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清明節藕官在園子裏燒紙,私自祭奠死去的菂官,要被惡婆子抓住,幸虧寶玉半是圓謊半是嗬斥地,替藕官解了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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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惡婆子怎麽知道藕官在偷偷燒紙?
書中說賈寶玉很納悶,批書人也說很納悶,最後也沒寫明到底是誰告密,這事也成了紅樓夢裏小小的懸案。
或許你會說,是惡婆子碰巧遇見的,寶玉不也是碰巧的嗎?但顯然惡婆子是得到消息來的。請看書中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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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麽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麽?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裏。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第5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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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本可以看出:
1)惡婆子是得了消息直接來抓人的,並且說已經回了奶奶們,奶奶氣的不得了。
2)惡婆子已經知道是燒紙錢,而不是燒林妹妹的爛字紙。
3)罪名都定了:不守規矩、胡鬧,這種事連寶玉都不能做的,你算什麽阿物兒?
也就是說惡婆子是充分掌握了證據、罪名都擬好了,相當於是警察拿著逮捕令直接來抓人的。要不是有寶玉為她百般辯解,藕官這事的後果很嚴重。
那惡婆子是怎麽知道藕官在燒紙錢?顯然是奶奶們打發她來的。
那奶奶們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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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看前麵一段:
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第5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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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說是前麵這個人告訴奶奶們,奶奶們讓惡婆子來抓人。
那這個人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是她碰巧遇見的嗎?
但仔細琢磨她那句話——“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
這段話信息量很大,而且一口氣說完,壓根不給藕官分辯解釋的機會。
a大呼‘藕官’其名,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了。
b明顯知道藕官在燒“紙錢”,而不是爛字畫。
c要回去告訴奶奶們。(而且很可能去告狀了,因為惡婆子很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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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個人是偶爾撞見藕官燒紙的,那絕不會一口氣說出這麽信息量大的一段話來。我們可以模擬這個場景,如果當你黑夜裏看到火光,走過來看究竟,大體會有這樣的對話:
“誰?”
“是你!”
“你在燒什麽啊?”
“你竟然在園子裏燒紙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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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是跟藕官關係不怎麽樣的人,如果恰好碰到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如果是跟藕官關係好的,見到這事,首先絕不會大呼小叫,暴露其名,其次壓低聲音看看周圍,再來詢問藕官到底是怎麽回事。
但從前麵那人的那段話看出:
1)她跟藕官關係不好,所以唯恐大家不知道是藕官幹的,大呼其名,並且直接就去告狀了。
2)她不是恰好撞見,而是事先得到了消息,一抓到現行,立馬大喇叭廣播,並且馬上去告狀。她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也不給藕官絲毫辯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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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後的問題變成了,是誰告訴了前麵這個人的?
這件事原本有幾個人知道?且看藕官是怎麽說的。
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已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隻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第58回)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庚雙夾:連觀書者亦納悶。〗
也就是說,藕官在園子裏燒紙的事,隻有芳官和蕊官知道。
寶玉覺得很納悶,因為他認為芳官、蕊官不至於出賣藕官。首先看芳官,從性格上看,芳官可謂是這批女官中的女漢子,不像是做這種勾當的人。二來芳官要告密,也是先告訴寶玉,犯不著去告訴奶奶們,她也不是襲人那種會討奶奶們歡心的人。更主要是芳官是藕官好的朋友,很信任的朋友,她的全部心事,芳官都知道。芳官怎麽會出賣藕官?
事後寶玉終於跟芳官問起了這事,芳官說了藕官燒紙的原因,是為了祭奠死去的相好菂官。且看那段話:
芳官笑道:“你說他祭的是誰?祭的是死了的菂官。”
寶玉道:“這是友誼,也應當的。”
芳官笑道:“那裏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後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
這話有兩個細節:
1)每節燒紙。菂官死後,每逢過節,藕官都有燒紙,但以前都沒出過事。
2)後來補了蕊官。結果這次出事了,被人抓了現行。
由此看來,蕊官是有告密的重大嫌疑。但後來的文本,發現蕊官和藕官其實關係很好啊。蕊官經常找機會去林黛玉那裏找藕官玩。到後來更是“三個人尋死覓活,隻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根據吳本93回,她們三個確實做了尼姑,但不在一個庵子裏: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
所以蕊官也不會出賣藕官。
但不主動出賣,不代表沒有無意中泄露啊?
蕊官給了寶釵當丫鬟,在蘅蕪苑,她跟誰的關係最好?是鶯兒。蕊官也是很佩服鶯兒的,花籃編的那麽好。那有沒有可能蕊官無意中說起了藕官偷偷燒紙祭奠的事?也不是沒有可能。最後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鶯兒就將這事告訴了寶釵,寶釵再安排個人去抓現行,然後去告訴奶奶們。這樣一來,藕官怎麽也搞不清誰是真正的告密者了。
鶯兒這丫頭,看似不顯山露水的,但卻是寶釵得力的耳目。大家印象最深的,當然是在說起寶釵項圈上字(金玉良緣的宣傳策劃),就是鶯兒全力配合寶釵,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將金玉良緣的宣傳,做得天衣無縫。平時,寶釵隔三差五地派鶯兒去林黛玉的房裏,名義上是噓寒問暖、問藥送湯的,實際上是隨時打探情敵的動靜。也難怪每次黛玉和寶玉在一起時,寶釵總能及時地又不合時宜地出現。
另外再捎帶多說鶯兒一點,鶯兒有個很奇怪的姓名,叫黃金鶯(又是個帶金的)。有的古本裏,還有段鶯兒的秘聞。在同樣是在58回,在說到賈母將剩下的十二官中幾人,分別分配給了寶玉、寶釵、黛玉等人,然後特別提到了齡官的下落,說賈薔將齡官包養起來,跟茗煙母子住一屋子。我摘出與鶯兒相關的文字來:
原來寧府遣放大丫頭出來擇配,茗煙便求了寶玉,向賈珍將萬兒討出來。那葉媽本想討娶鶯兒作媳婦,黃媽也願意,隻是茗煙不肯。鶯兒又一時不能放出來,那黃媽還著實心中不自在呢,倒底把茗煙給他做幹兒子,才罷了。(第58回古本裏失傳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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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鶯兒和蕊官有嫌疑,還有一個人有更大嫌疑,那就是薛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原來清明節期間,賈府的賈母王夫人等都去京城為老太妃守孝去了,於是把薛姨媽請進園子照顧孩子們,薛姨媽住在哪呢?恰恰住在林黛玉的瀟湘館裏。而藕官是林黛玉房裏的丫鬟,她夜裏偷偷出去燒紙,保不定就被薛姨媽看見了,然後派個自己的小丫鬟去告訴惡婆子。(當然這也是我的臆測,反正這對薛家母女一靠近林黛玉,林黛玉就有麻煩,後麵的事也印證了)
扯遠了,再收回來。如果說這事是薛寶釵或者薛姨媽幹的,那她的動機是什麽?藕官隻是個戲子、丫鬟,跟寶釵、薛姨媽無冤無仇,犯得著跟她過不去?
藕官是跟寶釵沒仇沒怨的,但錯就錯在她是林黛玉房裏的丫鬟。王夫人如果因為這事整治藕官,藕官無非是被打一頓,再拉出去配小子。但這事會影響林黛玉啊!
藕官這麽沒規矩,在園子裏偷偷燒紙錢擺道場祭祀,這是任何大戶人家都不能容忍的。事情鬧出來,林黛玉也下不了台,因為藕官是你的丫鬟,你是怎麽教導下人的?任由下人做出這事來?
因此,黛玉首先就要擔個管教不嚴之罪。在封建社會,這可不是小事。如果連個小丫頭都管教不好,以後怎麽做寶二奶奶?
其次,丫鬟做錯事,小姐也會跟著名聲受辱,從後麵司棋的事、惜春攆入畫的事,都可以看出來。就算王夫人等不因為藕官的事而責怪黛玉,但黛玉也覺得麵子上無光。
要說動機,薛寶釵做這事的動機:借藕官這事來抹黑情敵林黛玉。
試想,如果沒有賈寶玉恰好將這事圓過去,那王夫人將怎麽看林黛玉?
原本賈寶玉任由芳官、晴雯一群‘騷韃子’‘狐狸精’胡作非為,已經夠讓王夫人擔心的了,如今林黛玉對丫鬟也是疏於管教,這兩人要是結婚了,那這個家還成什麽樣?
這事雖然這麽糊弄過去了,但後遺症其實還在。
第二天,夏婆子就將這事抖落給了趙姨娘。“連昨日這個地方他們私自燒紙錢,寶玉還攔到頭裏。人家還沒拿進個什麽兒來,就說使不得,不幹不淨的忌諱。這燒紙倒不忌諱?……”
芳官後來被王夫人攆走,這事也多少算個引子。(現在也基本認定了,那個來抓藕官的惡婆子,就是這個夏婆子)
更要命的是,這件事之後,王夫人對林黛玉的態度急轉直下。在這之前,王夫人多少表現出對林黛玉的關心,比如二十八回主動問起林黛玉吃藥問題。而到了抄檢大觀園時,王夫人晴雯罵的毫不留情,什麽水蛇腰、削肩膀、病西施,偏偏又說晴雯眉眼像黛玉,這不等於擺明了是罵黛玉嗎?
雖然藕官燒紙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並沒有給藕官帶來實際性的災難,黛玉也全蒙在鼓裏,王夫人等會不會因為這事對黛玉新生惡感,作者是寫得雲山霧罩,我們也隻能小人之心做個推測。
薛寶釵的這一計謀,說到底沒有成功,當然也不算失敗,她也知道要扳倒這個情敵,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事還得從長計議。
前麵撲蝶嫁禍,就算是碰巧遇見情急之下的反應吧;這燒紙告密,則是直接向黛玉身邊的丫鬟開刀。已經明顯算是升級了。可效果依然不明顯,那隻有出大殺招了。林妹妹,你準備好咗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