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園
外甥園園出生時我還在邊疆務農,知道消息後心裏甜滋滋又急歪歪的。家裏姐弟三人我最小,誰說句話都比我有權威,從小到大一直有一種被“壓迫 ”感。這下好了,我也可以享受一下做大的感覺了。那一陣子,每天忙完工作,就像貓抓似地躁動不安,隻想著快到年底好走探親假。終於熬到那一天,四晝夜的路程緊趕慢趕,到家已是晚上八點多鍾。進門就急切地直衝裏間“參觀 ”這個 4個月大的寶寶,可惜小不點兒已經睡著了,我無法在第一時間抱抱他過過癮。不過,我的這種做大的感覺在瞬間得到了真實的體現。
不久我隨知青大返城的潮流回到上海,從此和園園廝守在一起。在郊區工廠工作的時候,頭兩年通勤條件較差,我又要翻三班,平時住在工廠的宿舍裏,周末傍晚回到家,就抱著園園到弄堂對麵的煙紙店買兩塊小蛋糕,孩子抓在手裏高興得一個勁兒地親我。那時的工資很低,但是物價也便宜,經常施以“小恩小惠”,成為那段時間我倆之間的重要節目。隻要我一到家,他馬上就會撲上來,手指著門外,目的不言而喻。吃完了蛋糕,還經常要纏著我講故事、唱歌謠。教了他一些歌謠,記得有一首是劉寶瑞單口相聲裏的《顛倒詩》:
“南北大街東西走,十字街頭人咬狗,撿起狗來砍磚頭,倒叫磚頭咬著手。有個老頭才十九,嘴裏喝藕就著酒,從小沒見這宗事兒,三輪拉著火車走。”
還有一首更逗:
“金箍嚕棒,會打仗,爺爺敲鼓奶奶唱,人家都說辣椒辣,你說辣椒是甜瓜,不信問你媽,你媽說你是個大傻瓜。”
每念到這裏,他就被逗得哈哈地樂。園園非常聰明,很快就學會了,然後你一句我一句地背,念到開心時他就手舞足蹈,還爬到我身上和我親熱打鬧,我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童年時代的園園瘦弱而機靈,動作出奇的敏捷。例如談笑間他忽然叫一聲 “我要做孫悟空 ”,話音未落,兩隻鞋 “啪啪”地扔掉,人 “刷”地一下跳到床上手舞足蹈翻跟鬥。有一次家裏吃餛飩,我不小心掉桌上一隻,正要撿起,他飛速抓起來送到嘴裏,動作之快令人咋舌,一桌的大人都忍俊不禁。有一年夏天他到鄉下老家度暑假,那半個月裏我就像丟了魂兒似的想他。回來的那天晚上,黑不溜秋的他躥到房間門口,對著一屋子的人愣了一下,沙啞著嗓子叫了一聲“舅舅”撲了過來,那個樣子至今令我動容。
80年代中期他父母分到房子,搬去了上海近郊。記得一年夏天的周末我們去那裏,園園興高采烈地帶著我去釣魚。他先教我在花草樹叢裏呈團粒狀的泥土中逮蚯蚓作餌料,一挖一個準。頂著炎炎烈日等魚上鉤,我倆都汗流浹背,僅釣上幾條小躥條魚,可他一點也不叫苦。下午,到了回家的時候,他跟每次一樣,說什麽也不讓我走。後來我把電話號碼寫給他,讓他想著給我打電話,他一口應承,小心地疊好放在衣袋裏。車開了,他一遍遍地喊著“舅舅,我給你打電話,你要再來白相噢,”喊得我胸口發堵。幾個星期後,我外出公幹經過他就讀的小學,憋不住對他的思念,走進校門去看他。他正在上體育課,見到我,馬上嚴肅地對我揮手,壓低嗓子叫我離開。一個星期天來我家玩,我問他為啥沒給我打電話,他歪著頭想了半天,隨後嘣出一句:“我又沒有講過咾 ”,我差點暈過去。
你說他無憂無慮嗎?非也,這孩子也有個無奈的煩惱。園園自幼易患感冒,老是打針吃藥也沒多大好轉。那時還在醫院工作的金怡便提出給他注射丙種球蛋白以增強抵抗力,並且配了藥帶回針筒親自給他注射。這下可精彩了,他又是恨來又是怕,背地裏稱金怡是“打針孃孃 ”(那時我們還沒結婚)。平時淘氣的時候,隻要一提“打針孃孃 ”,他馬上就嚷嚷 “不要不要 ”。星期天,他知道下午又要打針了,一早起床就心神不寧,特別地乖巧聽話。而下午“打針孃孃 ”駕到,他又會擠出尷尬的笑容,一個勁地討好手握針筒的金怡。他的目的很清楚,最好“打針孃孃 ”開開恩免除打針的 “懲罰 ”,可每次都像隻可憐的羔羊束手待“紮”。這樣半年下來,園園的抵抗力大大增強,身體健壯起來。後來他長大了漸漸懂事,但是,很長時間裏對舅媽(金怡)一直有著畏懼感。
1994年末,剛上高中的園園隨父母去加拿大定居。 1997年6月,我去美國出差,周末遊覽尼亞加拉瀑布,事先我們約好,園園開著車,載著他媽媽從蒙特利爾趕來。那天我們團隊到賓館見上麵已是晚上,園園早就與賓館聯係取得準確信息,那天早早地一直等在賓館門口,見麵後非常高興,陪我聊天到下半夜。第二天中午,我們團隊要返回紐約,短暫相聚後依依不舍地分手時,他的眼裏噙著淚水。
2002年夏天園園第一次回國,航班要晚上到達,整個白天我就又像貓抓似的躁動不安,覺得時間跑得好慢。園園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我們像朋友般地交談。他學習很努力,也讀了不少書,談吐富有邏輯和書卷氣,辦事能力也很強,完全不同於出國之前。看來在國際一流的麥基爾大學裏,他受到了很好的熏陶。隻是從機場回家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地說出想吃生煎饅頭、粢飯糕時,依稀看得到小時候的影子。
如今,園園已經當了爸爸,寶寶是個可愛的小公主。他美麗賢惠的妻子也是華裔,在當地一家銀行工作。兩年前,正在懷孕的妻子患了耳疾,使她左耳失聰。那段日子園園又因金融危機失業,不啻是雪上加霜。憑著倆人的恩愛和自信,他們堅強地挺過了那段困難的日子。園園如今是一家公司的資深工程師了,工作很忙,幾次到港、台出差,卻沒有時間回上海,我們更多的隻能通越洋電話。最近又傳來令人愉快的消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將要呱呱墜地問鼎世界。遠隔萬裏,何時能再相見?我天天祈盼著。
還在園園讀小學時,一次幾位大人問他:啥人最好?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舅舅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