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途食事/李一氓
(2005-11-05 01:46:56)
下一個
一
我在成都念的中學(1919到1921),那是一所能寄宿的成都聯合中學(現成都石室中學)。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在學校吃飯,但星期天就自由了。有時出去吃零食,有時也出去吃頓午飯。吃零食的地方,大概是青石橋的一家包子鋪,吃金鉤包子。餡子是豬肉餡和大海蝦米。四川叫金黃色的大海蝦米 為“金鉤” ,故名。丁字拐,在中學校址文廟前街的附近,有一家粉蒸牛肉和粉蒸肥腸的小鋪,用的小蒸籠,現在四川還是這樣的,吃幾籠也就飽了。當年物價甚賤,值得回憶的還是那家吃午飯的地方。
現在叫“快餐”的,其實在成都六十多年前就有這種經營方法。飯館名“蜀腴”,地址在新街口,飯館係租用一家巨宅的轎廳。大宅院一進大門就有這麽一五開間的大敞廳。可以上下轎子,原來亦停放轎子。隻賣飯,不賣酒。菜就是蒸的、燉的、紅燒的、或某些冷菜,沒有炒菜。這樣,菜都是事先預備好的,一點菜就上桌,都是一份一樣。如我們五個客人可以點三份什麽菜,或六份什麽菜。蒸的,有粉蒸牛肉、粉蒸豬肉、粉蒸肥腸、蒸臘肉、清蒸雜燴、蒸扣肉、蒸雞塊……燉的,有白肉片湯、豬肺豌豆湯、冰糖肘子、燉牛肉……紅燒的,有紅燒雞、紅燒肉、紅糟肉、紅燒肥腸、紅燒牛肉、紅燒豬蹄……涼菜,有麻辣雞絲、蒜泥白肉、醬肚、涼拌牛肚、熗白菜、香腸……每天預備二十來樣,而且菜味都很好。吃飯,不算飯價;泡菜,一碟一碟放在另一桌上,自取自選,也不作價。既無炒菜,一點就上,所以上菜很快,完全稱得上是“快餐”。那時,我們都是些中學生,說的好聽一點,甚為淘氣。一去四五個同學,隻點三四樣菜。既然米飯和泡菜不要錢,就盡是吃飯和泡菜,三四樣菜還隻點那種最便宜的。一頓飯下來,不會超過一元錢。少不更事,現在回憶寫出來,殊無意義。不過我在追述那種快餐式的經營方法,即是現在,也還值得宣傳一下。
二
成都當年,我的中學時代,還有幾個好飯館。經營方式類似“蜀腴”的還有一家名為“朵頤”的,不過它有炒菜,可以喝酒,菜都是中等的,無非雞鴨魚肉而已,所以取價也是比較合理的。
另一家叫“枕江樓”,在錦江邊上,入門處有花木竹石之勝。樓上一間一間分隔開來,開窗麵對錦江,頗能遠眺村野,所以生意不錯。當然燒的菜是上好的,四川內陸,除雞鴨魚肉之外,貴海味,如幹貝(四川話稱為“瑤柱”)、魷魚、海參等,這個樓都做得不錯,有一個蒸幹貝,我現在還能記憶,比現在京城各大飯店做得都強。它用獨蒜做底--不是好幾個蒜瓣合起來的這種蒜,而是每個蒜都是一整個圓錐體,上麵放上最好的幹貝,也是一個一個的,不準弄散。蒸熟後端上桌麵,一股特有蒜香味,非常引人。這時熟蒜已爛如泥,吸收了幹貝的鮮香,而無半點生蒜味。這個菜反客為主,不是欣賞主菜幹貝的味道,而是欣賞菜底獨蒜的味道了。類似的作法,還有一個菜,豆腐魚。用嫩豆腐(北京城的南豆腐)燒魚,當然要用辣椒了,燒好後,碗麵上紅和白相稱,豆腐蓋在魚上,看不見魚,隻看見豆腐。也是反菜,以吃帶魚味的豆腐為主,魚就沒什麽意思了。這個樓另有一個外號,江湖人稱“整豬樓”。因為菜價極貴,要上“枕江樓”必須要帶上較多的錢,四川俗稱有錢的人為“肥豬”,故得此名。雖然如此,顧客們願去當“豬”,因為菜實在做得不錯。成都當時還有一家最高級的餐館,名“聚豐園”,為軍閥官僚光顧的所在,普通學生吃不起。我也隻是被人帶去吃過一次,現在亦說不出吃過什麽了。
當學生,自然不會隨便就去上枕江樓,更不要說聚豐園。四川風俗作興坐茶館,至今猶然。學生們在星期天,少數去南較場踢足球,走親戚,出城遊杜甫草堂等等。大多數都去少城公園,或者勸業場坐茶館。本事就在一個“坐”字,大概一坐就是六七個鍾頭。喝茶之外,還可以會朋友、扯閑談、吃零食,看當天的報紙等等。也可以在茶館裏叫幾樣菜吃午飯,菜也做得不錯。不坐茶館的話,有時去逛以薛濤井聞名的望江樓,那裏也有飯菜。有時去皇城壩吃一碗牛肉,皇城壩是成都回民聚居的地方,有很好的清真菜館。現在的皇城壩區已經變樣了,更找不到一處清真菜館了。寫此一美好回憶時,不勝感慨之至!
恕我見聞不廣。四川菜總是以味為主,作興搞那些花哨點綴和玩藝兒,不知始於何時?並且變本加厲,以看為主,吃起來並不怎麽樣。
三
一九三二年我離開上海到江西根據地,一九三四年冬我到閩浙贛前線視察工作,但當時正是放棄太寧,退守建寧的時候。我得了副傷寒,也沒有什麽有效藥,隻要腸壁不破,耐得了高燒,四個星期的周期,它會自然逐漸好起來的。當時,主治醫生是我的同鄉,前方衛生部長彭真同誌,不幸他長征途中被國民黨飛機投彈,犧牲了。
病好以後,那時楊尚昆同誌任前線政治部主任,發給我十塊銀元的休養費。臨行前,李克農同誌問我,你就不感謝彭部長了?其實是要我做一頓飯,美其名曰觀音請羅漢。大概一桌八九個同誌,我記得有總司令、楊主任、李克農同誌、彭真同誌,還有誰我就記不起來了,反正客人中天津人占了一半,我就放膽做辣椒菜。那時是戰爭年代,建寧也不是什麽通都大邑,而是閩贛邊的一個小城,找不出什麽好的原材料,隻有雞和肉,魚、鴨都沒有,但是將就著配吧。江西、福建(四川、湖南同樣)有一種塊根叫地瓜(按:誰不知道就是紅薯啊,還要這麽講),或名地梨,切成片配在豬肉片裏炒盤“滑肉”剛好。建寧出建蓮,拿蓮子剁成泥,仿扁豆泥,做成蓮子泥,又甜又燙,亦還行。當然還有麻辣雞絲、麻婆豆腐之類,把所能配湊的都配湊上了。同誌們吃了之後都滿意,我也就交待得過去了。
我還想前方成天是大米飯,這次該吃“臊子麵”,我就擀了雞蛋麵,並向街上買來幾大碗豆腐腦,做成臊子豆腐腦湯麵。大家都覺得新鮮,愛吃。不過饑者易為食,今天同誌們未必肯吃我做的菜,我亦未必能做出什麽菜來。但是十年之後,抗日戰爭期間,一九四四年我又在新四軍軍部露了一手。
四
一九三四年秋天,開始了長征。
在長征路上,有時供給好,有時供給不好,這主要看地區了。湖南、四川都不錯,廣西、貴州、雲南差一點。當然最差的是川西北和甘肅。不管生活怎樣,都過來了。五十年前的事,隻要是長征,總是美好的回憶。
除了大鍋飯,行軍駐下來總有自己做東西吃的機會,行軍路上,很難找到茶葉。茶葉無法假造,就假造咖啡。飯後,弄點麥子來用油炒成接近炭黃時,下半瓢水,一煮,水色變黃,帶苦味,無糖,加點糖精,一杯咖啡就出來了。這成為我們幾個人長征途中經常的辦法。
長征的路線大部分是產米地區,每天每頓都是米飯。有時想辦法換口味,假如尋到豬油、麵粉,又能從老百姓家中借得平鍋,就自己做鍋貼。我們都是南方人,不知道吃水餃是件大事情。無論如何,一樣的材料,一樣的作法,經過蒸烤的鍋貼比水餃香,愈做手藝愈純熟,我們的鍋貼甚至出了名。
過雲南宣威時弄到大批火腿,可惜的是炊事班把它砍成塊狀,放進大鍋,摻上幾瓢水一煮,火腿肉毫無一點味道,剩下一大鍋油湯。有的同誌很精,聲明不到公家打菜。分一塊生火腿,自己拿去一蒸,大家這才知道宣威火腿之所以為宣威火腿也。在這點上,肖勁光同誌收獲甚豐,他的菜格子除留一格裝飯外,其它幾格全裝了宣威火腿。這使我想起了邵式平同誌,他的水壺不灌解渴的水,卻滿盛一壺茅台酒。離開茅台幾天之後,他還有的喝,令人不勝羨慕。
長征生活最艱苦的一段當是在川西北的兩三個月,那時把口糧包幹了,不開大鍋飯,每人分的口糧規定吃五天,實際上我的兩天半、三天就吃完了,準備大餓兩天。可是天無絕人之路,行軍到一個地方,有村落,地上有新鮮的豌豆苗,有蘿卜幹,還找到酥油,即牛奶油,我分到一大茶杯,這可救命了。吃了黃油,不禁精神抖擻,我相信它的營養價值極大。那時,董必武同誌同我們一路行軍,有個同誌送他半隻野羊腿,他知我們有點烹調本事,就交給我們做,講明平均各分一份,我們當然樂意接受這個小任務。
衝過臘子口之後,以勝利姿態,進入甘肅。有一晚在甘肅臨洮縣屬的哈達鋪,幾個人合資共得銀元一枚,買了一隻羊。我們遵從這裏回族的風習,殺羊的事請賣主照規矩辦,因有個方向問題,我們全不懂,羊皮歸賣主,我們隻要羊肉,所以價當如此。我們幾個人把羊,當然有羊肉鍋貼。隻須一頓,我們幾個人當晚就把一整隻羊消滅了。至今我回憶起來,自己亦不大相信,而事實確實如此。
長征結束了,前期行軍,同單位的有潘漢年同誌、黃鎮同誌……後期行軍,同單位的有肖勁光同誌、宋時輪同誌、周士第同誌、成仿吾同誌、馮雪峰同誌,有時還有徐特立同誌和董必武同誌……
五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江蘇北部的淮海地區做地方工作(從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七年)一九四四年秋天,抗日戰爭快要勝利了,我到華東局和新四軍軍部報告工作,從泗陽動身,經過高良澗(現洪澤縣治地),乘船過洪澤湖,到安徽天長縣的黃花塘華東局,軍部所在地。
報告也報告了,任務也受領了,準備回淮海區。不巧晚上和第二天都下大雨,湖上有風,不好走。剛好第三天是中秋,陳毅同誌出主意,再留一天,給他們做頓中秋的會餐。我猶疑了一下,說華東局和軍部這麽多首長,幹不了。最後東限製西限製,定為二十四人,兩桌。既然如此,我就要求有個“權”,司務長和炊事員都要聽我指揮。先安排準備能搞出些什麽菜,雖無海味,但近洪澤湖水網地區,有魚有蝦,菜就好辦多了。司務長去備辦物料,炊事員聽我安排。什麽菜要怎麽切,什麽菜要什麽配料,上菜的順序等,都定好先後。菜單是四個冷盤,六個熱菜,一個湯。當天,我吃過早飯就下到廚房,一直忙到正午開始把幾道菜端上桌子,才算輕鬆下來。當然菜不會有今天那樣擺得花哨,物料亦不會有今天這樣好,都是些普通菜。但雞、魚、肉都很新鮮,自己也費了點心思,大多數都還有味道,好吃。張雲逸的夫人是香港人,她非常驚異我這個四川人從哪裏學來的這一手。
這兩桌飯比建寧那次好做多了,炊事員的烹飪水平比較高,物料比較齊備,在取材上可以精選,這都不是建寧那次有的條件。我的本行不是廚師,但平生卻在困難中正式做出過三桌菜。吃過這次中秋會餐的有:陳毅同誌和張茜同誌,張雲逸同誌和他的夫人,潘漢年、胡立教、宋裕和、曾山、賴傳珠、彭康等幾位華東局和軍部的負責同誌,要我一清二楚地寫出這兩桌同誌的名單,一時很難辦到了。除非為這一點芝麻大的事去搞“外調”。現實生活中卻真有這種事。
六
現在有味精,不管做什麽菜,任何人都能撮一撮下去,菜味就差不多了。但在沒有味精,中國廚師和稍有點烹飪技術的家庭主婦都另有一套本領,能做調味的湯。拿這種湯來增加所做的菜肴的鮮味。因為在燒菜的時候,總要不停地加水,以調整菜汁的濃度。普通的辦法就是加白水,菜館則常用肉湯或祭壇,但總不如在燒菜以前,先做出一種調味的湯,拿這種湯來燒菜,菜味好。首先是清淡,一點油花都沒有,不膩;其次是有鮮味,比雞、肉湯來的鮮;再次看起來一清見底,不混,這都雞、肉湯比不上的。有這一盆湯放在鍋邊,做任何湯須用水時,都不是用白水,而是澆上一勺這種湯,等於現在加了味精的水。
不過要做好這一盆湯,很費功夫。用白布包好一小包調料和雞肉糜,在白開水裏熬,火不能大,要不停地用勺攪動,要打去所有漂在湯上的浮沫。湯的鹹鮮味是用川冬菜和芽菜一小紮提取的,不放鹽。我曾把做菜用比用味精好的道理講給陳叔老--陳叔通老先生。其實陳家做菜就一直不用味精,所以他極為讚賞我的意見。有時陳叔老請我們在他家吃便飯時,總是申明他桌上的菜是不放味精的。這才有自然之味。因為任何葷素菜都有它自然的本身的美味。但也要避免相反的一麵,如燒魚燒得一盤魚腥氣,也就欠功夫了。
在陳叔老家吃便飯,有時端出來的隻有一個絕大瓷盤,除最後一人一碗湯外,別無二菜。那種大瓷盤現在很難找到,景德鎮恐也不燒製了。直徑當有五十厘米長,拿三乘,盤的圓周就在一百五十厘米以上了。這是清代末年做京官的派頭。清朝政府下令京官宴席不許超過幾道菜,要共體時艱。京官們就想出這麽個辦法來對付皇上,隻有一盤菜。而這一盤菜的內容可豐富極了,中心是大堆魚翅,周圍分列五六種菜,這才真正夠得上稱為美食家。
李一氓(1903~1990):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外交家,馬列主義哲學家,曆史學家,早年參加南昌起義,曾在中央特科工作,翻譯有《馬恩合傳》、《馬克思論文選譯》,馬克思《哲學的貧困》。參加長征,後到新四軍工作,曾任新四軍秘書長,抗戰和解放戰爭時期先後在淮海區、東北旅大區任職。建國後任中國駐緬甸大使,國務院外事辦副主任。1974~1982年任中聯部常務副部長、顧問等職。他對研究中國古籍文獻方麵頗有功底,1982年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組長。並任中國國際交流協會、郭沫若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