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荒友陳衛平從東瀛回滬省親,一起品茗聊天時,想起一件往事:普通的北大荒墾區之夏夜,忙完諸事已近十點,正要洗臉休息,在營部當宣傳幹事的陳衛平來到我的機運連連部兼臥室(相隔兩個房間),手裏捏住一本黑麵抄,說是自己抄錄的當代著名作家碧野的散文手抄本,問我看不看?陳自小博覽群書,知識之淵博勝於同齡知青。隻因前些日子在我探親假時寄放在他屋裏的一大袋子好吃的(可裝50斤白麵的袋子,滿滿登登裝著綿白糖、水果罐頭、餅幹等,那是在我因病住院時大夥兒送的,在物資極度匱乏的兵團連隊,這可是改善生活的寶貝啊,平日裏窮忙,一直沒顧上這一茬)在一天晚上被想了起來,打算啟封割愛,和陳等荒友一起分享。豈料在缺乏“監督”的情況下,早已被他們大快朵頤瓜分殆盡,令我饞涎欲滴卻又哭笑不得。自然這隻是笑話,長期在一口鍋裏吃飯的生活使大家習慣於不分你我。而在精神層麵上,我們同樣互通有無,共享文化“美餐”。這些日子,陳衛平經常拿一些雪藏得很嚴的書來“甜惑”(東北話,即甜蜜的誘惑)我,《複活》、《安娜•卡列尼娜》等世界名著就是在那段時間看的。
晚飯前營裏通知,機關和營直單位明天早晨繼續3點起床,突擊種菜、蓋房。一天忙下來已經累得賊拉死(東北話,即累得要死),隻剩幾個小時啦,不趕緊休息還來誆我看你的手抄本,算了吧。陳卻滿不吝秧子(東北話,即滿不在乎) 地往單人床上一坐,打開本子 ,笑著說,不看你可別後悔啊。一麵繪聲繪色地朗讀起來:“題目:情滿青山… …,”陳的嗓音渾厚,普通話說得很好,隨著抑揚頓挫的朗讀聲,一幅動人心魄的場景在眼前閃現••••••
水電站工程指揮長在山路上邂逅了他找尋了多年的山裏一家人,戰爭年代他在這一帶打遊擊時曾在他們家裏養過傷。這家三口人,醫生、妻子和他們的侄女——一個山野花一樣 水靈的叫泉姑的少女。她的父母被地主武裝殺害後,由叔叔收養,在青山幽穀的風風雨雨中一天天長大。
每天她跟著叔叔去深山采回草藥,再由嬸娘熬成湯汁給遊擊隊員喝下去。冬去春來,遊擊隊員的傷一天天好了起來,年輕人歸隊的心思愈益迫切,卻使情愫暗生的姑娘的眼光黯淡下去。一天,知性而明事理的姑娘採回兩個猴頭菌,顫聲地對他說:這菌生長兩處,一絲相連。並且眼睛一亮,告訴他找到了“你們的人”。第二天,姑娘送他進了深山,他找到了隊伍。臨行前,年輕人將這些日子用心刻下的一朵石花送給了姑娘,從此戎馬倥傯再未相見。
燈光下,指揮長輕聲問起石花還在嗎,嬸娘的身子微微一顫,她知道,他其實是在暗暗地問一個人,便答應天明帶他去看她。
天剛蒙蒙亮,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他們來到老屋的所在地,這裏有一座墳塋。正在旁邊瓜田裏除草的老醫生告訴他,就在泉姑送走他,天亮前在回來的路上碰上“夜壺隊”(反動地主武裝)……。
指揮長在安排好接二位老人來頤養天年的住處後,親手砍下了辦公室窗前的心愛的小楝樹,準備削好後給老人當拐棍……。
夜深了,墾區早已沉睡,我倆在燈光下靜思無語。“生長兩處,一絲相連”,陳輕輕地重複誦讀著。山野少女的情感像大山一樣地深沉含蓄,令二十掛零的年輕人怦然心動。
於是,在極度的繁忙勞作中,我硬是擠時間斷續地把寫滿碧野散文的手抄本讀了幾遍,直到陳衛平去上大學時才還給他。而那個優美雋永的故事自此一直深嵌在心底。
多年以後,經百般尋覓,在都市書城的一角,竟然找到了百花出版社的《碧野散文集》,迫不及待地打開,三下兩下翻到《情滿青山》急切地讀起來,恍然又回到了北大荒墾區的那個深夜,見到了久違的老友。
情滿青山——情滿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