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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過錄本原文 連載 2(護珠塔主)(82回)

(2019-12-11 11:30:38) 下一個
以下81集來自:http://qichang.mystrikingly.com/blog/81
《吳氏石頭記增刪試評本》過錄本原文,全文為吳雪鬆勘校,請認清“吳雪鬆勘校”字樣,任何無此標識的發文或者出版物,均是欺騙行為!如網友打印需求,請聯係吳雪鬆QQ103035143加以說明,拒絕一切未經同意規模印刷行為。

【回前批:此回草成須重寫,酌改方妥。畸笏叟】

詩雲:

百般顛倒相酬謀,千種幽思似水柔。

鬼魅因何難盡驅,心魔桎梏自禁囚。

話說孫家的人來接迎春,邢夫人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煩難,隻麵情塞責而已。迎春素日被邢夫人冷落,又非其所出,少有體恤,心中雖有百般言辭,亦不便多言,隻得忍悲作辭。邢夫人叮囑孫家的兩個同來的管事婆子一路好生照看迎春,吩咐妥當後就回去了。

兩個婆子擊掌令仆人起轎,越過蜂腰橋,撇過曉翠堂,往東一條甬道而來。行不了一箭之地,忽見寶玉遠遠趕來,高聲呼請停轎。原來寶玉剛從王夫人那裏來,當日迎春與眾人哭訴自己受孫家折磨,寶玉一旁聆聽,雖憤懣滿懷,當著眾姐妹麵不好聲張,本欲從正門往東回怡紅院,一行走一行盤算著迎春此去何時能有重歸之日,定似那蘭口(按:墨汙不能辨認)落入口口(按:墨汙不能辨認)豕彘之群,日子過的必不遂心,忿怨難抑,因掉頭往北一條平坦寬闊徑道再往西而行,恰好同迎春在沁芳溪南畔迎頭遇見,忙要過來囑托他幾句。孫家的兩個婆子忙令停轎,笑臉迎道:“寶二爺必是舍不得二小姐回去,要親自來送送,恰好他還沒有去呢。”迎春聞言急忙下轎,見是寶玉,含淚同他談敘手足之情,又勸他回去。寶玉蹙眉含淚,滿臉怒氣對迎春道:“待我同去孫家,和那混帳行子評理,看他還敢不敢欺負二姐姐。” 迎春唬了一跳,忙止道:“不妥,他們的人不講理,沒的你也陪著受他們的惡語惡氣。”寶玉拗著性子要上轎子,那兩個婆子都陪笑著岔開。

正推攘間,隻見王夫人帶著兩個貼身小丫頭匆忙趕來,嗬斥寶玉道:“我就猜著你在這裏混攪,快回去念書去,那有你什麽事?”寶玉含淚道:“我不過來辭辭二姐姐,豈有敢混攪的?” 王夫人嗔道:“我還不知道你,滿嘴裏隻是混說。”那兩個婆子笑著回稟他:“寶玉要去孫家評理,正勸不住呢。”王夫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惱道:“小兩口那有不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好了。你再不走,看你父親知道了不捶你!”寶玉隻得低著頭慢慢的一徑走了。王夫人雖憐惜迎春在那邊受苦,可又想終有一辭,因不便強留,拿帕子為迎春擦拭眼淚,用些人情大理的話安慰迎春上轎。

話說寶玉憋著一肚子悶氣無處排解,一路上又是嗟歎又是掉淚,找不到人傾訴,因去瀟湘館找黛玉。剛進了門,就看見黛玉歪在炕上看書。因走到桌邊含淚坐了。黛玉見他這番光景,知他是為迎春所來,不免眼圈也紅了道:“二姐姐走了嗎?”寶玉頷首泣道;“二姐姐在孫家這般遭罪,我也不能如何,就記當初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可如今一個個嫁人了。都走了,園子益發冷清了,日後還不知怎樣呢。女孩子家嫁了人卻是受這般愁苦,倒是不嫁人的好,真是越想不由得人心裏難受。”黛玉聽了這番言語,低頭歎氣,握著帕子咳嗽幾聲,滴下淚來。

寶玉見黛玉傷感,也不好多說了,問問他近來身體可好些,要他多調養些。黛玉道:“感覺身子健旺了些,你也快回去念書罷,舅母知道你又在這裏,恐又不得安生了。”寶玉又勸慰了他兩句,起身走了出來。黛玉見他走了,歎了口氣,歪在炕上隻是發呆,不知不覺又掉了些淚,拿手帕拭去。外麵清光裹著一縷秋風照進戶內,黛玉頓覺一絲涼意,見窗外修竹扶搖曳晃,象是兩個佳人相互攙扶一般,再聽其聲響,分不出是歎息聲還是風聲,更覺淒清,因起身關了軒窗,退至炕上,倒頭閉目歇著。

且說寶玉一肚子悶氣往怡紅院來。猶未至門口,卻見院門大開,隻聽見院內一疊聲亂嚷,因納悶道:“這就奇了,是誰這麽大聲在我的院子裏吵鬧,敢又是那李嬤嬤排揎丫鬟不成?”再細看時,卻見是葵官、豆(按:原文空缺多處,但從本回寶玉夢境看,應為“豆”字,下文各處“豆官”均如此法補成)官、艾官三個一臉怒色在階磯上,正對這襲人推推攘攘的,寶玉見了越發詫異,又想:“中秋節後太太已吩咐過芳官他們,十二個一概不許留在園內,都令其各人幹娘帶出,自行聘嫁,怎麽又返回來鬧?”因急步入院一探虛實。隻聽艾官罵道:“好個西洋花點子叭兒狗,不枉李奶奶說你人前妝狐媚子哄人,原來你果真是個刁滑的狐狸。為了二兩月錢,背地裏給主子告密,討主子歡心,兩麵三刀嚼舌根,你瞞的過寶二爺瞞不過我們。橫豎我們是放出去的人了,不怕奶奶太太們再來攆,今日偏去告訴奶奶太太們,讓大家知道誰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寶玉聞言大驚,因多日來已懷疑以前的私自頑話都是襲人告訴的,今兒見艾官複自提起,心裏已明白了大半,趕忙過來拉艾官他們三個道:“且別大聲嚷嚷,仔細外頭聽見。”艾官三個回頭見是寶玉,忙一把抓住手訴道:“寶二爺也回來了,快為我們申申冤,我們在園子裏過的好好的,這一出去過不遂心的日子,怎不冤屈?都是他犯舌亂咬,害的我們離了這園子。如今想再進來也不能了。”說完三個都哭了起來。寶玉聞言不覺眼圈也紅了,道:“我隻當咱們見不著了,我就是為你們死了,也是心甘。你們都過的怎樣,他們有沒有給你們罪受?”艾官泣道:“齡官在城外租了居處,薔大爺常去看他。還有幾個在水月庵裏,幹娘給咱幾個說媒,我們就逃出來了,回來拿已往遺下的衣物簪環契約,偏遇見這西洋吧兒狗,怎不氣惱?”寶玉聞言落淚道:“都是我不好,連累姐姐們遭殃。太太還在那邊呢,遲會子回來看到就不好了,有什麽話咱輕輕的說。”

襲人一邊怒道:“少來汙蔑人,我幾時告狀了?你們不懷疑他們,一口咬定是我,我就不冤屈?如今你們不是這園子裏的人了,我就攆的起了,誰放你們進來的?” 葵官冷笑道:“怎麽人人都不對,太太單挑不出你的錯?”襲人笑道:“神天菩薩,你們幹的事又不是獨我知道,怎麽偏偏咬定我說的?”豆官道:“誰不知道你是太太的貼心人,每月多二兩銀子,不是你是誰?別打量人人不知道,你和寶二爺的那點事也瞞不過咱們,晴雯姐姐亦曾私自說過,看你怎麽賴!” 【夾批:餘亦駭然,不知從何說起。】

寶玉聞言大驚,忙勸道:“求求各位姐姐,快別提了,再提要闖大禍了!” 艾官三個執意要告訴王夫人去,寶玉急的拉了這個又扯那個道:“太太瞅見你們膩煩著呢,我是怕姐姐們遭殃。還是快走罷,我日後會去看你們,不然太太看到了要責罰你們,到時想跑也跑不掉了。”艾官三個聽聽在理,咬牙對襲人道:“便宜你了,咱還是去找那幾個說說,叫他們提防著點,誰知道這蹄子還會咬那個。”襲人氣的要上去推搡他們三個,被寶玉好歹拉住了。葵官、豆官、艾官三個悻悻走了出去,恰與秋紋、碧痕撞個滿懷。也不答言,匆匆一徑走了。秋紋急匆匆進來說:“你不用得意,待我拿了錢來翻了本,氣死你。”碧痕笑著跟上來,二人看見屋裏景狀,都詫然站往一邊站了。寶玉見秋紋握口站在一邊驚呆,看著神色慌亂,遂心想:“他為何不上前盤問一番,隻是一邊站著?大不似以往作風。”不免起了疑。碧痕催他道:“姐姐不是要找些錢翻回本麽,怎麽呆呆的?”秋紋半天回過神來,笑道:“那邊定是等的急了,我這就拿錢去。”匆忙進去,寶玉跟了進來,笑道:“他們都說是襲人私下秘告的,你們倆經常在一處的,你可知道內情?”秋紋道:“他的事又與我什麽相幹,二爺怎麽問我?”寶玉道:“你不 用打掩飾,待我查出內情,那時就對你不利了。”秋紋低頭道:“真的與我無關,是襲人要我偷偷告訴夫人的,二爺別怪我。”說完打開箱子,翻出一吊子錢,急匆匆走了出去。寶玉跟了出來,看見襲人也要跟著出去,用手去拉他,道:“別急著要走,還有話問你。”

襲人被寶玉拉著動了氣,索性坐了下來。 寶玉回頭見他含嗔不語,歎道:“我平生最恨背後撥弄是非的人,可憐晴雯被伶俐標致所誤,這就得罪了諸人,還有芳官、藕官,皆是如此,我如今又該相信誰去,沒一個靠得住的人。”說著不覺掉下淚來。襲人蹙眉起身要去倒茶:“二爺怎麽也懷疑是我做的,戲子嘴裏無真言,他們的話你也信?我要去做針線了,眼看天氣越發涼了,那裏還有工夫聽這些人瞎掰。” 正說著,綺霰、秋紋、碧痕說說笑笑進屋來,【夾批:怎不見檀雲? 俟改之】【寶玉前回動氣誤折檀雲梳齒,本回不見此人,命改之。 畸笏叟】寶玉忙起身問道:“艾官他們三個去那裏了?”碧痕道:“剛出了大門,問他們去那裏,都嘀嘀咕咕說要去告訴別人提防什麽小人,這不,要到廚房去找柳家的呢。”襲人一聽,慌的推開碧痕就往外走。綺霰笑道:“怎麽他慌的那樣,敢是艾官幾個欠他的錢不成?”寶玉道:“你們在屋裏好生待著別出去,我一會回來有話給你們說。”說著急忙跟了出去。綺霰、秋紋、碧痕三個並不著意,進裏間玩牌。

寶玉出了院子,卻不見了襲人,因匆忙往廚房趕來,恰見柳家媳婦端著盆清水,一個婆子握著一把青菜,剛從門裏出來,看見寶玉來了,慌忙垂手在牆邊站好了,都笑道:“寶二爺來了,也沒人通告一聲。”寶玉笑著擺擺手,往廚房裏探頭。柳家媳婦笑道:“寶二爺要什麽吃的,就讓那些小丫頭來端了去,敢是要換什麽新口味了,巴巴的躬自跑來一趟。” 寶玉見廚房裏隻有幾個媳婦婆子忙作一團,並不見襲人四個,便道:“可曾看見襲人、艾官幾個來過?”柳家媳婦道:“倒不曾看見,艾官不是放出去了嗎,怎麽又來了?”寶玉跺腳皺眉道:“這回可惹火燒身了,又上那裏找去!”乃把艾官三個偷偷設法進園往怡紅院廝鬧的事說了一番,又道:“太太氣還未平,尚要查咎拿咱們的錯,再不把幾個留把柄的放出去,恐怕太太一個都不會饒的。你也知道太太已經發下狠了,前些時候鬧出多少事來。”因悄悄告訴柳家媳婦,叫他去把春燕等人叫到怡紅院等著。柳家媳婦因五兒前些日犯事被關起來過,又有錢槐家的來逼親,五兒嬌弱不禁聒噪,氣的一病而亡,自己也悲慟多日,成日丟魂落魄的。【夾批:五兒不得已補寫於此,稍嫌倉促】這會又聽寶玉如此說,忙放下手裏的菜去找春燕、佳蕙幾個。

寶玉仍往各處去找襲人、艾官四個。不覺來至柳葉渚,一徑順著柳堤走來,卻見南北一條白練,清澈寬豁,柳樹槐樹參差。樹杪之間,幾聲秋蟬淒鳴。遠遠看見幾個人在堤上推拉撕扯,走近了再看,不是別個,正是襲人、葵官四個。隻見艾官揪著襲人的衣襟,葵官拽著頭發,豆官指著襲人罵不絕口。

寶玉忙上前拉開道:“姐姐們饒了他罷,以後他再不敢了。”豆官道:“我們都出去了,他還好意思待在這園子,我們不服!” 寶玉道:“好了,好了,這園子一個也不留了,都走罷,沒的惹禍生事!非但襲人要走,連麝月、秋紋、春燕、蓮花兒都要放出去。”襲人望著他,艾官等道:“如此才算公平。”乃鬆了手要走。寶玉喊道:“又去往那裏?不可再鬧了!”艾官三人道:“放心,這回真是回去了,寶二爺可要說話算話。”說著已走遠了。

襲人理了亂發,扭頭就走,寶玉趕上說了半天,襲人仍不言語。一時回到怡紅院。剛進裏間,就見麝月陪司棋的丫鬟蓮花兒、春燕和母親何婆、佳蕙、柳家媳婦、夏婆子和外孫女兒蟬姐兒幹敘著,一回頭見寶玉、襲人回來了,麝月笑問寶玉道:“今日敢是大節下,請來這麽多人。”一語未了,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道:“老太太要找你呢。”寶玉隻得跟了出來,回頭對眾人道:“你們先等著,我一會回來。”

原來史太君自中秋節受了些風寒,斷斷續續吃了些藥,仍是未愈,更有園中近來事端頻發,未免添些煩惱,更覺神思大減,遂生暮年之歎。平日裏受不了身邊冷清,時時要鳳姐等陪他說說笑笑,因拉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一塊吃中飯,寶玉斷斷不可少。

麝月見寶玉走了,望著眾人正納悶,隻見秋紋、碧痕,綺霰從裏間出來,便問他三個。春燕道:“寶二爺說了,這屋裏的人,無論家裏外頭的,一應我們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與本人父母自便。我們今兒便是為這來了。”麝月、秋紋、碧痕、綺霰不覺愕然。何婆、夏婆子一聽喜歡的不得了,笑道:“這可好了,寶二爺是菩薩心腸,回來春燕、蟬姐可要好好給寶二爺磕磕頭。”大家都興衝衝的,獨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呆呆的不語。襲人道:“二爺去吃中飯了,咱們還是先回各房候著。”不等說完,何婆、柳家媳婦、夏婆子便笑道:“咱們這就回去,吃了飯再來給寶二爺謝恩。”因簇擁著咭咭呱呱出去了。

這裏秋紋、碧痕、綺霰便問襲人有何事故,襲人淡淡的道:“還不是怕太太為難他們。剛剛二爺說了,這屋裏也一個不留。我是待夠了,早就想回家了,你們想留下來就求求二爺罷。”說著脫掉外衣到裏間炕上歪著不語。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聽了都麵麵相覷道:“怪了,又關我們什麽事?”

且說寶玉和眾人陪賈母說笑了一回,見賈母氣色大不如前,連飯也吃不了幾口了。鳳姐說了兩個笑話也打不起精神細聽,強撐著要打瞌睡。王夫人、鳳姐、寶玉看了心裏都不是滋味。一時大家都吃完飯,漱口淨手,要回各人房裏去。邢夫人、尤氏和探春、黛玉先走了。

王夫人見寶玉在後麵跟過來不解道:“你又跟過來做什麽?快幹正經事念書去罷!”寶玉笑道:“我還有話要給太太說,就幾句話功夫。”王夫人道:“又是怎麽了?快快說來。”

寶玉便說家裏日漸窮蹇,放走一些人可以節省開支,自己可以從此安心讀書,不再與女孩子嬉鬧,又說春燕、佳蕙、蟬姐兒、蓮花兒連同怡紅院的眾丫頭俱亦放出,王夫人心裏已明白大半,笑道:“有幾個,不用你說也不能留園子裏,你看著辦罷。從今以後認真讀書是正理,再脫滑使懶,看你父親不教訓你!”寶玉應了一聲,低頭退去了。

黛玉遠遠看見王夫人同寶玉站在花叢邊說著什麽,轉身也回瀟湘館去。剛吃了飯,出了一身虛汗,又咳嗽了幾聲,一陣冷風吹來,頓覺渾身發涼,又看了看園中秋色,比以往愈發蕭索淒冷,正低頭走著,見紫鵑趕來,將件家常衣裳往他身上披道:“姑娘也保重點身子要緊,天氣越發轉涼還穿這麽少。”黛玉笑道:“又多嘴多舌的,那裏就冷死我了?”一時間回到瀟湘館,歪在炕上看了會書。

至黃昏時分,隻見綺霰眼淚汪汪進來。紫鵑迎了出去,約摸一頓飯工夫紫鵑才回來,眼圈紅紅的。黛玉詫異問他道:“他來又是為什麽事?”紫鵑道:“寶二爺已將春燕他們放出去了,連怡紅院也不留一個。綺霰與我好了一場,同我道別,明日就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回家去了。”黛玉呆了半天道:“去了也好,寶玉怕太太為難他們,不如明兒你同雪雁幾個也走罷,我也學學寶玉攆人。”紫鵑沒好氣笑道:“姑娘真會開玩笑,什麽都學。”一轉身出去了。

且說寶玉白天放出春燕、佳蕙四個,夜裏又同襲人、麝月、秋紋、碧痕、綺霰說到二更,寶玉看見襲人腰間係著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怔了怔想道:“蔣玉菡與他恰是一對,何不做媒令他求娶襲人?”盤算了半天,方洗漱罷各自睡了。晨曉天明,寶玉起來,叫他五人先在房內待著,自己胡亂吃點粥就出去了。又叫上茗煙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出去了。

行了一半裏路,來到襲人家門口叫茗煙下馬去敲門。不多時有人開門,卻是襲人的哥哥花自芳,一見了他主仆兩個,吃了一驚道:“寶二爺怎麽來了?”忙過來扶寶玉下馬,攜入院內。他家裏人也迎了出來。寶玉打量花家比上次來寬裕了不少,房舍新整,花木蔥蘢,他夫妻兩個的穿戴也比以往齊整,便笑道:“襲人每月的月錢拿回來過沒有?”花自芳又是倒茶又是捧果,笑道:“每月也拿回來二兩,我又做了個小生意,娶了個媳婦,日子也不像往年那般窘迫了。”因又問及襲人可好。寶玉同他客套長談,花自芳便說些謙恭的話,寶玉不過是揀俗人喜歡的話頭說,笑道:“襲人可討太太老太太喜歡呢,又懂事又勤快。這不,太太給他說了一戶人家,姓蔣,富裕的很,有房有地,和襲人見過麵,也看上了,就是不知道襲人答應不答應。” 【夾批:笑殺!恰似劉嫗口氣,寶玉未必有。此語刪之,再擬為妥。】花自芳聽了,先是一怔,後又聽見說有房有地又闊綽,遂笑逐顏開道:“寶二爺不是騙咱罷,有這等好事?多謝太太成全了,襲人豈有不應允的,情願去做奴才?這也是他有福。”說罷謝之不盡。寶玉便叫茗煙騎馬回去把襲人帶過來,與他家人一同商議,茗煙答應著去了。寶玉則和花自芳聊敘此事。

半個時辰後,襲人和茗煙果然過來,與哥哥見了,神色低沉,也不願多說話。花自芳以為妹妹不同意這門親事,便拉著妹妹到裏間開導一番,道:“放著好姻緣不依,難道當一輩子奴才嗎?”不多時二人出來,襲人神色有些舒展。花自芳道:“襲人已經想明白了。”襲人羞紅了臉,起身上裏間去了。寶玉說先去蔣玉菡的山莊一趟,叫大家先等著,於是別了花家,騎馬和茗煙走了。

原來這蔣玉菡本是忠順王爺身邊的紅人,上次因為寶玉被忠順王抓回王府,幸而蔣玉菡是聖上親賜與他的,萬萬不可胡來,又兼蔣玉菡伶牙俐齒把忠順王的心籠絡住,故沒有受罰,日後仍背著人和寶玉往來。後來幸好忠順王犯了事被錦衣衛抓走關了起來,再也沒有妨礙之人,蔣玉菡樂的在紫檀堡自在逍遙,時時聽寶玉講過襲人多麽溫順姣美,早有了豔羨之心。誰知這會寶玉來山莊,拿了蔣玉菡贈他的茜香羅親自做媒,蔣玉菡喜出望外,一口應允了,又怕襲人家等的心急,也不稍停,即刻請人抬了八抬大轎到襲人家接走襲人。襲人臨走勸寶玉道:“臨走也聽我一句話,屋子裏人若都逐完了,日後誰又來鋪床疊被、端茶倒水?好歹留著麝月一個,如若太太又派別的人進來服侍,摸不著你的脾氣,怎有熟慣的人好呢?”寶玉想想在理,因應允了。

且說那日恰是迎娶吉時,蔣玉菡派來轎子迎娶襲人,一應大小全是按照娶正房的規矩。一進了山莊,丫頭仆婦都稱襲人為奶奶。蔣玉菡極盡柔情曲意承順,夕間襲人看他腰間所係一條猩紅汗巾子,正是當初自己之,今日物遇舊主,蔣玉菡又將寶玉贈他的鬆花綠的汗巾拿給襲人同看,二人嘻笑不已,說是無巧不成書,始信姻緣本是天定,襲人安下心來同他過日子。從此二人在紫檀堡夫唱婦隨,倒也和美,(按:此段語義確有些表達不周,有造成誤解之嫌,網絡發布做調整可諒矣)正是:

無怪無責在今時,他年報答知始終。【夾批:至“花襲人有始有終”回,才知此回之妙,伏線千裏。】

且不提襲人在山莊如何遂心如意,隻說自襲人、秋紋、碧痕、綺霰走後,怡紅院裏隻有麝月一個人服侍寶玉。探春、湘雲幾個常和寶玉解悶,故他未覺寥落。

卻說王夫人得知襲人嫁與他人,頗感詫異,本有心思將襲人配與寶玉為妾,卻被寶玉趁空放出另配,心內不免失落,但又想到襲人終究是個丫鬟,也就不再多掛慮了。

且說那回抄檢大觀園,查出司棋諸多信物,“什錦香袋”尤是疑案,皆說係司棋同潘又安幽約誤失之物,司棋雖百般爭辯,亦無人能信。王夫人令周瑞家的帶走司棋去那邊受罰。邢夫人暫將司棋關押守看,想著不過打一頓配人罷了。等中秋節諸事理清過後,便派了周瑞家的帶幾個婆子把司棋從下房裏提出,帶至議事廳審問。司棋關押多日,瘦的臉尖嘴蜷,沒精打采,恢恢秧秧的被人推搡了來,低首站在一邊。

邢夫人笑道:“聽人說你比主子還要嬌貴,廚房裏有了雞蛋先讓著你,若不依就一把打爛,管主子吃不吃呢!你也太猖狂了罷,眼裏還有沒有主子?”司棋流淚泣道:“那是我的錯,不過都是往年的事了,念我年輕不知事,求太太饒了我罷,我日後一定好好改過。” 邢夫人冷笑道:“你說的好輕巧啊,犯了錯就用年輕不知事來推脫。這還不夠,你又幹些不知廉恥的事,也是不知事就可以一筆抹掉的嗎?好多著呢,你都給我交代明白了!”司棋隻低首不語。周瑞家的喝道:“問你呢,少裝啞巴!”司棋握口泣道:“又有什麽可交代的,太太都知道了,隻求太太發發慈悲,饒過奴才這回,以後再不敢了。” 邢夫人道:“我倒是想饒你,可若人人犯了錯都不問不罰,那還有沒有體統!一個姑娘家四處勾搭男人,不知廉恥,還要臉不要臉?別處可以容你,我們這裏斷不能容你!”司棋道:“我又不是見一個愛一個,怎麽是四處勾搭男人,我隻和表弟是兩廂情願。” 邢夫人笑道:“你們聽他說的多在理,真笑死個人。”周瑞家的和眾婆子都笑他死不悔改,胡言亂語。邢夫人斥道:“你不害臊我還害臊呢!來人!拉下去先打四十板子,再擱外頭配個小子!人人都自己找女婿,還不亂了套了?” 一時上來幾個小廝就要拉人。司棋哭著求饒,邢夫人隻把脖子一扭,不理會他。司棋左右躲閃,哭求無用,被小廝拉了出去,打了四十板子,連同當初一同大鬧廚房的幾個小丫頭俱打了一頓攆了出去。

司棋承辱含羞,勉強回家,他母親又百般埋怨他。忽一日他表弟來了,司棋母見了,恨的氣不打一處來,罵他害了司棋,一把抓住要打。司棋急忙過來阻道:“我也恨他懦弱不是男人,可如今他來了,還算有情有意。我一時失了腳,就是他的人了,豈有另覓之理?”司棋母呆了半晌,也沒話說了。潘又安又軟語慰勸司棋,說自己逃走是一時權變,以後再不會如此了,定要永結同心,白頭偕老。正說著,忽聽院子裏有說話聲,隻見進來三個女孩子,原是蓮花兒及當初同司棋大鬧過廚房的兩個,今日是來探望來了。

司棋、潘又安忙請進屋。那三個道:“白白的叫他們打了一頓,又辱罵一場,實在窩囊。”司棋道:“此仇不報,誓難解恨。此次既然回來了,就想個法子到他們府上弄些東西回來,他們那府裏的金銀細軟夠咱們花幾輩子的了。隻是咱們勢弱力薄,恐難遂心。”潘又安道:“我那邊有好多道上的朋友,咱們何不同他們結為一黨,大幹一場呢?”幾位聽了都點頭稱是。於是潘又安回去把他的十幾個兄弟叫來了,成日唧唧咕咕的,那些人皆是遊手好閑、專妒人家富貴的,且有幾個已加入賊寇之幫,聽得賈府富貴,都有了不良之念。一夥人大有待時而動之勢,日後便知。

話說自從香菱跟隨寶釵,把那邊的路徑一心斷絕,住在他那裏,日日氣怒傷感,形容羸瘦,氣血兩枯,不思飲食,身上作燒,日重一日。寶釵叫了小舍兒陪他,見他神氣昏沉,氣息微細,也陪著流了不少淚。這夕金桂見薛蟠多日隻在寶蟾屋裏過夜,那裏還記著自己,又見寶釵同他言語不投,甚是氣惱,不免多飲了幾杯,迷迷糊糊竟走出院子,到月下生悶氣。香菱自覺將不久人世,這日夜裏掙紮著起來,到院子裏解悶,聽得見遠遠有人家搗衣敲砧聲。抬頭遙望天上,卻見明月如玻璃光,寒氣侵人,想起自己正如那廣寒宮的嫦娥一般淒涼孤寂,年幼被人拐賣這裏,連父母故鄉都記不得了。如今病入膏肓,卻少人問津,不禁望月長歎,越想越心酸,早已是淚流滿麵。良久,才慢慢踱進屋內,隻覺兩隻腳軟麻無力,便又躺回床上,不知不覺恍惚睡去,卻見隱隱約約麵前站立一人,是個暮年道士,上去一把摟住他大哭:“我可憐的有命無運的兒啊,爹爹來看你了,兒將做北邙鄉女,為父怎不痛斷肝腸。”香菱不解道:“老先生何出此言?”那人道:“待為父將吾兒身世說明:兒本是姑蘇閶門人氏,為父名甄費,當年兒幼小,於元宵佳節被拐子拐去,嫁與惡夫。當初的住地早已燒成一片瓦躒場了。為父三劫之後九十年壽要往那太虛幻境銷號,今獲悉兒先為父一步而去,故來送兒一程,也解了為父思兒一片心切。”香菱聽罷,痛徹心扉,抱著父親哭道:“女兒受苦了,父親怎麽這時才來看我?”士隱哭道:“為父也是萬般無奈啊!”

忽然一僧一道飄然而來,推開士隱,拽著香菱要帶往太虛幻境銷號,香菱同父親紮掙著伸手互抓,皆被僧道從中阻開。香菱不覺哭醒,忽見窗外皎皎月光映著人影團團,不知是那一個,怯生生問道:“是誰在外麵?”隻見金桂推門進來,冷笑道:“你倒好,躲這裏落個清淨了,想找人拌嘴都找不到人了,人都說你那寶姑娘多麽賢良,我看他卻不是好人,橫豎你已是沒用的人了,不如勒死你,嫁禍你那寶姑娘,卻是妙招。”說著,拿著牛筋線撲了上去,可憐香菱掙紮多時,終被勒死。金桂急忙離開。

且說小舍兒被香菱屋內動靜驚醒,忙披衣起來,見香菱顏麵如雪,兩眼發怔,已經沒有氣息了。小舍見狀忙哭著去那屋裏告訴寶釵母女知道,寶釵母女也慌忙趕來,見香菱頸有血印死去,大吃一驚,又不好說什麽,都悲聲大作。

暫時說不到這裏,且說香菱往太虛幻境銷了號,警幻仙姑憐他一生遭際堪傷,準許他魂歸故裏與母親見上一麵。香菱謝之不盡,飄飄蕩蕩往姑蘇飛來,看見故鄉富貴繁華,人煙熙熙攘攘,更是感歎。當年的十裏街仁清巷葫蘆廟早已不複舊貌,又往大如州去尋母親封氏。

話說封氏在其兄封肅家勉強度日,這日同兄長往集市上買針線家用,忽見一美貌女子立於身旁含淚癡望與他,以為他在家受了父母的氣,便要安慰他幾句,卻見姑娘泣道:“母親竟把女兒忘了?”封氏詫然,香菱便要母親看他眉間的胎記。封氏打量著,猛然想起昨晚丈夫給自己托夢說今日將與女兒團聚,如雷灌頂,不覺摟著女兒大哭起來。忽見封肅走來,見他二人相抱傾訴,不解發問,封氏便告訴他知道,封肅聽罷也不禁淚落如雨。香菱泣道:“兒今生愚呆,隻想待人誠直,便自有善報,卻從不曾想世間有妒婦惡夫。兒隻後悔心機獨缺,落的薄命夭折,如今再多說也無益了!”封氏聽了,痛惜傷心,要帶女兒回家。無奈香菱身不由己,不能久待,說話間就要告別。封氏、封肅不忍分離,拉了衣裳不放,卻見眼前一閃,女兒已不見了。兩個仰天大哭,卻是空空如也,那裏還有半點形跡?

且說寶玉聽大老爺房中的幾個丫頭說司棋挨打被攆了出去,隻覺渾身發顫,搖搖晃晃撲到炕上放聲大哭。麝月端茶過來,見寶玉傷心,已知是為司棋的事如此,知道勸也無益,不如讓他好好哭一場,心內倒暢快些,便歎了一口氣,把茶放下,上裏間做針線去了。寶玉自悔無力給司棋說情,忍見司棋挨打,也無可奈何,加之寶釵搬走,黛玉因抄檢大觀園,王夫人對他稍有微詞,也不大到這邊來了。縱是寶玉去瀟湘館看望他,也是借故躲開不見。

寶玉甚覺淒涼,這日勉強看了會子書,趴在桌邊竟朦朧睡去,卻見春燕、蓮花兒、佳蕙、蟬姐進來倒頭就拜,又見葵官、艾官、豆官追著襲人要打,蔣玉菡攔著三人不叫動手。寶玉上去一邊攔勸一邊笑道:“玉菡兄近來和襲卿還和合罷?”玉菡笑道:“那還用說,艾官三個可不是為這個嫉妒打他。” 又見秋紋、碧痕、綺霰有說有笑走來,一見了寶玉又都皺眉道:“二爺好偏心,留著麝月卻趕我們走。”寶玉正要上前解釋,這些人忽然一閃不見了。正在納悶,又聽旁邊似有哭聲,隻見司棋嗔道:“寶二爺見我挨打,也不幫忙說情。”寶玉正要解釋,忽又見香菱走來,笑道:“寶玉,我就是往副冊報道的,【夾批:蓋後回起,皆寫十二釵正冊。故行文草率,急令襲人、司棋、香菱輩有交代。歎文字難作至此。】多虧仙姑提醒,才知我故鄉原在姑蘇閶門,我父親要帶我回去了。”寶玉迷迷糊糊道:“什麽又副冊副冊?”香菱笑道:“如今警幻仙姐說了,我們都去了,又副冊副冊才去的盡,故催促我們先走一步,別妨礙又副冊副冊來報到,”一閃又不見了,(按:此《風月寶鑒》原文被抄入,與後潤色內容似衝突,卻是給人驚喜——兩個本子內容同現)“將來你會明白,我就不絮叨了。”正說著,忽見四個金剛模樣的天神把香菱連拉帶拽帶走了。香菱哭著道:“我要等我父親,他還沒有來呢。”

寶玉猛然驚醒,嚇了一身汗,恰見麝月進來,哭著對他道:“你快去瞧瞧香菱去,他活不了了。”麝月“哧”的一聲笑了道:“胡說八道,你何苦又咒他。”寶玉非說香菱死了,要他去薛家探探消息。麝月笑道:“我不去,平白無故我上他那兒做甚。”寶玉道:“你隻在他家附近逛逛,見人問問,打探了消息就回來。”麝月嘀咕幾聲隻得去了,寶玉本想自己去打聽,又怕碰見寶釵、薛蟠不方便,就坐著等消息。【夾批:寶玉嫌寶釵絮叨,嫌阿呆酒席邀約。佚趣!】約莫半個時辰,麝月回來,告訴他:“可叫你說對了,香菱可不是病故了,二爺敢情是能掐會算不成?”寶玉聞言又掉下淚來,自言自語道:“死了倒好,這回可是脫離了苦海火坑。二姐姐的命也和他差不遠,怎麽女人的命都這麽苦呢?”說著放聲大哭。麝月也忍不住掉下淚兒,捂著口到套間去了。忽聽外邊有人問:“寶二爺在嗎?”

不知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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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王熙鳳病求千翼方 林黛玉悶作十獨吟

    

   詩雲:

顰卿意長客思深,十首高潔表予心。

露重風響宦門微,可憐淚垂冬複春。

話說寶玉正在惋惜香菱,忽見丫頭小鵲進來傳信說老爺找他。寶玉聽罷對他道:“好了,你回去罷,我已經知道了。”小鵲擠眉弄眼笑道:“二爺臨時抱佛腳再讀讀,隻怕來不及了,老爺要試試你的功課呢。”說完伸伸舌頭跑了。

寶玉知道父親找他又係進家塾之事,雖有一萬個不情願,但已在前頭說過大話,說從此肯安心讀書,怎能推三阻四,隻得慢慢踱到賈政書房聽候指示。果然王夫人正和賈政在談及此事,見寶玉進來便叫他坐下慢慢聽著。

賈政道:“叫了你半日,這會才垂頭喪氣蹭來,還不肅神靜心坐好了。成日家書也不念,經也不學,隻和丫頭們廝鬧。不肖的孽障,實不指望你功名雙收光耀門楣,叫你靠八股文章混口飯吃都難,至終泯毀一世前程你才不笑了"

寶玉隻低頭望著足跟。王夫人道:“明兒還到學堂裏上學去。你那林妹妹也糊塗的很,隻陪著你頑,略有老嬤嬤勸你一句,他就一邊打岔說別理那老貨,那裏象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千金小姐。我會找他說的,眼下仍須上學要緊。” 賈政道:“甭提上學了,想起往年的事就拶心,什麽茗煙助著主子鬧學堂,薛家孩子爭風吃醋,烏七八糟的,成什麽體統!如今還在怡紅院待著好好讀書,到學堂再遇見那些不長進的孩子還不是被教壞?每日派兩個丫頭過去陪侍監督,比在學堂裝樣子混日子強!”寶玉隻低首唯唯諾諾應著。賈政道:“回去念書罷,我和你母親還要商議些事,再敢亂跑亂逛,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寶玉應了一聲慌忙的出去了,隻聽賈政後麵嚷:“跑什麽,敢是早想溜了,剛才的話都沒聽進去?”

王夫人忙阻道:“罷了,先不說這了,還是說說寶玉的婚事要緊。有幾家找到大哥哥說起他們家女孩兒要說給寶玉,隻是老太太已把黛玉說給了寶玉,闔宅皆知,當初黛玉從姑蘇乘舟帶來不少林家的家業,蓋大觀園使了幾多,餘下的老太太說就當作黛玉的嫁妝了。如今這孩子也大了,又不心讀書,也得有個管的住他的才好。寶玉答應要心讀書,丫鬟亦俱已放出,寶玉雖聽黛玉這孩子的,隻是黛玉這孩子又不引他入正道,還得勸著點。既是家裏上上下下都認定他倆是一對兒,老太太又疼他兩個,不如過了這個月就把喜事辦了罷。”賈政道:“夫人操之過急矣,我看黛玉模樣雖好,可性格尖酸刻薄,小性多疑,又是個病秧子,我早看中了一個人,比黛玉強過幾倍。”王夫人便問是誰。賈政道:“妙玉模樣兒人品不比黛玉強?想當年祖上帶兵建功立業,他祖父同咱們是生死相隨的同僚,老太太同他祖母亦是知交。那一年老太太做個怪夢,夢見蜻蜓滿宅飛,醒來大病一場,請來個六安道士占夢,那道士也隻胡言亂語一番。幸好他祖母來了,講明這個夢所主何事,才讓老太太心裏塌實了。誰知他祖父母、父母俱亡故了,兩家也多年未有往來,既然他住在咱這裏,又和咱是世交,又是官宦人家的孩子,隻怕咱寶玉還配不上人家呢。” 王夫人道:“我也覺的那孩子不錯,可是又怕人家挑揀不同意。再看寶玉斷不肯依允,他心裏隻有一個黛玉。賈政道:“林丫頭女不中留,不過找一戶有門第的嫁了,也不辜負林家之托。妙玉比之尤勝,吾實難以棄舍。若寶玉舍不得黛玉,就激將他說黛玉可以做副妻,寶玉必然不肯,思前想後則會舍黛取妙了。”王夫人道:“此事一言半句難述,罷了,日後再說罷!”賈政點點頭:“也好,如今寶玉念書是頭件大事,親事日後再提罷。”王夫人因要去看黛玉,起身離了書房往瀟湘館來。

賈政有些乏了,歪著閉目養神。因想起妙玉終日在櫳翠庵閉門不出,當初與他祖上有些瓜葛,他父親在宮中做官多年,已告老還鄉病故數載,論門第確也登對,且他家尚有些家業,雖說一時帶發修行,也不過是養性修身罷了,終朝還是要出閣的。自己雖有心聯姻,隻是不好親去與他提親。正在猶疑,忽然想起當初他是林之孝家的領到家裏的,不如叫他去跟妙玉一說,便命李貴把林之孝家的叫來。李貴應了一聲兒去了。

不大工夫,隻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請他的示下,賈政便要他去妙玉處看看,同他聊些家常。林之孝家的道:“老爺有所不知,妙玉為人古裏古怪,性情孤僻,我若是去了,隻怕是話不投機,他倒惱了攆起人來,豈不尷尬?我曾見過四小姐到他那裏去過,一塊兒談禪下棋,何不叫四小姐過去同他聊聊?”賈政道:“這樣也好,你去把四丫頭叫來。”林之孝家的便出去了。

略等了一會子,惜春便一言不發過來了。賈政便叫他把妙玉請到蓼風軒下棋,惜春不解,賈政托他把一件玉如意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贈與妙玉的,惜春不敢不從,隻得遵命接了玉如意去了。

且說邢岫煙因要回去過活,攜了包裹同薛家一個婆子告別眾人,欲離了賈府回薛家,路過蓼風軒,遠遠看見惜春進去了,尋思著是否過去,同婆子發了一會呆,一時走到窗邊,隻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忽聽匱裏微微一響,“啪”的一聲,一個人道:“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麽。”又聽惜春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邢岫煙聽出是妙玉的聲音,輕輕的放簾過去,婆子在外麵站著。

妙玉見邢岫煙笑著進來,倒唬了一跳,忙點手道:“邢姑娘,你來下罷。我是悶了,閑著出來走走的。”邢岫煙笑道:“我今日家去,念及多年情誼,特來道個別,不必拘禮。我也看看你們下棋解悶。”因低頭望著棋坪,半日道:“你這裏把邊子一摟,搭轉一吃,把他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倒是妙招。”說著便在旁邊坐下了。妙玉便同他敘談起往年兩人的交情來。惜春不好推身就走,也笑著同她聊了一會子,不覺透露是賈政要他來陪妙玉下棋的,又從帕子裏掏出一個玉如意,要送給妙玉,說是王夫人所贈。妙玉頗為驚訝,思量道:“若是不肯接收,怕被人說是看不起禮物自己傲慢。”推辭半天仍接了。一局棋罷,妙玉起身道:“我來得久了,得回庵裏去了,還請兩位見諒。”岫煙、惜春也不多言,要送他回去,妙玉笑著推辭,二人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滿腹猜疑,不知其然,納悶著回庵裏去了。岫煙、惜春也各自散了。

且說寶玉離了書房往怡紅院來,一時走到沁芳亭,隻見石隙清流湍急紅花綠樹依然,橋上白石欄杆寂寞無人,少了嬌慵小鬟,不見了往日熱鬧氣象,迎春、司棋等人亦不知身處何境,心裏頓覺蕭疏,連歎了幾聲,落下清淚。忽見翠縷和兩個小丫頭抱著包袱,後麵跟著兩個老嬤嬤,簇擁著湘雲走來,心中大為不解。湘雲遠遠的向他打招呼道:“二哥哥從那裏來,敢情是要送我回去不成?”寶玉笑道:“沒了寶姐姐陪你,才住了幾日就煩了,鬧著要回去了。”湘雲道:“才不是呢。”欲再說時,卻不覺紅了臉低頭不語。翠縷笑道:“寶二爺還不知道麽,姑娘這番回去怕是許久不能來了。衛家已準備妥了,就等姑娘回去拜堂了。”寶玉猛然想起湘雲已說給衛太尉的兒子了,此次回去就是準備過門了。因又想,不知衛家怎樣,若又象孫紹祖那樣欺男霸女,湘雲豈不又是一個迎春?想到從此又少了一個女孩,不免生出感傷,差點掉下淚來。更兼湘雲不比別個,是與黛釵一樣的第一等親伴,越發難受起來,竟發起怔來。湘雲見狀會意,笑了笑道:“二哥哥回去罷,閑了再去我那裏作客。”寶玉愣著答應了。湘雲又道:“既然今兒走了,也奉勸你一句,再不可流蕩貪頑了,還是求取功名要緊,來日同寶姐姐成了婚,再不好好讀書,可沒有好果子吃了。”寶玉沉下臉來道:“胡說什麽,什麽寶姐姐,貝姐姐,我不認識。”原來湘雲隻是戲說逗他,見他尷尬,反而笑了起來。又說了一會子疏密的話就同寶玉告辭。寶玉目送他們走遠了才又往前走來,心裏卻似蓬草亂轉。

回到怡紅院,隻見麝月坐著做針線,也不脫靴,隻往床上一倒,眼淚早滑了下來,打濕枕畔。麝月起身道:“才剛薛大爺來過,要你去寧府裏習練弓箭。”寶玉道:“叫他找哥去罷,巴巴的隻管亂射,終究是借口,不過哄著輪流作飯局,賣弄誰家的廚役好罷了,晚間再抹抹骨牌,賭個酒東,一時半會也回不來,老爺知道了不罵死才怪呢。那薛大爺天天被媳婦挾製著,可憐香菱竟被他夫婦倆揉捏死了。從此他再來找我,一概說我不在。從此要遠離這樣的人才好,不過是些虛情假意的朋友。” 麝月聽他一篇話,似與以往大有不同,也覺詫異,笑道:“二爺幾時學的這麽好,倒也納罕,老爺知道了定是高興的不得了。”寶玉道:“又有你說嘴的了。”麝月笑著到套間去了。寶玉猶在發愣,忽見小鵲、小吉祥進來,唬了一跳,忙拿出桌上一本書就念念有詞。麝月出來和小鵲、小吉祥笑著致意,道:”寶二爺早讀了好一會子了,比以往用功多了。”小鵲、小吉祥笑道:“寶二爺忙罷,我們回去給老爺講講。”麝月自送他二人出門。寶玉見二人去遠了,仍將書往桌上一擲,往床上躺著去了。麝月進來,寶玉道:“若他們再來,你提前遞個暗號,桌上時時放著本書備用。”麝月笑道:“二爺這番做樣子從此可累的慌了,我們做下人的也陪著擔驚受怕。”寶玉道:“叫你來教我。”麝月笑著回裏間做針線。

且說賈政同賈赦談及家事,賈政道:“寶玉近來越發比頭幾年散蕩了,不肯念書。如今可更好了,天天在園子裏同姊妹們頑頑笑笑,同那些丫頭們混鬧,把自己的正經事總丟在腦後,就是做得幾句詩詞,也不見得如何。比如應試選舉,到底以文章為主。他在這上頭倒沒有一點兒本領。我囑咐他自今日起,再不許吟詩做對的了,單習學八股文章。限他一年,若再毫無長進,他也不用念書了,我也不願有他這樣的兒子了。”賈赦笑道:“我看寶玉相貌還好,做詩也頗有靈性,隻是一個人在家裏念書,怎麽靜的下來?還是到學堂裏讀書,有眾人陪著,也不浮躁。“賈政道:“學堂裏有幾個孩子邪魔歪道的,我才不讓他去。”賈赦道:“把那幾個壞孩子攆出去,還讓寶玉進學堂讀書罷。蓉兒、薔兒、環兒都在裏頭學著呢。”賈政便吩咐李貴說了,不許金榮等人進學堂,李貴答應著去辦了。從此寶玉又被父親叫到學堂讀書,雖有一萬個不情願,也不敢不依。

賈家學堂離此一裏之遙,這學中都是本族人丁和些親戚的子弟,有官爵的或貧窮無依的俱入此中肄業。那回所表的龍蛇混雜之下流同窗,如香憐、玉愛、金榮之流皆被逐出學堂,不許進來了。金榮雖氣不忿,然亦無可如何了,隻得離了這裏到別處習學去了。薛蟠本不大來學中應卯,如今又走了幾個多情俊俏的小學生,因此也來得少了,不過閑了趕來尋幾個故交調笑廝混一番,每日家仍被金桂、寶蟾拘束著。賈蓉雖有妻室,賈薔年紀尚輕,然尚未取得功名,因同賈環、賈蘭、賈菌依舊在學中上學。

話說這日代儒拿著書本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坐著,兩套舊書擺在花梨小桌上,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裏藏著。代儒便講起經書來。賈蓉、賈薔、賈環作樣子捧書看著,才一會子就不耐煩了,又和幾個猾賊小聲敘談起來。

原來郊外村子有個老儒生考功名一輩子了,仍未死心。賈珍便督促賈蓉、賈薔效仿那老儒生再來讀書。寶玉也心不在焉的東張西望。代儒講累了,出去一會子。忽聽窗外有人伸頭笑著喚環三爺,賈環忙從窗子裏接過點心。寶玉抬頭一看,原來是賈環的小廝錢槐,來討好主子送吃的,賈環又洋洋得意望著各位。蓉薔不以為然,喚外頭的自己的小廝道:“回去把好茶給我端了來。”隻聽有人應了一聲去辦。一時眾子弟走到院子裏討得片刻閑暇,或說或笑,或聚做一團,或獨個歪在闌幹上小憩。這時錢槐往走廊上來,看見本族中有個貧寒親友家的子弟名喚賈蓁的在牆邊站著撕桂花瓣,笑著招手道:“你倒自個兒尋個清靜了,這幾日總躲著環三爺作甚,不就借幾串子小錢打酒喝,把你唬的各屋子裏躲。”賈蓁知他又來勒索,畏縮牆角怯生生道:“兄此話過矣,想近年世道艱難,生意不好做,做父母的連小兒的綿衣都未曾添置,那還有閑錢揣著買果子吃。這府裏也一樣的光景,可是大不如以前了,錢兄竟然不知道嗎?”錢槐聽了,上去就揪住賈蓁的衣襟,道:“你這話忒難聽,莫非咱們搶你的錢不成?借幾串子錢也是給環三爺買筆墨紙硯,又不是不還你,唬成那樣,編派出這麽一長串子廢話來。”賈蓁道:“錢兄也借了多回,幾曾還過?”錢槐一聽,不樂了,舉拳便要打人。賈蓁唬的慌忙往這邊來,兩個人推搡著嘴裏說個不停。恰見寶玉過來道:“又怎麽了,還不快住手。”錢槐笑道:“大家鬧著玩呢。”賈蓉、賈薔及眾子弟都擁了過來,唧唧喳喳問有何事故。賈蓁道:“錢兄屢次借錢,從來不還,今日又要討借,我家又不是開銀鋪的,那有錢給他。一句話不投機,他就要打人。”賈薔聽了不樂意了,因平日與賈蓁要好,見他被人欺負,便要來幫他一幫,喝罵錢槐道:“你算是那門子的主子,敢和蓁大爺要錢,簡直是討打!”說著抬手就是一巴掌,錢槐不敢還手,捂著臉嘟囔道:“這算什麽,諸位裝什麽君子,這勒索敲詐的事還不是跟各位學的。”賈蓉聽了,抬手也扇了他一頭皮,道:“叫你胡說。”賈環擠進來嚷道:“是那個欺負俺們錢大哥了,我打不死他。”蓉、薔冷笑望他道:“怎麽,環兄弟想替你兄弟出氣嗎,是我們打的,怎麽樣。”賈環一時氣急了,嚷道:“我管你們是誰,天王老爺也不怕,誰打的,我就得還過來。”賈薔板著臉指賈環道:“你不過是姨娘養的,不聽話就告訴你父親教訓你一頓,這裏那有你說話的份。”說著又扇了錢槐一下子。賈環聽他這番言語,似被人捅中了要害,當著眾人挽不回麵子,索性惱了,一邊罵著一邊伸手去打賈蓉。一時眾人都動起手來,有幫賈環的,有幫蓉薔的都打做一團。寶玉唬的急忙躲開了。院子裏喧嚷一片,剛好代儒進來,喝令眾人快快住手,眾人才停手回屋子裏,個個麵上猶有怒色。代儒將眾人狠狠訓斥一番,暫時寧息了怨氣。

賈環,賈蓉、賈薔從此各自拉幫結夥,成日不是欺負弱小,就是勒索子弟,越發厲害了。學堂裏那些粗俗之徒都加到兩派之中,時時尋釁吵鬧,誇耀各人勢力。賈蓉因其父同自己妻子可卿有染,早生出怨恨,不肯聽從賈珍訓教,賈珍也覺十分尷尬,漸漸冷落了他,父子形同陌路。賈環見府中鳳姐夫婦位顯權重,自己竟有如同無,再兼品行難以服眾,連父親、親戚皆不看重他,將來這家中還是賈璉夫婦、寶玉拔了頭籌,不免心懷憤恨,要拉幫結派,自增勢力,故同那些不良子弟結為黨派,日子久了,益發學的流裏流氣,言語不恭不敬,德行惡劣起來,這也非一日釀成。寶玉則遠遠回避他們,不願同他們合流。代儒也管個不住,隻是歎息。

    且說王夫人想到園中眾小姐年紀都漸漸大了,有幾宗子親事來日要辦,便派小丫頭請來鳳姐一同商議。鳳姐因回捆那綁了兩個奴才,邢夫人向他求情放人,當著眾人的麵給他沒臉,早灰心了大半,又繡春囊一事王夫人又疑到他頭上,不免有了隱退之意,想返回寧府住著。便找了賈母道:“近來身子有些小恙,想回西府裏調養,璉二爺又睹物思人,看著尤二姐的舊物傷心,我同他說了:咱們搬到東府裏不過是替太太們分分心,如今家裏沒甚要事,我想同璉二爺還搬回寧府裏去住著。老祖宗意下如何?”賈母知他近來受了不少委屈,皆因邢夫人而起,笑道:“也好,你就搬回去罷,過一陣子再搬回來。”鳳姐點頭應了一聲告退了。

    今日忽見王夫人為府中眾人婚事找他,便趕往榮府裏來。鳳姐道:“前兒官媒婆拿了幾個庚帖來求親,有幾家要與咱家聯姻。”王夫人便問是那幾家,鳳姐道:“有平原侯蔣家的,定城侯謝家的,襄陽侯戚家的,景田侯裘家的,一時也記不完。現今家裏除岫煙已說給了薛家的,不必提起,還有李嬸的兩個女兒還未婚配,探丫頭、四小姐也不小了,不如提給官媒婆試試看?” 王夫人道:“我正有這個意思,才剛你姑父說起過。環兒這孩子不成氣候,不知要把誰說給他,不如叫官媒婆到那幾家問問他們的女孩兒可願意。”鳳姐道:“我看太太也別管環兒了,怕是吃力不討好。趙姨娘或許心裏已有準了,咱別去碰這栗炭,得罪了人不說,怕是又鬧個天翻地覆,又該講我們不說好的,隻將人家不要的說給環兒。如此來,我們隻落得吃力不討好。” 王夫人道:“也是,趙婆娘沒事還要尋事呢,也不必管他了。這婆娘一心想當家稱王,軟硬不吃,我也懶的理他。”鳳姐道:”太太說的正是。”因又提起賈府宗族裏眾子弟有年齡大些的,都到了娶親的年齡,便叫鳳姐給官媒婆提提,又說了些家務事就散了。

鳳姐因賈璉到平安州應差未歸,晚間叫了平兒來睡,先是商議些家事。平兒道:“那日彩霞被來旺的小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成日悶悶不樂的,新郎官又是個戇漢酒鼈,不懂體貼柔順的,賭博輸了,一吃酒不是打就是罵,把彩霞委屈的成日偷偷啼哭。昨兒聽興兒說,他們家走失了人口,竟是彩霞同他妹子小霞趁著夜裏人都睡下了,偷偷攜了包裹逃走了。真是一場冤孽。”鳳姐歎道:“從今我也少幫人說媒允親了,當初還是來旺媳婦央我成就大媒的,眼看著往後公子小姐們的親事都漸漸的來了,我這個出頭鳥還得伸頭去張羅這些,得罪人想是難免了。我這身子近來倦的很,何時能少操這些廢心,安安生生的百事不問呢。”又要平兒去把彩明叫來,平兒不解,鳳姐笑道:“咱們的人都是大字不識幾個,不像那屋裏的林姑娘、寶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俱都是讀過書的,我也找本書叫彩明教我認認字。”平兒笑道:“奶奶要讀書求取功名了,倒也稀奇。”鳳姐道:“放你娘的屁!讓你去叫人,就這麽多嘴多舌的,再不我親自去叫了他來如何?”平兒忙笑道:“我這就把他叫來。”因起身去了。

鳳姐擁被等了片刻,隻見彩明進來低首候示。平兒笑道:“剛剛往那邊去,幾個婆子看見我慌忙往花園裏藏,有兩個還懷揣著物件,被我叫住了,原是守夜的,要聚賭吃酒。我想著不過是些小事情,就放他們走了。自那日抄檢過後,園子裏也管的嚴了,才過了幾個月,又思量著吃酒聚賭了。”鳳姐道:“什麽大不了的,不提也罷。彩明,你過來幫我看看這書裏都寫些什麽,念給我聽。”說著從抽屜裏抽出一本書來,遞與彩明。彩明捧書翻了翻,原是一本醫藥書,書名《千翼方》,不知從那裏念起,便問鳳姐。鳳姐道:“你找找婦科血症讀來看看。”平兒暗想:奶奶定是“血山崩積症”發作,羞於求醫問藥,怕被人恥笑,故自己尋方子,忙把彩明叫了出來,到耳房小聲告訴他奶奶所得何疾,要他看看書裏有沒有可用的方劑。彩明乍聽鳳姐的病症,唬了一跳,把書細細翻看一遍,也是看的不大明白,不敢妄自抄錄方子給鳳姐。平兒無奈,仍帶彩明進來,對鳳姐擺擺手。鳳姐要他揀幾樣止血藥寫了去藥房叫賈菖、賈菱抓藥,彩明隻得依令行事,捧了書出去了。鳳姐忽覺一陣頭暈目眩,下身熱痛,忙要平兒倒杯茶來,平兒勸道:“這也不是常法,還是找太醫看看罷。”鳳姐瞪了他一眼道:“我那來的病,少胡沁。”平兒沒法,隻得停口。

話說王夫人因想著黛玉總不肯勸寶玉學好,要勸勸他,因帶了小丫頭往瀟湘館來。黛玉剛睡了中覺,正歪在炕上發悶。忽見王夫人來了,慌忙翻身下炕,親自去迎,因命紫鵑去倒上好的茶來。

王夫人道:“我不渴,不用勞煩了。紫鵑雪雁上去園子裏逛逛去罷,我有話同你們姑娘說。”紫鵑、雪雁知機走開了。黛玉畢恭畢敬坐著聽王夫人訓示。王夫人道:“我記得以前李嬤嬤勸寶玉別吃冷酒,都是你勸的不要理那老貨。也從未見過你勸寶玉讀書,隻是陪他一起頑笑。李嬤嬤也是好意,你不該助著寶玉亂來。還是寶姑娘懂事,可我思量多時,寶姑娘雖好,可他家裏有個哥哥不成器,寶玉常和這樣人待久了,不壞也學壞了,還是躲著好。再者,寶玉與你最知心素厚,那一年為了紫鵑一句頑話他就急的癡呆了,若牽製你們二人,恐會出事,故來勸勸姑娘日後也勸著寶玉點,別縱著他才好。”黛玉聽了,似有一股熱流灌入胸腑一般,不覺癡了。

王夫人又道:“姑娘也知道寶玉是我的命根子,他若不好了,我也沒什麽意思了。若寶玉一生事業付之東流,豈不全完了?我把寶玉交給你了,從此你可不能再陪著他頑鬧了。”黛玉點頭稱是,不敢多言。王夫人又問問他的病可好些,要什麽藥跟他說。黛玉笑說好些了,若需用時必親去討要。王夫人又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黛玉送至門外,被王夫人勸說止步,轉身回來,坐在炕上隻是不語,想起王夫人一篇話,心裏倍感暖意,麵上也有了笑意,頓覺身子清爽起來,病兒仿佛也輕了許多,因坐不住,索性走至門外看那翠竹芭蕉。但見秋風雖至,修篁仍碧,在風中搖曳擺動。黛玉看了多時,隻見紫鵑、雪雁走來,對他笑道:“太太往那邊去了,我們也逛了一會沒碰見什麽人。園裏冷清的很,不知太太剛和姑娘說了些什麽。”黛玉笑嗔道:“太太要打發你兩個回家成親呢,才被我勸住了。”紫鵑、雪雁道:“姑娘就會拿我們取笑。”乃一同進了院子。黛玉道:“我去寶玉那兒一趟,你們可要看好家了,若有偷懶疏忽,回來少了什麽東西隻拿你們是問。”紫鵑、雪雁笑著應了,黛玉便往怡紅院來。

寶玉正歪床上感歎湘雲出閣之事,忽聽黛玉笑著敲門問道:“屋裏有人嗎?”寶玉笑道:“沒有人。”黛玉笑道:“原來沒有人,隻有一個呆雁。”寶玉“撲哧”笑了道:“妹妹今兒如此高興,別是撿了什麽寶貝不成?” 黛玉聽罷變了臉色,故意繃著臉道:“又胡說了。我隻問你,可聽我的話不聽?”寶玉道:“聽,聽,不知又是什麽話。說說看。”黛玉道:“聽話就好,快把書本拿出來!”寶玉笑道:“《西廂記》還是《牡丹亭》?”黛玉道:“是《孟子》、《中庸》、《大學》。”寶玉笑的在床上打滾。黛玉道:“別笑,聽話,我告訴你,今兒我也做一回寶姐姐,勸你讀讀書。”寶玉笑道:“你學罷,我看學的象不象。”黛玉道:“我知道你討厭八股文章,說是誆功名混飯吃,我也不說功名好還是不好,隻說混個飯吃,作作樣子也是合該的。不然餓死了就連作樣子都作不成了。” 寶玉笑道:“我聽你的。”心裏已明白黛玉定是受父母之托來勸他讀書,因不想黛玉為難,姑且先答應著。黛玉以為他聽進去了,也不多勸,準備告辭。寶玉要他再坐坐,黛玉笑道:“你就不怕我拿著尺棍打手逼你讀書?我可厲害著呢。”寶玉笑著送至院內,回來仍是躺著。黛玉剛出門,就見賈政走來,忙垂手站著。賈政擺手叫他莫嚷,也不和他多言,隻進屋看寶玉是否在讀書。一進門就聽見寶玉在念孟子《萬章》篇,再一瞧,隻見寶玉捧著書本正搖頭晃腦念著,不覺微笑頷首走了出來。黛玉陪他往園裏來。

寶玉從窗子裏見父親走遠了,把書一擲,仍去找閑書解悶。黛玉返至瀟湘館,正見春纖在院裏收衣裳,抬頭見西天黑雲東移,風勢也漸漸的大了,似有雨意,便道:“紫鵑雪雁把窗子關好,要下雨了。”紫鵑、雪雁從屋裏出來望望天道:“可不是,昨兒熱的很,今兒也該有雨了。”忙幫春纖收拾衣裳。黛玉無聊無寄,翻看了幾頁古詩,看了些離詞別句,不覺興動,叫紫鵑磨墨,攤開宣紙,耳聽著窗外雨聲風聲,在那紙上走筆賦詩十首以譴煩悶,約莫一頓飯工夫才得停筆,又在篇首寫上“十獨吟”三個字,所寫乃是:

其一  朱淑真

詩魂恨斷鏡妝殘,良人意薄醉誰管。

孤雁聲嘹寒侵被,春衫有淚登眉山。

其二 薛濤

寂寞古華世事換,佳人鬱懷自絕憐。

懊恨此身非我有,怕臨荒台淚難幹。

其三  柳如是

朝歲何人綴釵頭,柳花如夢煙月愁。

去便隨他人心誤,風骨嶒峻投繯求。

其四  馮小青

欲尋前跡空惆悵,綠蔭門掩望西窗。

急風吹散鴛衾夢,病翼易痊難療傷。

其五 李清照

展眼春盡剩餘年,浪跡縈簾夜夢寒。

悵憶君言慰奴身,銀月盈虧離恨連。

其六  李香君

鏡盟釵誓全為君,疑誤同心今偷悔。

凜然濺血嗔權貴,千古哀節香扇墜。

其七 董小宛

繡幄情斷負春盟,錦屏人妒怨曉風。

西樓倚扇追前事,亂愁如織撲簾櫳。

其八 顧橫波

莊妍靚雅是非盍,眉兄情禍眉樓客,

綺閣幽迷勤護君,棄節負盟聽南歌。

其九 卞玉京

豔而有骨吳知音,撫琴餘韻酒壚尋,

零落風煙不相逢,悲風弦索錦樹林。

其十 陳圓圓

人愁春老芳情苦,一載癡夢為誰主?

伴伊幾多扛鼎客,來時應愛去情無。

黛玉又看了一遍,思慮了半天,把筆一擱,又歪在炕上打盹,不知不覺睡去了。紫鵑雪雁進來,見他睡著,忙將被褥蓋在身上,都歎氣道:“姑娘得了失眠之症,夜裏晚間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的,隻在白天偶爾打幾個盹,這樣身子那能不虧,病根兒怎樣能除,吃的藥也數不清,怎麽就不見痊愈?明兒還得跟太太老太太說說,找個醫道深的好好看看。”說罷,二人放下帳子,仍到外間做針線,不在話下。且說寶玉一大早起來漱洗了,吃了早飯,因秋深氣涼,被麝月催著多添了幾件衣服,要往學堂裏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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