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前批:此回草成須重寫,酌改方妥。畸笏叟】
詩雲:
百般顛倒相酬謀,千種幽思似水柔。
鬼魅因何難盡驅,心魔桎梏自禁囚。
話說孫家的人來接迎春,邢夫人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隻麵情塞責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體恤,心中雖有百般言辭,亦不便多言,隻得忍悲作辭。邢夫人叮囑孫家的兩個同來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吩咐妥當後就回去了。
兩個婆子擊掌令仆人起轎,越過蜂腰橋,撇過曉翠堂,往東一條甬道而來。行不了一箭之地,忽見寶玉遠遠趕來,高聲呼請停轎。原來寶玉剛從王夫人那裏來,當日迎春與眾人哭訴自己受孫家折磨,寶玉一旁聆聽,雖憤懣滿懷,當著眾姐妹麵不好聲張,本欲從正門往東回怡紅院,一行走一行盤算著迎春此去何時能有重歸之日,定似那蘭口(按:墨汙不能辨認)落入口口(按:墨汙不能辨認)豕彘之群,日子過的必不遂心,忿怨難抑,因掉頭往北一條平坦寬闊徑道再往西而行,恰好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頭遇見,忙要過來囑托他幾句。孫家的兩個婆子忙令停轎,笑臉迎道:“寶二爺必是舍不得二小姐回去,要親自來送送,恰好他還沒有去呢。”迎春聞言急忙下轎,見是寶玉,含淚同他談敘手足之情,又勸他回去。寶玉蹙眉含淚,滿臉怒氣對迎春道:“待我同去孫家,和那混帳行子評理,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二姐姐。” 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妥,他們的人不講理,沒的你也陪著受他們的惡語惡氣。”寶玉拗著性子要上轎子,那兩個婆子都陪笑著岔開。
正推攘間,隻見王夫人帶著兩個貼身小丫頭匆忙趕來,嗬斥寶玉道:“我就猜著你在這裏混攪,快回去念書去,那有你什麽事?”寶玉含淚道:“我不過來辭辭二姐姐,豈有敢混攪的?” 王夫人嗔道:“我還不知道你,滿嘴裏隻是混說。”那兩個婆子笑著回稟他:“寶玉要去孫家評理,正勸不住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道:“小兩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親知道了不捶你!”寶玉隻得低著頭慢慢的一徑走了。王夫人雖憐惜迎春在那邊受苦,可又想終有一辭,因不便強留,拿帕子為迎春擦拭眼淚,用些人情大理的話安慰迎春上轎。
話說寶玉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排解,一路上又是嗟歎又是掉淚,找不到人傾訴,因去瀟湘館找黛玉。剛進了門,就看見黛玉歪在炕上看書。因走到桌邊含淚坐了。黛玉見他這番光景,知他是為迎春所來,不免眼圈也紅了道:“二姐姐走了嗎?”寶玉頷首泣道;“二姐姐在孫家這般遭罪,我也不能如何,就記當初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可如今一個個嫁人了。都走了,園子益發冷清了,日後還不知怎樣呢。女孩子家嫁了人卻是受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不由得人心裏難受。”黛玉聽了這番言語,低頭歎氣,握著帕子咳嗽幾聲,滴下淚來。
寶玉見黛玉傷感,也不好多說了,問問他近來身體可好些,要他多調養些。黛玉道:“感覺身子健旺了些,你也快回去念書罷,舅母知道你又在這裏,恐又不得安生了。”寶玉又勸慰了他兩句,起身走了出來。黛玉見他走了,歎了口氣,歪在炕上隻是發呆,不知不覺又掉了些淚,拿手帕拭去。外麵清光裹著一縷秋風照進戶內,黛玉頓覺一絲涼意,見窗外修竹扶搖曳晃,象是兩個佳人相互攙扶一般,再聽其聲響,分不出是歎息聲還是風聲,更覺淒清,因起身關了軒窗,退至炕上,倒頭閉目歇著。
且說寶玉一肚子悶氣往怡紅院來。猶未至門口,卻見院門大開,隻聽見院內一疊聲亂嚷,因納悶道:“這就奇了,是誰這麽大聲在我的院子裏吵鬧,敢又是那李嬤嬤排揎丫鬟不成?”再細看時,卻見是葵官、豆(按:原文空缺多處,但從本回寶玉夢境看,應為“豆”字,下文各處“豆官”均如此法補成)官、艾官三個一臉怒色在階磯上,正對這襲人推推攘攘的,寶玉見了越發詫異,又想:“中秋節後太太已吩咐過芳官他們,十二個一概不許留在園內,都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怎麽又返回來鬧?”因急步入院一探虛實。隻聽艾官罵道:“好個西洋花點子叭兒狗,不枉李奶奶說你人前妝狐媚子哄人,原來你果真是個刁滑的狐狸。為了二兩月錢,背地裏給主子告密,討主子歡心,兩麵三刀嚼舌根,你瞞的過寶二爺瞞不過我們。橫豎我們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們再來攆,今日偏去告訴奶奶太太們,讓大家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寶玉聞言大驚,因多日來已懷疑以前的私自頑話都是襲人告訴的,今兒見艾官複自提起,心裏已明白了大半,趕忙過來拉艾官他們三個道:“且別大聲嚷嚷,仔細外頭聽見。”艾官三個回頭見是寶玉,忙一把抓住手訴道:“寶二爺也回來了,快為我們申申冤,我們在園子裏過的好好的,這一出去過不遂心的日子,怎不冤屈?都是他犯舌亂咬,害的我們離了這園子。如今想再進來也不能了。”說完三個都哭了起來。寶玉聞言不覺眼圈也紅了,道:“我隻當咱們見不著了,我就是為你們死了,也是心甘。你們都過的怎樣,他們有沒有給你們罪受?”艾官泣道:“齡官在城外租了居處,薔大爺常去看他。還有幾個在水月庵裏,幹娘給咱幾個說媒,我們就逃出來了,回來拿已往遺下的衣物簪環契約,偏遇見這西洋吧兒狗,怎不氣惱?”寶玉聞言落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姐姐們遭殃。太太還在那邊呢,遲會子回來看到就不好了,有什麽話咱輕輕的說。”
襲人一邊怒道:“少來汙蔑人,我幾時告狀了?你們不懷疑他們,一口咬定是我,我就不冤屈?如今你們不是這園子裏的人了,我就攆的起了,誰放你們進來的?” 葵官冷笑道:“怎麽人人都不對,太太單挑不出你的錯?”襲人笑道:“神天菩薩,你們幹的事又不是獨我知道,怎麽偏偏咬定我說的?”豆官道:“誰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貼心人,每月多二兩銀子,不是你是誰?別打量人人不知道,你和寶二爺的那點事也瞞不過咱們,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說過,看你怎麽賴!” 【夾批:餘亦駭然,不知從何說起。】
寶玉聞言大驚,忙勸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別提了,再提要闖大禍了!” 艾官三個執意要告訴王夫人去,寶玉急的拉了這個又扯那個道:“太太瞅見你們膩煩著呢,我是怕姐姐們遭殃。還是快走罷,我日後會去看你們,不然太太看到了要責罰你們,到時想跑也跑不掉了。”艾官三個聽聽在理,咬牙對襲人道:“便宜你了,咱還是去找那幾個說說,叫他們提防著點,誰知道這蹄子還會咬那個。”襲人氣的要上去推搡他們三個,被寶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豆官、艾官三個悻悻走了出去,恰與秋紋、碧痕撞個滿懷。也不答言,匆匆一徑走了。秋紋急匆匆進來說:“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錢來翻了本,氣死你。”碧痕笑著跟上來,二人看見屋裏景狀,都詫然站往一邊站了。寶玉見秋紋握口站在一邊驚呆,看著神色慌亂,遂心想:“他為何不上前盤問一番,隻是一邊站著?大不似以往作風。”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錢翻回本麽,怎麽呆呆的?”秋紋半天回過神來,笑道:“那邊定是等的急了,我這就拿錢去。”匆忙進去,寶玉跟了進來,笑道:“他們都說是襲人私下秘告的,你們倆經常在一處的,你可知道內情?”秋紋道:“他的事又與我什麽相幹,二爺怎麽問我?”寶玉道:“你不 用打掩飾,待我查出內情,那時就對你不利了。”秋紋低頭道:“真的與我無關,是襲人要我偷偷告訴夫人的,二爺別怪我。”說完打開箱子,翻出一吊子錢,急匆匆走了出去。寶玉跟了出來,看見襲人也要跟著出去,用手去拉他,道:“別急著要走,還有話問你。”
襲人被寶玉拉著動了氣,索性坐了下來。 寶玉回頭見他含嗔不語,歎道:“我平生最恨背後撥弄是非的人,可憐晴雯被伶俐標致所誤,這就得罪了諸人,還有芳官、藕官,皆是如此,我如今又該相信誰去,沒一個靠得住的人。”說著不覺掉下淚來。襲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爺怎麽也懷疑是我做的,戲子嘴裏無真言,他們的話你也信?我要去做針線了,眼看天氣越發涼了,那裏還有工夫聽這些人瞎掰。” 正說著,綺霰、秋紋、碧痕說說笑笑進屋來,【夾批:怎不見檀雲? 俟改之】【寶玉前回動氣誤折檀雲梳齒,本回不見此人,命改之。 畸笏叟】寶玉忙起身問道:“艾官他們三個去那裏了?”碧痕道:“剛出了大門,問他們去那裏,都嘀嘀咕咕說要去告訴別人提防什麽小人,這不,要到廚房去找柳家的呢。”襲人一聽,慌的推開碧痕就往外走。綺霰笑道:“怎麽他慌的那樣,敢是艾官幾個欠他的錢不成?”寶玉道:“你們在屋裏好生待著別出去,我一會回來有話給你們說。”說著急忙跟了出去。綺霰、秋紋、碧痕三個並不著意,進裏間玩牌。
寶玉出了院子,卻不見了襲人,因匆忙往廚房趕來,恰見柳家媳婦端著盆清水,一個婆子握著一把青菜,剛從門裏出來,看見寶玉來了,慌忙垂手在牆邊站好了,都笑道:“寶二爺來了,也沒人通告一聲。”寶玉笑著擺擺手,往廚房裏探頭。柳家媳婦笑道:“寶二爺要什麽吃的,就讓那些小丫頭來端了去,敢是要換什麽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來一趟。” 寶玉見廚房裏隻有幾個媳婦婆子忙作一團,並不見襲人四個,便道:“可曾看見襲人、艾官幾個來過?”柳家媳婦道:“倒不曾看見,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嗎,怎麽又來了?”寶玉跺腳皺眉道:“這回可惹火燒身了,又上那裏找去!”乃把艾官三個偷偷設法進園往怡紅院廝鬧的事說了一番,又道:“太太氣還未平,尚要查咎拿咱們的錯,再不把幾個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個都不會饒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經發下狠了,前些時候鬧出多少事來。”因悄悄告訴柳家媳婦,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紅院等著。柳家媳婦因五兒前些日犯事被關起來過,又有錢槐家的來逼親,五兒嬌弱不禁聒噪,氣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慟多日,成日丟魂落魄的。【夾批:五兒不得已補寫於此,稍嫌倉促】這會又聽寶玉如此說,忙放下手裏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幾個。
寶玉仍往各處去找襲人、艾官四個。不覺來至柳葉渚,一徑順著柳堤走來,卻見南北一條白練,清澈寬豁,柳樹槐樹參差。樹杪之間,幾聲秋蟬淒鳴。遠遠看見幾個人在堤上推拉撕扯,走近了再看,不是別個,正是襲人、葵官四個。隻見艾官揪著襲人的衣襟,葵官拽著頭發,豆官指著襲人罵不絕口。
寶玉忙上前拉開道:“姐姐們饒了他罷,以後他再不敢了。”豆官道:“我們都出去了,他還好意思待在這園子,我們不服!” 寶玉道:“好了,好了,這園子一個也不留了,都走罷,沒的惹禍生事!非但襲人要走,連麝月、秋紋、春燕、蓮花兒都要放出去。”襲人望著他,艾官等道:“如此才算公平。”乃鬆了手要走。寶玉喊道:“又去往那裏?不可再鬧了!”艾官三人道:“放心,這回真是回去了,寶二爺可要說話算話。”說著已走遠了。
襲人理了亂發,扭頭就走,寶玉趕上說了半天,襲人仍不言語。一時回到怡紅院。剛進裏間,就見麝月陪司棋的丫鬟蓮花兒、春燕和母親何婆、佳蕙、柳家媳婦、夏婆子和外孫女兒蟬姐兒幹敘著,一回頭見寶玉、襲人回來了,麝月笑問寶玉道:“今日敢是大節下,請來這麽多人。”一語未了,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道:“老太太要找你呢。”寶玉隻得跟了出來,回頭對眾人道:“你們先等著,我一會回來。”
原來史太君自中秋節受了些風寒,斷斷續續吃了些藥,仍是未愈,更有園中近來事端頻發,未免添些煩惱,更覺神思大減,遂生暮年之歎。平日裏受不了身邊冷清,時時要鳳姐等陪他說說笑笑,因拉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一塊吃中飯,寶玉斷斷不可少。
麝月見寶玉走了,望著眾人正納悶,隻見秋紋、碧痕,綺霰從裏間出來,便問他三個。春燕道:“寶二爺說了,這屋裏的人,無論家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我們今兒便是為這來了。”麝月、秋紋、碧痕、綺霰不覺愕然。何婆、夏婆子一聽喜歡的不得了,笑道:“這可好了,寶二爺是菩薩心腸,回來春燕、蟬姐可要好好給寶二爺磕磕頭。”大家都興衝衝的,獨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呆呆的不語。襲人道:“二爺去吃中飯了,咱們還是先回各房候著。”不等說完,何婆、柳家媳婦、夏婆子便笑道:“咱們這就回去,吃了飯再來給寶二爺謝恩。”因簇擁著咭咭呱呱出去了。
這裏秋紋、碧痕、綺霰便問襲人有何事故,襲人淡淡的道:“還不是怕太太為難他們。剛剛二爺說了,這屋裏也一個不留。我是待夠了,早就想回家了,你們想留下來就求求二爺罷。”說著脫掉外衣到裏間炕上歪著不語。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聽了都麵麵相覷道:“怪了,又關我們什麽事?”
且說寶玉和眾人陪賈母說笑了一回,見賈母氣色大不如前,連飯也吃不了幾口了。鳳姐說了兩個笑話也打不起精神細聽,強撐著要打瞌睡。王夫人、鳳姐、寶玉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一時大家都吃完飯,漱口淨手,要回各人房裏去。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先走了。
王夫人見寶玉在後麵跟過來不解道:“你又跟過來做什麽?快幹正經事念書去罷!”寶玉笑道:“我還有話要給太太說,就幾句話功夫。”王夫人道:“又是怎麽了?快快說來。”
寶玉便說家裏日漸窮蹇,放走一些人可以節省開支,自己可以從此安心讀書,不再與女孩子嬉鬧,又說春燕、佳蕙、蟬姐兒、蓮花兒連同怡紅院的眾丫頭俱亦放出,王夫人心裏已明白大半,笑道:“有幾個,不用你說也不能留園子裏,你看著辦罷。從今以後認真讀書是正理,再脫滑使懶,看你父親不教訓你!”寶玉應了一聲,低頭退去了。
黛玉遠遠看見王夫人同寶玉站在花叢邊說著什麽,轉身也回瀟湘館去。剛吃了飯,出了一身虛汗,又咳嗽了幾聲,一陣冷風吹來,頓覺渾身發涼,又看了看園中秋色,比以往愈發蕭索淒冷,正低頭走著,見紫鵑趕來,將件家常衣裳往他身上披道:“姑娘也保重點身子要緊,天氣越發轉涼還穿這麽少。”黛玉笑道:“又多嘴多舌的,那裏就冷死我了?”一時間回到瀟湘館,歪在炕上看了會書。
至黃昏時分,隻見綺霰眼淚汪汪進來。紫鵑迎了出去,約摸一頓飯工夫紫鵑才回來,眼圈紅紅的。黛玉詫異問他道:“他來又是為什麽事?”紫鵑道:“寶二爺已將春燕他們放出去了,連怡紅院也不留一個。綺霰與我好了一場,同我道別,明日就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回家去了。”黛玉呆了半天道:“去了也好,寶玉怕太太為難他們,不如明兒你同雪雁幾個也走罷,我也學學寶玉攆人。”紫鵑沒好氣笑道:“姑娘真會開玩笑,什麽都學。”一轉身出去了。
且說寶玉白天放出春燕、佳蕙四個,夜裏又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說到二更,寶玉看見襲人腰間係著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怔了怔想道:“蔣玉菡與他恰是一對,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襲人?”盤算了半天,方洗漱罷各自睡了。晨曉天明,寶玉起來,叫他五人先在房內待著,自己胡亂吃點粥就出去了。又叫上茗煙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出去了。
行了一半裏路,來到襲人家門口叫茗煙下馬去敲門。不多時有人開門,卻是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一見了他主仆兩個,吃了一驚道:“寶二爺怎麽來了?”忙過來扶寶玉下馬,攜入院內。他家裏人也迎了出來。寶玉打量花家比上次來寬裕了不少,房舍新整,花木蔥蘢,他夫妻兩個的穿戴也比以往齊整,便笑道:“襲人每月的月錢拿回來過沒有?”花自芳又是倒茶又是捧果,笑道:“每月也拿回來二兩,我又做了個小生意,娶了個媳婦,日子也不像往年那般窘迫了。”因又問及襲人可好。寶玉同他客套長談,花自芳便說些謙恭的話,寶玉不過是揀俗人喜歡的話頭說,笑道:“襲人可討太太老太太喜歡呢,又懂事又勤快。這不,太太給他說了一戶人家,姓蔣,富裕的很,有房有地,和襲人見過麵,也看上了,就是不知道襲人答應不答應。” 【夾批:笑殺!恰似劉嫗口氣,寶玉未必有。此語刪之,再擬為妥。】花自芳聽了,先是一怔,後又聽見說有房有地又闊綽,遂笑逐顏開道:“寶二爺不是騙咱罷,有這等好事?多謝太太成全了,襲人豈有不應允的,情願去做奴才?這也是他有福。”說罷謝之不盡。寶玉便叫茗煙騎馬回去把襲人帶過來,與他家人一同商議,茗煙答應著去了。寶玉則和花自芳聊敘此事。
半個時辰後,襲人和茗煙果然過來,與哥哥見了,神色低沉,也不願多說話。花自芳以為妹妹不同意這門親事,便拉著妹妹到裏間開導一番,道:“放著好姻緣不依,難道當一輩子奴才嗎?”不多時二人出來,襲人神色有些舒展。花自芳道:“襲人已經想明白了。”襲人羞紅了臉,起身上裏間去了。寶玉說先去蔣玉菡的山莊一趟,叫大家先等著,於是別了花家,騎馬和茗煙走了。
原來這蔣玉菡本是忠順王爺身邊的紅人,上次因為寶玉被忠順王抓回王府,幸而蔣玉菡是聖上親賜與他的,萬萬不可胡來,又兼蔣玉菡伶牙俐齒把忠順王的心籠絡住,故沒有受罰,日後仍背著人和寶玉往來。後來幸好忠順王犯了事被錦衣衛抓走關了起來,再也沒有妨礙之人,蔣玉菡樂的在紫檀堡自在逍遙,時時聽寶玉講過襲人多麽溫順姣美,早有了豔羨之心。誰知這會寶玉來山莊,拿了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親自做媒,蔣玉菡喜出望外,一口應允了,又怕襲人家等的心急,也不稍停,即刻請人抬了八抬大轎到襲人家接走襲人。襲人臨走勸寶玉道:“臨走也聽我一句話,屋子裏人若都逐完了,日後誰又來鋪床疊被、端茶倒水?好歹留著麝月一個,如若太太又派別的人進來服侍,摸不著你的脾氣,怎有熟慣的人好呢?”寶玉想想在理,因應允了。
且說那日恰是迎娶吉時,蔣玉菡派來轎子迎娶襲人,一應大小全是按照娶正房的規矩。一進了山莊,丫頭仆婦都稱襲人為奶奶。蔣玉菡極盡柔情曲意承順,夕間襲人看他腰間所係一條猩紅汗巾子,正是當初自己之,今日物遇舊主,蔣玉菡又將寶玉贈他的鬆花綠的汗巾拿給襲人同看,二人嘻笑不已,說是無巧不成書,始信姻緣本是天定,襲人安下心來同他過日子。從此二人在紫檀堡夫唱婦隨,倒也和美,(按:此段語義確有些表達不周,有造成誤解之嫌,網絡發布做調整可諒矣)正是:
無怪無責在今時,他年報答知始終。【夾批:至“花襲人有始有終”回,才知此回之妙,伏線千裏。】
且不提襲人在山莊如何遂心如意,隻說自襲人、秋紋、碧痕、綺霰走後,怡紅院裏隻有麝月一個人服侍寶玉。探春、湘雲幾個常和寶玉解悶,故他未覺寥落。
卻說王夫人得知襲人嫁與他人,頗感詫異,本有心思將襲人配與寶玉為妾,卻被寶玉趁空放出另配,心內不免失落,但又想到襲人終究是個丫鬟,也就不再多掛慮了。
且說那回抄檢大觀園,查出司棋諸多信物,“什錦香袋”尤是疑案,皆說係司棋同潘又安幽約誤失之物,司棋雖百般爭辯,亦無人能信。王夫人令周瑞家的帶走司棋去那邊受罰。邢夫人暫將司棋關押守看,想著不過打一頓配人罷了。等中秋節諸事理清過後,便派了周瑞家的帶幾個婆子把司棋從下房裏提出,帶至議事廳審問。司棋關押多日,瘦的臉尖嘴蜷,沒精打采,恢恢秧秧的被人推搡了來,低首站在一邊。
邢夫人笑道:“聽人說你比主子還要嬌貴,廚房裏有了雞蛋先讓著你,若不依就一把打爛,管主子吃不吃呢!你也太猖狂了罷,眼裏還有沒有主子?”司棋流淚泣道:“那是我的錯,不過都是往年的事了,念我年輕不知事,求太太饒了我罷,我日後一定好好改過。” 邢夫人冷笑道:“你說的好輕巧啊,犯了錯就用年輕不知事來推脫。這還不夠,你又幹些不知廉恥的事,也是不知事就可以一筆抹掉的嗎?好多著呢,你都給我交代明白了!”司棋隻低首不語。周瑞家的喝道:“問你呢,少裝啞巴!”司棋握口泣道:“又有什麽可交代的,太太都知道了,隻求太太發發慈悲,饒過奴才這回,以後再不敢了。” 邢夫人道:“我倒是想饒你,可若人人犯了錯都不問不罰,那還有沒有體統!一個姑娘家四處勾搭男人,不知廉恥,還要臉不要臉?別處可以容你,我們這裏斷不能容你!”司棋道:“我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怎麽是四處勾搭男人,我隻和表弟是兩廂情願。” 邢夫人笑道:“你們聽他說的多在理,真笑死個人。”周瑞家的和眾婆子都笑他死不悔改,胡言亂語。邢夫人斥道:“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來人!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再擱外頭配個小子!人人都自己找女婿,還不亂了套了?” 一時上來幾個小廝就要拉人。司棋哭著求饒,邢夫人隻把脖子一扭,不理會他。司棋左右躲閃,哭求無用,被小廝拉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連同當初一同大鬧廚房的幾個小丫頭俱打了一頓攆了出去。
司棋承辱含羞,勉強回家,他母親又百般埋怨他。忽一日他表弟來了,司棋母見了,恨的氣不打一處來,罵他害了司棋,一把抓住要打。司棋急忙過來阻道:“我也恨他懦弱不是男人,可如今他來了,還算有情有意。我一時失了腳,就是他的人了,豈有另覓之理?”司棋母呆了半晌,也沒話說了。潘又安又軟語慰勸司棋,說自己逃走是一時權變,以後再不會如此了,定要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正說著,忽聽院子裏有說話聲,隻見進來三個女孩子,原是蓮花兒及當初同司棋大鬧過廚房的兩個,今日是來探望來了。
司棋、潘又安忙請進屋。那三個道:“白白的叫他們打了一頓,又辱罵一場,實在窩囊。”司棋道:“此仇不報,誓難解恨。此次既然回來了,就想個法子到他們府上弄些東西回來,他們那府裏的金銀細軟夠咱們花幾輩子的了。隻是咱們勢弱力薄,恐難遂心。”潘又安道:“我那邊有好多道上的朋友,咱們何不同他們結為一黨,大幹一場呢?”幾位聽了都點頭稱是。於是潘又安回去把他的十幾個兄弟叫來了,成日唧唧咕咕的,那些人皆是遊手好閑、專妒人家富貴的,且有幾個已加入賊寇之幫,聽得賈府富貴,都有了不良之念。一夥人大有待時而動之勢,日後便知。
話說自從香菱跟隨寶釵,把那邊的路徑一心斷絕,住在他那裏,日日氣怒傷感,形容羸瘦,氣血兩枯,不思飲食,身上作燒,日重一日。寶釵叫了小舍兒陪他,見他神氣昏沉,氣息微細,也陪著流了不少淚。這夕金桂見薛蟠多日隻在寶蟾屋裏過夜,那裏還記著自己,又見寶釵同他言語不投,甚是氣惱,不免多飲了幾杯,迷迷糊糊竟走出院子,到月下生悶氣。香菱自覺將不久人世,這日夜裏掙紮著起來,到院子裏解悶,聽得見遠遠有人家搗衣敲砧聲。抬頭遙望天上,卻見明月如玻璃光,寒氣侵人,想起自己正如那廣寒宮的嫦娥一般淒涼孤寂,年幼被人拐賣這裏,連父母故鄉都記不得了。如今病入膏肓,卻少人問津,不禁望月長歎,越想越心酸,早已是淚流滿麵。良久,才慢慢踱進屋內,隻覺兩隻腳軟麻無力,便又躺回床上,不知不覺恍惚睡去,卻見隱隱約約麵前站立一人,是個暮年道士,上去一把摟住他大哭:“我可憐的有命無運的兒啊,爹爹來看你了,兒將做北邙鄉女,為父怎不痛斷肝腸。”香菱不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人道:“待為父將吾兒身世說明:兒本是姑蘇閶門人氏,為父名甄費,當年兒幼小,於元宵佳節被拐子拐去,嫁與惡夫。當初的住地早已燒成一片瓦躒場了。為父三劫之後九十年壽要往那太虛幻境銷號,今獲悉兒先為父一步而去,故來送兒一程,也解了為父思兒一片心切。”香菱聽罷,痛徹心扉,抱著父親哭道:“女兒受苦了,父親怎麽這時才來看我?”士隱哭道:“為父也是萬般無奈啊!”
忽然一僧一道飄然而來,推開士隱,拽著香菱要帶往太虛幻境銷號,香菱同父親紮掙著伸手互抓,皆被僧道從中阻開。香菱不覺哭醒,忽見窗外皎皎月光映著人影團團,不知是那一個,怯生生問道:“是誰在外麵?”隻見金桂推門進來,冷笑道:“你倒好,躲這裏落個清淨了,想找人拌嘴都找不到人了,人都說你那寶姑娘多麽賢良,我看他卻不是好人,橫豎你已是沒用的人了,不如勒死你,嫁禍你那寶姑娘,卻是妙招。”說著,拿著牛筋線撲了上去,可憐香菱掙紮多時,終被勒死。金桂急忙離開。
且說小舍兒被香菱屋內動靜驚醒,忙披衣起來,見香菱顏麵如雪,兩眼發怔,已經沒有氣息了。小舍見狀忙哭著去那屋裏告訴寶釵母女知道,寶釵母女也慌忙趕來,見香菱頸有血印死去,大吃一驚,又不好說什麽,都悲聲大作。
暫時說不到這裏,且說香菱往太虛幻境銷了號,警幻仙姑憐他一生遭際堪傷,準許他魂歸故裏與母親見上一麵。香菱謝之不盡,飄飄蕩蕩往姑蘇飛來,看見故鄉富貴繁華,人煙熙熙攘攘,更是感歎。當年的十裏街仁清巷葫蘆廟早已不複舊貌,又往大如州去尋母親封氏。
話說封氏在其兄封肅家勉強度日,這日同兄長往集市上買針線家用,忽見一美貌女子立於身旁含淚癡望與他,以為他在家受了父母的氣,便要安慰他幾句,卻見姑娘泣道:“母親竟把女兒忘了?”封氏詫然,香菱便要母親看他眉間的胎記。封氏打量著,猛然想起昨晚丈夫給自己托夢說今日將與女兒團聚,如雷灌頂,不覺摟著女兒大哭起來。忽見封肅走來,見他二人相抱傾訴,不解發問,封氏便告訴他知道,封肅聽罷也不禁淚落如雨。香菱泣道:“兒今生愚呆,隻想待人誠直,便自有善報,卻從不曾想世間有妒婦惡夫。兒隻後悔心機獨缺,落的薄命夭折,如今再多說也無益了!”封氏聽了,痛惜傷心,要帶女兒回家。無奈香菱身不由己,不能久待,說話間就要告別。封氏、封肅不忍分離,拉了衣裳不放,卻見眼前一閃,女兒已不見了。兩個仰天大哭,卻是空空如也,那裏還有半點形跡?
且說寶玉聽大老爺房中的幾個丫頭說司棋挨打被攆了出去,隻覺渾身發顫,搖搖晃晃撲到炕上放聲大哭。麝月端茶過來,見寶玉傷心,已知是為司棋的事如此,知道勸也無益,不如讓他好好哭一場,心內倒暢快些,便歎了一口氣,把茶放下,上裏間做針線去了。寶玉自悔無力給司棋說情,忍見司棋挨打,也無可奈何,加之寶釵搬走,黛玉因抄檢大觀園,王夫人對他稍有微詞,也不大到這邊來了。縱是寶玉去瀟湘館看望他,也是借故躲開不見。
寶玉甚覺淒涼,這日勉強看了會子書,趴在桌邊竟朦朧睡去,卻見春燕、蓮花兒、佳蕙、蟬姐進來倒頭就拜,又見葵官、艾官、豆官追著襲人要打,蔣玉菡攔著三人不叫動手。寶玉上去一邊攔勸一邊笑道:“玉菡兄近來和襲卿還和合罷?”玉菡笑道:“那還用說,艾官三個可不是為這個嫉妒打他。” 又見秋紋、碧痕、綺霰有說有笑走來,一見了寶玉又都皺眉道:“二爺好偏心,留著麝月卻趕我們走。”寶玉正要上前解釋,這些人忽然一閃不見了。正在納悶,又聽旁邊似有哭聲,隻見司棋嗔道:“寶二爺見我挨打,也不幫忙說情。”寶玉正要解釋,忽又見香菱走來,笑道:“寶玉,我就是往副冊報道的,【夾批:蓋後回起,皆寫十二釵正冊。故行文草率,急令襲人、司棋、香菱輩有交代。歎文字難作至此。】多虧仙姑提醒,才知我故鄉原在姑蘇閶門,我父親要帶我回去了。”寶玉迷迷糊糊道:“什麽又副冊副冊?”香菱笑道:“如今警幻仙姐說了,我們都去了,又副冊副冊才去的盡,故催促我們先走一步,別妨礙又副冊副冊來報到,”一閃又不見了,(按:此《風月寶鑒》原文被抄入,與後潤色內容似衝突,卻是給人驚喜——兩個本子內容同現)“將來你會明白,我就不絮叨了。”正說著,忽見四個金剛模樣的天神把香菱連拉帶拽帶走了。香菱哭著道:“我要等我父親,他還沒有來呢。”
寶玉猛然驚醒,嚇了一身汗,恰見麝月進來,哭著對他道:“你快去瞧瞧香菱去,他活不了了。”麝月“哧”的一聲笑了道:“胡說八道,你何苦又咒他。”寶玉非說香菱死了,要他去薛家探探消息。麝月笑道:“我不去,平白無故我上他那兒做甚。”寶玉道:“你隻在他家附近逛逛,見人問問,打探了消息就回來。”麝月嘀咕幾聲隻得去了,寶玉本想自己去打聽,又怕碰見寶釵、薛蟠不方便,就坐著等消息。【夾批:寶玉嫌寶釵絮叨,嫌阿呆酒席邀約。佚趣!】約莫半個時辰,麝月回來,告訴他:“可叫你說對了,香菱可不是病故了,二爺敢情是能掐會算不成?”寶玉聞言又掉下淚來,自言自語道:“死了倒好,這回可是脫離了苦海火坑。二姐姐的命也和他差不遠,怎麽女人的命都這麽苦呢?”說著放聲大哭。麝月也忍不住掉下淚兒,捂著口到套間去了。忽聽外邊有人問:“寶二爺在嗎?”
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王熙鳳病求千翼方 林黛玉悶作十獨吟
顰卿意長客思深,十首高潔表予心。
露重風響宦門微,可憐淚垂冬複春。
話說寶玉正在惋惜香菱,忽見丫頭小鵲進來傳信說老爺找他。寶玉聽罷對他道:“好了,你回去罷,我已經知道了。”小鵲擠眉弄眼笑道:“二爺臨時抱佛腳再讀讀,隻怕來不及了,老爺要試試你的功課呢。”說完伸伸舌頭跑了。
寶玉知道父親找他又係進家塾之事,雖有一萬個不情願,但已在前頭說過大話,說從此肯安心讀書,怎能推三阻四,隻得慢慢踱到賈政書房聽候指示。果然王夫人正和賈政在談及此事,見寶玉進來便叫他坐下慢慢聽著。
賈政道:“叫了你半日,這會才垂頭喪氣蹭來,還不肅神靜心坐好了。成日家書也不念,經也不學,隻和丫頭們廝鬧。不肖的孽障,實不指望你功名雙收光耀門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飯吃都難,至終泯毀一世前程你才不笑了。"
寶玉隻低頭望著足跟。王夫人道:“明兒還到學堂裏上學去。你那林妹妹也糊塗的很,隻陪著你頑,略有老嬤嬤勸你一句,他就一邊打岔說別理那老貨,那裏象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千金小姐。我會找他說的,眼下仍須上學要緊。” 賈政道:“甭提上學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麽茗煙助著主子鬧學堂,薛家孩子爭風吃醋,烏七八糟的,成什麽體統!如今還在怡紅院待著好好讀書,到學堂再遇見那些不長進的孩子還不是被教壞?每日派兩個丫頭過去陪侍監督,比在學堂裝樣子混日子強!”寶玉隻低首唯唯諾諾應著。賈政道:“回去念書罷,我和你母親還要商議些事,再敢亂跑亂逛,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寶玉應了一聲慌忙的出去了,隻聽賈政後麵嚷:“跑什麽,敢是早想溜了,剛才的話都沒聽進去?”
王夫人忙阻道:“罷了,先不說這了,還是說說寶玉的婚事要緊。有幾家找到大哥哥說起他們家女孩兒要說給寶玉,隻是老太太已把黛玉說給了寶玉,闔宅皆知,當初黛玉從姑蘇乘舟帶來不少林家的家業,蓋大觀園使了幾多,餘下的老太太說就當作黛玉的嫁妝了。如今這孩子也大了,又不靜心讀書,也得有個管的住他的才好。寶玉答應要安心讀書,丫鬟亦俱已放出,寶玉雖聽黛玉這孩子的,隻是黛玉這孩子又不引他入正道,還得勸著點。既是家裏上上下下都認定他倆是一對兒,老太太又疼他兩個,不如過了這個月就把喜事辦了罷。”賈政道:“夫人操之過急矣,我看黛玉模樣雖好,可性格尖酸刻薄,小性多疑,又是個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個人,比黛玉強過幾倍。”王夫人便問是誰。賈政道:“妙玉模樣兒人品不比黛玉強?想當年祖上帶兵建功立業,他祖父同咱們是生死相隨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個怪夢,夢見蜻蜓滿宅飛,醒來大病一場,請來個六安道士占夢,那道士也隻胡言亂語一番。幸好他祖母來了,講明這個夢所主何事,才讓老太太心裏塌實了。誰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兩家也多年未有往來,既然他住在咱這裏,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隻怕咱寶玉還配不上人家呢。” 王夫人道:“我也覺的那孩子不錯,可是又怕人家挑揀不同意。再看寶玉斷不肯依允,他心裏隻有一個黛玉。”賈政道:“林丫頭女不中留,不過找一戶有門第的嫁了,也不辜負林家之托。妙玉比之尤勝,吾實難以棄舍。若寶玉舍不得黛玉,就激將他說黛玉可以做副妻,寶玉必然不肯,思前想後則會舍黛取妙了。”王夫人道:“此事一言半句難述,罷了,日後再說罷!”賈政點點頭:“也好,如今寶玉念書是頭件大事,親事日後再提罷。”王夫人因要去看黛玉,起身離了書房往瀟湘館來。
賈政有些乏了,歪著閉目養神。因想起妙玉終日在櫳翠庵閉門不出,當初與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親在宮中做官多年,已告老還鄉病故數載,論門第確也登對,且他家尚有些家業,雖說一時帶發修行,也不過是養性修身罷了,終朝還是要出閣的。自己雖有心聯姻,隻是不好親去與他提親。正在猶疑,忽然想起當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領到家裏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說,便命李貴把林之孝家的叫來。李貴應了一聲兒去了。
不大工夫,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請他的示下,賈政便要他去妙玉處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爺有所不知,妙玉為人古裏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隻怕是話不投機,他倒惱了攆起人來,豈不尷尬?我曾見過四小姐到他那裏去過,一塊兒談禪下棋,何不叫四小姐過去同他聊聊?”賈政道:“這樣也好,你去把四丫頭叫來。”林之孝家的便出去了。
略等了一會子,惜春便一言不發過來了。賈政便叫他把妙玉請到蓼風軒下棋,惜春不解,賈政托他把一件玉如意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贈與妙玉的,惜春不敢不從,隻得遵命接了玉如意去了。
且說邢岫煙因要回去過活,攜了包裹同薛家一個婆子告別眾人,欲離了賈府回薛家,路過蓼風軒,遠遠看見惜春進去了,尋思著是否過去,同婆子發了一會呆,一時走到窗邊,隻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忽聽匱裏微微一響,“啪”的一聲,一個人道:“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麽。”又聽惜春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邢岫煙聽出是妙玉的聲音,輕輕的放簾過去,婆子在外麵站著。
妙玉見邢岫煙笑著進來,倒唬了一跳,忙點手道:“邢姑娘,你來下罷。我是悶了,閑著出來走走的。”邢岫煙笑道:“我今日家去,念及多年情誼,特來道個別,不必拘禮。我也看看你們下棋解悶。”因低頭望著棋坪,半日道:“你這裏把邊子一摟,搭轉一吃,把他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倒是妙招。”說著便在旁邊坐下了。妙玉便同他敘談起往年兩人的交情來。惜春不好推身就走,也笑著同她聊了一會子,不覺透露是賈政要他來陪妙玉下棋的,又從帕子裏掏出一個玉如意,要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所贈。妙玉頗為驚訝,思量道:“若是不肯接收,怕被人說是看不起禮物自己傲慢。”推辭半天仍接了。一局棋罷,妙玉起身道:“我來得久了,得回庵裏去了,還請兩位見諒。”岫煙、惜春也不多言,要送他回去,妙玉笑著推辭,二人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滿腹猜疑,不知其然,納悶著回庵裏去了。岫煙、惜春也各自散了。
且說寶玉離了書房往怡紅院來,一時走到沁芳亭,隻見石隙清流湍急,紅花綠樹依然,橋上白石欄杆寂寞無人,少了嬌慵小鬟,不見了往日熱鬧氣象,迎春、司棋等人亦不知身處何境,心裏頓覺蕭疏,連歎了幾聲,落下清淚。忽見翠縷和兩個小丫頭抱著包袱,後麵跟著兩個老嬤嬤,簇擁著湘雲走來,心中大為不解。湘雲遠遠的向他打招呼道:“二哥哥從那裏來,敢情是要送我回去不成?”寶玉笑道:“沒了寶姐姐陪你,才住了幾日就煩了,鬧著要回去了。”湘雲道:“才不是呢。”欲再說時,卻不覺紅了臉低頭不語。翠縷笑道:“寶二爺還不知道麽,姑娘這番回去怕是許久不能來了。衛家已準備妥了,就等姑娘回去拜堂了。”寶玉猛然想起湘雲已說給衛太尉的兒子了,此次回去就是準備過門了。因又想,不知衛家怎樣,若又象孫紹祖那樣欺男霸女,湘雲豈不又是一個迎春?想到從此又少了一個女孩,不免生出感傷,差點掉下淚來。更兼湘雲不比別個,是與黛釵一樣的第一等親伴,越發難受起來,竟發起怔來。湘雲見狀會意,笑了笑道:“二哥哥回去罷,閑了再去我那裏作客。”寶玉愣著答應了。湘雲又道:“既然今兒走了,也奉勸你一句,再不可流蕩貪頑了,還是求取功名要緊,來日同寶姐姐成了婚,再不好好讀書,可沒有好果子吃了。”寶玉沉下臉來道:“胡說什麽,什麽寶姐姐,貝姐姐,我不認識。”原來湘雲隻是戲說逗他,見他尷尬,反而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子疏密的話就同寶玉告辭。寶玉目送他們走遠了才又往前走來,心裏卻似蓬草亂轉。
回到怡紅院,隻見麝月坐著做針線,也不脫靴,隻往床上一倒,眼淚早滑了下來,打濕枕畔。麝月起身道:“才剛薛大爺來過,要你去寧府裏習練弓箭。”寶玉道:“叫他找蘭哥去罷,巴巴的隻管亂射,終究是借口,不過哄著輪流作飯局,賣弄誰家的廚役好罷了,晚間再抹抹骨牌,賭個酒東,一時半會也回不來,老爺知道了不罵死才怪呢。那薛大爺天天被媳婦挾製著,可憐香菱竟被他夫婦倆揉捏死了。從此他再來找我,一概說我不在。從此要遠離這樣的人才好,不過是些虛情假意的朋友。” 麝月聽他一篇話,似與以往大有不同,也覺詫異,笑道:“二爺幾時學的這麽好,倒也納罕,老爺知道了定是高興的不得了。”寶玉道:“又有你說嘴的了。”麝月笑著到套間去了。寶玉猶在發愣,忽見小鵲、小吉祥進來,唬了一跳,忙拿出桌上一本書就念念有詞。麝月出來和小鵲、小吉祥笑著致意,道:”寶二爺早讀了好一會子了,比以往用功多了。”小鵲、小吉祥笑道:“寶二爺忙罷,我們回去給老爺講講。”麝月自送他二人出門。寶玉見二人去遠了,仍將書往桌上一擲,往床上躺著去了。麝月進來,寶玉道:“若他們再來,你提前遞個暗號,桌上時時放著本書備用。”麝月笑道:“二爺這番做樣子從此可累的慌了,我們做下人的也陪著擔驚受怕。”寶玉道:“叫你來教我。”麝月笑著回裏間做針線。
且說賈政同賈赦談及家事,賈政道:“寶玉近來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不肯念書。如今可更好了,天天在園子裏同姊妹們頑頑笑笑,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後,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不見得如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他在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本領。我囑咐他自今日起,再不許吟詩做對的了,單習學八股文章。限他一年,若再毫無長進,他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有他這樣的兒子了。”賈赦笑道:“我看寶玉相貌還好,做詩也頗有靈性,隻是一個人在家裏念書,怎麽靜的下來?還是到學堂裏讀書,有眾人陪著,也不浮躁。“賈政道:“學堂裏有幾個孩子邪魔歪道的,我才不讓他去。”賈赦道:“把那幾個壞孩子攆出去,還讓寶玉進學堂讀書罷。蓉兒、薔兒、環兒都在裏頭學著呢。”賈政便吩咐李貴說了,不許金榮等人進學堂,李貴答應著去辦了。從此寶玉又被父親叫到學堂讀書,雖有一萬個不情願,也不敢不依。
賈家學堂離此一裏之遙,這學中都是本族人丁和些親戚的子弟,有官爵的或貧窮無依的俱入此中肄業。那回所表的龍蛇混雜之下流同窗,如香憐、玉愛、金榮之流皆被逐出學堂,不許進來了。金榮雖氣不忿,然亦無可如何了,隻得離了這裏到別處習學去了。薛蟠本不大來學中應卯,如今又走了幾個多情俊俏的小學生,因此也來得少了,不過閑了趕來尋幾個故交調笑廝混一番,每日家仍被金桂、寶蟾拘束著。賈蓉雖有妻室,賈薔年紀尚輕,然尚未取得功名,因同賈環、賈蘭、賈菌依舊在學中上學。
話說這日代儒拿著書本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坐著,兩套舊書擺在花梨小桌上,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裏藏著。代儒便講起經書來。賈蓉、賈薔、賈環作樣子捧書看著,才一會子就不耐煩了,又和幾個猾賊小聲敘談起來。
原來郊外村子有個老儒生考功名一輩子了,仍未死心。賈珍便督促賈蓉、賈薔效仿那老儒生再來讀書。寶玉也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代儒講累了,出去一會子。忽聽窗外有人伸頭笑著喚環三爺,賈環忙從窗子裏接過點心。寶玉抬頭一看,原來是賈環的小廝錢槐,來討好主子送吃的,賈環又洋洋得意望著各位。蓉薔不以為然,喚外頭的自己的小廝道:“回去把好茶給我端了來。”隻聽有人應了一聲去辦。一時眾子弟走到院子裏討得片刻閑暇,或說或笑,或聚做一團,或獨個歪在闌幹上小憩。這時錢槐往走廊上來,看見本族中有個貧寒親友家的子弟名喚賈蓁的在牆邊站著撕桂花瓣,笑著招手道:“你倒自個兒尋個清靜了,這幾日總躲著環三爺作甚,不就借幾串子小錢打酒喝,把你唬的各屋子裏躲。”賈蓁知他又來勒索,畏縮牆角怯生生道:“錢兄此話過矣,想近年世道艱難,生意不好做,做父母的連小兒的綿衣都未曾添置,那還有閑錢揣著買果子吃。這府裏也一樣的光景,可是大不如以前了,錢兄竟然不知道嗎?”錢槐聽了,上去就揪住賈蓁的衣襟,道:“你這話忒難聽,莫非咱們搶你的錢不成?借幾串子錢也是給環三爺買筆墨紙硯,又不是不還你,唬成那樣,編派出這麽一長串子廢話來。”賈蓁道:“錢兄也借了多回,幾曾還過?”錢槐一聽,不樂了,舉拳便要打人。賈蓁唬的慌忙往這邊來,兩個人推搡著嘴裏說個不停。恰見寶玉過來道:“又怎麽了,還不快住手。”錢槐笑道:“大家鬧著玩呢。”賈蓉、賈薔及眾子弟都擁了過來,唧唧喳喳問有何事故。賈蓁道:“錢兄屢次借錢,從來不還,今日又要討借,我家又不是開銀鋪的,那有錢給他。一句話不投機,他就要打人。”賈薔聽了不樂意了,因平日與賈蓁要好,見他被人欺負,便要來幫他一幫,喝罵錢槐道:“你算是那門子的主子,敢和蓁大爺要錢,簡直是討打!”說著抬手就是一巴掌,錢槐不敢還手,捂著臉嘟囔道:“這算什麽,諸位裝什麽君子,這勒索敲詐的事還不是跟各位學的。”賈蓉聽了,抬手也扇了他一頭皮,道:“叫你胡說。”賈環擠進來嚷道:“是那個欺負俺們錢大哥了,我打不死他。”蓉、薔冷笑望他道:“怎麽,環兄弟想替你兄弟出氣嗎,是我們打的,怎麽樣。”賈環一時氣急了,嚷道:“我管你們是誰,天王老爺也不怕,誰打的,我就得還過來。”賈薔板著臉指賈環道:“你不過是姨娘養的,不聽話就告訴你父親教訓你一頓,這裏那有你說話的份。”說著又扇了錢槐一下子。賈環聽他這番言語,似被人捅中了要害,當著眾人挽不回麵子,索性惱了,一邊罵著一邊伸手去打賈蓉。一時眾人都動起手來,有幫賈環的,有幫蓉薔的都打做一團。寶玉唬的急忙躲開了。院子裏喧嚷一片,剛好代儒進來,喝令眾人快快住手,眾人才停手回屋子裏,個個麵上猶有怒色。代儒將眾人狠狠訓斥一番,暫時寧息了怨氣。
賈環,賈蓉、賈薔從此各自拉幫結夥,成日不是欺負弱小,就是勒索子弟,越發厲害了。學堂裏那些粗俗之徒都加到兩派之中,時時尋釁吵鬧,誇耀各人勢力。賈蓉因其父同自己妻子可卿有染,早生出怨恨,不肯聽從賈珍訓教,賈珍也覺十分尷尬,漸漸冷落了他,父子形同陌路。賈環見府中鳳姐夫婦位顯權重,自己竟有如同無,再兼品行難以服眾,連父親、親戚皆不看重他,將來這家中還是賈璉夫婦、寶玉拔了頭籌,不免心懷憤恨,要拉幫結派,自增勢力,故同那些不良子弟結為黨派,日子久了,益發學的流裏流氣,言語不恭不敬,德行惡劣起來,這也非一日釀成。寶玉則遠遠回避他們,不願同他們合流。代儒也管個不住,隻是歎息。
鳳姐因賈璉到平安州應差未歸,晚間叫了平兒來睡,先是商議些家事。平兒道:“那日彩霞被來旺的小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成日悶悶不樂的,新郎官又是個戇漢酒鼈,不懂體貼柔順的,賭博輸了,一吃酒不是打就是罵,把彩霞委屈的成日偷偷啼哭。昨兒聽興兒說,他們家走失了人口,竟是彩霞同他妹子小霞趁著夜裏人都睡下了,偷偷攜了包裹逃走了。真是一場冤孽。”鳳姐歎道:“從今我也少幫人說媒允親了,當初還是來旺媳婦央我成就大媒的,眼看著往後公子小姐們的親事都漸漸的來了,我這個出頭鳥還得伸頭去張羅這些,得罪人想是難免了。我這身子近來倦的很,何時能少操這些廢心,安安生生的百事不問呢。”又要平兒去把彩明叫來,平兒不解,鳳姐笑道:“咱們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幾個,不像那屋裏的林姑娘、寶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俱都是讀過書的,我也找本書叫彩明教我認認字。”平兒笑道:“奶奶要讀書求取功名了,倒也稀奇。”鳳姐道:“放你娘的屁!讓你去叫人,就這麽多嘴多舌的,再不我親自去叫了他來如何?”平兒忙笑道:“我這就把他叫來。”因起身去了。
鳳姐擁被等了片刻,隻見彩明進來低首候示。平兒笑道:“剛剛往那邊去,幾個婆子看見我慌忙往花園裏藏,有兩個還懷揣著物件,被我叫住了,原是守夜的,要聚賭吃酒。我想著不過是些小事情,就放他們走了。自那日抄檢過後,園子裏也管的嚴了,才過了幾個月,又思量著吃酒聚賭了。”鳳姐道:“什麽大不了的,不提也罷。彩明,你過來幫我看看這書裏都寫些什麽,念給我聽。”說著從抽屜裏抽出一本書來,遞與彩明。彩明捧書翻了翻,原是一本醫藥書,書名《千翼方》,不知從那裏念起,便問鳳姐。鳳姐道:“你找找婦科血症讀來看看。”平兒暗想:奶奶定是“血山崩積症”發作,羞於求醫問藥,怕被人恥笑,故自己尋方子,忙把彩明叫了出來,到耳房小聲告訴他奶奶所得何疾,要他看看書裏有沒有可用的方劑。彩明乍聽鳳姐的病症,唬了一跳,把書細細翻看一遍,也是看的不大明白,不敢妄自抄錄方子給鳳姐。平兒無奈,仍帶彩明進來,對鳳姐擺擺手。鳳姐要他揀幾樣止血藥寫了去藥房叫賈菖、賈菱抓藥,彩明隻得依令行事,捧了書出去了。鳳姐忽覺一陣頭暈目眩,下身熱痛,忙要平兒倒杯茶來,平兒勸道:“這也不是常法,還是找太醫看看罷。”鳳姐瞪了他一眼道:“我那來的病,少胡沁。”平兒沒法,隻得停口。
話說王夫人因想著黛玉總不肯勸寶玉學好,要勸勸他,因帶了小丫頭往瀟湘館來。黛玉剛睡了中覺,正歪在炕上發悶。忽見王夫人來了,慌忙翻身下炕,親自去迎,因命紫鵑去倒上好的茶來。
王夫人道:“我不渴,不用勞煩了。紫鵑雪雁上去園子裏逛逛去罷,我有話同你們姑娘說。”紫鵑、雪雁知機走開了。黛玉畢恭畢敬坐著聽王夫人訓示。王夫人道:“我記得以前李嬤嬤勸寶玉別吃冷酒,都是你勸的不要理那老貨。也從未見過你勸寶玉讀書,隻是陪他一起頑笑。李嬤嬤也是好意,你不該助著寶玉亂來。還是寶姑娘懂事,可我思量多時,寶姑娘雖好,可他家裏有個哥哥不成器,寶玉常和這樣人待久了,不壞也學壞了,還是躲著好。再者,寶玉與你最知心素厚,那一年為了紫鵑一句頑話他就急的癡呆了,若牽製你們二人,恐會出事,故來勸勸姑娘日後也勸著寶玉點,別縱著他才好。”黛玉聽了,似有一股熱流灌入胸腑一般,不覺癡了。
王夫人又道:“姑娘也知道寶玉是我的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沒什麽意思了。若寶玉一生事業付之東流,豈不全完了?我把寶玉交給你了,從此你可不能再陪著他頑鬧了。”黛玉點頭稱是,不敢多言。王夫人又問問他的病可好些,要什麽藥跟他說。黛玉笑說好些了,若需用時必親去討要。王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黛玉送至門外,被王夫人勸說止步,轉身回來,坐在炕上隻是不語,想起王夫人一篇話,心裏倍感暖意,麵上也有了笑意,頓覺身子清爽起來,病兒仿佛也輕了許多,因坐不住,索性走至門外看那翠竹芭蕉。但見秋風雖至,修篁仍碧,在風中搖曳擺動。黛玉看了多時,隻見紫鵑、雪雁走來,對他笑道:“太太往那邊去了,我們也逛了一會沒碰見什麽人。園裏冷清的很,不知太太剛和姑娘說了些什麽。”黛玉笑嗔道:“太太要打發你兩個回家成親呢,才被我勸住了。”紫鵑、雪雁道:“姑娘就會拿我們取笑。”乃一同進了院子。黛玉道:“我去寶玉那兒一趟,你們可要看好家了,若有偷懶疏忽,回來少了什麽東西隻拿你們是問。”紫鵑、雪雁笑著應了,黛玉便往怡紅院來。
寶玉正歪床上感歎湘雲出閣之事,忽聽黛玉笑著敲門問道:“屋裏有人嗎?”寶玉笑道:“沒有人。”黛玉笑道:“原來沒有人,隻有一個呆雁。”寶玉“撲哧”笑了道:“妹妹今兒如此高興,別是撿了什麽寶貝不成?” 黛玉聽罷變了臉色,故意繃著臉道:“又胡說了。我隻問你,可聽我的話不聽?”寶玉道:“聽,聽,不知又是什麽話。說說看。”黛玉道:“聽話就好,快把書本拿出來!”寶玉笑道:“《西廂記》還是《牡丹亭》?”黛玉道:“是《孟子》、《中庸》、《大學》。”寶玉笑的在床上打滾。黛玉道:“別笑,聽話,我告訴你,今兒我也做一回寶姐姐,勸你讀讀書。”寶玉笑道:“你學罷,我看學的象不象。”黛玉道:“我知道你討厭八股文章,說是誆功名混飯吃,我也不說功名好還是不好,隻說混個飯吃,作作樣子也是合該的。不然餓死了就連作樣子都作不成了。” 寶玉笑道:“我聽你的。”心裏已明白黛玉定是受父母之托來勸他讀書,因不想黛玉為難,姑且先答應著。黛玉以為他聽進去了,也不多勸,準備告辭。寶玉要他再坐坐,黛玉笑道:“你就不怕我拿著尺棍打手逼你讀書?我可厲害著呢。”寶玉笑著送至院內,回來仍是躺著。黛玉剛出門,就見賈政走來,忙垂手站著。賈政擺手叫他莫嚷,也不和他多言,隻進屋看寶玉是否在讀書。一進門就聽見寶玉在念孟子《萬章》篇,再一瞧,隻見寶玉捧著書本正搖頭晃腦念著,不覺微笑頷首走了出來。黛玉陪他往園裏來。
寶玉從窗子裏見父親走遠了,把書一擲,仍去找閑書解悶。黛玉返至瀟湘館,正見春纖在院裏收衣裳,抬頭見西天黑雲東移,風勢也漸漸的大了,似有雨意,便道:“紫鵑雪雁把窗子關好,要下雨了。”紫鵑、雪雁從屋裏出來望望天道:“可不是,昨兒熱的很,今兒也該有雨了。”忙幫春纖收拾衣裳。黛玉無聊無寄,翻看了幾頁古詩,看了些離詞別句,不覺興動,叫紫鵑磨墨,攤開宣紙,耳聽著窗外雨聲風聲,在那紙上走筆賦詩十首以譴煩悶,約莫一頓飯工夫才得停筆,又在篇首寫上“十獨吟”三個字,所寫乃是:
其一
詩魂恨斷鏡妝殘,良人意薄醉誰管。
孤雁聲嘹寒侵被,春衫有淚登眉山。
其二 薛濤
寂寞古華世事換,佳人鬱懷自絕憐。
懊恨此身非我有,怕臨荒台淚難幹。
其三
朝歲何人綴釵頭,柳花如夢煙月愁。
去便隨他人心誤,風骨嶒峻投繯求。
其四
欲尋前跡空惆悵,綠蔭門掩望西窗。
急風吹散鴛衾夢,病翼易痊難療傷。
其五 李清照
展眼春盡剩餘年,浪跡縈簾夜夢寒。
悵憶君言慰奴身,銀月盈虧離恨連。
其六
鏡盟釵誓全為君,疑誤同心今偷悔。
凜然濺血嗔權貴,千古哀節香扇墜。
其七 董小宛
繡幄情斷負春盟,錦屏人妒怨曉風。
西樓倚扇追前事,亂愁如織撲簾櫳。
其八 顧橫波
莊妍靚雅是非盍,眉兄情禍眉樓客,
綺閣幽迷勤護君,棄節負盟聽南歌。
其九 卞玉京
豔而有骨吳知音,撫琴餘韻酒壚尋,
零落風煙不相逢,悲風弦索錦樹林。
其十 陳圓圓
人愁春老芳情苦,一載癡夢為誰主?
伴伊幾多扛鼎客,來時應愛去情無。
黛玉又看了一遍,思慮了半天,把筆一擱,又歪在炕上打盹,不知不覺睡去了。紫鵑雪雁進來,見他睡著,忙將被褥蓋在身上,都歎氣道:“姑娘得了失眠之症,夜裏晚間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隻在白天偶爾打幾個盹,這樣身子那能不虧,病根兒怎樣能除,吃的藥也數不清,怎麽就不見痊愈?明兒還得跟太太老太太說說,找個醫道深的好好看看。”說罷,二人放下帳子,仍到外間做針線,不在話下。且說寶玉一大早起來漱洗了,吃了早飯,因秋深氣涼,被麝月催著多添了幾件衣服,要往學堂裏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