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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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王安憶

(2006-01-06 10:24:10) 下一個
老李是我的病友。我們在同一間病室裏度過了朝夕相處的兩個月時間。每天晚上她照例是要吸半小時氧,我們就各自在台燈下看書看報,房間裏很安靜,偶爾有氧氣瓶咕嚕嚕的水聲輕響一陣,隨後又安靜下來。說是晚上,但因醫院開飯早,騎師隻不過是六七點光景,窗簾後頭,夜幕剛剛降臨,燈光則已經很璀璨,而一簾之隔的病室裏,是另一個世界。 這是頗折騰的一日裏最為溫和的一刻,許多過不去且放不下的念頭這時都暫告一個段落,休憩下來。這個時刻使我們特別象一家人,患難與共的。即便是那樣一個暗淡的時期,這一刻的安寧依然是值得念想的。 老李是個高級建築工程師,畢業於芷江大學,芷江大學的建築係,後來並入了上海同濟。她是在那種近代知識階層相對封閉而循規蹈矩的生活中長大,學問深,涉世淺,盡管經曆了一些難免的世事動蕩,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天真的氣質,這是由於骨子裏的單純。這種單純其實是具有保護力的,它可在紛繁雜遝的世界裏辟出一個另外的天地,供養著正直敏感的心靈。因此,老李看上去神清氣爽,就算是那一身不分性別近乎襤褸的病員服,也沒有掩蓋住她優雅的風度。她還顯得特別年輕,不僅是指容貌,還指心底,有時你覺得她就象一個大孩子。醫生安排她吸氧的治療,她對此又驚奇又欣喜,每有人來探望,便有些顯擺地向人表演這個節目。這天,前來探病的女兒要走,老李挽留說:你不看我吸氧啦? 在我們病房窗戶對麵,正是一個建築工地。老李可從傳來的聲響判斷施工進行到哪一個階段,她還常常拉我在窗前,指點我看這是什麽工序,那又是什麽技術,這個吵人而肮髒的是老李住院期間的重要消遣,每有進展,就好像戲劇又拉開新的一幕,有了新的情節。從她那裏,我學到了不少建築業的行話,比如稱不含有鋼筋的水泥製件為“素”的。 除此,老李還諳熟和喜愛音樂,這來源於她良好的教養。她從小學習鋼琴,也受過聲樂方麵的訓練。這是和她的建築專業相通的。不是有句話說,音樂是流動的建築,建築是凝固的音樂嗎?這樣,她作為一個建築師的修養就更加完美了。老李就是生活在一個幾乎稱得上唯美主義的世界裏,這世界是有些偏狹,可是卻不妨礙老李有一顆好奇的心。她常常急急地走進病室,告訴我一些新發現,這些發現都不是什麽大事情,甚至有些微不足道,比如花園裏的什麽花開了,某某病房新進了一個病人,一位醫生剪了個新發型。但這些小事情,在老李近似孩童般純美的觀察下,煥發出新的光彩,她將尋常生活納入了她的唯美世界。 這就可以想象當老李讀我的《米尼》和《我愛比爾》時的困惑不安了,這兩篇寫的都是女性墮落的命運,發生在社會暗淡的負麵。所以我首推這些給老李讀,是出於可讀性的考慮。那都是情節性較強的東西,又發生在老李生活的城市,上海。不料想卻使老李大驚失色。她再三再四地問我:“難道真的有這樣可怕的人和事情?”我不由感到十分抱歉,還為自己沒向老李表現得更好而暗自懊喪。後來,我的的聲譽是在《小鮑莊》那裏得到挽回了。老李非常喜愛這篇小說,它並沒有因為遠離老李的生活範圍而遭到排斥和拒絕,它給了老李一個優美的印象。 老李對文學的評價應當說是幼稚的,她不是那類在青年時代崇尚文學,熟讀名著,在日記本的扉頁上抄寫著名詩行的人。她的讀後感有時會令我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可是切莫就此以為她是缺乏感悟力的,她似乎有一種理解事物的本能。這種本能使她常常單刀直入地切中要害。這也就是單純的好處了,你說她簡單化也好,但就是這種簡單化,讓她抓住了事情的本質。本質往往就是簡單扼要的。 當她看完我的《長恨歌》,第一個問題就讓我愣了一下,她說:你以為長腳殺死王琦瑤會逃的過去?我正想解釋這不是一個關於案件的故事,可是緊接著,她卻發表了以下的談話: 她說你的這本書讓我想起一個人,也算是一個同事吧,是一個喪偶的婦女,在她退休之後,不知怎麽忽然迷上了跳舞。她每天都穿的漂漂亮亮,早上去公園跳舞,晚上去舞廳跳舞,好象退回到年輕的時代。這一年的冬天,她又去跳舞,雖然天氣寒冷,可她依然穿著一條寬擺的曳地長裙。當她穿過馬路的時候,橫馬路上拐出一輛載重卡車,擦身而去,本來是沒事的,可是偏偏掛住了她的裙裾,將她帶進車底,的話,不就沒事了嗎?況且她這個年紀,不穿裙子也,是不是死在這條裙子上的? 老李的故事真是讓我吃驚。故事的本身自然也不錯,可更難得的是它對王琦瑤命運的象征,準確得一針見血,你說老李深刻不深刻? 有一天,血液科病區有一個病人墜樓自殺,老李來報告時,其實我早一天已經知道,她就問我為什麽不說,我說我不願意議論這件事。老李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一眼,對著窗口出了一陣神,然後突然回過身走到我的床前,對著我說:你說你怎麽能不生病,你這樣敏感脆弱,卻偏要去寫那些殘酷的事情,這不是自我虐待嗎? 這一回就輪到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了,我想,這個老李可真不簡單呀!她這個診斷幾乎是可針對所有創作與創作者的關係,她一語道破了這種關係中的痛苦底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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