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挑正庶風月斷佳偶 祭祖祠清明泣遠嫁
詩雲:
鐵騎戍邊護池潢,旗畫委地見倉皇。
誰謂裙釵不解兵,漢月曾經照流黃。
話說賈政、寶玉聽林之孝家的說妙玉已經走了,頓感意外,都呆住了。林之孝家的問賈政意否派人去找。賈政歎道:“不必了,強求也是無益。讓他去罷,不然倒象是咱逼他似的,反為不妥。”因令寶玉仍回去讀書,日後再提。寶玉答應一聲去了。
豈料近幾年大旱不雨,蝗災肆虐。因之東北距之海路三千裏有一蠻夷島國,人稱“玉戶島”某屢屢滋事侵犯海疆,意圖不良。坎方有戎羌入侵,坤方有流寇作反。更有坎方痘疹等瘴疫流傳,平民死亡愈萬。賈赦被派往坤方聽令,賈政等皆被聖上召集前往海疆監督防禦工事。平安州亦有流賊造反,節度使命賈璉前去應奉公事,一連數月未歸。
不覺冬去春來,展眼又是春日二月。趙姨娘見王夫人病故後,賈政無心要他當家,有事也隻找周姨娘、鳳姐等,不覺動了氣,趁賈政不在家,便要興風作浪,卻被邢夫人、鳳姐等彈壓了下去。趙姨娘不免懷恨在心,時時在下人跟前道邢夫人、鳳姐的不是。那些下人因往日被鳳姐管的嚴了,都有些懷怨,故都和趙姨娘串通一氣,意圖滋事。
這日趙姨娘因月錢減了一半正和幾個媳婦婆子埋怨,忽聽丫鬟說這園子初蓋時總管賴大、來升等貪了不少銀錢,便去找邢夫人告狀。邢夫人正在家中安坐,忽見趙姨娘領一幹媳婦婆子趕來,說總管賴大自己家的園子氣派奢華的很,定是私吞了不少贓銀,要邢夫人查查。又道寧府的總管來升及俞祿張財家的都私設了小金庫,連趙嬤嬤的兩個兒子趙天梁、趙天棟都動了蓋園子的錢,要邢夫人再查查府裏帳目。
邢夫人聽罷,沉思片刻才道:“好了,我已知曉了,你們先回去罷,日後會查。”趙姨娘道:“何必又待日後,何不立等就查?太太指示我們去查,我們腿跑勤點幾日就可查個一清二楚。”邢夫人怪道:“急什麽,你們別得意,你們做的事就幹幹淨淨,誰信?這會子催著去查,不過是混人耳目罷了。都會查明白的,璉二媳婦也未必脫得了幹係。都走罷,一進門就大呼小喝的,還把不把主子放在眼裏!”
趙姨娘還要說,被兩個婆子暗暗從後麵拉了拉衣角,才不吱聲了。趙姨娘一幹人走後,邢夫人對嫣紅、翠雲笑道:“說歸說,真要查起來,牽一動萬,這家裏有幾個沒有幹係的?得罪人還是輕的,隻怕要抓起來,家裏都要抓完了,那還了得?日後他們再來鬧,就說在查著呢。不過拿一個作筏子堵住他們的嘴罷了。璉二媳婦以往得罪的人多,隻把他查清楚了。那些下人遂了心,必拍手稱快,別人的事或許管都不管了呢。”嫣紅、翠雲都答應了不語。
且說趙姨娘領一幹媳婦婆子往園子裏來,恰見賈菖、賈菱拎著幾包藥走著,便招手笑道:“你們兩個猴兒不好生在茶房裏管事,跑到園子裏來幹什麽?”賈菖笑道:“各位大娘往那裏去?咱們是替林姑娘到街上包了幾兩紫菀、款冬。林姑娘的咳疾越發重了。”趙姨娘笑道:“你倆又該趁勢扣些銀子中飽私囊了。”賈菖、賈菱本是族中貧寒人家子弟,最怕被人輕鄙,聽趙姨娘如此說,不覺臉上羞慚,都笑道:“姨奶奶饒了我罷,說話也忒刺心了。憑我兄弟倆多大膽,也不敢隨意營私。”說著低頭匆忙走了。
趙姨娘等都大笑道:“一句話說的臉憋的通紅,頑笑話也當真。”賈菖、賈菱撇撇嘴也不搭言,恰見前麵有個逗蜂軒,兩個進去歇歇腳。賈菖冷笑道:“他不過是個姨娘,說話就恁不客氣,跟“缺百眼子”一個德性。幾天家裏都沒有酒吃了,月錢減了不說,還延遲了時日,這日子沒法子過了。”賈菱道:“兄弟所言極是,上回咱們賭輸的錢還沒翻回本來,借的重利債債主已多次催上門了,可怎麽是好?”賈菖左右看看無人,小聲道:“今晚趁大家都關門閉戶了,咱翻牆到怡紅院摸點值錢的東西如何,再不想法子弄錢還債,他們都要催命了。”兩個因偷偷商議起來。
天色一黑,兩個就東遊西逛,不肯家去,眼見著到了亥時,眾人都睡著了,兩個先是到各個院子翻找東西,又翻牆到怡紅院偷東西,直摸到寶玉屋子裏,蹭到炕頭邊,把枕頭下一個東西摸走了,也未細看,又摸了些別的東西就逃了。
話說寶玉天亮起來漱洗吃了飯就要往學堂裏去,麝月往他枕下一摸,卻沒有摸到通靈玉,唬的滿身冷汗,著急道:“皇天菩薩小祖宗,你到底把玉弄到那裏去了?”寶玉道:“不是在枕頭下嗎?”麝月又東翻西找一番,那裏找的到?登時急的大哭。寶玉道:“不知是不是昨晚丟在園子裏了,還是到外頭找找看,問問各房的人有沒有看到過。”麝月依言分路各處追問,卻是人人不曉,個個驚疑。
麝月回來隻是幹哭,寶玉也嚇怔了,找是沒處找,回又不敢回,正在發呆,隻見各處知道丟玉的都來了。探春叫把園門關上,先命個老婆子帶著兩個丫頭,再往各處去尋探,一麵又叫人在寶玉屋裏四處翻箱倒櫃,找了個遍,皆是空無所獲。李紈、平兒、黛玉也趕來了,都道:“不止此一處,那邊也有人報說夜裏失了盜,一些珠寶簪環俱不見了。”平兒又問昨晚都有誰往這邊來過,探春出去問丫頭們,黛玉、平兒、李紈在屋裏候著,忽聽外麵有人亂嚷:“你們丟了東西自己不找,怎麽叫人背地裏拷問環兒。我把環兒帶了來,索性交給你們這一起上水的,該殺該剮,隨你們罷,得了什麽不來問我,丟了東西就來問我! 咱們都是生來做賊的嗎?”隻見趙姨娘、賈環推搡著探春罵罵咧咧進來了,探春忙笑著解勸。
趙姨娘大哭著對平兒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見看不見該問他,怎麽問我,寶玉人尊貴,戴個物件也是尊貴的,難不成我們環兒連他屋裏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就配做賊了?”賈環也對探春瞪著眼哭道:“人家丟了東西,你怎麽找我來查問,我是犯過案的賊麽? ”探春賠笑著趙姨娘道:“姨娘這話太多心了,不止環兄弟要問,昨兒到這裏來的人都要盤問。”趙姨娘一邊解衣服一邊道:“姑娘如今是主子身份,我不敢不依,若再不信,就把我身上也搜一遍。”平兒、李紈急忙替他係上,好言把他母子勸出去了。
這裏寶玉倒急了,說道:“都是這勞什子鬧事,我也不要他了。你們也不用鬧了。環兒一去,必是嚷得滿院裏都知道了,這可不是鬧事了麽。”眾人更加焦慮,知道此事掩飾不了,隻得商議著定了話,好去回賈政。寶玉道:“你們竟也不用商議,隻說我砸了就完了。”平兒道:“我的爺,你說得倒輕巧,上頭要問為什麽砸的,他們也是個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兒來,又怎麽交代呢?”平兒覺此事重大,回去稟明了鳳姐,問如何處置。鳳姐也慌了道:“快去叫林之孝家的帶人到各府裏盤查。”平兒答應著去了。
這裏李紈等紛紛議論, 又傳喚看園子的一幹人來,叫把園門鎖上,再傳林之孝家的來,悄悄兒的告訴了他,叫他吩咐前後門上,三天之內,不論男女下人,凡是從裏頭可以走動的, 要出門時一概不許放出,隻說裏頭丟了東西,待這件東西有了著落,才可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答應著去辦了。
且說李紈等在寶玉屋裏議論到晌午,都散去了。寶玉因有上次丟玉時張道士送的護身符,故並(未)現異常,仍被督促著上學去了。黛玉心急,仍在怡紅院未去,坐著等消息。
過了半日功夫,隻見林之孝家的和幾個婆子推著兩個人進來,黛玉抬眼一看,原來是賈菖、賈菱,專在茶房煎藥供茶的。林之孝家的道:“查了半天,原來東西就是他們兩個偷的,寶二爺的玉也交出來了,姑娘看看怎麽處置。”黛玉冷笑道:“既然是賊,就押送到官府裏去。”一語未了,進來兩個女人,乃是菖、菱二人之母,都跪下向黛玉求情道:“看在他倆為林姑娘煎藥的份上,就饒了他們這回罷,他們也是窮瘋了,我這個做娘的回去一定好好教導他們,保證他們下次再不敢了。”黛玉仍執意要送官府,林之孝家的也陪著求情。
賈菖、賈菱哭著說家道艱難,才做了如此蠢事,黛玉思量半晌,便未將他們送與官府,仍叫小廝把二人打了幾十大板。賈菖、賈菱因此對黛玉生恨,後多人求情,說可憐他們家沒有進益,別處又不好謀差使,仍叫二人到茶房煎藥。黛玉念二人亦屬賈府宗族子弟,不敢妄自發送,遂留下二人仍在茶房應差。
這日趙姨娘往園子裏來,忽見茗煙在和掃紅、鋤藥、伴鶴在爭什麽頑物,便過去問道:“這幾個猴崽子敢是偷了什麽,在分贓不成?”茗煙四個都笑道:“那有的事,大老爺老爺已回來了,帶回來不少頑意,我們四個分分罷了。”趙姨娘詫異道:“老爺回來了?我們怎麽不知道?”因來到賈政書房,恰見賈政歪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麵容枯衰,鬢發花白,比往昔更蒼老憔悴了些,便笑道:“給老爺請安。”賈政皺眉發躁擺擺手道:“你出去罷,我煩著呢,有事找大太太去。”趙姨娘知趣出去了。
不一會兒,賈璉賈珍進來。賈政請他們坐了,說了些在海疆的事情,竟老淚縱橫哭了起來。賈璉賈珍慌了,忙發語解勸。賈政慨歎國事舛亂,賈璉賈珍也止不住掉淚。因見賈政有些乏了,朦朧似要睡去,忙叫來丫頭扶賈政安歇,一時小丫頭進來服侍不提。
賈璉回至房中,隻見小丫頭進來對他道:“方才官媒婆朱大娘來了。我回了他奶奶昨兒沒睡好,在裏麵睡著。他往大太太那裏去了。”鳳姐迎出來道:“那朱嫂子腿也快跑斷了,說有什麽戚大人家的來和咱們聯姻,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跑來跑去的。”平兒過來為賈璉脫了外衣,見他麵上似有淚痕,因好奇歪著頭瞧了半天。
鳳姐笑道:“你不認得他?要不趴臉上仔細瞧瞧。”平兒笑道:“二爺這是受了誰的氣了,淌眼抹淚的!”鳳姐聞言驚訝道:“哦?我倒要瞧瞧!”起身湊近了瞧。賈璉道:“剛從老爺那兒過來,聽他講的打敗仗的事心裏受不住就掉了淚。”平兒、鳳姐都斂住笑道:“我們也聽說了,怎麽會敗成那樣!朝廷多派些兵不就成了。”賈璉道:“朝廷也不好辦,有好幾路子人馬來侵。又有瘴疫,又有旱災,又有蝗災,都忙的焦頭爛額了!” 鳳姐道:“但凡我是個男人,就帶兵打他娘的賊寇。老娘可不是誰想欺負就欺負的。”賈璉笑道:“不是男人也可以帶兵啊,過去有個戰死的林四娘不就是女兒身嗎?”鳳姐道:“那也得朝廷任用我啊!”於是笑著收住話頭又談起求親的事來。
賈璉道:“戚將軍那日來咱家謁拜,曾見過三妹妹,就留了心,回去跟他的公子一說,要替兒子求娶三妹妹,派人拿來庚帖求娶,大太太、大老爺、二老爺也同意他們的親事了,隻是才開個頭,還沒有議定。戚公子聽說探春品貌雅俊,早亟不可待要來偷偷探望,你幫著看看去。明兒戚公子來咱家做客,也是偷偷看看三妹妹的意思,到時你把三妹妹叫出來,同他見個麵。”鳳姐笑道:“不用你操心了,探丫頭的事我自有主張。”一時丫頭端上飯來都洗了手吃飯,不在話下。
鳳姐吃罷中飯趕往秋爽齋來看望探春,先與他說了些家常話,又提起宮中的事來。再及談至海疆戰事,探春止不住傷心,憤而掉下淚來道:“太慘了,與海寇打了也有幾個月了,死的人都堆成了山,沒有糧食,就吃死去的人。末了城裏將士平民隻剩幾百人,卻無一兵投降,都殉國了。咱們的將士也沒有軟骨頭的,還有個神威將軍被俘了也決不求饒,寧可絕食自殺。可咱們竟還是一敗塗地!”不覺放聲大哭。鳳姐怕他傷心過度,忙勸住了,又說起戚建輝公子明日來家做客,要他去見見。
探春知道戚公子是為他所來道:“天下不寧,我卻耽於兒女私情,不能為朝廷分憂,實在慚愧。”鳳姐道:“打仗的事自有操心的人,不用咱們多慮。女孩兒家遲早要出門子,三妹妹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不用我教都該知道怎麽做了。”探春道:“明兒我自去和他見麵,你不用多慮。四妹妹的親事怎麽辦,可有人提?”鳳姐道:“他固執的很,誰提他跟誰惱!別管他了,自有老爺去找他。”說著又叫侍(按:末回“情榜”中為“待書”,故此幾處過錄本為“侍書”存疑,以括號表明“情榜”中“待”字)書、翠墨到他那裏領幾件新衣裳,叫探春明兒穿了這個去見戚公子。侍(待)書、翠墨笑著去了。鳳姐也告辭走了,探春送出門外。
次日一早,侍(待)書起來服侍,見探春已起來要往外走,忙問:“姑娘去那裏?”探春道:“我出去走走。”因信步往園子裏來。卻見園中起了一層薄霧,晨風起處露濕芳草,林間鳥語鳴唱,楊柳款款搖擺,曉來誰繡芳園麗?原是春風意。
探春站在杏花樹下,看那花兒開的正豔,摘了一朵放在鼻尖嗅嗅。忽見鳳姐遠遠走來,便知是來找自己的,怕鳳姐笑他起的早,沉不住氣,忙穿花度柳抄近路回秋爽齋了。
鳳姐來到秋爽齋,幫探春梳理打扮,又給他穿上新衣裳,拿了銅鏡給他照著,探春羞紅了臉道:“醜死了,姐姐快拿開罷,別照了。”鳳姐道:“這還叫醜?隻怕是百裏也挑不出一個來,上那裏再去找這麽俊的小姐去?又會作詩,又會理家,誰娶了誰有福氣!”探春聽罷羞得連聲止住。侍(待)書、翠墨都笑道:“姑娘一向嚴厲的很,從來沒見過我們小姐也會害臊。”探春道:“這兩個丫頭敢是外頭來的,想作反了,敢笑話起主子來了。”因伸手要去打他兩個,侍(待)書、翠墨左右躲閃,笑個不住。
梳理完畢,因不知戚建輝公子多時來,鳳姐便陪探春候著。又過了半個時辰,豐兒過來告訴道:“二爺要我帶個話,說家裏來客了,要二奶奶回去,還要三姑娘也跟著去。”鳳姐道:“我還以為不來了呢,架子真夠大的。”因陪著探春往寧府裏來。一路上探春羞的掩麵要退回去,被鳳姐笑著硬架著胳膊過來了,到了園中,卻見眾人端坐著等候。
探春被鳳姐扶著一步走不了幾寸,慢慢走到桌邊坐了,同幾個婆子湊成一桌。鳳姐見戚建輝沒有來,起身交代了幾句,就往這邊來找賈璉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就聽見屋內有談笑聲,卻是賈璉的聲音。
挪進屋來,抬眼輕輕一瞧,隻見賈璉和一個公子正站著評議牆上的一幅煙雨畫。那公子錦衣紈衫,容貌風流俊朗,體格魁偉瀟灑,一身英氣,滿臉自得。
鳳姐笑道:“璉二爺,酒席備辦好了,戚公子請入席罷。”賈璉戚建輝會意,同鳳姐走了出去。待大家坐定了,賈璉笑請諸位啟箸開飲。戚建輝左右打量,賈璉悄悄指與他看。這邊鳳姐也悄拉探春衣襟。二人四目相對,都有些羞慚,戚建輝見探春風流俊逸人材不俗,心中暗喜,探春隻是羞慚不語,低下頭去。
戚建輝一時高興,不免多飲了幾杯,見探春與鳳姐起身走了,也起身裝作洗手要走,賈璉拉他不住,隻得罷了。
且說鳳姐一路詢問探春,在會芳園叮囑侍書好生送姑娘回去,自己要回宴席陪客。探春、侍書走的累了,看見前麵有個小花園,裏麵有個亭子,二人進去歇著。約莫一頓飯工夫,二人走進花叢。
隻見春色無邊,花開正紅,仙降緋霧化桃林,蝶舞綠海香風羨新侶。更喜僻坡有綺麗,卻見幽經遍旖旎,赤橙黃綠全用盡,不畫春色一點奇。
忽然那邊杏樹下站著一公子,不是別人,正是戚建輝。探春羞怯轉身走了,戚建輝遠遠看他走遠,一臉欣悅。
鳳姐、賈璉久等不見,一路來找戚建輝,看見探春避他走了,戚建輝慢慢移步往探春一方去了,都相視而笑。
忽見趙姨娘從那邊來了。鳳姐皺眉道:“他又來做甚,成日胡說八道的。見了他閨女,不知又要說什麽掉底子的話,壞了好事。”因迎頭趕上道:“你閨女往那邊去了。你別跟著去了,就在這靜候罷。”趙姨娘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還算是個娘,姑娘是要高飛的人了,我養了他一場,想瞧瞧姑爺都不成?竟比他的丫頭還不濟了?”鳳姐仍擋著不讓過去。趙姨娘惱了,道:“怪了,我又不是虎狼,不過是去看看,怎麽就不行了?”說著硬是閃開鳳姐往那邊去了。
鳳姐賈璉見他遠遠的看不見了,隻得返回房中。因吃了中飯,不知那邊怎樣,便派平兒過去問一問。平兒去了多時回來道:“真真是個敗門星!趙姨娘這個混帳婆子多嘴犯舌的,戚公子已經回去了,說三姑娘是妾生女兒,門不當戶不對,已經走了。”鳳姐聽了不覺氣的怔住了,罵道:“人家都盼自己家旺業旺,兒女有個好結果。他卻時時生事,攪的家宅不寧,連自己女兒的好姻緣都給胡沁亂嚼倒騰壞了!我這就去他那裏,看我不罵死他。” 平兒忙勸道:“奶奶別和他一般見識。何必得罪小人,弄得白吵一場,也是無益。” 鳳姐又問探春怎樣,平兒道:“三姑娘委屈的什麽似的,坐在屋裏隻是哭。”
鳳姐起身要去看看,賈璉進來道:“我也聽見了,也不全怪趙姨娘。戚公子自己挑挑揀揀的,再者這事早晚也得說破。戚公子也是個傻子,探丫頭論才貌論能力不讓須眉,他是打錯算盤了,以後我看他還上那裏找更好的去。” 鳳姐道:“怎麽人人一提是小老婆生的,就覺得好象齷齪了一大截子?唉,不提也罷,怪隻怪探丫頭投錯了胎,生不逢時。”說著自去秋爽齋安慰探春不提。
且說賈政在家歇息,因海疆戰敗堵心塞喉,一應大小事務一概懶的過問,都交與邢夫人和鳳姐、周姨娘去打理,自己隻是躺著唉聲歎氣,大門也不邁出一步。寶玉亦從別處獲知朝廷與海賊打仗大敗,似被人抽去七魂八魄一般,成日隻落淚歎個不住。
麝月勸他看書,他卻瞪著眼把書一扔道:“那還有心思看這些混帳書本,外麵都亂的快到了末世了,朝廷失守驚慌無措,日後還不知怎樣呢,隻怕不妙。”說罷痛哭不已。麝月半晌不語,歎氣道:“日後會怎樣,也未可知,我也不勸你了,二爺留神點,別讓老爺撞見了,時時也擺個樣子。”說著忙別的去了。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心煩意亂,總不出門,也不思著在一處說說話,這日飯後看了些詩詞,自覺無趣,便往怡紅院去看看寶玉,隻見麝月在回廊上搭衣裳,聽見房內有歎息聲,又見麝月道:“都在裏麵呢,來了好幾個。”黛玉進去一看,原來李宮裁、平兒、鴛鴦、探春都在這裏。一見他進來都道:“林姑娘從那裏來?”林黛玉笑道:“怎麽都愁眉不展的。”寶玉含淚道:“妹妹竟不知道,出大事情了。”黛玉道:“又打敗了嗎?”寶玉泣道:“可不是,聖上打不過人家就派人說情,說隻要與海寇聯了姻,就是親戚了,仗保準打不起來了。”平兒道:“聖上竟出如此下策,要南安郡王的女兒和親。南安郡王比咱有勢力,怕自己女兒嫁到那裏吃苦,就要到咱家找人頂替。”黛玉道:“這就奇了,咱家又不是他家,怎麽可以頂替?”李紈道:“南安太妃剛剛來了,說要認三姑娘為幹女兒,替他閨女和親。”黛玉聽了不覺驚道:“竟有此理!”寶玉隻趴在桌子上大哭。李紈、平兒忙勸個不住。
探春低頭半日才抬頭道:“不依也不能,隻能順著他們。”說完淚早已淌下來。黛玉道:“聖上也太沒個籌算了,叫人欺負到家門口,尚要和顏悅色討好他們和親,竟是昏曖不明了!”探春忙握住他的口道:“快別說了,這話不好聽,仔細外頭聽見。”黛玉低了頭不言語了。
正說著,隻見邢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大太太叫三姑娘去他那裏。我找了半天原來都在這裏。”探春聞言起身道:“各位先坐著,我去去就來。”眾人看他去了又都回來坐著。
探春來到邢夫人處,見來了不少宮裏的人都在外麵候著,便低頭不語進了房間。隻見南安太妃一邊端杯子吃茶一邊同邢夫人、賈赦、賈政敘著。一轉頭見探春進來了,忙過來拉住手道:“好閨女,越發出挑了,快坐幹娘這兒。”探春陪笑著坐他旁邊,被他挽著肩膀,說親道熱的。
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門外請外麵的人到那邊吃飯。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從圍屏後麵出來上菜上酒。賈赦、賈政忙笑著要南安太妃舉筷。南安太妃夾了菜往探春嘴裏喂,探春笑著推讓。南安太妃因問寶玉、黛玉、李紈等怎麽不來,賈政笑道:“他們都吃過了。”南安太妃便沒再多問。吃了飯,南安太妃在園中略逛了逛。
邢夫人、賈赦、賈政、探春一路陪著。南安太妃道:“實在倉促的很!這兩日別讓探春四處走了。明天會來人給探春打扮一天,後天便是啟程之日。由水路直接送往海疆那邊就行了。”邢夫人、賈赦、賈政都答應著。南安太妃說身上不快,賈政等忙安排丫鬟服侍他往嘉蔭堂去歇息了。探春回到秋爽齋,見圍了一屋子的人,因知道從此不能見了,這兩日眾人都聚著陪他。探春忍悲陪大家說笑了一天,晚上也不想睡,又和鳳姐、黛玉、寶玉、李紈、平兒等吃酒聊到半夜才散了。天一明就有宮裏的侍女來給探春穿衣打扮,外人不得擅入。
清明那天一早,天陰沉沉的,下了一陣霧雨,又止住了,園子裏諸人都有鬱結之感。淑景輕暖,寒煙淡蕩,幾處院落嫣紅、翠雲等釵環綠楊高掛蕩秋千。幾處隆兒、慶兒、彩哥兒踢蹴鞠、鬥卵,各宗族子弟備辦香燭、祭物、金錢冥紙、騎寶馬、乘香車、踏芳徑、眾奴仆抬著祭物、食盒、風塵仆仆,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白楊村賈家祖墳而去。隻見那郊原野曠男女擁集,車馬喧闐,仕女遊人踏青不斷。幾處新煙紙錢飛,春草青青、古墓壘壘、賈赦、賈政率眾人牽衣跪拜、酹者、哭者不絕於耳。林之孝、來旺兒提鋤除草添土,賈璉以紙錢置墳頭,哭聲大作,祭罷徒步返之。另有外戚邢德全等列坐食而盡醉,不肯回去。至家,賈赦賈政賈璉進入祖祠拜祖宗靈位,虔誠泣語,不可盡述。
探春獨自在屋裏吃悶酒。雖有侍女勸解,都被他推開了,又道:“不醉不能啟程。”侍女隻得依他。探春不覺喝醉。
寶玉來看過一回,探春要他把以往大家做的詩詞都抄錄下來,他一並帶著留個念想。寶玉拭淚收集了與他。探春捧著稿子道:“將來我在異邦想大家時就看看這些。”說罷又忍不住哭了。寶玉經眾人再四勸慰,含淚回去了。
探春穿著新娘裝要逛逛園子道:“以後恐沒機會再逛了,還想順道再去祠堂祭拜一番。”南安太妃因見過了中午才有人來,因準他去了。賈赦、賈政、賈珍、賈璉剛祭祀了祖宗祠堂,見探春一身嫁衣進去了,忙命奴才在外候著。
探春一進祠堂,看見祖宗的牌位,兼有賈母、王夫人在內,不覺放聲大哭,又撲在賈母靈位上道:“老太太,孫女來看你了。孫女不才,不能複興家業,自己還要遠嫁他鄉,難有回鄉之日。如今這裏沒人,我也鬥膽說一句,咱這一家子都被那些不孝子孫敗壞了。他們成日隻知鬥雞走狗,奢侈浮華,把家裏都折騰窮盡了。我是做孫女的,又不能去勸,隻能苦在心裏。如今老天不開眼,連草根子都快吃盡了,聖上也被人欺負到頭上來了。天災重重,爭戰不休。那些昏庸之輩隻曉得陪著笑顏和親,把個家國都敗了。”
說完哭的更凶了,又撲到王夫人牌位上泣道:“太太,你走的太早了!日後這園子怕就是那些狗彘之徒的天下了,真令人痛惜。” 正哭著,外麵進來幾個侍女把他請出去了道:“姑娘別哭壞了身子。”
探春便往園子裏來。隻見有兩個兒童在台階上放風箏,不禁苦笑道:“放的好,風箏斷了就一去不回了,放風箏,放紛爭,風箏是放走了,可紛爭卻怎麽總是沒有窮盡呢?”不覺已淚如滂沱。探春還要喝酒,遠遠看見一個房舍挑著一個杏簾,便磕磕撞撞走著,口中念道:“古人寫的好啊,‘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正念著,恰見路旁真有一群兒童,便問他們那裏有賣酒的。那些兒童因聽人說今日園子裏熱鬧,都出來頑,見探春打扮的花枝招展,喝的東倒西歪,都拍手笑道:“這裏有個新嫁娘喝醉了,都來看啊!”說著都上來把探春圍在中間。
探春推開群童,往稻香村去了。李紈迎了出來,將他接住又送這邊來。過了中午,宮裏來人把探春接到渡口,江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乘滿了宮女奴才,賈家傾巢而出為探春送行,個個麵上有悲傷之色。探春見父親哭的站立不穩,由寶玉扶著,怕他哭傷了身體,忙勸父親保重,又道:“父親不必傷悲,自古以來做官的都是命運無常,窮通皆有前定,非人力而為,分離聚散皆是緣分,還是看淡些好。”趙姨娘也哭著上去送行道:“閨女,雖說咱們母子平素情薄,可你這一走,為娘怎能不傷心。”探春道:“母親別哭,這都是我們今生無緣,從此我們天各一方,請多多保重!”因向眾人揮手踏上大船。賈家俱哭做一團,侍(待)書想到往日情景,早哭的暈倒在地。翠墨將他扶起。寶玉流淚望著大船怒著要上前評理,鳳姐見了,忙上去拉住了。探春望著茫茫大海,想到此一去有三千路途,風風雨雨必是顛簸辛苦,更兼骨肉家園從此拋開不見,坐在船上不住哭泣。船越發行遠了,賈家一門猶站在岸上目送,個個心如刀攪。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