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李翰祥/蔡瀾
(2005-11-05 16:26:58)
下一個
當今出了很多邵氏電影的DVD,裏麵少不了李翰祥導演的片子,許多朋友看了《傾國傾城》,歎為觀止。清宮片當年去不了外景,全部在廠棚中拍得那麽精細,是多深的功力!要我聊聊關於李翰祥的二三事。
第一次聽到李翰祥這個名字,是看了他首次導演的黑白片《雪裏紅》,時為1954年,戲裏的人物個性鮮明,在困苦環境中掙紮,加上強烈的鏡頭調度和攝影,實在有別於一般婆婆媽媽,忽然唱起歌來的電影。
後來去了日本,看黑澤明導演的黑白片《在底層》,才知道劇本改編自俄國小說,李翰祥很受他的影響,片中處處可見黑澤明影子。
李翰祥出生於1926年,遼寧錦州人,曾在北京國立藝專繪畫係修習西洋畫。到了香港後當美工,什麽事都作過。心中,他最喜歡的是當演員。表演的天份使到他喜歡在現場教戲。明星們作不出的表情,李翰祥一定演給他們看。這下子可好,拍特寫時鏡頭和演員的距離很近,隻有站在他背後看,李翰祥的示範完全浪費掉了。
仔細觀察才能捕捉李翰祥的表演,象嶽華演他拍的《賺蘭亭》一段戲,樣子是演蕭翼的,但一舉一動都是李翰祥。
《賺蘭亭》這段戲也是由唐朝閻立本的一幅古畫啟發的,搞美術出身的李翰祥,將畫中人物的扮相、衣著、發飾、家具等等,完全一模一樣地重現。當今的香港導演之中,已少有這種功力了。
為什麽那一年代的戲那麽好看?每一個畫麵都有新的造型和意境嘛。這是因為導演們的文學根底都打得好。象陶秦、羅臻、秦劍甚至張徹,都是飽讀詩書的人,他們的形象是由文字變出來。不象新一輩導演不看書,隻看西片和MTV,拍出來的當然是人家用過的第二帶形象,永遠有熟口熟麵的感覺。
李翰祥是個書迷,尤其愛讀《金瓶梅》和《聊齋誌異》,前者讓他拍出《金瓶雙豔》,瓶兒被張開大腿綁在葡萄架上,西門慶扔提子進她陰戶的那場戲,看得當年還是學生的文雋鼻血大噴,差點昏了過去。後者讓他拍出《倩女幽魂》,沒有特技,也能將那怪異的氣氛完全帶出來。層次之高,和重拍的差個十萬八千裏。
拍了第一部戲之後,李翰祥平步青雲,繼續的有《馬路天使》、《水仙》、《黃花閨女》、《窈窕淑女》、《移花接木》、《春光無限好》、《丹鳳街》、《紅菱兒》、《全家福》、《殺人的情書》、《給我一個吻》、《妙手回春》等等,從片名就可以看出種類之多。任何題材一到他手上都可變成一出好戲。
直到了58年底的《貂嬋》,李翰祥才真正成為所謂的大導演,票房的成功,令到電影大亨邵逸夫先生對他極有信心。當年大陸首次開放,讓黃梅調的片子在海外公映,李翰祥對這種新發現的戲曲感覺敏銳,即刻向邵先生建議拍《江山美人》。這部戲在59年公映,得到空前的賣座紀錄,《扮皇帝》那首曲子,至今還有很多人唱。
之後,李翰祥轉變戲路,拍了《兒女英雄傳》、《楊貴妃》、《王昭君》、《一毛錢》等片子。60年的《後門》則專為得獎而拍的,而《武則天》則得到法國康城特別獎。
順帶一提,《楊貴妃》本來想和日本東寶公司合作,日本版由溝口健二導演,終於沒談成。我去過東寶總公司的辦事處,看到有關楊貴妃的參考資料,滿滿的一櫥櫃。
我從新加坡路經香港,由顧文宗先生帶去邵氏片廠走走,職員餐廳裏穿著古裝的女主角穿梭,身後帶了幾個白衫黑褲梳長辮的順德傭人,好不威風。在那裏也見過李翰祥,氣焰非凡,有些老導演走過向他打招呼,不理不睬。
到了1963年,這是李翰祥生涯中最高峰的時期,導演了《梁山伯與祝英台》。
拍《梁》片的動機也是來自大陸的一部黃梅調電影,它的製作成本低劣,但演員們的唱功一流。李翰祥重拍這部戲時有大量的資金支持,在鄒文懷和何冠昌先生的遊說下,大膽起用當年還是籍籍無名,隻拍過福建語片的淩波反串男主角,公映後轟動了整個東南亞。台灣首次接觸黃梅調,觀眾更如醉如癡,有個人看過一百三十幾遍。
在第二屆的金馬獎影片中,片子得獎是當然的事,但是反串的淩波到底是封她最佳男主角或女主角呢?男主角也好,女主角也好,要是不得獎的話,即刻引起暴動,如果你沒有目睹當年觀眾的狂熱,是不會相信的。
談起《梁》片,有個小插曲。最後墳墓爆炸,男女主角化為蝴蝶的戲要靠特技,當年隻能在日本拍。我是邵氏駐日本的經理,也兼當翻譯,帶了李翰祥和攝影師兩本正一起從東京出發,在京都的片廠拍攝此場戲。
片廠中有一個自動販賣拉麵的機器,投個銀角,紙碗掉下,裏麵有幹麵,繼而注湯,即可進食。午飯時,李翰祥對著這個巨大的機器,不相信就是不相信,認為裏麵一定藏著一個人,跑到機器後麵看了又看,最後還是研究不出端倪。
拍了《梁山伯與祝英台》之後,李翰祥簡直是呼風喚雨的天之驕子。這時,他不管與邵氏有沒有合約,獨自跑到台灣去闖將他的新天地。
邵氏和他打官司,但是英國法律鞭長莫及,動不到身在台灣的他。李翰祥用了大堆頭明星拍《七仙女》,邵氏不甘示弱,也拍同名同戲,把十個攝影棚都搭了同一部戲的布景,由幾個導演輪流爬頭趕出,一方麵又在法庭申請禁製令,令李翰祥受到第一次的挫折。
一部片的失敗並不代表一切,李翰祥繼續拍他的戲,組成國聯公司,五年內出品了二十多部電影,並起用了不少人材,象宋存壽、張曾澤等,從而加速台灣影業的發展。他自己導演了《狀元及第》、《冬暖》、《富貴花開》等片子。拖垮國聯的是《西施》,重用了新人江青扮演,調動台灣士兵拍攝,一意要拍到千軍萬馬的戰爭場麵,但片子上映,票房一塌糊塗。
拍《西施》時,李翰祥在中國電影史上第一次發行股票,讓群眾當老板,許多看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國民黨老兵都買了,結果虧了一生儲蓄。但這是願者上鉤,也不完全是李翰祥的錯。
電影大亨的理想幻滅後,李翰祥還是留在台灣,為國營電影公司拍了《揚子江風雲》、《鬼狐外傳》、《八十七神仙壁》等片子,其中甄珍主演的《緹縈》最成功。又在《喜怒哀樂》中,由胡金銓、李行、白景瑞等四個導演,一人一段。李翰祥拍的“喜”,成績最佳。
但這也是李翰祥人生中最低沉和經濟最差的時期,他已在台灣站不住腳,回到香港來了。
沒有什麽大製片公司肯支持他,李翰祥最拿手的是無中生有,東湊西湊地用幾個小故事拍獨立製片的《騙術奇談》(1971),賣座一好,他追擊,拍了《騙術大觀》。香港人最喜歡看賭和騙的戲,李翰祥騙了他們的戲票。
拍這兩部戲時,製作費減至最低。李翰祥一生培養了不少演員,這時都是大明星,拍拍膊頭,大家都樂意幫個忙,象征性地收了一個紅包當片酬。
最記得的一場戲,是理發店徒弟學功夫。隨便拿一個西瓜出來讓他剃,一到午餐時把剃刀往西瓜一插,吃飯去也。徒弟真正為客人剃頭時,到了中飯,他也照作了。這與騙術無關,是李翰祥在北京時道聽途說得來的靈感,反正他想到什麽拍什麽,無拘無束,這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導演才能做到的事。當今導演,說故事的本領一般上並不高。
李翰祥的複活,令到邵逸夫先生對他重新感興趣,邀請他一起吃飯。兩個老敵人見麵,一笑泯千仇。話雖然這麽說,主動的還是邵先生,他愛才如命,為了拍好片子,過去的一切仇恨都能忘記。李翰祥出賣過他,對抗過他,但他不介意,這不是其他人所能做到的。
李翰祥提出的是《大軍閥》,由誰來演呢?當年許冠文在電視上的《雙星報喜》極受歡迎,要用他,其他人都反對。那個極現代感的演員豈能扮演一個清末的人物?李翰祥說什麽人一到他手上,都有把握拍得象樣。
《大軍閥》在1972年順利開拍,當時我從海外被調回來當製片經理,有麻煩事我就要上陣,片子鬧出亂子來。
怎麽一回兒事?女配角之一的狄娜拍到一場戲,李翰祥要她露出一個屁股來。狄娜說這事前沒有告訴過她,李翰祥說這個形象也是從西洋的采臣名畫得來,不穿衣服的女人躺在沙發上,隻見裸背,回頭微笑,他反駁說意境很高,人家幾百年前已經畫了出來,當今是什麽年代。
狄娜關自己在化妝室中哭著不肯出來,攝影棚中上百個演職員在等待,問題怎麽解決?
我硬著頭皮跑去敲門,狄娜紅著眼聽我要講些什麽。我隻有說:“你不拍這場戲當然有你的理由,我費多少唇舌也說服不了你。但是職責所在,我非來不可,人家問起,你就說我來過,盡了我的力叫你拍就是。其他的你自己作決定,我走了。”
大概狄娜看我這個小夥子說的可憐,也就乖乖地走進片廠,把這場戲拍了,出DVD時,請各位記得看。
片子公映,賺個滿缽。跟著的一連串李翰祥導演的戲:《牛鬼蛇神》、《騙術奇中奇》、《北地胭脂》、《一樂也》、《港澳傳奇》,部部都賣錢。
在半島酒店大堂喝下午茶時,一個身材高挑,皮膚潔白,大眼睛的女子走過,李翰祥眼睛一亮,即刻請她當《聲色犬馬》的女主角。白小曼光芒四射,又肯脫衣服,被譽為最有前途的豔星,不料電影上映未幾即自殺身亡。
後來幾部風月片中,李翰祥找不到又漂亮又大膽的新鮮演員,也又厭惡整天在片廠搭布景,他和我一起到漢城去,采取那邊的宮廷當背景,又挑選了年輕美貌的韓國明星李海淑當女主角。這部戲嶽華也有份演出,我們到達當晚一齊去小食店吃活生生的八爪魚,嘴裏給它的八爪吸住的故事就在當時發生。
李翰祥一到漢城,什麽關於拍攝的事情都不談,就先鑽到專賣古董的安國洞區去,這裏選那裏擇,一間走過了又一間。我年輕氣盛,罵道:“這麽不負責的導演哪裏找?”
那時還不知道,李翰祥對古董的著迷,是那麽厲害的。
李翰祥的家,就在邵氏片廠對麵的那排兩層樓的房子,叫為“鬆園”,狄龍也買在他隔壁。
走進“鬆園”,堆滿明式家具和清朝杯杯碟碟,連走路的地方也沒有,比摩羅街的古董店還雜。所有古董,並不每件都是真的。李翰祥和我在曼穀拍外景時,故態複萌,一下飛機就去找古董。他儼如專家,一看到什麽紅色陶瓷,即說出它的曆史和產地,真假跑不出他雙眼。高價買了一兩件,便捧到酒店,越看越不對,叫我拿去古董店換回現金,我說哪有這種蠢事?
在他的家裏眾多的字畫中,有一幅小小一尺見方的,是齊白石的畫,我認為是齊老一生代表作。畫中頂上不留白,用毛筆掃了幾下,底部完全空著。仔細一看,才知道是一群小魚爭吃水麵上的浮萍,題款是送給徐悲鴻的,不是得意之作不會送給同行的大師。可惜這幅畫已不知所向,要是貪心的話,請他轉讓,也許他會出手。李翰祥知道我學篆刻,送給了我一箱古印,盡出曆代名家之手,但後來拿給馮老師一看,即知是後人所假。
古董堆中,藏著一個Movieora剪片機,當年私人擁有,李翰祥還是導演中的第一個。片子拍的過長,入場次數減少,影響收入。邵先生叫剪接大師薑興隆縮短,李翰祥反對,但導演始終要折服給片商。修剪的工作就由我到李翰祥家進行。我跟隨薑興隆多年,也學到一點東西,李翰祥聽我說得有理,也就下台階地和我一齊把整場戲拿掉。
工作至夜,李太太張翠英留我吃晚飯,李家的菜一向在電影圈中聞名,許多佳肴,現在想起來,沒有吃過更好的。
飯局中張翠英說給我聽:“有一年窮得不知怎麽過,除夕晚上借了一筆,我們在家等著還給債主,李翰祥那個家夥竟然拿來買古董!”
張翠英本身也是位演員,以潑辣見稱,沒有當過正,但演技出眾,留深刻印象。李翰祥和張翠英結婚之前,有過一妻,生女兒李燕萍,也在片廠負責服裝工作,我們在宿舍裏常一齊打台灣牌,在她口中也常聽到一些李家往事。
住台灣的時候,李翰祥和女主角鬧緋聞,張翠英一氣之下,在眾人集合在家裏時忽然赤條條地走出來,這件事有人看過,千真萬確。可見張翠英個性之剛烈。她一生服侍李翰祥,有誰和丈夫作對,即刻伸出尖爪來,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在邵氏的那幾年中,李翰祥心髒病發作,差點死掉,一聽,即刻送他到美國西埃山專科醫院治療,一切費用由公司付出。開刀後的李翰祥,救回一命,但價值觀完全改變,說話不算數,認為每一天都是賺回來的,所有的東西都是人欠他的。他大魚大肉,繼續放縱自己。
李翰祥有戀腳狂,一向為小腳著迷。在他片子中三番四次出現,尤其是當女主角作愛時,更喜歡描寫她們的腳吊在蚊帳金鉤上。
我在片廠的餐廳遇到張瑛獨自一人喝茶,上去和他聊兩句。與這群老牌明星聊天,樂事也。告訴我:“當了那麽多年小生,現在才知道什麽叫演技,都是李導演讓我開的竅。”
《傾國傾城》拍完後再開續集《瀛台泣血》,還有《捉奸趣事》、《洞房豔史》、《拈花惹草》、《騙財騙色》、《風花雪月》、《乾隆皇下江南》、《金玉良緣紅樓夢》等片子,後來離開拍獨立製片。
在邵氏時,推薦了台灣認識的資深記者許家孝來當宣傳主任。許家孝之後轉職《東方日報》副刊總編,鼓勵李翰祥寫回憶錄,他在龍門陣副刊版上的《三十年細說從頭》,以專欄形式寫了幾年,結集成書,是參考李翰祥一生的好資料。但自傳總是誇耀自己,李翰祥的另一麵是看不到的。
李翰祥說故事的技巧高,就不注意電影手法了。為了顯示宮廷的巨大,他愛用廣角鏡,以為什麽東西都拍的下來就好,處處變了形也不管。獨立製片時期為了節省時間,也不鋪車軌了。凡是要強調的鏡頭都是zoom來zoom去,這種低劣的過期手法,大陸開放後導演們一看,驚為天人,紛紛模仿,反而貶低了鏡頭穩重的胡金銓,實在不該。
在《武鬆》一片裏教台灣明星汪萍演潘金蓮,最後被武鬆一刀刺死,汪萍怎麽演也演不出。李翰祥講戲:“她一生愛武鬆,一直渴望和他來一下。這一刀,就象操進她的啤裏!”
說完李翰祥教了一個欲仙欲死的表情,汪萍照作,得到金馬獎女主角獎。
對李翰祥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戲癮,有時忍不住還在別人片中客串一下,拍了《秀才遇著兵》、《運財童子小財富》等片。
李翰祥幾年前逝世,已不記得是何時何日。懷念著他以為他還是活著,沒有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