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王安憶
(2006-01-06 10:28:36)
下一個
流逝
一
隔壁房間裏的自鳴鍾「當當當」地打了四點,歐陽端麗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窩很暖和,哪怕隻多呆一分鐘也好,她拖延著時間。誰家的後門開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靈鎖──「砰」,隨後,弄堂裏響起一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端麗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腳下,似乎為了抵抗熱被窩的誘惑。一團寒氣把她包裹了,打著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襖、毛褲──毛褲軟綿綿的很難套上。五分鐘以後,她已經圍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挎著籃子,擰開後門鎖,重重地碰上門,匆匆走了,身後留下一串遝遝的腳步聲。
天,很黑。路燈在冰冷的霧氣裏哆嗦。幾輛自行車飛快地馳過去,三兩個人縮著脖子匆匆走著,一輛無軌電車開過了。端麗把圍巾沒頭沒腦地包裹起來,隻露出兩隻眼睛,活像個北方老大嫂。風吹來,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線褲和呢褲,她覺得似乎隻穿了條單褲。俗話說:寒從腳底來。腿一凍,帶得全身都打哆嗦。該做一條薄棉褲,她思量著。從沒想到上海會有這麼料峭的北風。因為她從來不曾起這麼早並且出門,她也從不曾以為早起出門是什麼難事。有時,阿寶阿姨沒買到時鮮菜,她會說:「你不能起早一點嗎?」現在,阿寶阿姨走了,輪到她早起了。她歎了一口氣。
穿過馬路,趕上前邊那個挎菜籃的老太婆,又被兩個小姑娘從身後超過,街麵房子的門裏不時有人走出,提著竹籃,打著哈欠,碰上了門,袖著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場的隊伍漸漸壯大了。到了路口,轉彎,前麵就是菜場。昏黃的燈光像一大團濃重而渾濁的霧氣,籠罩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剛下過一場細雨,這裏那裏沾著菜皮,魚鱗。人聲嘈雜,都在說話,都聽不清在說什麼。一輛黃魚車橫衝直撞地過來了,人流被劈成兩股。一夥小孩子和婦女擠在黃魚攤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著要打起來了。端麗趕緊站遠一點。這種地方,大都是被這些野孩子和以專給人家買菜為職業的阿姨壟斷著,旁人休想插腳。他們似乎有一個什麼聯合同盟。如你想買時鮮菜、熱門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開秤,轉眼間,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後麵了,哪怕在你前邊隻是一塊磚頭,剎那間,也會變出這許多人來。他們互相拉扯,互相證明,結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堡壘。
端麗身不由己地走在人流中,心裏盤算來、盤算去,總也沒法子把這八角錢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資全部停發,隻給每人十二元生活費,還不包括已經工作了的大兒子,端麗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齡,可惜他從沒這麼打算過。他拿著六十元的大學畢業工資,早早地結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麗沒有工作,大學畢業後竟把她分到了甘肅,她不去,她不少那幾個錢用。誰想到過會有這麼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給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氣,水電,米,油鹽醬醋,肥皂草紙牙膏等費用,剩下的錢全作菜金,也隻睹每天八毛。越是沒有吃的,越是饞。三個孩子本來吃飯都需要動員,而如今連五歲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飯。一碗雪裏蕻炒肉放在飯桌上,六隻小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就把肉絲全啄完了。端麗狠狠心,決定買一塊錢的肉,乾菜燒肉,解解饞,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擠到肉攤子跟前。人不多,隻排了十來個人,她在末尾站上,一邊細細打量肉案上的肉,經過衡量比較,看中了一塊夾精夾肥的肋條。前邊有兩位指著那塊肉,斬去了五分之二,可別賣完了!她的心有點跳。又有一個人要買那塊肋條肉,隻剩三指寬的一條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緊張、興奮,使她一時沒說出話來。
「要哪塊?快點快點!」賣肉的小師傅不耐煩地用一根鐵條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幾下,後邊的人直推端麗。
「要這塊肋條,一塊錢!」她怕被人擠出去,兩手抓住油膩膩的案板。
小師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盤:「一塊兩毛!」
「我隻要一塊錢的。」她抱歉地說。
「隻多兩角錢,別煩了好不好!」
「麻煩你給我切掉,我隻要一塊錢。」端麗臉紅了。
「你這個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給我好了,小師傅。」後麵一個男人伸過籃子。端麗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奪過肉,掏出錢包,點了一塊兩角錢給他。
肉確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麼,就作兩天吃好了。這麼一想,她輕鬆了。走過禽蛋櫃,她站住腳:買幾隻雞蛋吧!蛋和肉一起紅燒,味道很好。孩子的營養要緊,來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稱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兩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過了這兩天再說吧!她吐了一口長氣,轉回頭走出菜場。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車「滴鈴鈴」地直響成一片,爭先恐後地沖。有一些小孩子,斜背書包,手捧粢飯或大餅油條,邊走邊吃。端麗想起了多多和來來,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們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沒忘了點煤氣燒泡飯。這時,都圍著桌子吃早飯呢!
「媽媽,買油條了嗎?」來來問。
「媽媽買肉了,今天吃紅燒肉燒蛋。」端麗安慰孩子。
來來歡呼了一聲,滿意地就著什錦鹹菜吃泡飯。多多卻噘起了嘴,沒精打采地數珍珠似地往嘴裏揀飯米粒。這孩子最嬌,也許因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點的緣故吧,對眼下的艱苦日子,適應能力還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別忘了給姆媽爹爹端一點過去。」文耀說,匆匆扒完最後幾口飯,起身走了。
「好的。」她回答,心裏卻十分犯愁。
「我的語錄包呢!」多多跺著腳,煩躁地叫。
「你自己找嘛!」端麗壓製著火氣說。她剛披上毛巾開始梳頭,這麼披頭散髮地在菜場上走了一早晨,簡直不堪回首。
「咪咪,你又拿我的東西。沒有語錄包不能進校門的呀!」
端麗隻好放下梳子,幫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後麵找,她最小,卻最懂事。最後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趕緊聲明。
「不是你,難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檢查著裏麵的語錄,老三篇等寶書,這是他們的課本。去年年底劃塊塊分進中學,每天不知在學什麼,紀律倒很嚴,不許遲到早退,多多這樣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學校少說話,聽到嗎?」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隨他的去,你不要響,別回嘴,聽到嗎?」
「曉得了!」多多下樓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麗最替她擔心了。
「媽媽,我走了。」來來也跟著下了樓,他還在上小學,很老實,不大會闖禍。
這時候,端麗才能定下心繼續梳頭。她的頭髮很厚,很黑,曾經很長很長,經過冷燙,就像黑色的天鵝絨。披在肩上也好,盤在腦後也好,都顯得漂亮而華貴。她在這上頭花時間是在所不惜的。可是紅衛兵來抄家時勒令她在十二小時內把頭髮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當生命財產都受到威脅時,誰還有閒心為幾根頭髮歎息呢?她隻求太平,隻求一切儘快盡好地過去。隻是從此,她再不願在鏡子前逗留,她不願看見自己的模樣。匆匆地梳好頭,匆匆地刷牙、洗臉……她幹什麼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過去,她生活就像在吃一隻奶油話梅,含在嘴裏,輕輕地咬一點兒,再含上半天,細細地品味,每一分鐘,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著的這碗冷泡飯,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體味,隻求肚子不餓,隻求把這一頓趕緊打發過去,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甚至這一輩子都儘快地打發過去。好些事,她不能細想,細想起來,她會哭。
「媽媽,我到樓下後門口站一會兒好嗎?」咪咪請示。
「好孩子,在家裏。媽媽煮好蛋,幫媽媽剝蛋殼。」端麗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鄰居孩子接觸。一旦有了糾紛,吃虧的總是咪咪,碰到不講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咪咪沒有堅持,有些憂愁地歎了一口氣,不知怎麼,這孩子會歎氣。她走開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端麗洗碗,掃地,揩房間,把肉洗乾淨泡上醬油燉在沙鍋裏,別一個煤氣煮雞蛋。
「媽媽,」咪咪從窗口扭過頭來說,「『甫誌高』又來找小娘娘了。」
「噢。」端麗答應著。「甫誌高」是小姑文影學校裏高她兩級的同學,長得和電影裏的「甫誌高」活像。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親開私人診所,兩人都沒資格參加紅衛兵,逍遙在家,不知怎麼開的頭,來往起來了。
「他倆出去了,」咪咪又報告,「『甫誌高』走在前頭,小娘娘在後邊。」
「咪咪,來剝蛋!」
「噢!」咪咪來不及地跑了過來。能有點事幹,她很高興。
沙鍋裏飄出肉的香味,十分饞人。可是,肉卻縮小了。端麗惶惑地看著它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它們繼續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著一隻碗一雙筷走到水池子跟前,擰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收進碗櫃。
「這麼就算洗過了?」端麗噁心地說。看他那麼懶洋洋的邋遢樣子,她不曉得他當年和父親劃清界線的革命闖勁上哪兒去了。
「並沒有油膩。」他和藹地解釋道,走出廚房,順手摸了摸咪咪的腦袋。咪咪毫不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手裏的雞蛋,她輕輕地敲了幾下,翹起小手指頭,小心地揭著,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嚴肅。
端麗在剝好的光滑的雞蛋上淺淺劃了三刀,放進肉鍋,對邊上神情關注的咪咪解釋:「這樣,味道才會燒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塗,媽媽。」咪咪說。
端麗心裏不由一酸,這種菜是鄉下粗菜,過去誰吃啊!難得燒一小缽,直到燒化了,也很少有人動筷子。她看了就發膩,可現在居然真覺得香。
肉煮好,連同乾菜、雞蛋,有大半沙鍋。端麗找了一個樣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鋪上一層乾菜,然後放上幾塊方方正正的肉、一隻蛋,送到隔壁房間去。他們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發工資後,婆婆說分開好安排,就分開了。
「端麗,你們自己吃好了,讓來來吃好了。」婆婆客氣著。
「一點點東西,姆媽,給爹爹嘗嘗味道。」端麗放下碟子趕緊走了。這麼一點東西再推來讓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準備吃兩天的計劃,在中午就破產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鍋裏劃分了一下,勉強睹三頓,可一頓隻淺淺一碗,分到五張嘴裏,又有幾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滿:要吃就要吃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午飯後,是一天中最清閒自在的時候。端麗鬆了一口氣,打開衣櫃,想找幾件舊衣服拆拆,翻一條棉褲。找出兩條舊褲子,可作裏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時候的舊棉襖,把棉花拆出來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開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縫還難,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著,小姑文影來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舉止有幾分恬靜,很討人喜愛。她們姑嫂以前的感情並不怎麼好,常為一些小事嘰嘰咕咕。文影見端麗做了新衣服要和媽媽吵,端麗見文影買了新東西也要和丈夫生氣。現在,所有的東西一抄而空,再沒什麼可爭的了。加上文影學校停課,整天很無聊,常來嫂嫂房間坐坐,倒反和睦了許多。
「嫂嫂,你在拆什麼?」
「兩件舊衣服,改一條棉褲。」
「這件也要拆嗎?我幫你。」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來,「棉褲太笨重了,應該用絲棉做。」
「幾斤絲棉都抄掉了,還都是大紅牌的呢!幾件絲棉棉襖也抄了,全放在樓下,連房間一道封起來。隻剩你哥哥的一件駝毛棉襖了。」\r
「再加一條厚毛線褲還不行嗎?穿棉褲難看!」
「我老太婆了,難看就難看,隨它去了。」端麗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瞎三話四。嫂嫂你是最不見老的。不過,那時你真漂亮,我至今還記得你結婚那天的模樣。」
「是嗎?」
「真的。你穿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領口上別一朵紫紅玫瑰,頭髮這麼長,波浪似地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樣,又黑又亮。那時我五歲,都看傻了。」
「是嗎?」端麗惆悵地微笑著。
「我覺得你怎麼打扮都好看。記得那年你媽媽故世,大殮時,你把頭髮老老實實地編兩根辮子,還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輕,怎麼都好看。」端麗決計打斷小姑的追憶,她不忍聽了,越聽越覺得眼下寒傖,寒傖得叫人簡直沒勇氣活下去,「你現在是最最開心的時候,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可是我們隻能穿灰的,藍的,草綠的,隻能把頭髮剪到齊耳根,像個鄉下人。」文影歎了一口氣。
「就這樣也好看,仍然會有人愛你。」嫂嫂安慰她。
「但願……」
「你那同學對你有意思?看他來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話四!」文影臉紅到脖子根。
「我說的是實話,你也有十七歲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還想讀書。」
「想讀有什麼用。再說,真讀了又怎麼樣?我大學畢業還不是做家庭婦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婦女。我就不!」
「說得好聽!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嗎?我是怎麼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飯蘿蔔幹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傳說,我們畢業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額。」文影憂愁地說。
「端麗,」婆婆來了,一臉的驚恐不安,「樓下來了十幾個人,都是你們爹爹單位的,戴著紅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頓時緊張起來,文影臉色都發白了。端麗站起身,把門關好,強作鎮靜安慰婆婆,「別怕。最多是抄家,東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們上來纏,問這問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錯了,又給你爹爹添麻煩。」
「別說話。」文影低聲叫,眼睛充滿了驚恐。她很容易緊張,有點神經質。每次抄家之後,她都要發高燒,「別說話,讓他們以為樓上沒有人,就不會上來了。」
於是,三個人不再出聲,靜默著,連出氣都不敢大聲。隻聽見樓下傳來拆封開門的聲音,有人吆喝:「再來兩個人,嘿──紮!」好像在搬東西。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房門忽然開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進來,卻是來來。大家鬆了口氣,婆婆直用手撫摸胸口以安撫心臟。
「你怎麼上來的?」端麗不放心地問,似乎樓下布了一道封鎖線。
「我走上來的。」來來實事求是地回答。
「樓下那些人沒和你說話?」
「沒有。他們在搬東西呢,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小娘娘的鋼琴也搬走了。」
「讓他們搬吧!我什麼都不要了。隻要他們別上來。」文影疲倦地說。
大家又靜默了一會兒,聽見下麵鑰匙嘩啦啦的鎖門聲,然後,是汽車的啟動聲,「嘟」──走了。
「媽媽,我肚子餓。」來來說。他十一歲,正是長的時候,老感到饑餓,隨時隨地都可進食。
「自己去泡一碗泡飯。」端麗隨口說,可立刻覺察到婆婆極不高興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說:「給你一角錢吧。」
來來高興地跑過來接了錢,把這張小鈔票攤平夾在書裏。仍然爬上騎子繼續做功課,沒資格參加紅小兵,隻好悶頭做做功課。他是長孫,是阿奶的命根子。
過了一會兒,多多也回來了。端麗一邊和小姑、婆婆閒聊,一邊聽見來來輕聲得意地對姐姐說:「媽媽給我一角錢。」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來了。
來來討好地趴在姐姐耳朵邊說了些什麼,多多的臉色才和緩下來。端麗放心了,一旦孩子當著婆婆的麵鬧起來,就是她的過錯了。
「你們爹爹置這份家業,是千辛萬苦,你們不曉得。」婆婆嘮叨,「當年他一個鋪蓋卷到上海來學生意,吃了多少苦頭,才開了那爿廠……」
「那都是剝削來的。」小姑不耐煩地頂母親。
「什麼剝削來的?你也學文光。我的陪嫁全貼進去了,銀洋鈿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不要講了好嗎?給人聽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這麼凶的。」端麗製止小姑,「姆媽,你心裏煩就對我們說,這話可萬萬不能對外人講。」
「媽媽!」多多在叫,「我們出去玩,一歇歇就回來。」多多攙著咪咪,來來走在前邊,一隻腳已經下了樓梯。
「去去就來噢!」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麼都不要搭腔啊!」
「曉得了!」多多回答,三個人撲通撲通下了樓。
淘米燒晚飯時,三個人才回來,一臉的心滿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還殘留著一些黃黃的咖喱末。
「你們吃什麼了?」
「吃牛肉湯,媽媽。」咪咪興奮地說。
端麗嚇了一跳,一毛錢如何能吃到牛肉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講。」
「是吃牛肉湯,一人一碗。」來來證明,媽媽的驚訝叫他更覺著得意了。
「多少錢一碗?」
「三分錢。還多一分錢,給咪咪稱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這麼便宜?」端麗更加吃驚,「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嗎?」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條小馬路,角落裏有一爿點心店,名字叫紅衛合作食堂。」
「你們怎麼找到那裏去的?」端麗不知道那個地方,她隻知道紅房子西餐館,新雅粵菜館,梅龍鎮酒家……
「我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姐姐說要買合算的東西吃。」
「多多,」端麗叫道,「你們吃的那些地方衛生不衛生?可別吃出毛病來。」
「有什麼不衛生,好多人在那裏吃呢!」多多說。
「我們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說,「我們對麵那人吃一碗牛肉湯是兩毛錢呢,其實和我們的湯一模一樣,就是有幾片肉。」
「你們的湯裏沒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說。
「我也不要。」來來和咪咪異口同聲地響應。
端麗一陣心酸,說不出話來了。接連吃兩天素菜的決定便在這一刻裏崩潰了。
她每天上菜場,總要被一些葷菜、時鮮菜所誘惑,總是要超過預算。她不會克製,不會儉省,不會瞻前顧後,卻很會花錢,很會享受。她習慣了碗櫥裏必定要存著蝦米、紫菜、香菇等調味的東西,她習慣每頓飯都要有一隻像樣的湯。她覺得自己克得很緊,過得很苦,可是錢,迅速地少下去,沒了。她苦惱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發愁,最後仍然得由她來想辦法:
「有些用不著的東西,賣掉算了。」
「對,就這麼辦!」文耀高興了,剛才還山窮水盡,這會卻柳暗花明,他以為可以一往無前。於是翻了一個身,呼呼地睡著了。他在學校以瀟灑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風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電影廠借學校拍電影,也把他拉去充當群眾。他學的是土木,功課平平,卻很活躍。學校樂隊裏吹蛇形大號,田徑賽當啦啦隊,組織學生旅遊,開晚會,都很積極。他會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麗的端麗委身於他,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這個沒得玩了的日子,端麗發覺他,隻會玩。
後門輕輕地吱嘎了一聲,開了,又輕輕地咯嗒碰上了。然後,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文光回來了。他就像個幽靈,神出鬼沒的。出去,進來,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麼。「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他站出來同父親劃新界線,將被子鋪蓋一卷,上學校去住了。可是不到兩個月,卻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紅衛兵仍不願意接受他,還是他自己不願參加。回來時,又黑、又瘦、又髒,據說身上還長了蝨子。總之,像個叫花子。父親沒罵他,沒趕他,卻不再搭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母親呢?隻是一個勁兒地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變成這麼一攤子,端麗隻覺得自己命苦。
二
端麗翻箱倒櫃,將穿不著的衣服找出來,準備送到寄售商店去。
多多的東西不能賣,她穿了還都能給咪咪穿,來來的衣服也可以給咪咪改。隻有咪咪的衣服可以賣掉一些。她揀出一件桔紅的小大衣,一套奶油色的羊毛衫褲。文耀的西裝可以賣,隻是怕賣不出價錢,這年頭有誰穿西裝?眼下最時髦的服裝是草綠的軍裝。這件自己的織綿緞小棉襖也可拿去,還有幾條毛料褲子,都是純毛的,做工極考究,全是在「新世界」「培羅蒙」「朋街」「鴻翔」做的,剪裁合體,每件都經過很仔細的試樣。她翻揀著這些東西,心裏隱隱地作痛。她喜歡穿好衣服。穿著不合身、不合意的衣服,她會難受,會不自在,好像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人了。她驕傲不起來,整個心緒破壞了。記得有一次,參加文耀表妹的婚禮。兩個月前她就開始做準備,這在她的生活裏是很重大的內容,她買了一段黑紅碎花圖案的料子,去「新世界」做一條連衣裙。她皮膚白而光潔,穿深色的衣服特別迷人。取衣時間正是婚禮那天的早上,她以為很巧,正好。可是早上去取,卻回說還沒從工場裏出來,要她下午五點去取。下午,她穿著家常的褲子襯衫和文耀一起去「新世界」,取了衣服直接乘二十六路去和平飯店,雖說要稍遲到一點,可出席這種場合端麗總是要遲到的,這是身分。衣服是取到了,可卻很不合身,胸圍寬了一點,原來工場的裁剪師傅將二尺八寸誤認為二尺九寸了。胸圍一寬,整體都鬆鬆垮垮,沒了線條。她幾乎要哭了。文耀安慰她:「倘若人家說你衣服大了,我們就告訴他們說,這是新興的樣子,時髦!」他是很能說笑話的,可這會兒端麗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整整一晚上,她都無精打采,不說話,不動彈,也不太吃菜,隻盼著宴席早散。
她把這件連衣裙也揀了出來,連同其它衣服,一起打成包裹。
「媽媽,」趴在窗口看弄堂作樂的咪咪叫道,「樓下來了兩部卡車。」
端麗丟下包裹,也跑到窗口往下看。果然,小花園前的鐵門敞開了,門口停了兩輛卡車。車上跳下幾個人,卸下一些破破爛爛的家什,往屋裏搬。
「有幾個小孩子。」咪咪說。
「是新搬進來的人家。」端麗自言自語。這是常有的事,弄堂好幾幢房子搬進了新住戶。插進來的都是住在楊樹浦、普陀區等邊緣地帶的工人,舉止和這裏的老住戶大相徑庭。
樓下,一個婦女捧著一口米缸叫嚷著:「放在哪塊?」
「江北人!」咪咪笑了起來,學著說,「放在哪塊?」
端麗把咪咪扯過來,關上了窗:「別看了。江北人都凶得要命,千萬別招他們。聽見嗎?」 咪咪不再趴在窗前看了,可端麗自己卻沒事找事地老跑到窗戶前,隔著玻璃往外看。車上的東西漸漸地卸完了,隻剩下一筐筐煤球和劈柴。然後,連這些東西也慢慢地都卸完了,卡車開走,留下兩個男人,兩個女人,以及一群穿著一色改製的工作服的、大大小小的男女孩子,在底下忙進忙出。端麗漸漸地認清剛才那捧米缸的大塊頭女人和瘦小的、隻顧埋頭幹活不大說話的男人是一家,那女人被稱作「阿毛娘」。另一個武高武大的男人和戴一頂紗廠工作帽的女人是一家,至於那一幫孩子,她沒能搞清誰是誰家的,她覺得他們彼此沒有什麼明顯的差別,都很邋遢和粗野。端麗心裏很亂,不知該如何同新鄰居相處才好。這些人的脾性,她不瞭解,因為從來不曾與他們打過交道。隔壁弄堂裏有幾家不怎麼樣的人家,那些孩子常常過來搗蛋,對著端麗他們的背脊叫「阿飛!」甚至扔石頭。「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這些孩子又都跑來把小花園圍牆上插的碎玻璃統統砸光。然後騎坐在上麵,呼口號,罵人,朝玻璃窗扔磚頭,每日必來,十分盡職。樓下房間封掉後,才太平了下來。這些是端麗對這些人家唯一的經驗。她擔心得很,平添了一層煩惱。轉而又想到封掉的三樓,要是再搬進這麼兩家,便可聯合成戰鬥隊,每日都可開鬥爭會了。正發愁,多多回來了:
「媽媽,樓下搬來兩家人家,才好玩呢!他們把地板拖乾淨,進門就脫鞋。」
「這有什麼好玩?」端麗心緒煩亂地說。
「他們真的赤腳在地上走?」咪咪極有興趣,追著姐姐問。
「不相信你自己去看。」
「媽媽,我下去一歇歇。」咪咪來不及地要走。
「不許去!」端麗氣洶洶地叫道。咪咪委屈地扁扁嘴巴,抽回了腳步,卻並不走回來,靠著牆站在門口。
「媽媽,你怕什麼?他們又不吃人。我上來時,一個大塊頭女人還朝我笑呢!」多多說。
「你不懂!來抄家,來鬥你爺爺的,當初豈止是對你爺爺笑。」端麗歎了一口氣,「咱們家如今是誰都能欺負的了。」
多多不說話了,坐在桌子前,從語錄包裏掏出一本紅封麵的小書,咕嚕咕嚕背著,這是他們的功課。
端麗站起身,看看攤了一床的東西,強打起精神,收拾著。
「多多!」端麗叫。
「做啥啦?」
「多多,你來一下,媽媽有事對你講。」
「人家在背老三篇呢!明天學校裏要抽查。」多多噘著嘴過來了。
「多多,你幫媽媽去寄售商店走一趟,拿著這些東西,給。」
「去幹嗎?」
「這,這都是沒用的東西,放在家裏也占地方,賣掉算了!」端麗連對孩子都羞於承認目前的貧困。在她看來,貧困如同罪惡一般見不得人。
「讓我去賣東西?我不去,你自己去好了。」
「媽媽去不好,要讓人看到,會以為咱們家還有什麼東西,又要來抄家了。」
多多不響了,她對抄家十分懼怕。可是讓她去賣東西,她是無論如何不幹的。停了一會她又說:「那就不要賣好了。」
「你這個小囡怎麼這樣不聽話!」端麗火了,「大人叫你做點事情,真吃力。」
多多嘴一撇,眼淚掉下來了:「你讓我幹別的事情好了。」
端麗心軟了,不得不說了實話:「多多,媽媽沒有錢用了,真的。後天要收水電費,媽媽沒錢了。好孩子,幫幫媽媽的忙。」她臉漲紅了,覺得自己也要哭了。
「要是人家……看見我了,怎麼辦呢?」多多抽泣著問。
「你是小孩子,不顯眼。」端麗重又把包裹和戶口簿塞在她懷裏,「咪咪,陪姐姐一起去。」
「好的!」咪咪一直靠在門口牆壁上,這會兒聽見允許她下樓,精神來了。她過來牽著姐姐的手,來不及地拉她走,多多一邊走一邊擦眼淚。
端麗鬆了一口氣,其實她和多多同樣地不願去幹這事,甚至比多多還害羞。她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呢?
隔壁傳來了婆婆的說話聲,很響。老太太一定又在生氣了,否則她絕不會忘形到這個程度,在這時候大聲地說話,讓樓下的新房客聽見豈不又惹麻煩?端麗決定走過去勸解一下。
「姆媽,你怎麼生氣了?」端麗說。文影在給母親泡茶,文光半躺在角落裏的折疊床上。
「端麗,你聽聽!這個冤家自說自話在學校裏報名參加什麼戰鬥隊,到黑龍江去開荒種地。黑龍江是啥地方,你曉得吧!六月裏落大雪,鼻頭耳朵都要凍掉。」
文光一聲不吭,根本不打算解釋什麼,仰天躺著,對著天花板發愣。
「姆媽,你消消氣!」端麗接過文影手裏的茶杯遞給婆婆,一邊扶她在高背籐椅上坐下,「也許人家一定要他報名,他也是不得已。」
「不,是他自覺自願的。」文影說,她和二哥同校,「甫誌高」又是和文光同級,看來消息可靠。
「報名也不要緊。」端麗寬婆婆的心,「現在都興這樣,動員大家統統報名,但批準起來隻有很少一部分人。」
「我們這種成分,不自願還要來拉呢!」
「也不一定。說不定就因為我們成分不好,人家不批準呢!雖是去黑龍江,也是戰鬥隊,政治上的要求一定很嚴。」
「去黑龍江還要什麼條件?」婆婆困惑了,「五八年,一號裏小老虎爸爸當了右派,不是把一家門都發配黑龍江了嗎?」
「此一時,彼一時,變化大了。」
婆婆喝了一口茶,臉色好一點了。這會兒,她倒是有點慶倖自己有個極壞的成分。
「端麗,樓下搬進兩家江北人,你知道嗎?不曉得人怎麼樣。」
「我們橫豎不和他們搭界。」端麗安慰道。
「江北人,也許是厚道的。」文影抱著幻想,「阿寶阿姨不就是江北人嗎?」
「她吃我們的飯,狠得起來嗎?」婆婆不以為然,直搖頭。
「爹爹!」文影叫了一聲,趕緊去拿拖鞋,端洗臉水。老頭子幹了一天的雜務工,一身灰,一臉陰雲地回來了。
端麗站起身,問候道:「爹爹回來了?」
「回來了。」他敷衍著。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往日裏談笑風生,很有氣派。文耀的風度就是承他而來,隻是一點沒將他的精明能幹學來。老頭子穿了一身灰拓拓的人民裝,比旁人更顯得邋遢,也許他生來是為了穿好衣服的。
「爹爹好好休息吧,我走了。」端麗走出房間,輕輕地關上門。文影卻前腳跟後腳地出來了。
「六六屆的畢業分配方案下來了。」文影輕輕地說。
「還好嗎?」
「有百分之四十的比例留上海,照顧家庭經濟困難、長子、成分好的;第二等是上海郊區農場,然後有蘇北大豐農場,最差的是插隊落戶,有安徽、江西,真的就是扛鐵鎝種田。」
「文光即使不報名,也難留住。」端麗沈重地說。
「就是呀!不曉得我們六八屆的方案如何。」
「別想那麼遠。凡事恐怕都有定數,愁也沒用,躲也是躲不掉的。」
「天曉得我是個什麼命,真想找人去算算。」文影憂鬱地說。
「媽媽!」多多回來了,「我們……」
「噢,回來了!」端麗打斷了多多,「要燒晚飯了。文影,別發愁,趁現在年輕的好時候,和『甫誌高』多玩玩。」
文影撲哧一聲笑了。
端麗把兩個孩子推進了屋,關上房門,輕聲說:「不能讓阿奶他們知道我們在賣東西,阿奶阿爺要生氣的。」
孩子聽話地點點頭。其實端麗並不是怕婆婆生氣,而是……怎麼說呢?總之是僧多粥少。想想過去,公公婆婆也並不那麼顧這裏。那年,端麗想買一套水曲柳家具,婆婆說沒錢,等明年吧。可不久卻給文影買了一架鋼琴。想到這裏,端麗坦然了。
「賣多少錢了?」
「一共一百零五塊錢。」多多把錢和單據交給媽媽。
「一百零五塊?」端麗一愣,光她那兩條毛嗶嘰褲子,當時就花了七十多元。
「可不是,這麼多。開始我都不信。」多多興奮得很,「那營業員說,如果寄賣,就是放在他們那裏賣出以後再付錢,還可以賣得更貴。我想一百塊已經很多了,再說你不是講後天就要付水電費嗎?」
「對的,對的。不過照理還可以再賣多點錢的。」
「那你自己去賣好了。」
端麗不再響了,心裏卻思量,下次確實要自己去辦,人家有點欺負小孩子。
「媽媽,樓下新搬進的人家,真的赤腳在地上玩。」咪咪說。
「哦。」
「那個大塊阿姨說,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房子。他們以前住在哪裏?是怎麼樣的房子呢?」咪咪很納悶。
「住在棚戶區,草棚棚房子。」
「作孽。」咪咪老氣橫秋地說。
吃過晚飯,端麗下樓去倒垃圾。對著樓梯的那間房間大敞著門。果然,那大塊女人坐在地板上做針線,四五個孩子在地板上滾成一團,嬉笑著,快活得很。門口放著一溜鞋子。屋裏空蕩蕩的,沒什麼家具。當她倒掉垃圾回來的時候,發現那大塊女人正打量她,睜著一雙很大的、有點突出的眼睛。端麗低下頭,趕緊上樓了。
晚上,夜深人靜了,端麗把今天的收入告訴了文耀。文耀本已沈沈欲睡,一聽驟然間有了一百多元,立刻清醒過來。
「一百零幾?」
「一百零五塊。」
「給姆媽五十塊吧。」
端麗不作聲。
「明天買隻雞,買隻母雞,燉湯。」
端麗不作聲。
「再買兩斤廣柑,長遠沒有吃水果了。」
端麗仍不作聲。
「買點火腿擺在家裏。」
端麗「撲哧」一聲笑了:「你怕我不曉得花錢?要教我花。」
「有了錢,吃掉最合算。吃在肚子裏,誰也看不見。像爹爹,辛辛苦苦置份家業,到頭來成了資產階級。吃掉乾淨。」
「你指望一百塊錢能置家業?」
「我是打比方的。」
「來來十歲生日,在國際飯店請客,一桌就是一百元。」
「不錯。」
「不當家不知道,現在我可知道錢是最不經用的。」
「不錯。」
「我想來想去,這一百塊錢不能全吃掉,要留點備用。萬一孩子病了,或者出了什麼要緊事,到時候就不會發愁了。」
「不錯。」
「後天要付水電,大後天要來抄煤氣,離你發工資有十來天,菜金還沒著落,這前後算算起碼需要三十塊錢,才能挨到發工資。發了工資又怎麼?還是不睹,所以還要留三十塊補貼下月。」
「這麼算下來,不能給姆媽了?」
「你看著辦吧!」停了一會,端麗又緩和了口氣說,「姆媽那裏也有不少穿不著用不著的東西,說不定她也會想到走這步棋。咱們往那裏送,他們也不好意思白收,還得再送還過來。這樣客氣來客氣去反成了彼此的負擔。」
「唉!」文耀歎了一口氣。到了如今,他隻會歎氣。端麗發現自己的丈夫是這麼無能。過去,她很依賴他。任何要求,任何困難,到了他跟前,都會圓滿地得到解決。其實,他所有的能力,就是父親那些怎麼也用不完的錢。沒了錢,他便成了草包一個,反過來倒要依賴端麗了。他翻了一個身,緊緊地抱住了端麗。
唉,輪到端麗歎氣了。她甚至希望自己有個工作,哪怕是教書。嫁過來的第二年,附近的民辦小學缺少師資,上門來請她去代課。她一口回絕了。她怎麼能去教書?而且是當一群小娃娃的老師。儘管,正是由那麼多老師的辛苦,才使她完成了高等教育,為她的嫁妝鍍了金,然而,在她看來,教書卻是卑下的職業。她不去。她不愁吃,不愁穿,何苦去幹那個?
如今,吃也愁,穿也愁。她想到,要是當初去代課,也許早已轉了正,每月也有五六十元工資了。哦,五六十元。她不由激動起來,甚至忘了以往五六十元,甚至更多的錢在她手裏,南京路上走一遭就可以花個精光。時過境遷,人民幣都增值了。
樓梯上又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篤、篤、篤!老二回來了。他究竟在想什麼?究竟為什麼要報名去黑龍江?他好像竭力要離開這個家,這個家怎麼對他不起了?給他吃,給他穿。他說一聲想學畫,立刻請來一位家庭教師。學學不高興了,說會一門外語有好處,又請了一位外語教師,結果什麼也沒學出來,倒反把功課拉下了許多,連中學都沒考上,再讀了一年畢業班。這一年,家裏請了兩位家庭教師,補語文,補算術。老師比他更急,拿了人家的錢總要出成果,不為人家子弟負責,也得為自家的錢負責。文光倒像沒事人一樣,疲疲遝遝,篤篤定定,還常常逃課。家裏怕他用壞了腦子,像侍奉月子似的,牛奶、雞蛋、桂圓,也成了每日裏的功課。第二年算考上了,逢到考高中,又如此這般地折騰了一番。還爭氣,也考上了。眼看著要考大學了,不知別人怎麼認為,端麗是為他捏了一把汗。這當兒搞「文化大革命」,廢除高考製,簡直是救了他,隻可惜也並沒給他另一條路走。
端麗想起阿寶阿姨的一句話,她說:「你們家的人不是長的,是用金子鑄的。」
是的,是用金子鑄的。倒是貴重,卻沒有生命力。
三
端麗夾在買魚的隊伍中,緊緊挨著前邊那個男人寬闊的背。她居然有勇氣來買魚了。大人孩子都想魚吃,魚又是較便宜的葷菜,她豁出去了,半夜三點就跑了來,她不信這樣的誠意還感動不了上帝。前邊的人越來越多,不斷地把她往後擠,離櫃台越來越遠了。還好,賣魚的營業員出來寫號頭了,這是防止插隊的有效辦法。那人走到隊伍跟前,先攤開胳膊,把隊伍推了一遍,將凸出來的人全推進隊伍,使之整齊了,也更擠得難忍了。然後從耳朵上取下半支粉筆,開始寫號。直接就寫在人們的胳膊上,一邊寫,一邊大聲地吆喝:
“三號,四號……”
端麗心裏很不舒服,有一種屈辱感。衣服上寫了個號碼,叫人想起犯人的囚衣。
“二十號,二十一號……”
眼看號到她了,她決定和那人商量一下。
“同誌,請你寫在這裏好嗎?”她揭起夾襖前襟的一角。
“當心蹭掉!二十七,”那人很好說話,囑咐了一聲,繼續往後號,“二十八,二十九……”
端麗鬆了一口氣,好了,現在什麽也不用擔心,隻等開秤。
“五十九,六十!好了,好了,走吧,買不到了,後麵買不到了,別白排了!”那人叫嚷。
這說明,號上的人就都能買到魚。端麗換了換腳,心裏很踏實,很高興,沒料到,吃條魚還這麽難。她想起過去對阿寶阿姨的種種責難,有些歉疚。
“一人兩斤! 一人兩斤!”櫃台上宣布。開秤了,隊伍慢慢地往前移動,雖說挪動很慢,但畢竟是在往前動了。終於,她到了跟前,圍著沾滿魚鱗的大圍裙的女人,刷刷地抓起幾條魚,往秤上一攤,叫道:
“兩斤一兩,七角八分!”
端麗趕緊把籃子送過去,那女人正要往籃裏倒魚,忽然停住了:“你的號碼呢?”
端麗提起夾襖衣角:“喏,在這裏。”
“啥地方有?” 那女人懷疑地盯著她,“人家都是起三更來排隊,插隊不作興的。”
“我有號!” 端麗把夾襖前襟又往前扯扯,這下子連自己都呆住了。夾襖的羽紗裏子上,隻有幾點白粉筆灰,什麽號碼也沒有。羽紗本來就很滑,寫不上字,再加上人擠人,在毛線衣上蹭來蹭去,果真擦掉了。
“出去!出去!”後麵有人叫嚷,還有人過來推她,拉她。
端麗絕望地扒住滑膩膩的櫃台,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馬上要哭了。
“她排在這塊的!”忽然響起一個沙啞的蘇北口音,“我證明,她排在這塊的。”
大家都循著那聲音回過頭去,端麗看見,說話的正是樓下那個阿毛娘,她排在端麗後邊十幾個人遠的地方。這時,探出身子對著大家說話:
“她把號頭寫在褂子裏麵,大家可以查查看,她前頭那人是幾號,後頭那人又是幾號,查得出的!”
前麵的是二十六,後麵的是二十八,她正是二十七。而且,大家也確實想起這個年輕女人一直老老實實地站著,連窩都沒挪。掌秤的女人把魚倒給她,一邊教訓道:“以後曉得了?別把號頭寫在衣服裏麵,要什麽好看?要好看就不要吃魚。”
端麗提著籃子,倉皇地擠出隊伍,連頭都不敢回。她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可是,不管怎麽,魚,總歸買到了。當她又買了點雪裏蕻、土豆,轉身走出菜場時,遇見了阿毛娘和另一個婦女,這給弄堂裏好幾家買菜,大家都叫她金花阿姨。端麗也有點麵熟,她認為應該向阿毛娘表示一點謝意。
“剛才,多虧你了。”
“實事求是嘛!”她爽快地說。
旁邊的金花阿姨插嘴道:“你自己出來買菜啊?不容易啊!”
端麗覺得她的話裏有些譏誚的味道,沒搭腔,阿毛娘卻搭了上來。
“買菜還不容易?沒得錢不買菜才是不容易哩!”
金花阿姨對端麗的籃子瞧瞧說:“這麽點菜,夠吃吧?”其實她並無惡意,隻是好奇罷了。端麗家那兩扇老是關閉著的門,對弄堂裏的一般居民,都是個謎。
端麗為被人看出了窘迫,很難堪,臉紅了,將菜籃換了隻胳膊。
“有魚吃還不好?皇帝也不過是吃魚吃肉。” 阿毛娘說。
“你不曉得,他們過去享的是什麽福。”
“不就是資產階級那一套!” 阿毛娘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端麗聽不下去了,加快腳步。誰知她們也跟著加快了腳步。
“現在靠不了老頭子了,苦羅!”
“苦什麽?自己工作就是了。” 阿毛娘把一切都看得簡單,這是一種幸福。
端麗把腳步放慢了,輕聲說:
“要有工作就好了。”
金花阿姨說:“我看你這樣的情況,最適合給人家看個小孩。不要出門,在家裏就把鈔票賺了。”
“怎麽個看法?” 端麗心動了。
“早上送到你家,晚上領回去,給他吃兩頓。”
“哦。” 端麗心裏活動開了。家用實在緊張,每月都須貼補進三十四元,那一百零五元早已用完,變賣東西已成為公開的事情。婆婆屋裏也賣了好幾包衣服。前些日子,“甫誌高”借了部黃魚車,幫忙拉一張紅木八仙桌去寄售,端麗也讓他把一張三麵鏡梳妝台拉走了。苦日子過過,孩子們懂了不少事。多多不再為跑寄售商店掉眼淚了,放學以後常常和幾個要好的小朋友一起到寄售商店逛逛,看寄賣的東西賣出了沒有,如已賣出,她就極高興地回來報告。端麗便鬆鬆手買些水果、熟食、點心,最多不過三天,就能收到郵局寄來的領款通知單。然而,坐吃山空,靠賣東西終究不是長遠之計。找個孩子帶帶,不會耽擱家務,又有收入。咪咪在家很寂寞,也可幫著照看,倒是個兩全的好辦法。走了一段,她吞吞吐吐地開口了:
“金花阿姨,你,是不是幫我留心一下,有沒有這樣的人家,我反正沒事,也便當……”
話沒說完,金花阿姨就領會了:“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
端麗出了一口長氣。
金花阿姨晚上就給回音了。她很賣力,很熱心。端麗家雖已敗落到這程度,她依然很有興趣來打打交道。請她進屋坐,她不肯,隻肯站在樓梯口,卻不時伸長脖子往房間裏瞅。
她給找的是個一歲半的男孩子,名叫慶慶。父母雙職工,三十八歲才得了這麽一個寶貝,不舍得送托兒所。知道了端麗的情況,雖顧慮她家成分不好,怕會招惹麻煩,但也覺得這種人家生活習慣好,講衛生,有規矩,孩子交過來可以放心。反複權衡,終於同意了。工資一月三十元,包括兩頓飯一頓點心。另外,他們自己訂半磅牛奶,每天就讓送奶工人直接送這邊來。
第二天一早,上學的,上班的都還圍著桌子吃早飯,慶慶就被送來了。這是一個不認生的孩子,很白很胖,有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端麗抱著他,他掙紮著要下來,站在地板上。文耀、多多、來來、咪咪,站得遠遠地看著他,神情都很嚴肅,好象在看一個小怪物。端麗也覺得有點緊張,她從來沒接觸過別人的孩子。連自己的三個,也都是請奶媽帶的。她雖有奶,卻不喂,因為喂奶是很容易損害體形得。麵對著大家的審視,慶慶並不畏懼,他也在審視著他們,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之間,他蹲下來,隻聽嘩嘩一陣水聲,撒尿了。
“齷齪煞了。” 多多叫道,“要死了!”
文耀皺了皺眉頭。
“他怎麽在地板上小便?” 來來問。
端麗也不知道,沉默著。
這時候,慶慶“哇”地一聲哭了。他感覺到了大家的指責和不滿。
咪咪走過去,拉起了他:“你們不要講他了,他還小呢!” 咪咪是唯一歡迎他的人,她實在太寂寞了。她最小,沒有弟弟妹妹,常常對端麗要求道:“媽媽,再給我生個小弟弟,妹妹也行,好嗎?”如不是“文化大革命”,端麗是還要生的,總還應該有個兒子吧。她的職責就是養兒育女。而到了眼下,就這三個,還愁養不活。
咪咪把啼哭不止的慶慶攙到浴室,指著抽水馬桶:“尿尿在這裏。”然後一扳抽水的扳頭,嘩嘩嘩地衝下一股水,慶慶不哭了。端麗鬆了一口氣,趕緊去拿拖把拖地板,拖幹淨就煮牛奶。沸騰的牛奶是這麽迅速地溢出鋼精鍋,把她嚇了一跳,險些兒把手指頭燙壞了。
喂慶慶吃東西是一樁頂頂傷腦筋的事情,他拒絕進食,不時地用胖而有力的手指推開勺子或玻璃杯。端麗連哄帶灌,總算喝下半杯牛奶,不料他喉嚨口咕嚕了一聲,“嘩”地一下,又全部吐了出來,前功盡棄,奶腥味攪得端麗也想吐。中午吃飯,一口飯含在嘴裏可含上半天,飯不是糖,含含就溶化了。須用盡力氣動員他嚼,用舌頭攪拌,最後勞駕喉嚨往下咽。端麗說盡了好話,簡直要求他了:
“好,乖,咽下去。真乖,咽了吧,咽了,咽了,乖!”
慶慶包著一嘴的飯,隻顧擺弄前麵的積木,毫不理會端麗的奉承。端麗絕望極了,不曉得他為什麽要絕食,她不知道自己那三位小時候比要難伺候一百倍。
咪咪饒有興趣地站在旁邊看,忍不住要求道:“媽媽,讓我試試看好嗎?”
“這又不是喂洋囡囡吃飯,有什麽好試的!” 端麗煩躁地拒絕幫助。
咪咪不響了,過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指頭,在慶慶緊鎖著的嘴巴上輕輕敲了三下:“篤篤篤,開開門,我要進來了。”
慶慶眨眨大眼睛,喉嚨口“咕咚”一聲,咧開嘴笑了。裏麵空空蕩蕩,端麗趕緊將一勺飯趁機送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小白兔在家嗎?” 咪咪換了個花樣。
門開了。
“飛機大炮轟轟轟!”
門開了。
“汽車開進來了!”
門開了。
半碗飯下肚,卻又聽到“咕嚕嚕”的響,象是嘔吐的先聲。
“阿彌陀佛!” 端麗念佛了。
咪咪忽然拿起一隻鍋蓋,用一隻骨筷乒乒乓乓敲起來,敲得他不知所以,驚慌失措,暈頭轉向,繼而又興奮起來,歡天喜地手舞足蹈。飯,終於沒吐。端麗卻再不敢喂他了,就此打住。以後,端麗便把咪咪的先進方法全照搬過來:將慶慶的嘴想象成一扇門,用出其不意的響聲壓倒進食。於是,喂飯就成了一樁十分熱鬧的把戲。
值得慶幸的是,這孩子除了這個毛病,還有個極好的習慣,他上下午都各有一次相當長時間的睡眠。當他睡去的時候,端麗便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安靜,她甚至在這亂七八糟的生活中感覺到了幸福。
這天,當她正盡情享受那難得的幸福時,文影卻驚慌地跑來了:
“嫂嫂,二哥去黑龍江批準了,還有一個星期就要走。姆媽在哭,爹爹在罵,你快去勸勸吧!”
端麗也很吃驚,趕緊跟著文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囑咐咪咪:
“看好小弟弟,別讓他摔下來啊!”
隔壁房間裏天翻地覆的亂。床上放了一堆草綠色的東西,是大棉帽、大棉褲、大棉襖,文光在打鋪蓋卷。婆婆哭得直哆嗦,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公公病假在家,坐在唯一一張紅木太師椅上,臉板得鐵青,對著婆婆發脾氣:
“他不是去死,這麽哭法子做啥?”
“不是死,是充軍!”婆婆說:“冤家,你是自討苦吃,總有一天要後悔,後悔也來不及了。”
“你讓他去!我看他是忒無聊了。” 公公說罷,站起身走了出去。
“你到啥地方去?” 婆婆對著他叫,“讓人家看見了又要說你裝病!”
“我上班去!”
“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端麗看看床上的棉帽棉褲,知道這一切已是不可挽回了。想了一想,她彎下腰扶住婆婆:
“姆媽,你不要太傷心,你聽我講:弟弟這次被批準,說不定是好事體。說明領導上對他另眼看待,會有前途的。”
婆婆的哭聲低了。
“你看,這軍裝軍褲,等於參軍。軍墾農場嘛……”
“不是軍墾,是國營。” 文光冷冷地糾正她。
“國營也好,是國家辦的,總是一樣的。”
婆婆擦了擦眼淚:“一下子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喊也喊不應了。好好的一份人家,一下子拆成天南地北的。”
“這些就不要去想了,文光是有出息的,出去或許能幹一份事業。”
“我不要他幹什麽事業,隻要人保保牢就行了。” 婆婆說著又潸然淚下,文影跟著哭了。端麗一陣心酸,不覺也掉下淚來。
相對著哭了一陣,端麗冷靜下來,心想:難過歸難過。走,總是走定了。一個星期一眨眼功夫就過去了,很多具體的事都要一點點辦起來才好。婆婆年高,又傷心,辦不了什麽事;文影年輕,從沒經過什麽,也不能指望。看來,要靠自己了。這麽想著,她把眼淚擦了擦,對文光說:
“你先把鋪蓋鬆開,被裏、床單都要拆洗一下才行。文影,幫二哥洗一洗。”
文影跑過來把被子抱走了。
“文光,你列張單子,看需要帶什麽東西。”
文光愣了半天神,隻在紙上寫下“被子”兩個字,便再也想不起什麽了,似乎一條被子可以闖天下。端麗歎了一口氣,接過筆,幫他列了下去:臉盆、箱子、帳子……這兩兄弟怎麽都這樣沒有用?!
列好單子,端麗又劃分一下,哪些家裏是現成的,哪些則需要去買。毛估估,起碼要兩百塊錢才能把他送上“革命征途”。
“學校裏給沒給補助?”她問。
“沒有,說憑通知能買到帳子、線毯什麽的。” 文光回答。
婆婆說:“要麽趕快到寄售店去,將那隻寄售的八仙桌折價賣了,不管多少,總是現錢。”
“姆媽,先別忙。我想可以到爹爹單位去申請一下,去黑龍江是革命行動,理應支持。他們給,很好;不給也沒什麽。再作別的打算不遲。”
“端麗啊,這事隻能拜托你了。”
“你別發愁,姆媽。我去。” 端麗這麽回答,心裏卻也有些發怵。
趁著慶慶睡覺,端麗跑了一個下午,去了公公的單位,又去了文光的學校。兩邊都還通情達理,單位補助了五十元,學校補助了二十。本來沒有什麽大指望,得了這些錢如同發了橫財一般高興。端麗將自家賣梳妝台的錢拿了出來,她明白了,這年頭想要存錢是不可能的,她打消了這念頭,倒也舍得往外拿了。人窮反倒慷慨了,七湊八湊總算有了兩百多塊錢。星期天,慶慶不送來,端麗陪著小叔子上街買東西。商店裏人很多,不少商品上麵貼著字條“憑上山下鄉通知購買”。不少人都是在買出遠門的東西。文光在擁擠的人群麵前很怯懦,不敢擠,擠了幾下就退了下去,永遠接近不了櫃台。端麗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憐憫,這樣個嬌生慣養、金子鑄成的人,出門在外,如何能不受欺負。他為什麽要報名呢?忍不住對他說:
“文光,我看你是多心了。當初你劃清界限有你的原委和苦衷,家裏並沒記恨,何苦賭氣?”
“我不是賭氣,嫂嫂。”
“那又是為什麽?”
“我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許爹爹倒說對了,是忒無聊!”
“這麽樣解悶,不是開玩笑嗎?” 端麗吃了一驚。
“不,嫂嫂,你不懂。”
端麗不響了。
走了一段,文光輕聲說:“不知怎麽搞的,我常常感到無聊呢!我不曉得人活著是為了什麽。真的,人活著究竟為了什麽?”
“為什麽?吃飯,穿衣,睡覺。”
“不,這是維持生存的必要的手段,我問的是目的。”
“天曉得。” 端麗說。
“生活沒有意義,好象我這個人沒什麽用處似的。”
“當初你和家裏劃清界限也是因為無聊?”端麗覺得他這樣的想法很古怪,暗暗好笑。
“或許吧!”
“為什麽又要回來呢?不在那裏堅持著?” 端麗不無譏諷地說。
文光神色黯淡了:“他們太野蠻了。我受不了,實在吃不消。”
端麗又開始可憐他了,不再說話,心裏卻仍然為他感到沒事可做而奇怪。不覺自語道:“我可真想無聊幾日,我實在累壞了,真擔心會一下子垮下來。”
一個星期,確實一眨眼就掠過了。文光要走了,婆婆哭得昏天黑地,端麗一定不讓她去火車站送。讓多多請半天假在家看慶慶,自己和文影去火車站送行。
文光膽怯地靠在車窗口,一會兒便被從窗口擠開了。端麗愣愣地看著,不知他哪一天又會吃不消,想著回家。然而這一去幾千裏路程,回來就不易了。端麗的眼淚滴了下來,文影早已哭成淚人兒了。火車啟動時,文光眼圈兒紅紅的,別轉頭去,不再轉過臉來。火車越開越快,越開越快,在極遠極朦朧的地方拐了一個彎,不見了。
端麗挽著紅腫著眼睛的文影默默地走出站台,上了41路汽車後,文影出了一口長氣,輕聲說:“二哥走了,我也許就可以留上海。”
“怎麽?”
“政策是‘兩丁抽一’。” 文影解釋,又悄聲說,“我那個同學分在上海工礦了,他是獨子,特殊照顧。”
“哦—”端麗明白了,“你喜歡他嗎?”
文影臉紅了,卻沒回避,“他已經向我表示過好幾次了。”
“這人還好嗎?”
“他能力很強,和他在一起,我感到挺有依靠的。”
“這就好!”,端麗簡直羨慕起小姑了,要是她的丈夫能力強一點,可以減少她很多疲勞了。
“嫂嫂,你覺得他怎麽樣?” 文影征求意見。
“隻見過幾麵,印象不深。聽他們都叫他‘甫誌高’。”
文影打了嫂嫂一下。
“我看過那電影,甫誌高並不難看,挺斯文。”
文影又打了嫂嫂一下:“難聽死了。”
端麗微笑著端詳小姑,發現她長大成人了。寬闊而白淨的前額,給人明朗的感覺。鼻子很秀氣,嘴角的線條很可愛,眼睛雖已哭腫,但卻流露出一種少女才有的熱望,顯得極有光彩而動人。端麗不覺感動了,但願她能幸福。有一樁如意的婚姻,也可補償其它的不足了。
回到家,已經六點鍾。多多抱著慶慶正跳腳,說同學剛來通知她,今天晚上,要下達最新最高指示,七點鍾就要到學校等著舉行慶祝遊行。可媽媽還不回來燒飯,慶慶家裏也不來接人。她把慶慶塞到媽媽懷裏,背著語錄包就走。端麗叫:
“才六點,吃了飯再走。”
“不高興,晚了!” 多多帶著哭音嚷,還是跑掉了。她是最受不得一點委屈的。
夜裏九點多鍾,多多才回來,端麗端出晚飯讓她吃,一邊問:
“什麽指示?”
多多狼吞虎咽著,含混不清地回答:“知識青年到農村去……”
四
早上,端麗買菜回來,照例彎下腰拿牛奶,送奶的把牛奶都放在門口地上。可是地上卻隻有一攤碎玻璃,一灘乳白色的水跡。一定是那些野孩子幹的,他們常常來和張家搗蛋。在樓下大聲喊:“張文耀,敲圖章!”讓人白跑一趟。或者學著紅衛兵吆喝著打門,讓人虛驚一場。甚至,在夜裏將石頭磚瓦扔進二樓窗口。大家都已經很習慣,認為這是生活中正常的插曲。然而今天的玩笑,有點過分了,這牛奶是慶慶的,要賠償!一瓶牛奶一角七分,再加上瓶子兩毛。咪咪一直想要的一盒彩色蠟筆,可以買兩盒……端麗看著碎玻璃,發起呆來。
後門開了,阿毛娘提著煤球爐出來生爐子。他們搬來這裏是強占私房,房管處開不出房票,沒房票煤氣公司就不給裝煤氣。所以他們家一直在燒煤球,每天生爐子,搞得弄堂裏煙霧彌漫,昏天黑地,人家都不敢開窗,往外晾衣服。
“怎麽了?” 阿毛娘問。
“牛奶瓶被小孩子砸掉了。” 端麗醒過來,彎下腰收拾玻璃碎片。
“哪家小伢子這麽搗蛋?找他去,要他賠!”
端麗搖搖頭,苦笑了一下。
“不知道哪家?那你罵,對著弄堂罵,罵他十八代灰孫子!”
端麗又搖搖頭。
“你不會罵,還是不敢罵?怕什麽!你公公是你公公,你是你,共產黨的政策重在表現,不能把你們當一路人看。”她開導端麗。
端麗不響,笑笑。
“做人不可太軟,要凶!” 阿毛娘傳授著她的人生哲學。
端麗抬起頭看看她,心裏倒是一動,似乎領悟了什麽。
“就象上班擠汽車,越是讓越是上不去,得橫性命擠。”
端麗點點頭。
文耀和孩子們都起來了,多多在打掃房間。她現在已經將一部分家務接了過去。幹得不壞,就是有個毛病,牢騷大得嚇人。有時,端麗實在受不了,就說:“我寧可你不幹,也不要聽你發脾氣。”“那我就不幹!”她氣得氣都短了。可等到第二天,就看不下去又動手做了。牢騷還是依舊。端麗見多不怪,隨她去講,好在她確能幫自己分去一點負擔了。
“媽媽,買油條了嗎?” 來來問。
“買了,買了。” 端麗把油條從籃子裏拿出來。
“媽媽,我不吃油條!” 多多說,“你把四分錢給我。”
“買都買了,沒有錢給你。”
“不,給我嘛!油條我不吃,給我四分,公平合理。” 多多固執地說。
“媽媽,慶慶要吃牛奶了。” 咪咪攙著慶慶過來。
端麗猛地想起了牛奶,不由抬起手拍了拍腦袋:“牛奶被小赤佬敲碎了。咪咪,你快吃早飯,此過了到食品店門口排隊買一瓶,去晚了就買不到了。”
零售牛奶十分緊張,每天隻賣很少的幾瓶,必須在九點半開門之前就等著。咪咪排隊買東西是好樣兒的,不急躁,不擅離崗位,乖乖地站著,無論排多久都沒有怨言。而且這孩子很仔細,小小年紀出去買東西,大至交付五六元錢的水電,小至兩分錢一盒的火柴,從沒錯過帳,丟過錢。她比哥哥姐姐都更知道生活的艱辛,誰讓她生不逢時,剛懂事就遇亂世。
這會兒去排隊,起碼九點半才能買回牛奶。慶慶九點就該睡上午覺了。好歹得給他吃點東西,吃什麽呢?端麗低頭看看小家夥,他正半張著嘴愣愣地瞅著吃泡飯。咪咪把油條放在一邊,光吃醬瓜,津津有味,很是饞人。端麗靈機一動:“你給他吃一口泡飯看看。” 慶慶居然吃了,而且咽了。端麗趕緊端了小半碗泡飯,把油條撕碎,然後坐下來喂他。
“端麗”,文耀叫她,“妹妹學校來通知,晚上要召開家長會。姆媽耳朵不好,叫我去。我想恐怕是要動員上山下鄉的事。我不大會應付這些事,你去吧,啊!”
“你怎麽這樣沒用場?” 端麗艾怨地說。
“現在又不比爹爹那時候,人要能幹才能生存。托共產黨福,一人一份工資,省心省力,沒有肉吃,也有飯吃。”
“我看是爹爹的鈔票害了你,什麽都不會幹。”
“我是有爹爹的鈔票,沒鈔票的人我看也不見得有能耐,不過比我多幾句牢騷。”
“你的嘴倒能說。” 端麗說不過他。這時方記起他在學校裏是個辯才。
“好,不說了。晚上,你去開會啊?” 文耀把碗一推,溫存地撫摸了一下端麗的頭發,走了。咪咪吃完了泡飯,手裏拿著沒舍得下飯的油條,一點一點咬著跑去排隊了。來來還沒吃完,悄悄地對多多拒絕的那根油條進行蠶食。多多站在自己的小床跟前,低著頭不知在幹什麽。端麗好奇地望望她,見她在往一個泥罐子裏丟錢。
“多多,你在存錢?”
“嗯,我同學送我一個撲滿,錢放進去就拿不出來了,最後存滿就把它砸碎。”
“你存錢幹嘛?”
“我要買一雙鬆緊鞋。” 多多說。目前,女孩子中間很流行男孩子穿的鬆緊鞋。
端麗發現女兒長大了,胸脯開始豐滿,衣服繃在身上,顯小了。姑娘大了,就知道要好看,知道打扮。端麗感到對不起女兒,心想著應該給她做幾件衣服。自己在她這個年紀,有多少衣服哪!
多多把撲滿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底下,以免被慶慶頑皮碰碎:“這樣才能存住錢呢!”
這給了端麗一些啟示。當然,她不是小孩子了,自己能管製自己,用不著拿個撲滿來強行節約。她找了個舊日用過的珠花小手提包,決定將一些可用卻沒用去的錢放在這裏,雖是極少的幾個錢,可總是在積起來。炒菜時,味精沒了,她剛要張嘴喊咪咪去買一袋,轉念一想:這完全可以省下,鮮與不鮮之間,本沒有一道絕對的界線。她把省下的六毛二分錢丟進了錢包。上街買牙膏,她毅然摒棄了從小用慣的美加淨,而買了上海牙膏,又省下兩毛八分。她嚐到了節約的樂趣,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心心念念想著如何裝填錢包。以至文耀也諷刺她是“葛朗台”。
趁慶慶睡覺,她打開箱子,想找幾件舊衣服給多多改兩件襯衫。家裏本來有著成堆成堆的各色料子。買,是她往昔生活裏的一大樂事。走在街上,逢到綢布店必定進去,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她總要買幾段。有時因為花樣別致,有時因為料子質地優良,有時因為自己喜歡,有時僅僅因為想買。不少衣料買回來便忘在了一邊,都被蟲蛀了。抄家時把這些東西全翻出來,集中在院子裏開“階級教育展覽會”,連她自己都吃驚怎麽會積存了這麽多東西。
端麗找出兩件半新的旗袍,花色都很好看,一件是咖啡底色上奶黃碎花,一件是天青色的。她擺過去,擺過來,不明白該如何下剪刀裁。想了一會,她取出多多的一件襯衫,先用報紙兒照樣放大一點,剪了幾個衣片,然後把衣片放在拆開的旗袍上,盡力使衣片全部被容納,再用劃粉劃下來,最後才用剪子。她慢慢地做著這一切,象小孩子做拚板遊戲,頗有興味。當她先用大針腳把衣片連上的時候,心中的高興是無法形容的。她很佩服自己,多麽聰明啊!居然想出這麽個主意,她嚐到了創造的滋味。多多放學回來,她立即要多多試樣。多多穿上以後,就再不肯脫了。興奮地紅著臉,在鏡子前左照右照。在她新衣服穿不完的時候,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娃娃,當她長成大姑娘,真正愛美了,卻從沒穿過一件新衣服。她沒什麽可以修飾的,隻能在兩根短辮子上下工夫,一會係紫色的玻璃絲,一會係紅色的玻璃絲,不同顏色玻璃絲能帶來的微妙的變化,隻有她自己才能覺察。端麗告訴她,衣服還沒最後做完,需用細針細線繰起來方可穿著,多多戀戀不舍地脫下衣服,就嚷著要自己繰。端麗不願意,這件勞作這麽吸引她,也許因為這是頭一件從她手裏創造出來的成果吧!這一個下午,母女倆都很興奮。一邊密密地縫著,一邊思忖著接下去,還要為和改做什麽。
學校的家長會真是談分配問題的。這屆畢業生是插隊落戶一片紅,百分之百的外地農村,簡稱“外農”。去向有黑龍江、雲南、內蒙、貴州、安徽、江西。經濟困難者,獨生子女者,統統不予照顧,統統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回家商議,大家決定屏住不走。婆婆說:“我已經把她養到十八歲,不信這會兒就少你一口飯了。” 端麗也表態:“沒什麽了不起,我大學畢業還不過做家庭婦女。”文影從頭至尾一直在掉淚,搞得大家好心酸。端麗很可憐她,也許隻有她知道文影傷心的更深一層原委:已經正式上班了,在閔行一家大工廠做工。想想自己當年,這正是最開心、最無憂無慮的時候,而文影這些姑娘,卻在豆蔻年華承受這麽多的憂愁。想到這裏,她更下了決心,要幫助文影賴到底。方案定了,可落實起來卻不那麽簡單。
先是班主任來動員,端麗幾句話就把他嗆出去了。她雖不大曉得外麵的形勢,但看他那破破爛爛的一身便知他目前的地位不高,人人都可欺得。接著裏弄裏打著鑼鼓來宣傳,野蠻小鬼趁機砸碎兩扇玻璃窗。然後,學校裏開學習班,端麗出席,讓端麗在家帶慶慶。名曰學習班,就是逼著表態,不表態不讓回家,吃飯時給每人送來一碗開水一隻麵包。第一天端麗沒吃,但第二天仍向她收錢,一氣之下,索性吃了。這一關挺過來了,但學校和爹爹單位接上關係,將文影的生活費停發,爹爹因此挨了批鬥。婆婆、文影成天啼哭不止;文耀隻是連聲歎氣,一無所措。端麗和他說說,他反而不耐煩,說:“妹妹也是太嬌氣,我不信外地是地獄,那裏不也有千千萬萬人在生活。”胸懷一下子廣大了許多。最後,學校來了最後通牒,再不報名,就要強行將戶口在總冊上注銷。並且,越往後去的地方越糟,隻有內蒙、雲南,甚至還有西藏。這些地方在隻知道天井上方一塊雲的上海市民聽來,就象是外國,想都不敢想的。實在無奈,文影決定去了江西。江西總比安徽遠了些,可安徽吃雜糧,那是絕對受不了的。
家裏傾其所有,為文影準備一份行裝。她遠不如文光好將就,什麽都要帶,什麽都要買。馬桶、木盆、火油爐、鋼精鍋、上海大頭菜、香腸、罐頭,僅牙膏就買了十條,衛生草紙帶了一肥皂箱,如沒有錢滿足她的需要,她就哭,哭的人腸子都揉碎了。後來,隻得又賣了幾件東西,端麗把錢包裏攢的錢也奉獻出來,多多空前地懂事,將撲滿遞給媽媽,轉過臉說:“你摔好了,鬆緊鞋我不買了,現在反正已經不興了。” 端麗不忍心,收了起來,可是到最後,文影還要買十斤卷子麵。端麗隻好把撲滿砸了,數數,已經有四元多錢,超過一雙鬆緊鞋的價值了。她留了一點錢,準備去買一塊直貢呢鞋麵,自己學著做一雙。她深感這家的子女都是無用且自私。樓下阿毛娘的大兒子也去安徽插隊,運行李那天她看見,隻有一隻板箱一個行李卷放在自行車後架上一捆就馱走了。
給文影送行的場麵極其淒楚。因是上山下鄉的高峰季節,北站壓力太大,所以是在彭浦貨車站發車的。沒有月台,送行的人站在很低的碎石路基上,伸長了胳膊也摸不到車上人的手,給人一種咫尺天涯的感覺。文影從未離開過上海,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上海,盡管她的父輩是出生在浙江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上,十八歲才來上海學生意的。而說到了底,上海究竟又才有多少年的曆史?但她隻屬於上海,上海也應屬於她。盡管沒去過外地,卻聽來了外地很多的壞話。包括端麗,也是對上海以外的一切地方既懼怕又憎惡。然而看到文影那種幾不欲生的失態樣子,端麗傷心之餘又有些奇怪:外地究竟有那麽可怕嗎?究竟是誰也沒去過那裏呀!她有點覺著好笑,附帶著把自己也嘲笑了。
公公也去送了,他以為文影走有他的責任。如果他當年不做老板,隻老老實實當一生夥計,文影就可以屏到底了。火車開了,“甫誌高”先走了,他還要上夜班。端麗陪著步履蹣跚的公公慢慢走出站台。默默走了一段,愴然說道:
“都怪我作了孽,帶累了你們。”
“爹爹,你不要說這個話,我們都享過你很多福。”
公公不響。
“爹爹,你別忒擔心了。文影很嬌,沒出過門,想得很駭人。也許真到了那裏也不過如此。”
“文影是很嬌,我們家三個孩子都不中用啊!” 公公說。
端麗以為自己說話造次,公公生氣了,不敢再作聲。公公卻又道:
“端麗,我看你這兩年倒有些鍛煉出來了。我這幾個孩子不知怎麽,一個也不象我。許是我的錢害了他們,他們什麽都不會,隻會花鈔票。解放前,我有個工商界的老朋友,把錢都拿到浙江家鄉去建設,鋪路造橋,開學堂,造工廠,加上被鄉下人敲竹杠,一百萬美金用的精光。我們笑他憨,他說鈔票留給子孫才是憨。果然還是他有遠見。”
端麗不知該怎麽答腔,不響。
“幸虧是新社會,每個人總有口飯吃。無能就無能,罷了!隻願他們老老實實,平平安安,我也閉眼睛了。”公公淒楚地說。
“是呀,隻求大家都太太平平。” 端麗輕聲附和。
五
慶慶要進幼兒園了,就要離開端麗的家了,全家都有些戀戀不舍。多多不再提起為他所受的委屈:炎炎夏日,自己的汗來不及幹,卻要給他扇風哄他入睡,他卻偏偏不睡。她手扇酸了,最後是聲淚俱下。她抱著慶慶上街走了一圈,用難得的一點零用錢給他買了根雪糕。來來對慶慶撕壞他郵票的罪行,重新采取了既往不咎的寬大態度,並且畫了好幾艘航空母艦送給他。咪咪本來就和他很好,但曾經因他用手撈菜吃,打了他的手心,於是就老問他:“慶慶,你恨我吧?”連老是叨叨慶慶太難弄的文耀都賞了他幾句好話:“這孩子還是很乖的,不愛哭,不哭的孩子好。”最後的幾天裏,大家都搶著給慶慶穿衣,喂飯,搶著抱他。慶慶是個很有感情的小孩,經過這兩年的共同生活,已經完全站在端麗他們的立場上了。有野小鬼來鬧事,他會簡潔而嚴正地指責:“壞!”家裏帶來水果,他會送到端麗嘴邊說:“娘娘吃。”多多發脾氣,他會和咪咪一起害怕,一聲不吭,悄悄進,悄悄出。離開的那天,他居然抱著端麗的脖子放聲大哭起來,哭得端麗心裏酸溜溜的,好一陣難過。他走後,有很長一段日子,不習慣,心裏總是空空落落。買菜回家,她常常下意識地彎腰去尋牛奶;燒飯時常常把鍋傾斜一點,使低處的飯能爛一些可供慶慶吃;坐著縫東西,她又會莫名其妙地一驚,以為慶慶睡醒了在哭。逢到這種時候,她就感到又好笑又不解。
自己有了三個孩子,卻從沒在孩子身上嚐到這麽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她的孩子跟著奶媽長大,不跟她吃,不跟她睡,隻要奶媽,不要她。她以為很正常,並不見怪,三個孩子是跟著奶媽長的,自然同她親,跟自己疏了。
慶慶走了一個月,端麗才發現更實際的一塊空白,每月突然少了近二十元收入。她不得不去找金花阿姨,請她再找一個孩子。去之前,她想到屢次麻煩人家,很不過意,買了一盒水果蛋糕帶了去。金花阿姨一口答應幫她找人家,卻死也不肯收蛋糕,連連說:“罪過!罪過!”要說過去她對端麗家的窘迫還有些懷疑,以為他們是“真人不露相”,哭窮;而如今,她是真相信了。她說:“象你這樣的盤房小姐,少奶奶,居然幫人家領小孩,必定是山窮水盡了。”過了兩天,金花阿姨來了,並沒帶來確切的回音,卻帶來了一斤三兩毛線。
“張家媳婦,”她總是這麽稱端麗,“你會織絨線衫吧?”
“絨線倒是會的,不過不一定拿得出去。”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有個老太太想織件,隻要暖熱,不要好看。送出去織吧,全是機器搖,可惜了好絨線,想找人手織。”
“我試試看好了。”
“尺寸在這裏,樣子就是一般老太太套在外麵的開衫。平針,上下針,隨便你。工錢嘛……”
“我不要工錢,我橫豎沒事情,織織玩玩。”
“這有啥客氣的?這是人家托我的事。工錢我去打聽過了,四塊錢,好吧?”
“我不要工錢。”
“你不要我就不給你織了。” 金花阿姨說著丟下毛線就走了。
端麗專心專意,日趕夜趕地織了一個星期不到,完成了,收入四元,剛好趕上付掉煤氣帳。她覺得自己狼狽,可又有一種踏實感。她感覺到自己的力量,這股力量在過去的三十八年裏似乎一直沉睡著,現在醒來了。這力量使她勇敢了許多。在菜場上,她敢和人家爭辯了。有一次排隊買魚,幾個野孩子在她跟前插隊,反賴她是插進來的。她居然奪過他們的籃子,扔得老遠。他們一邊去拾籃子,一邊威脅:“你等著!”可結果卻並沒發生什麽。來來剛升中學,在學校受了欺侮,她跑到學校,據理力爭,迫使老師、工宣隊師傅讓那孩子向來來道歉。她不再畏畏縮縮,重又獲得了自尊感,但那是與過去的自尊感絕不相同的另一種。
自從織過這件毛衣後,她去找了本《絨線編結法》,學了好幾種花樣,又去找金花阿姨,想請她再幫著介紹一點毛線生活。可是她一眼看見上次織的毛衣正罩在金花阿姨自己的身上,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其實不用開口,金花阿姨也知道她的來意,歉然說:“我一直在打聽,沒有合適的人家。不過,我聽講街道工場間最近缺人手,你可以去申請一下嘛!”
“工場間?”
“生活很輕的,當然鈔票也不多,我也不大清楚。”
“這事該找誰去說呢?”
“先找找你們弄堂的小組長。”
“好的,謝謝你。”
“謝什麽?”
“我走了。” 端麗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撫摸了一下金花阿姨身上的毛衣,輕聲說:“我不該……”
金花阿姨推開她的手:“那老太太穿了嫌小,賣給我了。隻要毛線錢,手工費就算她蝕的老本。”
端麗眼圈紅了。
一路上,她考慮著金花阿姨的提議,越想越覺得是個好主意。咪咪馬上要上學,不能在家幫忙了。多多下鄉參加三秋勞動,去時隻說兩周便回,可忽然說是要備戰,為疏散起見,暫不返滬,要作一年半年的打算。戰爭在端麗眼裏太遙遠了,她隻知道不在家,不能搭搭手了。帶小孩,非要有一雙眼睛長在他身上,否則就會出事。這不是一瓶牛奶,碎了可以賠,這是性命交關的事啊!如今家裏離得開人了,完全可以出去工作,生產組收入不多,可總是有一定保障的。在這一係列的考慮中,她居然一點都沒想到自己的出身和那張大學文憑。她隻想著生活的實際:房租、水電、煤氣、油鹽柴米。要是文光知道了這些,又會如何地悲哀啊!本是維持生存的條件,結果反成了生活的目的。他以為生存是用來為一個極偉大的終極目的服務的。然而,左右前後觀望一下,你,我,他的生活卻實在隻為了生存,為了生存得更好一些。吃,為了有力氣勞作,勞作為了吃的更好。手段和目的就這麽循環,隻有循環才是無盡的,沒有終點。唉,說不清楚,人生就象一個謎。有人說,生,為了吃苦;有人說,生,為了享樂;有人說,生,為了贖罪;有人說,生,為了犧牲……讓那些吃飽穿暖的人去想吧,這會兒端麗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設法進工場間,爭得一份固定收入,維持家裏的開銷。這個念頭占據了她,充實著她。她沒有回家,直接往裏委會去了。
不知道是因為工場間缺人已到了不可拖延的地步,或者是為了好好改造端麗這位“資產階級少奶奶”,回音很快來了,同意她進生產組作臨時工。
端麗上班了。
工場間設在一幢石庫門房子的底層。弄堂太狹窄,兩排房子之間距離很近。因此,房間裏每天隻有很少時間能照進太陽,很陰冷。而一旦太陽照進來,又很潮熱。房間不大,約二十平方左右,從這頭到那頭擺了一長條木板台子,上方是一長列日光燈,人就坐在木板台子兩側工作。端麗在指定給她的位置上坐下,環顧了一下周圍的同事們,大都是四十歲上下的婦女,有一些年紀很老的阿姨,還有一部分小青年,有男也有女,都是因為身體不合格,不能去插隊落戶才分到這裏的知識青年。另外還有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人,他總是憨厚地微笑著,笨拙地轉動身子,跑上跑下,送活取料,喘著粗氣,十分巴結。大家都叫他阿興,對他動手動腳地開些極不禮貌的玩笑,他隻是笑,口角慢慢地沁出一絲口涎。是個傻子。
做的生活是繞一種裝在半導體收音機上的線圈,很簡單,不需要技術,隻要細心,耐心。如金屬線繞得稍有點不勻、不齊,或鬆了或緊了,都要作廢重來。
端麗仔細而努力地工作,做了一個小時還沒有報廢一個。她感到興趣,看到從自己手裏繞出了一個個零件,整整齊齊地躺在紙盒子裏,又興奮又得意。當阿興那來收活兒時,她都有點舍不得讓他搬走。十點鍾,牆上的有線廣播響了,開始播送工間操音樂。大家放下手裏的活兒,伸著懶腰紛紛起身往外走。鄰桌的梁阿姨告訴她,上下午各有十五分鍾的時間,願做操就做操,不願做也可以休息休息。總之,這十五分鍾是不用再做生活的。端麗放下手裏的活兒,可是卻不知幹什麽才好。她坐在板凳上,無聊地看著自己的指甲。小青年在弄堂裏嬉鬧,瘋笑著,笑得很粗魯。阿姨們都倚在門框上,東看看,西望望,扯著山海經。端麗感覺到她們不時好奇地回頭看看她。
“是那邊大弄堂裏那資本家家裏的大媳婦吧?人樣生的蠻好看,象姑娘似的。”
“小囡都有三四個了。會保養呀,顯得多少後生。”
“搞得真結棍,少奶奶也出來做生活了。”
……
端麗本想出去和她們一起站站的,可是聽到人家這麽議論,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腳都無處可放。幹脆,她又埋下頭繞起線圈來。
“歐陽端麗!”梁阿姨叫她,“這麽巴結幹嘛?出來玩玩。”
端麗尷尬地笑著站起來,走過去。
“生活做得慣嗎?”一個小矮個子阿姨問她。
“還好,蠻好!”她回答。她認出這阿姨曾經來家裏破過“四舊”,幾個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來還來得及?”又一個高大壯實的女人問。
“有點緊張,早起點還是來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裏她就起來了,掃地,燒早飯,買菜。在菜場上聽到喇叭裏“嘟嘟”響了六點,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錯過了時間。很久以來,她沒被時間嚴格地約束過,七點鍾的事放在八點鍾做也可以。現在可不行了,七點半上班,晚半分鍾也不行。
“小囡大了嗎?會得幫忙了吧?”一個臉很黑,上唇汗毛很濃的阿姨問。
“老大已經十五歲了,會做點了。不過跟學堂下鄉備戰去了。” 端麗認出這女人的兒子時常來與她搗蛋作對。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鄉下把她拉回來了。打仗就打仗,打起來,一家人死在一道。現在沒死都得吃飯,她回來拆拆紗頭可以拆點鈔票來。” 梁阿姨大聲說。
“花樣經透唻,一歇歇剪尖頭皮鞋,一歇歇插隊落戶,一歇歇打仗,花樣經翻下去,翻得沒有飯吃才有勁!”
“小菜難買唻……”
端麗默默地聽著阿姨們談論時事,很有同感,但一句也不敢插嘴。心裏卻奇怪這些當初那麽起勁地來她家破“四舊”的人,對生活有著和她一樣的歎息。看來,她們過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麽好處。
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多數人不回家,他們早上把帶來的飯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熱,這時就在工場間裏吃。端麗匆匆忙忙往家裏趕,心想,以後最好也在工場間裏吃午飯,省得這麽奔來奔去,吃完飯,還有時間打個瞌睡呢!隻是中午文耀和兩個孩子吃飯該怎麽安排呢?唉,文耀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下午的四小時就不如上午好過了。這一係列的動作,重複得畢竟太多了,並且她已經很輕鬆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鮮感消失,隻覺得很枯燥,很悶氣。她的腰有點酸,脖子有點酸,眼睛呢,老是在日光燈下盯著看,也有點酸。她不斷地看表,越看表越覺著時針走得慢,她懷疑表停了。
好容易挨到工間操時間,她趕緊放下活兒,同大家一起走出工場間,站在弄堂裏,她覺得很愜意。幾個青年在捉弄阿興,一會兒叫他唱歌,一會兒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惡劣。大家都嗬嗬地樂,連端麗也樂。她既覺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裏人知道了,會如何難受,可又從心裏想笑。她笑得很響,很放肆。
兩個女青年學著騎黃魚車,一直騎到馬路邊上,不時驚聲尖叫,以為要翻車了。一個小夥子奔過去乘機找便宜:“叫我一聲阿哥,我教你們踏黃魚車。”
“叫你阿弟!”
“好極了,再叫叫看!”
“阿弟!”
不知他采取了什麽具體行動,象麻雀窩被搗了似的一陣嘰嘰喳喳的鴰噪,然後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聲音。接著,便看見那小夥子踏著車,兩個女孩子坐在後麵,三個人臉上都帶著滿足和興奮的神情,慢悠悠地騎了回來。
也許僅僅是昨天,端麗還會覺得他們又無聊,又輕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覺得很有趣,很開心。工作太枯燥了。一點點極小的事情會使人振作。簡單的勞動使人也變得簡單了。
十五分鍾極其迅速地過去,工作又開始了。端麗感到手指頭的每個小關節都酸了,她已經是下意識地機械地操作。她清楚地聽見時鍾的滴達滴達。弄堂裏有小孩子的嘈噪聲,幾個小孩背著書包登登登地穿過工場間上樓了,這是樓上人家的孩子。終於,放工的鈴聲響了,端麗走出工場間,一身輕鬆。夕陽很柔和,天邊染上了一層害羞似的紅暈。馬路上自行車鈴聲丁鈴鈴地響著,象在唱一支輕鬆而快樂的歌。一個一定是被老師留了晚學的調皮孩子,頭頂書包,在行人的腿間鑽來鑽去,招來一陣怒罵。生活象流動的活水,端麗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開闊,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訴她,姐姐來信了。端麗忙著淘米做飯,讓來來念給她聽。多多的信寫的十分懂事,一上來就寫:“親愛的媽媽、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媽媽後麵)、弟弟、妹妹:你們好!”然後又向爺爺奶奶問好。接下來就寫他們的生活,她說他們基本上不大幹活,每天睡懶覺,很開心。這個星期吃了一次肉,老師帶他們一起走了二十裏路,去一個叫什麽陳水橋的小鎮上吃了餛飩和大餅油條,很開心。晚上,大家早早鑽被窩,吹滅了燈,講鬼故事,嚇得夜裏不敢起來上馬桶,也很開心。隻是有一點,很想家,每個人都哭過一次。不過,老師悄悄地對他們說,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這消息是來自一個很遙遠很神秘的指令。老師叫他們不要說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囑媽媽千萬不要說出去—然而這消息卻被來來十分響亮地念了出來,端麗趕緊讓他小聲點—最後,多多又讓媽媽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叫弟弟妹妹聽話。端麗聽到這裏,眼淚汪汪的,覺得自己這麽多辛苦沒有白費。甚至覺得吃了這麽多苦而聽來女兒這麽幾句話,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這天夜裏,非常意外的,文影回來了。和另一個女生一同來,那姑娘坐都沒坐,和文影一起將帶來的花生、竹筍、香菇分了,說了聲“明天見”,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雖隻去了五個月,但大家都覺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床了。文影黑了,瘦了,卻還精神。婆婆先是高興,跑進出打水潽蛋,倒洗臉水,忽又想起文光,遠在北國,不知何時才能見麵,不覺又落下淚來。文影情緒倒很好,有說有笑,反比過去話多了,也活潑了。她談到那裏的山,山上的樹和泉眼;談到集體戶裏為一頓飯一擔水的拌嘴;談到那裏的鄉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饒有興趣地聽著,聽了半天,才想起問她,是怎麽回來的,出差還是探親?文影回說看病。什麽病?大家一愣,文影詭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隻以為是婦科病,便也不追問。一看,時間已過兩點,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麗卻睡不著了,想想覺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覺得文影有點怪吧?”
“有啥怪?” 文耀莫名其妙。
“話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樣。”
“出去見過點世麵了,鍛煉出來了嘛!脾氣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總覺得不對頭,她到底是來看什麽病呢?”
“我看你有點神經病了!” 文耀翻了一個身,睡了。撇下端麗一個人胡思亂想了好久,不知什麽時候朦朦朧朧睡著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來,正遇那與文影同行的女同學從家門出來,淺淺地打了個招呼,擦肩而過了。回到家,見婆婆坐在她屋裏,愁容滿麵,叫了聲端麗,連連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麽了?姆媽。” 端麗慌了,心中那不詳的疑雲濃重擴大了。
“端麗啊!妹妹生的是這裏麵的毛病啊!” 婆婆點點太陽穴。
果然。端麗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來就不請願去,心裏不開心,夜裏老是在被子裏哭。後來,她上海那個男朋友寫信去,意思說不談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發毛病了呀!”
“這個人真不講仁義,當時他橫追豎追,是他主動的呀!不過,一個在上海,一個去鄉下,確實也不好辦!”
“這種毛病叫花癡,老法人家講,要結婚才會得好,這哪能弄啦!” 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麗趕緊跑去把門關嚴:“姆媽,萬萬不可被聽見。這種病不能受刺激,一刺激就要發。”
“你說怎麽辦呢?端麗啊!我一個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現在也是自身難保,走進走出都不自由,文耀隻會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媽,這種話沒什麽講頭,眼下,給妹妹看病是最要緊的。”
“我怕去看了毛病,傳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毛病總要看的,我先去打聽一下,你不要急。”
“打聽的時候,隻說為人幫忙,萬不可露出真情。”
“你放心,姆媽,你放心。”
文影的症狀一日日明顯起來,老是聽見“甫誌高”叫她,就奔到樓梯口等著,等了半天等不來,就歎氣。回到屋裏坐坐,又坐不定。過一會兒又洗澡換衣,梳妝打扮,說晚上分明同“甫誌高”有約會,去逛馬路或看電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將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務,再不來了。於是,一家人為著她忙得團團轉。端麗已去打聽了精神病院的情況,可婆婆猶豫著不願送去看病,怕事情傳開,對文影將來不好。
端麗要上班,燒飯,洗衣,還要幫著勸慰文影,忙得焦頭爛額。正煩亂著,多多回來了,一看到媽媽就撲上來,親熱得要命。她長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卻不瘦,反顯得很健康。端麗看著女兒,十分高興,她還是頭一回嚐到離別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猶豫地煎了幾個荷包蛋,慰勞多多,別人也跟著沾了光。文耀趁機讓來來去打了一斤黃酒,他是很會抓住時機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麗睡一個床,於是文耀被趕到屏風後頭來來的小床上去,咪咪也擠了過來。母女三人嘰嘰呱呱談了一夜,什麽話都講了,連同多多她們夜裏講的鬼故事都講了。來來不能參加,很嫉妒,不時地說一聲“瘋子”。文耀睡醒一覺聽見她們在笑,以為天亮了,坐起來看看月亮,搖搖頭又躺下。
說著,笑著,多多和咪咪終於睡去了,端麗一手摟著一個女兒,心裏充滿了做母親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過去的好日子,那日子雖然舒服,無憂慮,可是似乎沒有眼下這窮日子裏的那麽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個身,細長而豐滿的胳膊繞住了媽媽的脖子。端麗感動地想:我們再不分開了。一家人永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麽也不分開。她這會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她的家庭,家庭裏的每個成員:任性的多多,饞嘴的來來,老實厚道的咪咪,還有那個無能卻可愛的丈夫。她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保護人,很驕傲,很幸福。
六
星期六晚上,婆婆把文耀、端麗找來,要同他們商量文影的事,讓大家想想辦法。然而她一上來就定了調子:
“精神病院,我想來想去不能送。”
於是,文耀和端麗也不好發表意見了。
“進了醫院,要綁起來住橡皮房間,還要坐電椅,沒有毛病也要作出病來了。”
關於精神病院的傳說確實十分可怕,雖然誰也沒去過那裏,但越是沒有事實依據想象就越自由。文耀、端麗隻好沉默著。
“我們寧波鄉下,有過一個花癡,什麽藥也沒吃,結過婚以後好得清清爽爽。”
端麗聽到這裏,開始明白婆婆的用意了,便小心翼翼地說:“文影年齡不小了,照理說是可以考慮婚嫁大事。隻是現在人在鄉下,一沒戶口,二沒工資,恐怕難找到合適的人家。”
“是的,姆媽,再說有這種毛病,瞞人家是瞞不過去的,不瞞人家吧,人家說不定……”文耀沒說完,就被母親氣勢洶洶地打斷了:
“所以要請你們哥哥嫂嫂幫忙呀!要你們來做啥?不就是想辦法。會得嫁不出去,真是笑話了!”
“嫁怎麽會嫁不出去,總要找個靠得住的人啊!” 端麗打圓場,“姆媽再讓我們好好想一想,好吧?”
夜裏,端麗和文耀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隻可能在鄉下找個婆家。文耀淒楚地說:
“想不到,我們家的姑娘落到了這個地步。”
“怪誰?怪你自己姆媽老腦筋。有毛病不看,要結婚,自己要跌身價。” 端麗沒好氣地說。
“姆媽活了六十多歲,會沒有你我懂?進了精神病院,等於曆史上有了一個汙點,你懂嗎?” 文耀振振有詞。他隻敢在權威已經確定的理論前提下,堅持意見,發揮見解。學校裏,權威是工宣隊;家裏,權威則是父親母親。
“那你就從命,不要怨天怨地。” 端麗說畢,不再出聲。
“動氣了?”過了會兒,文耀不放心地問。
“沒有。我在想,既然注定找鄉下人了,總要找個好的。還有,能不能找個近處的,比如紹興,昆山,結了婚以後還好調過來,離上海近,生活習慣好一點,也叫得應一點。”
“對,對!” 文耀直點頭,覺得妻子很聰明。
婆婆對此建議也十分讚成,當即決定給她寧波鄉下一些娘家的遠親寫信。雖是“文化革命”至今沒來往過,可從前,沒少給他們好處,想來不會不幫這個忙的。並且是把一個上海姑娘送上門去做媳婦,她認為該搶著要才合理呢!信,是由文耀寫的,嚴格地說,是端麗口授,文耀記錄。先寒暄了幾句客氣話,再把的情況寫了一些,並附上一張相片,然後轉入正題—找份人家。隻說想往近處調,距上海近點。關於病,就寫了極為含蓄的一句:“受了點刺激,身體不大好。”信寄走了,以後的日子,便是在盼望回信中打發了。每日兩班郵差,成了大家最歡迎的人。盼過上午盼下午,盼過下午盼明天,文影的病症似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