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罌粟之後
1976年7月麥收前夕,我剛調到22連不久,那天一早家屬排排長老丁急匆匆走進連部告訴我,老孫家的園田地裏種了不少罌粟,並嚷嚷說這是犯法的,連裏曾經有個叫馬全元的就是因為私種罌粟製成鴉片膏,幾年前被判刑進了監獄。幾 句話,這件事已經非同小可。
22連地處2營最東頭的七星崗,那裏有一個據說是日偽時期日本人豎的數十米高的鐵架子,勘測地形用的,一直就成 了標誌性建築。50年代這個老屯子被 劃進國營農場係列,為七星農場7隊.除了土生土長的東北人,還有山東、河北等地的移民、曆年的軍隊複轉官兵以及60年代中後期陸續而來的各地城市知青,職工家屬加起來近千人。走進連隊,一條煤渣鋪的路,路西是知青宿舍、連部、食堂等;路東家屬區房屋密集,簡直就是個大屯子。 非常具有東北農村氣息,也很有曆史。由於地處偏遠,人口又多,連隊還辦了一個小學,幾個知青如蔡冰心、侯月玲等 當老師,都是老三屆的。
這裏人員來源龐雜,幾十年聚居下來,加上不斷地又來投親靠友及相互聯姻,形成了親連親、故連故的宗族關係。文革幫派加上地域派係嚴重,大的分省,小的分地、縣,僅山東就分為東阿的、日照的、沂南的、茌平的等等。平日裏象烏眼雞似的你看不得我,我看不得你,隔三差五地生出一些是非摩擦來。誰要不小心冒犯了誰,就可能捅了馬蜂窩,引起連鎖反應,全然不同於20連這樣的新建點那麽單純。文革初期,有一位女知青就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遭到批鬥和侮辱,悲憤交加而自殺。前任指導員(姓滿)搞不下去走人了,連長老牟一氣之下回到14連自己家。幾個副職各有心思,誰也管不了誰,連隊亂象叢生。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上級“提拉”到這兒來當指導員。任職談話是在我闌尾手術後出院那天,路過營部時正巧被佟營長“逮”個正著。由於營、團兩級首長在不知我開闌尾炎的情況下已將事情定下,改變已不可能,隻能在稍事休息,元氣尚未恢複的時候,也正巧在我22歲生日那天“掛掌上套” (給馬蹄釘鐵掌,將大車的繩搭套在馬身上,使馬與車連接。此間形容新幹部上任)了,上任伊始的第一個硬任務就是抓麥收。
時值麥收大忙前幾天,師裏已開過四級幹部動員會,別的連隊農機具都已複檢複修,各方麵鞍馬齊備,隻等開鐮的一聲令下即可大動幹戈。而這個連隊所有農機具還剛進行初檢;場院上的物資包括草苫子(用茅草編織用於遮蓋糧食的物資)、囤席 (踅囤子的物資)、木鍁 (將糧食揚起分離草灰等雜質的工具)、麻袋等均未備齊。誰都知道農時不等人,都在抱怨,可是鳥無頭不飛啊。我去的當天,牟連長也回來了,他是個爽朗、幹練的山東漢子,四十多歲,精通農業和機務。我們以前就有過交集,重新見麵彼此都非常高興。兩雙結滿硬繭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我聞到了當地老農墾身上特有的一股子旱煙味兒。我們一合計,馬上就組織大家連續十來天早起三點,進行農機具的複檢複修和編織草苫子,以及後勤方麵的各項突擊性工作,並且分頭下地號踏察小麥長勢,緊趕慢趕地分批安排開鐮搶收,忙得腳打後腦勺。正慶幸著工作的快速推進時,卻 冒出這麽一檔子事兒,叫人好不鬧心。
臨來時,不少人提醒過我,這是個老連隊,曆史情況複雜,出現問題要沉住氣,注意調查研究,了解曆史沿革,厘清相互關係。處理問題要十分慎重,切忌單憑樸素的感情貿然行事,千萬不要捅馬蜂窩。的確,在當時當地的社會曆史條件下,有些事不是光靠道理可以解決的。況且目前已進入大忙,若簡單處置引起連鎖反應,一旦局麵失控會誤了大事,畢竟上萬畝麥田不是誰的自留地。
牟連長下地組織機械收割的事了,地號很遠,一時沒法碰頭商量。為了冷靜思考一下,我拉著韓副連長下去踏察地號,一麵了解掌握小麥長勢,同時進一步了解連隊的曆史情況。連隊以前有罌粟(製成品稱為鴉片,在口語中都叫鴉片)種植任務,那是政府安排的,收購去用於製藥。時間長了,一些人家也搭車栽種。這種罌粟以觀花為主,果實很小,漿汁含量較低,與專門製膏的鴉片分屬不同品種。在缺醫少藥的偏 遠地區,常用作止痛藥。前幾年有人出事後,都偃旗息鼓,再 不敢造次了。老孫是個黨員,大車班的班長,是個精幹的馬車老板,在山東人中有一定的號召力,平時比較紮刺。也許是覺得風頭已過,連隊又長期疏於管理,處於混亂狀態,個把膽大的就按捺不住爆芽露頭了。如置若罔聞,那麽毫無疑問,很快就會蔓延成災。現在群眾議論紛紛,看新班子怎麽處理,一部分人嚷嚷著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要送交公安局。這邊韓連長還提醒我:老孫這人挺厲害的,可不太好碰。看,還沒怎麽著 呢,事情已沸沸揚揚,頗有些複雜了。
在回連部的路上,我考慮先禮後兵,找孫談一次,給予批評勸說,看看他的反應;再開個支委會聽聽大家的看法,民主集中一下。不管怎樣,這是犯法行為,不能姑息遷就。但是方法上要注意,防止事態擴大而失控。在當時的情況 下,畢竟“收麥如救火”的大忙是第一位的。
哪知踏進連部,老孫已在那兒,見到我就說:
“指導員,我做了犯法的事兒了,” 知道包不住了,不如爭取主動,也顯然是急著要摸底,看你怎麽處理。
“噢,我已經知道了,知道犯法還種?”
緊接著是一通自我辯解,不外乎是為了治病,此地缺醫少藥,連裏以前也有種的等等。
“你打算怎麽辦?”
“聽候發落唄。不過,除馬全元外以前也有人種的,也沒怎麽著……。” 好家夥,還叫上板了。若你采取強硬措施,身後一批人正忿忿不平想借機鬧事。若息事寧人不加處理,另外一些人正氣鼓鼓地要把事情鬧大。
我嚴肅而平和地命令他限一小時把罌粟全部拔掉,一棵都不許拉下,全部交到連部來;其他人以前的錯誤行為,不能作為違法的理由,如果還有類似情況,可以檢舉;至於如何處理,執行後再說。孫看我既沒嚴厲訓斥施以高壓,也沒有客客氣氣和稀泥,一下子摸不著底,還想說點兒什麽,我 也沒再理他,就趕緊答應著走了。
我再次回到連部時,一堆罌粟已放在桌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罌粟的花,並沒覺得象傳說中的那麽豔麗。當時諸事纏身,壓力很大,根本無暇“欣賞”,隻是交代分管農業生產的田副連長帶人前去檢查一遍,然後將其銷毀掉。
既已糾錯,還是以控製事態為好。在證實孫已確實拔除幹淨、且肯定連隊沒有其他人家種植的前提下,我又和他認真談了一次,肯定其糾錯的行為,並讓他自己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其中利害,必要時在黨小組會上作個檢查,明知就不要再故犯,不然後果會很嚴重。中午牟連長回來後,立即表示讚同我的想法,我們達成共識:新班子相信和依靠群眾,不想動不動上綱上限,但也不怕誰惹事兒;原則必須堅持,處理可視態度好壞;根據目前的態度,暫不上交矛盾。我們分別與班子其他成員溝通情況,取得一致。
風波很快平息了,這裏既有新班子的威懾,也有群眾的力量。一種新秩序建立後,會形成明辨是非的“氣場”,有利於掃除一些積弊;眼睛多了則難以藏汙納垢,生成以正壓邪的“勢能”。當然,用當今法治的觀點來評判,這種處 理方式過於簡單且失之過寬。可是在農村邊地,事物走向有
它自己的邏輯。如果采取極端嚴厲的措施上綱上線,結果會怎麽樣?那就會斷送一名職工和一個家庭,也必然會在連隊引發一場新的“地震”,高興的、難過的、幸災樂禍的都會將其作為津津樂道的熱點議題,吸引所有職工及家屬的注意力。話趕話越趕越多,傳來傳去,派生出新的矛盾,使得文革前期的派性再次抬頭,與地方主義糾集在一起,形成新一波的亂象,讓你找不著北。而當時最要緊的是什麽?麥收大忙在即,工作千頭萬緒,新班子萬萬不可分散精力,理性、穩健地把握好政策,將事情處理得有理、有利、有節,穩定軍心,防止局麵失控,保證麥收的順利進行。
後來,營首長知道了這件事,對連隊從實際出發的處理方法表示認同,並對我這個新官能沉得住氣,麵對複雜局麵把握適度表示首肯和讚賞。
位於七星崗的22連大鐵架,那是偽滿時期日本人為 測量地貌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