會,劍生找到了《石評梅作品集》的原文版本。那是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於1983年整理出版的,封麵上是鄧穎超題寫的書名,還有提到周恩來提到的:“革命與愛情,並不矛盾。”

 

那天夜裏,他把《偶然草》《濤語》《火把與呼聲》一字一句地念給雪薇聽。

 

起初她不以為然,覺得原文太雜亂、不夠唯美。但在反複朗讀後,她開始覺得奇怪。

 

這些文字裏沒有柯興小說和廣播劇裏的綿長情話,而是雜糅著焦慮、憤怒、自我矛盾與深重的哀傷。

 

“我願燃燒我的肉身化成灰燼,我願放浪我的熱情怒濤洶湧……”她輕聲重複,“她不是仙子,她太痛了。”

 

 

轉變是緩慢的。

 

有一天,雪薇在校園廣播中聽到廣播劇中評梅的獨白,她忽然覺得不適。那些聲淚俱下的台詞聽起來不再動人,而是“太過了”。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麽曾為這些“過度美化的哀愁”流淚。

 

她開始查閱石評梅的生活史,讀她教體育時的記錄,知道她曾教出李健吾、顏一煙和焦菊隱,知道她生活節儉、關心學生、積極參與社會活動。

 

她不再幻想評梅是“純粹的愛情烈士”,而是看見了一個真實女子的矛盾——一方麵追求精神高潔,另一方麵被情感困住,乃至傾向毀滅。

 

那天,她與劍生坐在湖邊長椅上,氣氛異常安靜。

 

“你知道嗎?”雪薇突然開口,“評梅的象牙戒指,象征著她對愛情的執著,幾乎到了自我毀滅的地步。她與高君宇寧願保持一生孤獨,也不願再有其他感情接近。”她苦笑,“這真的是愛嗎?”

 

劍生看著她,耐心地回答:“那是一種扭曲的愛,是將情感綁架到極致。其實你看得出來,這種方式並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安寧。”他頓了頓,“她需要的,不僅是愛情,而是對自我深刻的理解與接納。”

 

雪薇愣了一下,然後輕聲問:“那我們呢?我們也可以像她那樣,隻精神上親密,卻不再追求肉體的束縛嗎?”

 

劍生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認為呢?”為愛獨身,那不是泯滅壓抑人性嗎,薇薇? 我要你快樂健康。

 

雪薇低下頭,緩緩吐出一個字:“我需要時間。”

 

雪薇還是會經常去圖書館,她開始借閱更多的心理學書籍,劍生推薦了不少。她開始了解了抑鬱,初戀創傷後應激障礙...

 

 

那年春天,師大的校園有了第一批開放的丁香。雪微喜歡丁香花暗香中藏著的一縷縷苦澀。

 

他們一起騎自行車去了陶然亭。

 

那座墓靜靜佇立於柳蔭之下。石評梅與高君宇的名字刻在一塊墓碑上,筆鋒深刻。

 

她輕輕放下一束白色小雛菊。

 

“評梅,你寫得太美,以至於我差點也想死。”她低語。

 

劍生站在她身後,輕輕握住她的手。

 

“可我更想活下去,把這份愛寫成活人的詩。”她補上一句。

 

 

回程的路上,雪薇望著後座的風景,說:“那部廣播劇,其實有點毒。”

 

“它隻是讓你忘了質疑。”劍生說。雪薇現在已經很清醒: 革命,才女,禁忌之戀,這些並不是真實的複雜的評梅,她隻是被包裝出來的暢銷書女主。

 

“我以後教書的時候,會告訴我的學生,文學不是夢幻逃避,而是看清真相之後仍然願意去愛。”

 

“你想當老師?”

 

“我們是師大的學生,不當老師還能幹嘛?”她笑了,“評梅也是老師。”

 

“那我們算是她的後輩。”

 

“她如果活得更久,也許能教出更多人,而不是埋在回憶和墓草裏。”

 

“你現在明白了?”

 

“我以前把痛當成美。”雪薇看著他,“可你讓我知道,活著比燃燒更難,也更值得。”

 

 

多年後,雪薇成了一名高中語文老師。

 

她偶爾會給學生講起石評梅,用《墓畔哀歌》開頭,但總會補上一句:

 

“她是詩人,也是思想者。”

 

她從不粉飾真實,卻教學生寫清醒的真實的句子。

 

她也會時常想起陶然亭,想起劍生( 他們已經好好地和平分手),想起曾經沉溺的自己。但她知道,她已經走過那段日子,她願意活在溫暖的陽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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