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夫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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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1977年

(2025-09-03 07:29:45) 下一個
明天就是12月1日。四十年前的這一天,我參加了1977年的高考。

《那一年》

1977年我初三畢業。

1977年經過多年的努力終於在自我中生成出來一個非我:第一次成為三好學生,最後一撥入團。三年的中學,常常是在為實現非我而爭取進步,而結果往往是讓人感到沮喪無望;但是,做一個真正的自我,廣泛讀書則是很愜意的事情,三好。與否不妨大局。

1977年9月畢業插隊下鄉,(這已經是第二次下鄉了,第一次是隨父母走五七道路數年),便沒有了自我,也沒有了非我。過去的一切努力都回歸為零,仿佛回到了一個弱肉強食的原始社會,生命的一切都由自己在生物鏈中的位置所決定。

1977年12月高考成功,找回了自我,永久地放棄了非我。那是一種滿足,一種奇怪的滿足,它隻能用一句古語“複仇是甜蜜的”來描述。但是我並沒有向任何人複仇,更沒有傷害任何人。

《高考》

說說1977年高考期間的幾個小故事吧。

遼寧省10月23日發布招生簡章。11月1日至5日報名同時填報誌願。12月1-2日考試(1日政治理化,2日數學語文)。報名時間距考試不足一個月。考試後大約1978年1月政審體檢,2月收到入學通知書,3月入學。遼寧省高考慘烈一些,報名48萬,本科錄取9100,錄取率約2%。

我大約是11月28日回青年點,29日熟悉考場,2日考試結束立即趕車回家,可謂來去匆匆。

12月的山區已經冬意濃濃了。冬天青年點的知青們都回家了,為了照顧參加高考知青夥食,青年點的夥食長被拉回來為考生做飯。或許因為沒有報名,夥食長並不是很情願和盡力為大家做飯。一天中午煮大米幹飯,飯剛剛煮開一會兒,還沒有熟,大家便拿著飯盒子去到大鍋裏盛剛剛變黏糊的米粥。轉瞬間,一鍋米粥罄淨,大家各自找地方吃自己的夾生飯。因為沒有菜,所以從家裏帶來的一瓶肉醬和一盒餅幹解決了我對鹽和糖的需求。那幾天,我多是在搶飯和半饑餓狀態中度過,晚飯後也免不了到鎮上小飯館買一碗用高粱和玉米做的合洛麵充饑。

青年點裏輩分分明。幾位前屆知青考生高調的很,吃飯時他們大聲地議論複習題,話音中既有他們的激情又有一股淩人的氣勢。剛剛下鄉的應屆生隻有我和茂文兩個人,並且同考理科。聽到他們的高談闊論,既新鮮又好笑。臨考前的複習和與他人交流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激勵:我會考出比他們更好的成績。

兩天的考試很快就過去了。這兩天中,考試科目的順序(政治理化數學語文)和我的強弱科目很和諧。考場發揮正常,並沒有什麽大波大浪,並且每科目的附加題總能給人帶來意外的欣慰。最大的意外莫過於最後的語文作文題目《在沸騰的日子裏》,它讓人真正的感覺到文學底蘊與遇然運氣巧遇時的美妙。

《複習與考試》

四十年過去,除了上邊說的那個美妙,四門科目的考試細節都已經淡漠了。看著剛剛找來的考卷,那些模糊的考卷照片已經難以被人讀懂,但每一道題都會讓人聯想到初中時教過我的老師們。

當年複習主要是在家裏自習,參考資料是全部中學教材。盡管當年讀初三時仍然在使用初二的課本,我還是自己把全套的數理化語文課本都買了下來。這些課本被包上語文政治課本的書皮後,便可以在課堂上冠冕堂皇的看了。

政治:政治考試一點印象都沒有。一位教生物的張老師改教政治,結果可想而知。張老師那張永遠嚴肅的臉和她那僵硬不情願的教學方式,很難給人留下一句經典和輕鬆的印象。實話實說,印象中從來沒有補習政治的需求,因為家中到處堆著政治學習材料,任選一本都是很好的複習資料。考卷中關於華主席、基本路線和三個世界之類的試題,現在則是一點都記不住了。

理化:理化考試應該還算挺成功的。作為物理科代表,物理課本基本上都看過練過,無需複習。我當年的物理老師叫周師傅。我也從未稱他周老師,但從他那裏學到的是自學方法。他的物理課我總是先預習看一遍,等到上課時,隻需要他畫龍點睛即可。唯有有機化學,既無法自學有?無處求教。唯一的辦法就是死記硬背那些烷烴醇酯。考場下來,化學部分感覺非常不好。

數學:作為數學科代表,從數學老師林鳳英那裏學了很多三角函數,當時背誦三角函數的和差倍半公式如小菜一碟。我相信全年級隻有本人真正把三角函數學下來了。於是,複習數學主要放在自學的解析幾何上了,結果沒有用上。有一天父親高興,還給我講了導數和一個關於(漏鬥水位變化的)速率問題。

數學考試很容易。代數、三角函數和幾道簡單幾何題都很容易地拿下,沒有什麽戲劇性的難題。其中第六題是關於一元二次方程判定式,它需要由未知角度的正切來確定,並且角度的取值範圍為0-360度。我相信我當時肯定使用了林老師教過的一個取值方法。那是一個“左手規則”,對於正反三角函數0-360度的分析計算非常好用。

另一個有趣的題是與導數有關的附加題,是關於圓錐體的體積和表麵積的問題。與父親講的例題極為相似。既然已經完成答卷和檢查,於是乎便胡亂寫了一張紙。不管對錯,隻為感覺良好。

語文:語文考試是最有戲劇性的。因從小喜歡文學,上課時便不重視語文,使得語文複習很不係統,主要是靠一本語文教學用書和一套摸底考卷。考試時,語文基礎知識、古文和附加題都毫無懸念地拿下來了。兩個作文題目(1)在那沸騰的日子裏(2)談青年時代。文體上一個是散文一個是議論文。散文詩我最喜歡的文體,而沸騰的日子無外乎是粉碎四人幫等題材。選擇自然是落在沸騰日子,於是一瀉千裏一氣嗬成。

何來一氣嗬成?當時看到作文題目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記憶中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彭桂雲。初二時彭老師組織的詩朗誦節目就是一首標題相近的長詩。借鑒長詩的部分內容,未打草稿,便洋洋灑灑地寫了三頁紙。若說押題亦可以,但這題可是在沒有一點高考影子的一年前押下的。其實,中學三年的語文學習和積澱歸因於彭老師的教導,用時信手拈來是我的運氣。

兩天考試完畢,當天下午立即趕路回家。

《歸途》

考試結束,回到青年點簡單地收拾一下,天黑前趕上最後一班長途公共汽車。出了大山後來到一個沈吉線上火車站時,彼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火車要在四個小時後才能到來,於是便和同行的茂文同學找到一家飯店一塊兒吃晚飯。和我一樣,茂文考試後的感覺也很不錯。我們點了幾個菜,我要了一瓶通化葡萄酒(一種酒精含量20%左右的Porto葡萄甜酒),兩個人邊吃邊飲邊議論各科的考試題。當我們離開飯店時,我們已經是八分醉意。一陣寒風吹來,茂文便跑得無影無蹤,找地方吐飯去了。我還算堅強,挺了下來。

扶著同學回到候車室,躺在條椅上。一切感官仿佛都被關閉下來,整個身心被一種euphoria充滿著。醉眼望著天棚,昏暗燈光下的候車室似乎被寒冷凍得鴉雀無聲。但是卻能感到一種奇異的存在,仿佛整個世界變得寧靜祥和,如世外桃源。多年後才明白,這就是hallucination(幻覺)。

很多知青對於插隊下鄉的認識是正麵積極的,很少有人願意看到和承認其中的深刻的悲劇色彩。插隊下鄉將多少兒女從父母懷抱中奪走,又把多少兒女置於艱難無助的境地。也許要等到哪一天,他們自己的子女也遭遇到被趕到鄉下去被奴役的命運時,他們才會認識到他們讚美知青下鄉的痛苦經曆是多麽愚昧,那將是雙重的悲劇。

對於高考升學的成功的認識也是如此。七七年的高考恢複往往被認為是一種社會進步一種恩賜一次命運之神的眷顧。其實那是一個回歸反正一個曆史必然一個個人宿命。人們時時刻刻地感謝著每一位偉人,而真正感激的應該是他們的父母和老師。這一代人的經曆和教育已經讓他們順理成章的接受父母之愛被邊緣化人性被邊緣化的現實。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醉意漸漸地消失了。拿出紙筆,帶著Euphoria的快感,又在昏暗中又留下十餘頁的文字。我要感謝父母感謝老師。

看一出悲劇會令人同情令人深思,而從一場悲劇中走出來,則會被強烈得令人窒息的快感淹沒。範進中舉僅僅是實現夢想,而高考成功則意味著脫離苦海。

經過八個小時一百公裏的跋涉後,當我飛身上樓走進家門時,時鍾敲響了。一共十二下。。。

那一天,我又長了一歲。



2017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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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3)
評論
京工人 回複 悄悄話 柏舟泛流:77年高考沒有全國統考,是各省自己出題的。我們省數學卷有兩道加分題,一道是求導數,一道算不定積分。
霧裏一農夫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柏舟泛流' 的評論 : 是這樣,小學6年,中學3年,然後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77年各省出題,各科都有附加題,難度在高中大一水平。
柏舟泛流 回複 悄悄話 博主是不是記錯了? 77年還有初三? 那個時候都是2年製, 初三一直到80或81年才恢複。

77年高考有導數? 我82高考, 也沒有導數, 隻要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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