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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了,是時候深刻反思學誠事件了(轉,作者:米槍)

(2022-10-06 07:16:48) 下一個

三年了,是時候深刻反思學誠事件了

作者:米槍

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北京龍泉寺曾經的義工米槍,出於對佛學和公益的興趣,也因為“清華北大分校”的標簽吸引,2016-2018年,在龍泉寺學習佛學、擔任義工,後驚聞建寺元老、清華博士畢業的賢啟法師、賢佳法師實名舉報師父學誠的PDF文檔流布全球,一時各種說法甚囂塵上,真相莫辨,我是向來不站隊,一直堅持信息開放、堅持理性思考、堅持求真麵對,所以當時也經曆了很多求索和艱難的反思,最終釋然,重獲平靜,但選擇不把自己的領悟分享出來。

直至前幾天,有朋友發來word文檔《鳳凰嶺驚夢》,作者為廣受歡迎的動漫形象賢二小和尚的主創之一賢書法師,也是龍泉寺很有影響力的一位法師,全書約十萬字,我拿手機在火車上一個字一個字讀完,雖然不是全信都同意。

賢書法師在文檔裏對學誠其人尤其是他在整個事件中表現的記錄,令我對自己之前的反思更加自信,也更有了責任感和勇氣表達,我覺得太有必要把話都講出來了。前(中佛協會長、國家政協常委、中國佛學院校長、陝西法門寺/福建廣化寺/北京龍泉寺方丈)學誠通過十三四年就創辦的龍泉寺體係,影響了海內外數百萬華人,事件一出,全球嘩然,對中國佛教界、中國社會造成嚴重的負麵影響,社會各界理應對此進行多角度、多層次的深刻反思的,可時至今日,這個事好像沒發生過一樣,甚至還有很多信眾在挺“師父”,整個教界、全社會,好像並沒從中學到什麽。這寶貴的一課浪費得太厲害,也太讓人憤怒和遺憾。

針對普通義工、龍泉寺體係的信眾、教界其他信眾、佛教文化愛好者、靈修研學者、相關學科學者、宗教管理的相關部門、社會大眾、國際社會等不同群體,我將在下文分享出我的反思。我認為這個事兒可以給中國社會相當大的正麵教養,沒有任何必要諱莫如深或淺談輒止。

分享之前,首先還是簡單回顧下吧。從2018年年初到那篇PDF人盡皆知的8月1日之前,龍泉寺體係包括學誠老家莆田那邊的很多下屬寺院慢慢都知道了對大家而言驚天動地的消息:元老法師舉報師父在錢和性上有巨大問題!而師父到底有沒有問題呢?體係的幾乎所有人開始都是鐵杆支持師父的,跟師父一起罵二賢法師是魔,但隨著事件的不斷發酵和學誠維護自己態度的堅定,人數慢慢開始減少,相關部門進駐龍泉寺調查並宣布結果後,信眾形成兩極評價,或罵或頂,理性聲音匱乏,而海內外媒體根據國家調查結果,一致批評,但因為對體係內幕的無知與對佛教乃至宗教眾多專業問題的困惑,無法深入報道和分析,也就因賢宇法師(也即當年拒絕MIT留學offer毅然出家的數學天才柳智宇)選擇離開體係專研心理谘詢(見《賢宇法師文章學習筆記3》)後有些報道還略為客觀而深入,引起一點水花。

我當時是啥情況呢?2018年7月,就有朋友將PDF發我,身處體係的我與其他義工和信眾一樣,對此等攻擊不屑一顧,但讀完又覺得,如真是賢啟賢佳二大法師舉報,那此事必有乾坤,怕是要有大事發生了!當時我和翻譯中心英文團隊的小夥伴們正在緊鑼密鼓策劃籌備8月1日開始的國際禪學營,參加的學員都是來自國際名校的青年學子,也沒太在乎。8月1日,給我發PDF的朋友就多了,對於很多信眾來說,天崩地裂,他們的信仰、工作、生活、意義、未來、來生,都在龍泉寺、都在師父身上了,這種衝擊無法承受的,不少人是整夜整夜地哭。我當時不敢確定內容是假,也不太相信舉報內容是真實的,還特意撰文《就二賢法師那個文檔提點問題》,評論也有好些不同的聲音,也是沒太在意,總體上還是傾向於體係的主流立場,可我記得有朋友當時跟我說過一句“天哪,你這麽理性這麽求真的人也被洗腦了呀,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些被性侵的比丘尼該怎麽辦呀”,當時我其實是有被觸動到的,現在回想,人在洞穴,洞穴內小集體抱團、整體認知被屏障後,真的很難跳出思維局限。

我的確是很崇尚理性的一個人。早在2012年,我就有同學盛讚龍泉寺,勸我去了解學習,我沒在意,2014年,其名聲日隆,我去龍泉寺體驗修行生活並被一位德才兼備的師長吸引,才接觸到龍泉寺的學佛小組,曉得他們以台灣的日常法師講解宗喀巴大師的《菩提道次第廣論》的講記為教材,但因為我受現代哲學和藝術的洗禮較多,把個體的尊嚴和選擇當作底線,對玄學的、情緒化的東西以及集體式的、帶有壓迫個性的東西一直非常警惕和排斥,就隻是當佛教哲學學習,並不怎麽參與集體活動,對中國文化中執著於尊卑次序的毛病也還是敏感地反感。一直冷靜觀望著,到2016年,因為遇到一些誌同道合的80後90後,我才覺得龍泉寺可以作為我學習成長的一個平台,夥伴們可以一起學習和傳播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於是選擇加入義工團隊,開始愉快地學習、翻譯、認識新的良師益友,進而每周末上山聽優秀的年輕法師們講課、一起做項目、貢獻正能量,我甚至準備把餘生所有的時間投入到這所大學校、大文化傳播機構、大公益組織中來,這股正能量對我的本職工作也有很多改善,然後就越來越認可這個大平台。

我對自己過去的努力和收獲至今也是肯定的,對我遇到的好些義工和法師,也還是欣賞而敬重的。其間,我碼了好多心意誠摯的字,筆記類就有:學誠法師答問網友集錦、學誠法師微博法語集錦、學誠法師《感悟人生》選摘、學誠法師《苦樂人生》選摘、學誠法師《認識人生》選摘、讀《好好說話》、學佛這件事到底是神馬事情、龍泉之聲,直指人心,後來才知道絕大部分文字其實都是他的弟子們寫的,微博答網友也是法師們整,這也才有了後來賢宇法師問師父要文章署名權被拒的事,原來師父跟很多博導一個風格,真是中國特色;記錄體會的有《零距離接觸龍泉寺僧團紀實》、《我在龍泉寺找到了幸福》、《龍泉寺能帶來哪些世俗的好處》,好些朋友也因為這些文字認識了我;甚至在8月2日,事件爆發第二天我去了龍泉寺並寫了《今兒又上山了》以示支持。這些我都覺得沒啥問題。

單位領導出事了,當然不該否定領導的一切,需要清楚地將其功過分開看,更不該否定整個單位,領導和集體應該切割開看。可問題是,個人崇拜達到全麵深刻的程度後,單位的大領導沒有、也不可能跟這個單位切割開來,而身處體係越久,利益綁定越深,就越難有獨立思考,並在不知不覺中與我們曆史文化中積累的集體主義、集權主義、官僚主義慣性應和起來遊戲。即便如我般推崇個性與理性,敢於尷尬、敢於得罪人、敢於表達不同的聲音,最終也還是融入體係,雖有不爽,但也壓抑下來,更多時候刻意取好的部分看,逐漸淪為體係的一部分。而當這種個人崇拜進入組織化的宗教後,問題就變得更加誇張和極端,因為宗教往往涉及到人性最深、最幽暗、最光明的地方,這個地方是高風險與高收益並存的地方,當宗教領袖成了神,他就可以對虔誠弟子做任何事。不能說所有人都被騙了吧,正如WG,其實每個人都有責任,不要一出事就找一兩個替罪羊完事兒;任何製度和體係都是文化的產物,我們應該深深地、闊闊地反省我們的文化、思維習慣的深處到底可怕在哪裏,是什麽使得我們一點點、一滴滴合力造出一個體係,這才能避免曆史重演。

於體係,我的義工經曆不算深也不算太淺,跟很多人的關係不算深也不算淺,適合站出來說話,同時我也相信很多人希望聽到理性反思的聲音。總得有人說吧。說出來,也許對我有些不好的影響吧,但我還是決定要把這些體會分享出來。我覺得在任何時代,勇氣都是最寶貴的。

一、普通義工,你的定位是?

龍泉寺跟學界、公益界都有不錯的關係,不像其他寺院,龍泉寺一直積極與高校學者交流探討,北京市仁愛慈善基金會的貢獻也是有目共睹,加上企業家禪學營等活動的不斷開展,快速發展的龍泉寺其實已經完全不是經典意義上的寺廟了,一方麵,它的佛法學修本身其實不夠牢靠,雖號稱八宗並宏,其實隻有學廣論,傳承具體並不清晰,師父整天忙的是事業,不是佛法,內在顯然是不足的;另一方麵,外在的東西過於發達,後期幾乎就是一個小社會,在龍泉寺,各行各業、各種性格的人你都能遇上,僧團的清淨之業已經無法消化道場大開口後對接的社會汙染之業,甚至社會的業力開始反客為主,很多人來道場也都是為了交朋友或者滿足自己在世俗社會中沒滿足的東西,比如當個上位以後,就能實現虛榮和權欲。

像一杯有泥沙的清水,喝進去,並不純淨,營養並不大。內在是否可以駕馭外在是主要矛盾,如果不可以,就會出事。

所以我們去哪兒哪兒哪兒做義工,務必要清楚,你是圖啥,如果是學佛,是一回事,如果是做公益,又是一回事,如果是世俗生活中玩得不開心換個地方玩,那又是一回事。畢竟有側重,龍泉寺的平台是大,但作為一個道場,還是要有明確的側重,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巨大的事業中心,那樣的話,以佛教的觀點,其實本質還是名利而已,佛教不改造政治經濟,它瞄準的是每個個體的人心而已,佛教的立場很單純也很強悍,而所謂事業是複雜的、脆弱的,也是虛幻的。我和很多心地純潔的法師、義工一樣,事件發生之前,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因為體係太巨大、太強大了,我們不會懷疑,隻知道先觀功念恩、曆事煉心,把道場先建設好,未來無限光明。總是有個集體的烏托邦目標擺在那兒,認同了,那你算明智,不認同,不可救藥。

道場總說義工需要幹活兒來淨罪集資,這倒也沒錯兒,可明明也是道場需要義工幹活兒呀,大陸以外的地區,極少有道場這麽免費地使用義工,因為這裏邊其實有現實問題的,不是每個人都有足夠的現實處理能力,有的人真的是因此家裏搞得一團糟,不過說來義工還算好,那些把身家性命都交出去的比丘、比丘尼呢?他們為道場付出了一切,可是到底有沒有得到成佛之路上的確定性呢?我頓時很慚愧自己還讀過哈耶克和波普爾,怎麽到自己關係緊密的事情上,就忘記了勇敢地使用理性反思。

記得我當時跟朋友講,如果能有幸請學誠單吃一頓飯,讓我布施一年工資也沒問題,現在想,以我的理性,假如我有幸請偶像科比吃飯,科比要跟我借錢我也不會給的,怎麽就願意為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這樣呢?其實我們普通義工都是因為相信法師才相信他們的師父的,可惜的是,他們都被師父帶歪了。一個個誌向高遠吃苦耐勞,出身清華北大等名校,智力高超學識廣博,為何卻有如此發生,我們等下再談。

總之,道場定位應該明確,龍泉寺發展太快很多事顧不過來,有時也可以理解,但義工本人應該明確自己的所求,這樣就不至於將資源錯誤嫁接自己的需求,事倍功半不說,還有精神危險。

二、龍泉寺體係的信眾,你信的是啥

現在大家都在說“依法不依人”,可當時很少有人能做到。究其根本,還是佛法的根底不夠,如果聞思修的基礎不錯,不至於因為一個人哪怕他是師父的起落就改變對佛法的看法。這對於體係外的信眾貌似很好接受,但對於體係內的人來說很艱難。稍舉一例,因為我是特別重視獨立思考的人,我就感受過好幾次來自同學的不屑,行,你批評這個那個,你有法師修得好麽?那我是信你還是信法師?好家夥,級別不夠就沒法兒有言論自由和學術探討的空間了?況且我是在平靜地批評,您倒是起情緒了呀!而且,人都是平等的,即便我很多方麵不如法師,難道我身上就沒有法師學習的地方?拿位階說事兒,隻要A比B位置高,A恨不得啥都比B精彩高明,那平等自由就永遠談不上,這種基本的價值理念都飄忽了,怎麽去理性地堅持依法不依人?

這又涉及到剛才的問題,法師們是怎麽被騙的?首先,我們要對學誠有客觀的評價。農家孩子出身的他年少出家,聰穎堅韌,誌存高遠,在普通人大學畢業的年歲就當上了大寺廣化寺的領導人,苦讀到中國佛學院碩士,後來當年輕法師的教師,淵博深邃,又出入佛協料理各項工作,再到興辦龍泉寺,調動各界資源,經常在國內外重大會議發言,逐漸展示出巨大的影響力……拿世俗的標準,確實德才兼備,能幹異常,也怪不得被讚譽為幾百年難得一遇的高僧大德,可壞就壞在這標準上——這可是世俗的標準,自然是外在的,而佛教的標準更重要是內在的,就是你內在降伏煩惱的功夫到底有多高,你對空性的證悟到底到了什麽境界,這不是哪個行業的精英能判斷的,隻有誠實的自己尤其是比你水平更高的大德才能判斷——初學者太多,法師們又太年輕、太忙,大家都把標準混了,不是說佛教的標準就跟世俗的標準必然矛盾,而是說,心裏清晰的話,方向就不會錯,不會等到入坑太深才發現抉擇已錯。也就是說,麵對佛教本身的獨特性,名校高材生也是普通人,他們很難判斷,而且最開始,師父確實棒棒噠。

其次,人都生活在環境中,當體係形成,高材生法師也會被環境同化,何況環境總體來說都還是正的、潔的、利他方向的,獨立思考一旦消失,危險就開始醞釀,另一邊,學誠感覺自己可以控製一切時,他的人性也就逐漸會有變化,權力吞噬人性的過程隻有他自己清楚,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而普通的權力,無非占有一切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管一切分配能改變別人的生活,宗教的權力,可是能改變一個人的心性、生命,當一個人是神,當一個人走過隨便一條路,都會有信眾就地跪拜,讓幹嘛幹嘛,你想這個神還能不能頂得住考驗繼續修行?可又是誰給了他這樣的權力和地位呢?

第三,我認為是社會上太少行業和空間給到理想主義的人希望了,這些法師大都具有強烈的利他價值觀和崇高理想,但現實太讓人失望,宗教改造人心,這個方式根本而真正有效,其實他們選擇到這條路其實並不好奇,港台這樣的年輕人也不少,沒什麽特別。

凡事有個過程,法師們普遍心誌純閱曆少,學誠也不是起頭兒就憋著勁幹壞事而且確實能耐有魅力,加上當法師也是個能實現為人民服務理想的行當,慢慢地,配合師父的“依師法”(非藏傳佛教密宗也非漢傳佛教經典傳承的似是而非的東西)構建體係,被師父利用,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以安慰體係信眾的一點是,體係的功勞,比如龍泉寺的佛法普及,貢獻也實在大,因為龍泉寺的影響力,數百萬人對佛教偉大的慈悲內涵與深邃廣大的智慧本質有了了解,中國沒有其他機構能做到這一點,而在很短的時間內,培養出那麽多珍貴的僧才,也是學誠對當時大力提拔自己的、渴望佛教界出人才的前佛協會長趙樸初居士的報答。但正如教界很多人的批評,龍泉寺本身“沒有法”,它的佛法教授總體上很初階,不論是藏傳佛教的法,還是漢傳佛教的禪宗、淨土宗、天台宗的思想、實踐,其實它都沒有,隻有一個廣論,還是藏傳佛教的顯宗基礎,遠遠不夠。

所以作為龍泉寺體係的佛教信眾,你信的到底是什麽呢?信一個神人的魅力,那是不是就是你的情感投射得到滿足而已?信僧團法師們,那你知道他們的修行方向和路徑嗎?如果談狹義的修行,你到底知不知道如何成佛,路徑是怎樣的清不清楚?

2017年辦活動我經曆過一件事,當時請的一位國際比丘尼帶的禪修特別受學員歡迎,第三次,竟然被取消了,我不解,問主事法師,他說這畢竟要以咱們自己的活動為主嘛,可活動就是我們策劃的,我們安排就是,好東西,為啥不可以繼續?當時我著實有點看不起“組織”這個氣量。後來知道了,主事法師被組織的頭領也即師父罵了一頓,這是師父的決定。還在堅持師父被陷害的朋友,你們知道麽,賢啟法師微信(也許現在已經棄用了)封麵現在用的圖片還是龍泉寺那座千年老橋的照片,這多麽讓人傷感呀,你們什麽時候才敢於麵對師父是在利用大家謀私欲的真相呢?

事件過去一段時間後,我和龍泉寺另一位重要的法師深入對談了很久,推心置腹說事兒,他分享了他整個過程的痛苦,包括對師父的愛恨交加,師父如父恩重如山,太難麵對了,但也還是十分勇敢地麵對,並且對體係有非常深刻的反思,可是他也很無奈,因為當你麵對到福建女眾寺廟對於法師和師父們的崇拜時,當你麵對到體係已經形成的諸多封閉的頑疾時,當你麵對到那些師父的死忠粉時,改變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後他得出結論:自在最重要。而這辛苦得來的醒悟,不過是佛教最基本的入門理念呀,首先就得搞到自己自在,說明學的佛法才靠譜呀!

三、教界其他信眾,應保持開放

回憶一下或者搜索一下的話,我們會發現2018年8月後的無數文章,包括很多從佛教界其他法師、信眾發出的聲音,多是兩極,飽含情緒,動不動上升到佛教存亡、國家興衰的地步,我就不明白,怎麽就不能“少談點主義,多談點問題”,這個事件本身,真相如何,到底有沒有很多比丘尼被性侵,到底有沒有財務上的腐敗,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這個事如果是真的,怎麽一步步到這一步的,如果是假的,又怎麽會出現這麽大的波瀾,難道這些不都是很具體的問題,不是需要很科學的態度去對待和分析?

經過這個事件,我當時就痛徹心扉地明白了,第一,這個時代極難有真相,尤其是大的事件,即便有,也別想著別人能信你,人們就是喜歡選擇自己願意相信的相信;第二,網絡時代人們的觀點很容易兩極對立,大家太容易聊著聊著開始站隊,人性深處的partisanship的衝動很快速地就得以釋放和完成。

到2019年1月的時候,有一次party中,我聽到一個挺有名氣的居士公開表達了學誠的批評,有道理,但他的語氣和表情讓我不太舒服,說來說去,還是他自己最對最牛唄,龍泉寺,早就不覺得你有什麽了不起,他才是更懂佛法的專業代表,可是這樣聊,又有什麽意思呢?

我後來跟中國佛學院的幾位年輕法師學子也聊過這個事件,還跟很多高手請教過,收獲頗豐,也是因為這些有意識的開放的交流,我才能很快地走出體係的思維,更客觀地看待問題。牆一定要透氣啊。

再說個反例吧,有一陣子我請人幫忙找工作,找到一個,但第二天跟我說不行,不見你了,因為人家聽說你跟某位法師關係不錯,而該公司恰好有特別不喜歡這位法師的龍泉寺另一個團隊裏的人。我哭笑不得,這也太像體製內的單位了,對外俯首甘為大眾孺子牛,背轉頭派係叢生私心紛紜,真乃體係也。

四、佛教文化愛好者,再深入一點

我把愛好者分為主動的和被動的,主動的是自己喜歡傳統文化、佛教哲學、佛教藝術的人,被動的是自己平時不大投入但因為親朋好友中有喜愛佛教的人就了解一二的人,這部分人學習踐行的程度介於無知和懂行之間,如果止於個人生活則無傷大雅,但若喜歡分享,就得注意了,往往半瓶子晃蕩的人容易成為信謠傳謠的發動機。

佛教在大眾心中是何形象,跟這部分人關係很大。這部分人魚龍混雜,包括比如古玩店的老板、媒體人、佛教考古學者、佛弟子的家屬等等,但說實在的,大家學習的可靠資源其實並不多,或者說,找到適合的學習資料並不那麽容易,如果身邊的佛弟子表現再差一些,被誤認為這就是佛教的樣子,愛好者再加以傳播,就對佛教文化的傳承發揚不利。

學誠事件,帶給很多人負麵的影響,尤其是那些已經出家的青年才俊的家人,估計他們已經恨死了學誠,恨屋及烏是難免的,但如果多了解佛教的話,就不會因噎廢食,否定不應該否定的東西。情緒可以理解,實事求是就事論事比較好。

我自己在一次國際大德英文教材的編輯過程中認識了一位22歲的伯克利聖地亞哥分校的帥哥,數學專業,悟性肯定是高啦,很快就決定去福建的寺院出家,事件發生後,他告訴我師父回老家修行了,狀態依然很好,大德不會被這些風雨摧毀的。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認為學誠是無辜的,也不知道他的家人會怎麽看佛教。

這裏我想特別說下很多人因為對學誠的否定就對藏傳佛教進行誹謗的事。龍泉寺學廣論,學誠倡導依師法,聽起來好些挺藏傳佛教,但事實上了解點藏傳佛教(參見《密宗不神秘,隻是不熟悉》)的人就明白,上師與弟子的關係不是龍泉寺那樣操作的,整個密宗的儀軌也不能外傳,雙修的內涵及方式也與學誠發的海量淫穢短信無絲毫關係,學修上絕不能說是藏傳佛教的傳承,龍泉寺隻做了一件事有點藏傳佛教,就是學習了宗喀巴大師的廣論,而這是顯宗,任何人都可以學,並無特別。據此誹謗藏傳佛教,實在是無知。至於學誠是否真的與海外哪個集團有聯係,我不了解,如果有,那他也是利用這些資源搞自己的事業,挺俗的事兒,跟佛教修行無關。而且如果有的話,難道這不是應該治罪,而不能說簡單地辭去一切title就了事兒?

五、靈修研學者,請擦亮慧眼

靈修研學的朋友,往往對生命有更深更精密的敏感和探求,但我們所在的娑婆世界就是個凡聖同居的世界,辨析力判斷力很重要,一定要小心!有位在美國待了幾十年的師父跟我講過,美國所有的佛教道場,除了個別道場外,亞洲各國各係傳承幾乎都有醜聞。所謂醜聞,無非也就是性和錢的事兒,尤其是前者。

醜聞的情況有多種情況。

其中一種是誤會。1980s初,佛教在美國經曆了一段快速發展後,遭遇嚴重的挫折,日本佛教和藏傳佛教道場頻現腐敗醜聞與性醜聞,外界對此不了解也不理解,引發了很多問題。這裏麵有上師本人的問題,也有溝通方麵的問題——導師與弟子都錯誤地理解了彼此的教學關係並被社會放大了這個誤解。很多時候,在西方,來學修佛法的人往往不隻是心裏有苦,還可能是心理有病的人,這樣的弟子,尤其是女性,會將上師看作是生命的依靠、一切的一切來對待,所以如果出現她們不如意的地方,她們就會物極必反地走向另一個極端。導師呢,誤以為是自己的魅力所感,即以東方式的師徒關係(藏傳佛教強調皈依上師,可能更麻煩一點)對待弟子,事實上,導師並不了解西方弟子的心理狀態,弟子也沒學過皈依等一係列的相關教導。換句話講,導師是要給生命的覺悟,弟子隻是要心裏暢快,層次和境界截然不同,不同的界麵參雜,最終就造成了一係列糟糕的結果。

還有一種是求私利,印度來美國搞不當男女關係的更多,這巴巴那古魯,練瑜伽的搞靈修的,偽善上師太多了。不過邪教教主,很多確實還是有兩把刷子,這裏嚴重推薦2018年上映的紀錄片Wild Wild Country,講奧修集團的生滅的,還有Bikram: Yogi, Guru, Predator,講瑜伽傳播者比克拉姆的事兒。

還有其他原因,這是美國的情況。但想想,中國也有類似情況。人性是很複雜又很精微的,沒有絕對的東西,善惡交雜,這在靈修領域尤其難分辨。中國國民的宗教水平低,科學水平還有很大的提高空間,騙財騙色的事兒經常有,基本上,我經常跟朋友推薦一個樸素的標準:但凡有人問你收錢,或者因為你是美女而對你有偏愛,那就撤。真理如太陽,除了基本的成本費用,最好的東西不需要收錢。我這麽多年了解學習各種靈修門派、各種佛教宗派,除了給龍泉寺布施過一些錢(供養三寶也不後悔),沒花過什麽錢。

希望就是,多了解吧,不要輕易去深入嚐試某種靈修,世上有太多條道路,有時候我們的精神真是太幹枯,所以抓住一條路就要走到黑,其實完全不用著急,從容一點,多看多學多請教,了解自己,最後再找出適合的道路,也許,有時候我們並不追求真理,不過是無法麵對過去的一些傷害而已。

六、相關學科學者,等什麽呢

不用我講,心理學首當其衝遇到了太好的素材來研究,那麽多前程似錦的青年放下一切好處甚至親情愛情出家,那麽多對體係信仰到至死不渝的粉絲……學佛小組一度風靡整個北京城,周末很多外地人都趕過來學習,16號線終點站的黑車堵滿了地鐵口,我有個同學是武漢的醫生,每周坐高鐵過來……大眾對佛法的渴求是如此之熾烈,這讓我這個學習了十多年的資深粉絲都覺得不可思議,這背後有人們多少的苦呀,才這麽想離苦得樂……還有非常寶貴的受傷的比丘尼們的心理過程(個中也有大大小小的差異)和學誠的心路曆程……事件發生後,為什麽很多體係中的法師和義工在麵對鐵證時仍然不願意麵對……

人的心理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鳳凰嶺驚夢》一書裏多處提到這一點:回想真的如夢似幻。我自己當時經曆過一個事兒,說明天咱搞活動,缺台好的相機,怎麽辦,眾籌,同學們立馬微信上湊,不過一個下午,大家就將給父母的菜錢、給孩子的奶粉錢、給女朋友的買花錢布施出來了,我們之間都充滿完全的信任,都非常願意為道場奉獻。現在想想,一是覺得人心還是有很多美好溫暖的地方,很多中國人很善良;二是覺得這些地方一旦被利用,真是可怕呀。

不說佛教學本身的戒律方麵的研究、僧團清規戒律隨時代的變與不變的研究,社會學、政治學、傳播學、管理學、廣告學……太多值得研究的點了,中國從來不缺好的人文社科研究對象,缺的是學者們願不願意去真實麵對和真誠工作。

七、宗教管理的相關部門,要現代化

學誠事件,直接推動了新的宗教管理政策的出台,利,弊,都有。政策總體沒啥問題,依法治國,但執行起來切忌一刀切,這是懶政,沒有尊重到中國多元的、複雜的多層次交織的現實。可是我們可以想象,地方相關部門一定會以最怕擔責的保守姿勢做事的,不是麽?

宗教管好了,對社會和諧是極大的利好,不該放縱邪教組織斂財騙色,也不該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宗教信仰說到底,是非常私人的個體自由之事,而宗教之惡,全都是因為組織化而產生的,所以根本上要管理的對象不過是有組織的宗教。

佛教如此,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管理都應如此。愛國愛教是我國宗教人士的口號,如何落實?我個人最大的建議是:好好學習,多多溝通。任何人跟任何人都可以交流,平等的,自由的,如果信息牽扯到利益相關者,那信息就應該公開,好比學誠事件8月1日出來後,僧團一直在掩蓋,盡管他們內部也有爭議而且爭議越來越大,這時候其實就應該多公開信息,如賢啟法師所說“軟著陸已無可能”,它已經是全社會的事兒了,而且,僧團的利益和情感是利益和情感,信眾的利益和情感就不是利益和情感?若是聊對中國佛教界的影響是好是壞,誰有資格一錘定音地界定呢?觀點不一樣,最好就是民主討論,老是信息不對稱,老是讓極少數人去決定大多數人的事情,這實在太不現代了。

不管是宗教團體,還是宗教管理部門,都應該不斷思考和體會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第二組關鍵詞: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八、社會大眾,共促依法治國

現在回想起來,整個過程中,全網並沒有多少人關注那些比丘尼的遭遇,這也太不可思議和太令人心碎了!

事件爆發後很快,有個朋友有一天約我吃飯,告訴我,他的朋友就是調查組的,查手機短信是非常簡單的事,已經實錘。而當時我居然還不大相信,還是傾向於各種陰謀論。現在回想,我都如此,學誠操作精神控製的指控不假。我看過部分比丘尼與學誠互動的短信記錄,四個字:極其不堪。調查組看到了所有的短信記錄,他們也不可能公開這些記錄,我想這種信息不公開,大家是都能理解的,那就可以不公開。

然後我再想到那些——根本無法知道具體數量的——受傷害的比丘尼,我流下了痛心的淚水(有人有過輕生念頭是確定的,有沒有人已經自殺不能確定),大家當時都隻想著學誠到底有沒有做壞事,我也沒有關心過她們的遭遇。也許在她們中,就有跟我一起工作過的、心性純潔、一心向善、才能出色的朋友。她們先是被師父傷害,信仰崩塌,接著可能就因為向道友訴說就被排擠孤立,以後她們離開體係去哪個寺院呢,也很難回到世俗社會了,以前的成績如煙雲散,未來的學佛之路與生存生活的空間又何在?這種巨大的傷口,在她們未來的生活中,還有沒有可能愈合呢?

我看過好些反映天主教神父孌童題材的影片,那些可憐的小孩子,有的長大當神父後也孌童,惡的輪回,有的被傷害後一生體驗著傷害的後果。2015年上映的Spotlight大家可以看看,因為波士頓環球報記者的率先勇敢,全球各地的天主教性侵兒童事件才陸續浮出水麵。古人所說的“隱惡”是在極其有限的前提下才有意義,現代社會,這麽大的邪惡,公開才偉大。

大眾最應該關心的,是那些受傷害們的比丘尼,她們應該得到正義。我不懂,如果學誠的行為做實,為何隻是辭職下台而不是當啷入獄,這樣的結果難道對佛教界、對社會大眾不是更有意義、更體現公正?為什麽不能依法治罪?如果當時學誠直接入獄,我想很多人都會和我一樣,很快就會相信事是真的,而不會一再維護他,進而進一步傷害到那些比丘尼們。

再看學誠的曆史,一路善良優秀,最終卻沉迷權勢,他把自己當成大官了,最終也複製了貪官的落馬之路。而離遠宏觀地掃一眼,一個宗教領袖,也確實太像一個能幹的大貪官了。

好俗氣喲。

我想如很多人一樣,學誠亦是我們整個社會問題的大折射,全社會在同一片天地裏,全息的,突出人物身上社會問題集中體現得更猛烈一些罷了。

如果哪天2018年夏天爆發的這個事件能拍成電影,我就欣慰了,因為這意味著我們那時候才算是發達國家了。

九、國際社會,應知中國就是特色的

所謂國際社會,西方主導,而西方人對中國一直不大了解,對佛教也一直不大了解,盡管半個多世紀來因為嬉皮士運動、New Age Movement等靈修思潮、藏學熱、密教熱、瑜伽熱、太極熱等等,對東方的印度和中國有了不少認識,但總體來說,還是不熟悉,跟我們對西方的了解根本無法比肩。很簡單,光是NBA和好萊塢明星的英文本名,我就能叫上來數百,我這種人多了去了,西方人知道多少個中國人的名字呢?

西方不了解佛教,對出家的意義很難理解,承諾Celibacy的神父解決性欲的思路和能力,跟佛教法師相比,有何異同,他們不懂,對於比丘尼,女人出家這個事,他們就更不懂了。西方人(不包括跋山涉水真心求道的主兒)連佛教居士五戒的殺盜淫妄酒的酒戒都無法理解和做到,談更多的向內求的戒定慧修行,就更困難了。

西方人對佛教的諸多理解和反應包括實踐,很多時候也不過是他們自身對西方社會的褒貶情感的投射而已。

學誠作為中佛協一把手做出如此惡事,國際社會當然譴責,但他們因此譴責中國佛教、批評中國佛教管理的方式,說實話,這還得自己人自我批評比較專業。油管上對此事件盡是單調的惡言,很無聊。

中國的曆史太久了,中國的現實也太複雜了,乃至於中國的事兒,往往就是特色的,如果不是謙恭來了解,是不可能了解的,這是我對國際友人的建議。我沒有說中國特色就一定好,我隻是說,既然是特色,就不能被普遍性所收納。

林林總總寫了這麽多,反思還是相當有限,有些話也終是沒有說出。剛開始我其實是決定多介紹點《鳳凰嶺驚夢》的內容,後來一想,又不是我寫的,我得隻代表自己才好,我就說我親身經曆的事就行,然後還是多分享點思考,這樣比較好。我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狹隘片麵之處可能難免,歡迎朋友們理性批評。

如今的龍泉寺,由繁華回歸冷清,成為一個普通的道場,我偶爾還是會去看看,畢竟這裏滋養過我,我從這裏得到許多誌同道合的友誼和學修上的收獲,對龍泉寺,我始終有愛和感恩,隻是對固化的體係性的東西實在是躲之而不及了。目前,寺裏的法師們有的已下山謀出路,有的繼續廣論的學習,有的開始多方探索學修方向,我的建議是,回到漢傳佛教的經典傳承,尤其是禪宗與淨土宗,這又涉及到僧團如何共同前行的現代僧伽製度問題。千言萬語言匯成八個字吧:平等、自由、理性、自律。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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