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大師:僧中麟鳳 人間鐵漢
威威堂堂,澄澄湛湛;
不設城府,全無涯岸。
氣蓋乾坤,目撐雲漢;
流落今事門頭,不出威音那畔。
無論為俗為僧,肩頭不離扁擔;
若非佛祖奴郎,定是覺場小販。
不入大冶紅爐,誰知他是鐵漢。
隻待彌勒下生,方了這重公案。
這是明朝末季,中興佛門四大師之一的憨山祖師,臨入化前自題的〈曹溪影堂法像讚〉。從讚文中,我們強烈感受到大師那股一肩承擔如來家業的豪情壯誌!
憨山大師生於明世宗嘉靖二十五年(公元一五四六年),圓寂於明熹宗 天啟三年(公元一六二三年),世壽七十八歲,僧臘五十九年。師俗姓蔡,安徽全椒人;父名彥高,母姓洪氏。洪氏平素虔奉觀音大士,先於夢中見大士攜一童子入門,洪氏“接而抱之,遂有娠”;爾後產下的男嬰,即未來肉身成道的憨山大師。師周歲時患風疾,幾瀕於死;母禱於觀音大士,願許子出家,以求病愈,並易師乳名為“和尚”。嘉靖卅一年(公元一五五二年),師七歲,時因叔父遽逝與嬸母舉遺腹子二事,萌生“死去生來之疑”,思而不解、無法釋懷!十二歲時,師“讀書通文義,鄉族鹹重愛之,居常不樂俗”,因聽聞金陵報恩寺西林大和尚頗富盛德之名,私心向往從學。師乃申己誌於雙親,父親初不以為然,幸賴母親——“養子從其誌,第聽其成就耳”之開明見解,師得遂其誌。
師自十二歲至十九歲(嘉靖卅六年至四十三年,公元一五五七年至一五六四年),八年中在報恩寺接受太師翁西林和尚的特意栽培與雲穀大師的婆心點化,加上自身的精勤努力,對於儒佛兩家的重要典籍及古文詞詩賦均通曉嫻熟。師十九歲那年,朋友中有勸師往赴官府考試者,事為雲穀大師獲悉,乃為師“力開示出世參禪、悟明心地之妙。曆數《傳燈》諸祖及《高僧傳》”,並命師取看;以此因緣,師心大悅,決誌出家做大丈夫事,即請西林大和尚為彼披剃,自此“盡焚棄所習,專意參究一事”。是年冬,無極大師蒞寺講《華嚴玄談》,師得從受具足戒,並侍座聽講。當宣講至“十玄門”海印森羅常住處,師恍然了悟“法界圓融無盡之旨”,並因此自命其字為“澄印”。
師出家後隔年初春,報恩寺太師翁西林老和尚示寂。圓寂前半個多月,老和尚曾召集諸弟子,當眾撫師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雖年幼,有老成之見。我死後,房門大小事,皆取決之。勿以小而易之也。”而師日後果不負老和尚的付托,大力承擔護寺安僧的重任!就在西林老和尚入滅後一年,嘉靖四十五年(公元一五六六年),師二十一歲,該年一月十八日午後的一場大雷雨,將報恩寺一百四十餘間殿屋化為灰燼。奏報後,寺內十八位與消防有關的僧人因失職係獄;其他寺僧為恐受株連,乃紛紛逃避。師在寺內無一人可商計的情況下,“挺身力救,躬負鹽菜送獄中以供之”,而寺址與獄所相距二十裏,師竟能如是“往來不倦者三月”!也由於師的熱心奔走調護,“諸在事者,竟免死!”。眾人因此益發感佩西林老和尚的知人之明!
師少時即有遠遊之誌。二十一歲那年冬天,師於天界寺聽無極大師講《法華經》,並從而結識來日一齊遊方的法侶——當時在天界寺負責打掃廁所、實事求是的妙峰禪師。六年後,師二十七歲在京城巧遇妙峰,得償結伴同遊之願!師晚年曾雲:“餘生平抱煙霞之癖,早年行腳,三十住五台冰雪中者八稔,及居東海一十二載。知命之年,乃被業風吹墮瘴鄉將二十年……。”
師初住五台,頗以山風怒號、澗水衝激奔騰如雷為擾,後依妙峰禪師語——“境自心生,非從外來。聞古人雲,三十年聞水聲,不轉意根,當證觀音圓通”而修,果臻萬響俱寂、不複為音聲所擾的境界。不久,師更有向上一著之悟入,於自序年譜中載道:“一日粥罷經行,忽立定,不見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圓滿湛寂,如大圓鏡,山河大地影現其中。”及覺,即說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內外根塵俱洞徹。翻身觸破太虛空,萬象森羅從起滅。”從此,內外身心湛然,不複有音聲色相之執礙! 神宗萬曆九年(公元一五八一年),師應慈聖皇太後(神宗生母)之請,與妙峰、大方二師於五台山啟建祈皇嗣大法會。師心以為“沙門所做一切佛事,無非為國祝厘、陰翊皇度。今祈皇嗣,乃為國之本也,莫大於此者!”乃傾全副心力從事,非為區區一己之虛名。法會圓滿後一年,皇太子出生,虔信佛教的慈聖皇太後自是喜不勝言;師亦因此聲名大噪。萬曆十一年(公元一五八三年),師卅八歲,以“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乃蹈跡東海之上,改號為“憨山”。
師隱居東海牢(嶗)山一年多後,慈聖皇太後為嘉慰師當年祈嗣之勞,特派專使親訪,力請師入京受賞,師固懇謝不就。後慈聖皇太後複遣前使送三千金予師,師仍婉辭以拒,並與使者相商,將該筆巨款轉作賑濟山東饑民之用;師慈悲利他的善行,不僅令當地父老銘感五內,也使慈聖皇太後讚歎不矣!自師駐牢山,東人始聞三寶佛法之名;師居東海十二年,曾數度為請藏經入京,平日則孳孳於弘法利生的道務。萬曆二十一年(公元一五九三年),師四十八歲,是年“山東大饑,死者載道”,師盡散山中儲糧救助災民,更乘舟遠赴遼東糴豆數百石以濟饑民,眾人因而得免淪為餓殍!
神宗萬曆二十三年(公元一五九五年),師五十歲因受大內宦官內鬥拖累,以莫須有罪名,被發配到廣東雷州充軍,直到恢複自由之身,已是十六年後萬曆卅九年(公元一六一一年)的事——師時年六十六歲。師雖蒙冤遠謫,卻始終甘之如飴,未嚐有一絲怨懣,日常生活不離著述、說法,更曾發動大眾合力掩埋因饑荒疫癘橫死者的骨骸,並親自主持超薦普濟道場。萬曆二十八年(公元一千六百年),師五十五歲為平息當地因福建運米船而引爆的衝突,特破關往謁唆使暴動的稅吏,師導之以理、動之以情,危機遂得以化解!然而,最重要的化跡是,師以地緣之便,得謁六祖曹溪祖庭,並從而中興之;熹宗天啟三年(公元一六二三年),師以七十八齡示寂於曹溪禪堂,遺言曰:“大眾當念生死大事、無常迅速!”時百鳥悲鳴、四眾哀慟不已!
孟子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縱觀師一生,無論順逆窮達,皆不失僧格、不忘護國護教、利濟群生的本務,誠所謂:“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者也!最後,謹恭錄師二十七歲時所撰的<缽銘>,以見其淩霜雪之勁節。銘曰:“爾委我以形,我托爾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萬物實以之而輕。方將曳長風之袖,披白雲之襟;其舉也若鴻鵠之翼,其逸也若潛龍之鱗。逍遙宇宙、去住山林,又奚衒夫朱紫之麗,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