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滴滴拾起的回憶

生活中每個角落都有一個說不完的故事,曾經也許隻是一件事情,一個過程,打開封存的記憶,那裏存放的是淒美的故事。
正文

誰知道她的苦(17)選擇放棄

(2015-02-12 09:26:55) 下一個
  等大家再次見到桐姨和海川的時候那是三年後的事了。至於他們在東北老家是如何給海川戒毒的,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隻能描述一下我們看到的情形:海川比以前胖了一些,黑黝黝的臉龐,留了一個中年男子特有的大背頭,衣著樸素而幹淨,見到廠裏的熟人主動微笑著打招呼,十足一個正能量。桐姨雖然還是那麽精瘦,倒也精神抖擻,感覺身體杠杠的,走起路來悠悠的,臉上黝黑的皮皺被一道道淺色的紋路分割著,這是長期爆曬的結果,表麵上看起來桐姨好像比前幾年還年輕了一些,但當你跟她離得很近的時候,你會發現她的一隻眼睛的眼球已經靜止不動了,桐姨說那隻眼睛已經看不見了,現在隻能靠一隻眼睛看路了,而且這隻眼睛也有白內障。這不禁讓人們猜想在東北發生了什麽事以至於桐姨的眼睛都急瞎了。

  海川回來後就積極找工作,正好前兩年黑公交盛行,海川繼續吃上了司機這碗飯,一個黑車有兩個司機倒班,換班地點就在我們廠醫院門口,早班是早上六點到下午兩點,晚班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十一點。

  如果海川上早班,桐姨會在上午九點多鍾給海川送上一頓熱呼呼的早餐,這樣中餐就可以堅持到海川下班後回家吃,如果是晚班,桐姨就會在6-7點之間拎個保溫飯盒,等在工廠醫院的大門口,這裏是大站,車子在這一站可以多停幾分鍾候人,這時海川便可以狼吞虎咽地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肚子裏,不管飯盒裏裝的是什麽樣的飯菜,海川每次吃完後都朝站在車外麵的桐姨豎起個大拇指,意思是‘好吃’,然後,桐姨靠近駕駛室的車窗,海川再把空飯盒遞給媽媽,然後桐姨囑咐一句“慢點開呀”便轉身離去。

  桐姨並不是每次送完飯就直接回家,她也會在經過棋牌室的時候進去坐會,跟老同事們聊聊天。她跟別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她的孫子和外孫女,這兩個孩子不僅學習好,品行更好,大學還沒畢業就都找到了工作單位,而且都留在了大城市。她為有這樣兩個孫子輩感到自豪和驕傲,老同事們都真心替她高興,都說她苦盡甘來了,該好好享享福了,桐姨滿不在乎地說:“都快八十了,還能享啥福呀!”。也有人問桐姨要不要幫海川成個家?桐姨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呀,趕緊搖搖手:“不提這事了,每次給他找對象都出事,要不是逃婚也不至於吸毒,要不是因為有個對象在他身邊我們也不會放鬆警惕,讓他再次碰那玩藝。哎,他這輩子就這麽混混吧,都奔五十的人了,有沒有老婆能咋地。”

  海川每月的工資都是由老板娘親自交給桐姨,海川說這樣桐姨會更安心些,桐姨問海川需不需要點零花錢,海川說吃飯是媽給送的,喝水是自己帶的,沒有地方需要用錢的。看著兒子終於懂事了,桐姨的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一天海川上早班,下班後馬上趕回家裏,已經是下午兩點半了,海川的肚子咕隆咕隆直叫喚,進門就直接到廚房找吃的,每天這個時候媽媽即使不在家也會把熱呼的飯菜放在電飯鍋裏保溫。海川打開電飯鍋裏麵是空的,咦,怎麽回事?海川大聲喊著:“媽,我回來了”,一邊把頭伸到桐姨的房間張望:“媽您怎麽了?”海川看到桐姨雙手摁著胃雙腿勾攏著圈成一團,臉色發青,額頭上全是汗珠。海川二話沒說就打電話給醫院叫了救護車,幾分鍾後桐姨就被送到廠醫院急救,B超顯示桐姨的膽囊裏已經充滿了石頭,醫生建議馬上手術,桐姨堅決不肯,絕對不是醫藥費的問題,在我們廠醫院住院,自己隻承擔床位費。這時海濱和風雲也都趕到了,麵對醫生的建議和桐姨的固執,他們三個孩子實在為難,他們已經習慣凡事聽媽媽的了。最後還是海濱跟大夫說先進行保守治療吧,如果沒效果再動手術吧。

  醫生馬上給桐姨注射了什麽‘阿托品’止痛的,然後又輸液進行消炎。可能因為桐姨平時很少吃藥打針,這些藥還真起了作用,三天後桐姨就要求出院,但在我們那裏不管什麽病隻要進了醫院吊上鹽水至少要住兩個星期,才能出院,所以桐姨在醫院裏住了兩個星期才回家。

  在醫院期間,她沒事幹,上午吊吊鹽水,下午就是休息,桐姨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考慮問題,桐姨想了很多很多,她這一生除了住醫院還真沒有哪一天可以什麽都不用幹就這樣躺在床上靜靜地思考著什麽,她從自己不幸的童年想到那幾年短暫而溫馨婚姻,她從丈夫自殺想到孩子們可憐無助的成長過程,她從海川當兵想到了海川吸毒,又從海川戒毒想到了海川今後的生活。

  這次生病讓桐姨意識到自己可能隨時會離開這幾個可憐的孩子們,對海濱和風雲她是沒什麽可擔憂的了,再過個兩三年他們也許就會晉升成為爺爺和姥姥了。但是海川現在還隻身一人,還沒有獨立生活過,將來怎麽辦呢?

  接下來又到海川發工資的日子了,老板娘在醫院門口等著桐姨。這次桐姨沒有伸手去接老板娘遞給她的錢,而是讓海川過來收取自己的工資,並告訴老板娘,以後海川的工資就有他自己領吧。老板娘也是個做了母親的人,她理解桐姨的做法,她在把工資交給海川的同時也沒忘記囑咐海川幾句:“海川呀,你不要再辜負你媽對你的信任呀!把錢放到銀行存起來,以後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桐姨趁機叮囑海川:“下班後就去銀行以你自己的名字開個戶吧,你還沒在銀行存過錢呢”。

  那天海川回家後非常興奮,他終於在銀行有了存款了,雖然不多,但畢竟是一個開始呀。這年海川50歲,有了他人生第一張存折。海川讓桐姨幫著保管這張存折,桐姨手拿著這張看似普通的存折,左看看,右看看;正麵看看,反麵看看;外麵看看,裏麵看看;然後說了句:“啥也沒看清”。因為淚水已經模糊了她那隻弱視的眼睛,她用袖口在眼睛上擦了擦,又仔仔細細地將存折的裏裏外外看了一遍,然後喜極而泣地給了海川一拳:“你這個臭小子,我做夢都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媽為你心都操碎了。”海川哽咽地說:“媽,謝謝你沒有放棄我。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桐姨被海川這近乎肉麻的話說得不好意思了,裝作生氣的樣子罵海川:“滾一邊去,你這個臭小子,你也會忽悠你媽了?”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可以看得出桐姨還是滿心歡喜的。

  而後的一年桐姨算是過了一段幸福而平靜的日子。

   然而,就在去年,就在桐姨八十大壽前夕,她的膽結石再次發作了,她痛得幾次昏厥,但她還是拒絕動手術,以至於最後膽囊穿孔。醫生告訴桐姨膽囊已經穿孔如再不手術很快就會死去,桐姨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已經無力說話了,她堅定而又緩慢地搖了搖頭,海濱風雲和海川以及老鄰居都圍在桐姨的病床前求桐姨答應手術,桐姨始終搖頭。

  在場的叔叔阿姨們隻能相互看看,那眼神裏傳遞著無奈和理解,是呀她太累了,讓她早點脫離苦海吧。一位年長的醫生進來示意讓大家離開,所有的人就都退到急救室外麵。醫生給桐姨的鹽水瓶裏又加了一點藥,然後出來對海濱說:“老人的時間不多了,一會你們三個分別進去跟老人告個別吧!”醫生拍拍海濱的肩膀就低頭離開了。

  醫生的話音剛落,一旁的風雲已經控製不住情緒了,雙手扶著病房門外的牆邊失聲痛哭,海川也嗚嗚的哭泣,海濱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渾身顫抖地走到了桐姨的病床前,雙腿跪在地上輕聲地喊著:“媽,媽,我是海濱呀,您有什麽話要對我囑咐的嗎?您就說吧,我一定照辦”。海濱把手輕輕地搭在桐姨那幹癟的手上。桐姨微微地睜開了雙眼,用她那隻弱視的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的海濱,就又閉上了雙眼,她用微弱的聲音夾著喘息對海濱說:“兒子,辛苦你了,你爸死得早,是你幫著媽把這個家挑起的。以後弟弟妹妹就交給你了,媽累了,媽想你爸了。風雲呢?我要見風雲”。“哎,風雲就在門口,我喊她進來。”

  海濱趕忙跑到門口對風雲說:“媽要見你,在媽麵前要裝的堅強媽才放心,快進去吧。”風雲用手在臉上一邊一下抹去了臉頰上的淚水,來到桐姨的病床前,風雲個子不高,她俯身在桐姨的耳邊喊著:“媽,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風雲呀”。無論風雲怎樣控製,淚水還是不聽話地經過她的眼瞼滴到了桐姨的臉上,桐姨幌了一下頭說:“別哭了孩子,你這輩子跟著媽沒少流眼淚,你從小就懂事,有時媽看著都心疼。媽欠你的。以後媽不在了,你要開心地活著,媽已經活夠了,我要去見你爸了”。

  這時海川已經進來,噗噔跪在病床的另一側,風雲見狀對桐姨說:“媽海川跪在您床邊呢,您有什麽想對海川說的嗎?”桐姨用插著輸液管的手伸向海川,風雲知道桐姨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海川說,便退到了房外。

  海川雙手捧著桐姨伸過來的手,嗚嗚地哭著,這時桐姨把頭往海川這邊傾斜了一下,緊閉著雙眼道:“海川呀,你是最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死了爸,長大了又走了彎路,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說到這裏桐姨的眼角流下了一行苦澀的淚水,海川點著頭說:“媽,我知道,您就放心吧,我都五十歲的人了,知道該怎樣做”。桐姨接著說:“你哥和你姐都不容易,答應媽,以後不要打擾他們的生活,如果苦的活不下去了就來找媽和爸。媽累了,想睡了”。海川繼續一邊哭一邊下著保證,但桐姨始終沒有再說話。

  
  然後桐姨開始高燒昏迷,海濱海川和風雲一直守候在桐姨的病床前,三天後這個曆經苦難的女人告別了人間所有的痛苦,去天堂與她心愛的丈夫會合了。

  當地一個著名畫家憑借見過海濱爸爸的老同事的描述和海濱風雲對爸爸的印象,免費為海濱的爸爸也畫了一幅遺像,在桐姨下葬的那天海濱捧著媽媽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麵,骨灰盒上麵放著用紅綢子裹著的那根棕色的麻繩,海川左手抱著爸爸的遺像,右手抱著媽媽的遺像跟在哥哥的後麵,風雲在丈夫的攙扶下緊隨其後。桐姨的老同事加上海濱和風雲的同事和朋友一共幾百人護送了這位飽經苦難的女人最後一程。

  

  

  在我和媽媽的通話中我埋怨過海濱和風雲為什麽不堅持給桐姨做手術,但媽媽的話令我無語了。媽媽說:“誰能保證海川就真的不會再次吸毒了?如果再發生,你桐姨還頂得住了,與其將來被氣死還不如就這樣安靜地走吧!誰知道她有多苦呀!”

  我想也許桐姨太疲憊了吧,她這一生就像一個戰士一直在戰場上跟不同的敵人搏殺,她已經精疲力竭了,對於她來說對生的畏懼已經超過了對死的恐懼,她已經沒有勇氣再上戰場了。

  我能說什麽呢?她的選擇自有她的道理。我隻想說:“桐姨走好,去和你心愛的人團聚吧,他已經等你太久太久了。”


  我不是文學愛好者,僅想以自己的拙筆記錄下這個堅強的女人,也算是我對桐姨以一種特殊的形式進行的悼念吧。

    謝謝各位走進我的搏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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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1)
評論
高斯曼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太感人了,讀的我淚流滿麵,謝謝你的好故事!
長大後才知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桑妮2010' 的評論 : 你一定是個極富同情心的女人吧,為別人的故事感動的流淚,說明你很善良。
桑妮2010 回複 悄悄話 流淚讀完桐姨的故事。 苦難的女人, 偉大的母愛。
長大後才知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AAmomCathy' 的評論 : 謝謝您喜歡。是的結尾有一點倉促了。等我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後會進行修改和補充。
長大後才知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色健康' 的評論 : 感謝您花費時間閱讀我的文章。海川到桐姨去世時還沒有再吸,希望他真的戒掉了。也許文革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就是這一家人怎樣活下來的。
長大後才知道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uhan' 的評論 : 謝謝你的閱讀,這是一個女人真實而悲傷的一生。
AAAmomCathy 回複 悄悄話 我幾乎一口氣看完了你的動人的故事, 謝謝!結尾有點倉促, 看完了還有點意猶未盡。普通人的苦難一生,很感人。
綠色健康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您的分享!讓我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敬仰這位偉大的母親!海川徹底戒毒了嗎?真擔心啊……
muhan 回複 悄悄話 謝謝lz帶來這麽動人的故事。
長大後才知道 回複 悄悄話 是的,這是一家人的真實生活寫照。他們真實的生活遠比我寫的要艱難。
incrediable 回複 悄悄話 冒昧地問一句,是真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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