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之變/張欣
(2005-11-05 23:55:47)
下一個
陶器進窯之後, 沒有人會知道它會變成什麽樣子
----題記
波音757客機自首都機場起飛後, 葉一帆一直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機艙的玻璃窗外是浩瀚的藍天和大團大團的白雲, 雲若棉桃, 當利刃般的機翼劃過之後, 它們並沒有追風而至, 而是瀟灑地留在原處, 自卷自舒.
可惜, 太多的事, 人都做不到的. 一帆在一周之內決定辭職, 南下, 且目前已經坐上了飛往廣州白雲機場的客機. 這在她僅二十四年的生涯裏, 不能不說是一個豪舉吧? 而她所做的一切, 也不過是為了一個男人.
有哪個女人能象白雲一樣處驚不變呢?
這個男人名叫曹天際. 一帆在北京大學中文係讀書時, 天際高她兩屆, 在哲學係讀研究生. 兩人是在學校的湖畔詩社認識的, 開始相處並沒有什麽感覺. 因為天際的夢中情人是長發披肩的窈窕淑女. 而一帆剪了個男式分頭, 身材雖高挑, 但一天到晚套著牛仔裝, 特中性. 而一帆也沒覺得天際怎麽著, 盡管她認為男人留絡腮胡子有些做作, 但對於天際這種蒼白細瘦的男人顯然還缺乏心理準備. 假如遇上什麽麻煩, 他們誰更應該衝上去為對方遮風擋雨呢?
一次詩會, 一帆和天際兩人搭檔朗誦舒婷的<雙桅船>. 一帆的普通話比較純正, 且嗓音圓潤, 負責朗誦詩文. 天際生性靦腆, 但口琴吹的如泣如訴, 作為配樂板奏是再合適不過了. 兩人在未名湖邊的長椅上小聲練習, 磨合. 天際覺得一帆的抑揚頓挫不對頭, 這麽深沉的抒情詩怎麽聽上去輕飄飄的, 一帆跳起來說天際的口琴伴奏輕重不分, 又不是口琴獨奏, 你從頭到尾使那麽大勁兒幹嗎? 吵歸吵, 練習還是認真的. 演出那天, 兩人配合默契, 當一帆朗誦道:
“但從此以後
每逢風起
我總不由自主回過頭去
聆聽你枝頭獨立無依的顫栗……”
也就在這時, 一帆真的回過頭去掃了身旁的天際一眼, 那一瞬間天際感到她的眸子如同與陽光折射過的鑽石一樣明亮, 而天際漸弱的口琴聲竟令一向爽利的一帆熱淚盈眶, 同學們都沒有意識到這首詩已經結束了, 寂靜了幾秒鍾才爆發出熱烈掌聲.
一帆和天際的關係發展神速. 兩人都快畢業離校時, 便有一種天力把他們倆拚命往一塊擠. 於是租了間簡陋的民房在校外偷偷摸摸地同居. 葉一帆不知道, 學校裏無論多麽自由浪漫也要比社會上純潔得多, 她覺得能用幾塊花布把低矮陰暗的小平房布置出些許溫馨, 在僅剩飯票的月底和天際吃一份熬白菜, 這就夠得上巾幗英雄的光榮稱號了. 他們的關係還需要什麽樣的考驗?
一帆從小生長在南京她姑父的家裏, 姑父是某軍區的參謀長, 姑姑是一位漂亮的官太太. 他們膝下無子, 所以對一帆疼愛有加. 但這從來就根本沒有幫助一帆排解掉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孤獨和漂泊感. 父母為什麽要把她過繼給姑姑姑父? 他們如今又在哪裏?這樣的問題姑姑是諱莫如深的, 聰明的一帆也從來不問. 她從小就特別能瘋, 但事實上隻有她自己知道, 她是在用豪放, 直爽, 沒心沒肺來徹底地掩飾內心的敏感和不安.
她喜歡跟男孩子一塊玩, 爬樹並且象長臂猿那樣掛在樹上; 還不會遊泳時就在深水池跳水, 把沙發跳到永遠也彈不起來為止; 上中學時就能憑借一張上海地圖遊遍十裏洋場. 希望她成為大家閨秀的姑姑, 簡直拿她束手無策.
姑父反而比較欣賞她的性格, 有時打靶還帶上她, 放槍是他樂意做的事之一.
同齡的孩子大都脖子上掛一把鑰匙, 回家吃冷飯剩菜是最平常不過的, 因為大人忙, 沒有時間管孩子. 隻有一帆從未掛過鑰匙, 家裏永遠有保姆和熱飯菜等著她, 姑姑的纖纖玉指會香氣襲人地撫過她的頭頂, 但她仍舊羨慕脖子上掛鑰匙的孩子, 因為他們有家, 而她卻是客.
在優越的環境裏, 一帆一樣懂得什麽是寄人籬下, 她學會了忍讓, 掩飾, 偶爾也能迎合別人, 察言觀色.
但在內心裏, 她無時無刻不在渴望一個強有力的依傍, 一份她能牢牢抓住的摯愛.
長大成人後的一帆, 對姑姑和姑父情深似海, 在北京讀書時也是間隙甚密地給他們寫信, 以優異的成績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 畢業後分配工作, 她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姑姑買了一條重磅真絲的圍巾, 給姑父買了一個電動刮胡刀, 在第一時間寄給他們, 以博他們內心的寬慰.
不過在學校裏的最後一個寒假, 一帆沒有回南京去, 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了姑姑姑父. 真正的原因是: 她不小心懷了孕. 天際急的象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現時的醫院對有男人陪伴的女孩做人工流產已不大投以苛求或鄙視的目光. 回到小屋後, 天際便跑出去買雞蛋等營養品, 在煤爐上烹調. 一帆躺在床上, 看他忙來忙去的樣子, 身心
的痛苦便減去了大半. 同居之後, 她更愛天際, 因為他勤學, 總是捧著大厚本的書直到深夜; 且他對她一往情深, 隻要守著她就能夠踏踏實實地做任何事.
然而好景不長,一天,天際從農貿市場回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帆問他, 的他 才 說 路 過 係 裏 去 拿 信 , 竟 有 三 四 封電 報 是 家 裏 拍 來 的 , 認 為 他 放 假 不 回 家 的 理 由 太 不 充 分 。 天 際 的 家 在 貴 州 , 父 母 都 是 知 識 分 子 , 自 然 難 免有 一 根 筋 的 毛 病 , 率 說 不 定 會 找 到 學 校 來 呢 。 一 帆 便 說 , 那 你 還 是 回 去 吧 。 天 際 愁 眉 不 展 道 , 我 走 了 那 你 怎 麽 辦 ? 一 帆 笑 道 : 外 國 女 人 生 完 孩 子 第 二 天 就 起 床 洗 涼 水 澡 呢 。 天 際 道, 你 別 寬 我 的 心 了 。 你 從 手 術 室 出 來 的 時 候 , 臉和 嘴 唇 都 是 石 灰 色 , 我 這 麽 走 了 , 算 怎 麽 一 回 事 ? !
後 來 決 定 天 際 就 回 去 三 天 , 打 個 轉 便 回 北 京 。 夜 裏 , 一 帆 從 夢 中 醒 來 , 看 見 天 際 仍 在 床 沿 上 枯 坐 , 便 推 他 一 把 叫 他 睡 覺 , 天 際 沒 動 , 望 著 一 帆 漆 黑 的 眸 子 道 , 都 是 我 不 好 。 。 。 。 。 。 一 帆 道, 什 麽 話 ? 這 是 我 自 己 心 甘 情 願 的 , 怎 麽 能 怨 你 一 個 人 ? 天 際 突 然 俯 下 身 子 抱 住 一 帆 哽 咽 起 來 , 一 帆 用 手 輕 輕 拍 著 他 的 後 背 輕 聲 說 , 你 是 從 心 裏 疼 我 , 這 就 夠 了 。 說 完 這 話 , 自 己 的 眼 淚 也 自 眼 角 滾 落 下 來 , 兩 個 人 竟 如 生 離 死 別 一 般 。
天 際 走 後 , 一 帆 總 不 能 不 吃 飯 , 不 洗 臉 , 也 隻 好 拖 著 虛 弱 的 身 體 下 床 來 , 好 在 天 際 在 走 前 買 了 大 量 的 食 品 , 雖 屬 溫 飽 型 , 但 尚 能 恢 複 年 輕 的 肌 體 。 青 春 對 每 一 個 人 來 說 都 是 炫 耀 的 資 本 , 一 點 點 病 痛 又 算 什 麽 ? 一 帆 因 為 內 心 裏 沒 受 到 傷 害 , 皮 肉 之 苦 從 來 就 不 是 她 無 法 克 服 的 。 最 令 天 際 驚 奇 的 是 , 三 天 之 後 他 在 北 京 站 下 火 車 時 , 一 帆 竟 能 在 站 台 上 迎 接 他 , 盡 管 身 體 單 薄 , 但 臉 頰 已 略 有 紅 暈 。
兩 個 人 在 站 台 上 熱 烈 擁 抱 , 慶 幸 自 己 是 愛 情 喜 劇 的 主 角 。
由 此 一 帆 想 到 , 今 天 在 白 雲 機 場 與 天 際 會 見 會 是 怎 樣 的 一 番 情 景 呢 ?
廣 播 器 裏 傳 來 軟 軟 的 女 聲 , 說 飛 機 開 始 下 降 , 將 在 幾 點 幾 分 到 達 白 雲 機 場 , 以 及 廣 州 的 地 麵 溫 度 。
一 帆 總 算 是 睜 開 了 眼 睛 , 窗 外 藍 天 依 舊 , 白 雲 依 舊 , 她 麵 無 表 情 地 凝 視 它 們 , 內 心 裏 卻 是 翻 江 倒 海 地 不 平 靜 。 馬 上 就 要 見 到 天 際 了 , 那 一 瞬 間 令 她 激 動 得 顫 栗 , 她 又 不 由 自 主 地 掩 飾 自 己 了 , 用 寧 靜 掩 飾 她 天 崩 地 裂 的 情 感 。
大 學 畢 業 以 後 , 一 帆 如 有 神 助 , 被 分 配 在 北 京 電 影 製 片 廠 第 一 策 劃 室 , 室 內 總 共 六 個 人 , 直 屬 廠 長 領 導 。 有 人 私 下 說 一 策 是 廠 長 的 嫡 係 部 隊 。 六 個 人 當 中 , 一 帆 最 年 輕 , 又 是 新 出 爐 的 應 屆 畢 業 生 , 頓 時 成 為 全 廠 矚 目 的 人 物 。 一 帆 的 同 學 , 沒 有 一 個 人 像 她 這 麽 幸 運 。 都 不 相 信 她 沒 有 背 景 , 而 一 帆 就 是 沒 有 背 景 , 別 的 同 學 靠 背 景 , 靠 豔 麗 , 靠 氣 質 , 靠 關 係 。 隻 有 她 靠 的 是 聰 明 , 能 幹 , 思 維 活 躍 , 成 績 表 和 麵 試 高 度 地 完 美 統 一 。
九 十 年 代 的 作 家 都 懂 得 跟 影 視 聯 姻 的 重 要 性 , 完 全 脫 離 媒 介 , 懸 梁 刺 股 , 臥 薪 嚐 膽 地 寫 作 那 是 “ 傻 冒 兒” 所 為 。 所 以 一 帆 一 踏 上 工 作 崗 位 , 打 交 道 的 全 部 是 國 內 最 當 紅 的 一 線 作 家 。 這 給 一 帆 極 大 的 滿 足 感 。 昔 日 在 課 堂 上 修 的 當 代 文 學 課 中 的 代 表 人 物 , 隨 時 可 能 坐 在 她 麵 前 談 天 說 地 , 討 論 版 權 , 改 編 等 事 宜 。 他 們 也 象 常 人 一 樣 喝 茶 , 抽 煙 , 上 廁 所 , 隻 不 過 比 常 人 更 機 敏 , 更 幽 默 。 他 們 即 使 是 在 廠 長 麵 前 端 一 端 , 也 不 會 對 一 個 梳 著 小 分 頭 , 皮 膚 緊 繃 繃 地 散 發 著 原 始 光 彩 的 青 春 期 女 孩 兒 擺 什 麽 架 子 。
一 帆 從 不 化 妝 , 上 班 後 仍 舊 是 學 生 打 扮 , T恤 和 牛 仔 褲 始 終 是 她 的 最 愛 , 加 上 她 沒 心 眼 , 也 讀 過 幾 本 書 , 反 應 敏 銳 , 見 過 點 世 麵 , 配 合 她 漆 黑 、 閃 亮 的 眸 子 , 很 容 易 便 跟 領 導 、 作 家 、 同 事 打 成 一 片 。
然而天際的情況, 卻與她形成極大反差. 分回貴州以後, 是叫他當老師, 在大學裏教哲學倒也罷了, 居然讓他在中學教政治. 天際自測了一下, 以往的政治考題, 他有三分之二答不上來, 剩下的三分之一離標準答案也是相距十萬八千裏. 天際整個人變得特灰, 在極短時間內決定獨闖廣州.
他盡可能地多帶錢少帶行李, 與許多南下尋夢的人一樣, 住在廣州火車站附近的廉價旅館裏, 按照報紙上的”求職指南”去見工, 麵試. 這裏麵的貓膩非常多, 比如有些公司純粹為了賺一筆報名費, 並非思賢若渴, 常常最終並未錄取一個人, 反而撈了一筆; 另外大部分是力氣活兒, 建築工天際肯定幹不了, 飯店的雜工, 理發館的洗頭工自然也不適合天際. 這樣晃了大半個月, 花錢反倒如流水, 廣州所有東西幾乎都貴過內地, 天際感到不支.
竟有一家公司沒有正式上班的合同, 先叫應聘者每人交足保險金三千元, 天際感到其中有詐,便隻做觀望, 再說他身上哪還有三千元錢? 果然沒過多久, 受騙的人便到報社, 電台告狀.
人才交流中心也與天際想象得完全不同, 學曆高並不是別人選擇的優先條件.各個公司需要的是有本事的人, 比如有的人可以大量提供國外的二手機械設備; 有的人懂得天然糙米粉的全部製作過程; 還有人懂得把碳轉化成金剛石再做成伏爾特形狀的貝塔射線戒指……總之五花八門, 先就把曹天際看傻了, 回到旅館, 決定打道回府.
世事真有這麽巧, 天際買好火車票, 走的當天為了省半天的房錢, 一大早就在旅館退了房, 沒事在火車站瞎轉悠, 買了個麵包和一張報紙, 席地而坐吃早餐, 看報.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 無論多麽落魄也難改變.
盡管很快就要上火車回貴州了, 天際還是情不自禁地打開廣告分類版, 先看招聘, 誠聘這類欄目.
有一則招聘廣告在最短時間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個聘人啟事通欄空白, 隻中間一豎行清晰的小字: 九歌廣告公司, 需要你的參與; 再就是地址, 電話, 沒有任何待遇好薪水高這類誘惑詞句. 這倒令時時刻刻準備著上當受騙的天際耳目一新.
他看了一看腕上的手表, 離開車時間還有三個半鍾頭. 他決定最後一次在廣州這塊陌生的土地上碰碰運氣, 反正最不濟也是匆匆趕回火車站登上回貴州的列車, 這樣做並不會損失什麽, 反正呆著也是呆著.
當時的九歌廣告公司, 還隻是一座破舊, 灰色的危樓, 辦公室主任看過天際的簡曆之後, 便打電話給創意部的企劃總監, 請他來麵試曹天際.
企劃總監湯保國是個北京人, 整個人的線條粗粗拉拉, 合該天際與他投緣, 兩個人一下就談到一塊去了. 開始天際一直稱呼湯保國前輩. 一聊才知道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隻是麵不嫩—老像.
湯保國畢業於三流大學, 所以對北京大學的研究生是格外看重, 情有獨鍾. 加上九歌的總經理不俗, 立誌要網羅全國的人才, 所以湯保國就當即拍板, 留下曹天際, 將他連人帶行李送進公司招待所. 火車票的事, 天際連提都沒提, 高高興興地把它扔了.
廣告對天際來說, 根本連門都沒摸過. 從第一天上班開始, 他就決定沉下心來, 徹底搞清楚這門新的學科. 他買了許多這方麵的書, 又從湯保國那裏借來公司大量的資料, 每晚苦讀到深夜, 白天則依然打足精神坐班. 湯保國叫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 並且積極主動地與其他部門溝通, 半年下來, 算是知道廣告是怎麽一回事兒了.
盡管第一步走的還可以, 但對於天際而言, 並沒有大的快樂. 因為他在廣州沒有根兒, 既沒有家人, 也沒有一帆在身邊. 廣東人時興人情淡如水, 上班時還客客氣氣的同事, 下班後全是來無影, 去無蹤. 湯保國的社會關係倒是繁多, 龐雜, 他也喜歡叫著天際一塊跟客戶吃飯, 跳舞, 卡拉OK; 但天際覺得總是這一套沒什麽意思, 想要搞點新意思, 還根本沒有自己的圈子, 所以內心裏另有一番苦悶.
時間一長, 與一帆通電話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如果是星期二, 星期六, 就是他打電話過去把一帆堵在辦公室; 其它時間一帆等下班之後打電話給他. 反正電影廠第一策劃室要與全國的作家聯係, 打長途電話還是方便的.
公司的女孩, 天際都沒有興趣, 湯保國就問他是不是心裏有人了? 天際便說出一帆的事. 保國想了想道, 象你這樣的上班累, 下班悶, 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長期下去日子怎麽過? 不如叫你的女朋友也來公司幹吧.
真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 天際越想越是這個理兒. 一帆現在的工作還可以, 但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 至少錢賺的就很有限了. 再說即使當上個特級策劃也不是替人做嫁! 人家名人照樣是名人, 你還是你. 重要的是兩個人相愛, 最終總得在一起, 總不能結婚後還分著吧?所以天際趕緊把湯保國的意思傳達給葉一帆.
一帆一聽就愣了, 因為年輕的她還沒現實到算計掙錢多少, 倆人紮在一起過這個地步. 她實在是挺喜歡這個工作的, 領導有水平, 名作家名導演有意思, 自己如果下點決心, 看準時機擔綱一把名作改編的重任, 不是沒有可能一舉成名, 成為改編劇本的大腕兒, 這也算是前途似錦吧.
現在讓她到廣州去, 一帆心想, 早知落在廣州, 我又何必讀四年北京大學中文係呢?廣州是文化沙漠, 胸無點墨的人可以在那裏發財, 搞文化工作的人去不是找死嗎? 放著文化古城北京不呆, 我上那兒去幹嗎? 那裏有帕瓦羅蒂的演唱會嗎? 有羅丹的雕塑展嗎? 有北京人藝的話劇<茶館>嗎?
可是一帆也心疼天際, 他這個人, 不到逼不得已是不會用懇求的語氣勉強她作什麽事的, 甚至天際還請了一個名叫湯保國的企劃總監親自跟她通長途電話, 這個有一點東北口音的男人跟她通話足足四十分鍾, 中心意思是叫她南下, 跟天際一塊服務於九歌廣告公司.
一帆一直下不了決心, 她的工作環境實在太好了, 安全, 自由, 還不用坐班. 大學要好的幾個女生聚在一起, 一人一筆血淚帳, 不是不被重用, 就是性騷擾, 隻有她快活的象隻兔子.
直到八月十五的晚上, 家家戶戶都在團圓了, 一帆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與天際通電話, 兩個人在此時才格外感到對方的重要. 一帆聯想到自己的身世, 深感天際才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親人, 她不能不靜下心來考慮他的意見. 畢竟, 單憑一根電話線, 他們的感情能維係多久? 也終是有年輕, 脆弱的一麵, 忍了這麽長時間, 隻說了一句, 我太需要你了, 便泣不成聲. 這真把一帆嚇壞了, 經過三天三夜的思想鬥爭, 她決定辭職, 南下.
一周中剩下的四天, 她辦手續, 把在學校, 工作後買的書打成八大包托運至南京, 然後買了機票.
所有的人都說她瘋了, 策劃室的主任對她說, 你太感情用事了, 你對你的男朋友來說並沒有那麽重要, 我們也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 這個道理你總有一天會明白.同學也說, 你放走了這麽好的機會, 會後悔的. 更有甚者說她將為這個錯誤的選擇付出血的代價.
但這時一帆的腦袋裏滿滿的, 全部是曹天際. 別的, 哪怕是一句勸她的話她也聽不進去. 她想, 天際對她來說, 絕不是僅僅是作為男朋友那麽簡單. 他同時還是她的父母, 兄長, 丈夫, 摯友, 總之她以往所沒有的一切角色, 都需要天際領銜主演, 她當然要為他付出代價.
一方麵是對曹天際的期望值過高, 另一方麵, 這次南下豪舉畢竟是一帆作出了重大犧牲, 所以在沒有見到天際之前, 一帆已經先她一步把自己深深感動了.
她想象著天際見到她時的情景, 或許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或許撲過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但是無論怎樣, 激動的場景已經令她有些熱血沸騰了.
飛機沉重地顛了一下, 一帆知道, 這是起落架接觸地麵的標誌. 飛機繼續滑行, 大鬆一口氣的旅客們開始騷動起來.
在等候行李處, 一帆進了洗手間, 她簡單地洗了個臉, 用紙巾把它小心印幹, 抹了薄薄的一層護膚霜, 又重新梳了梳頭, 這使她一掃旅途中的倦意, 又變得青春煥發了. 她輕盈地走出洗手間, 順利地認領了自己的行李, 然後快步向出口處走去.
天際見到一帆時, 相當冷靜, 隻抿嘴衝她點了點頭, 便伸手接過她手中的行李. 一帆正在納悶, 天際已向她介紹身邊的湯保國, 反倒是湯保國比天際還熱鬧, 搶著拿行李, 帶著一帆走出候機樓.
公司派了一輛麵包車來接一帆. 上了車, 經過一陣短暫的寒暄, 大家就沒話了. 天際隻看著窗外一言不發.一帆頗感失望, 但還是主動調節氣氛道: “我們這是上哪兒啊?”湯保國沒說話看著天際, 天際道: “現在是上班時間, 我們直接去公司吧.” 保國道: “也好, 反正一帆要盡快熟悉工作.” 一帆心想, 好個屁, 哪有新來乍到先上公司上班的? 進北影報道之後, 還歇了一個星期呢!
一帆與天際並排坐, 便小聲地問他: “那我的行李怎麽辦? 也先拎到公司去?你不是說公司給我們租了一套房嗎?” 天際回道: “就是租的房離公司太遠, 一來一去加上塞車, 什麽事都幹不成了. 所以直接回公司, 東西放在車上, 沒事, 下班後一塊帶回去.”
說話間就到了九歌廣告公司灰色的危樓跟前. 一帆下車, 跟著天際和保國到了二樓創意部. 辦公室排得挺密, 不少職員在伏案埋頭工作.保國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 正站在總監室的門口與一個人說話, 忙迎了上去, 微哈著腰作聆聽狀. 天際在一帆耳邊說: “這是我們總經理林牧.” 一帆不以為然地笑道: “日本名牌嘛!” 天際不悅道: “你恭敬一點好不好, 人家可是廣告界的奇才.” 一帆翹翹嘴角, 向林牧望去, 正巧林牧也在看她, 身邊的湯保國顯然在做注解. 一帆以為林牧會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再象征性地說幾句勵誌的話, 畢竟公司不是多招了一個清潔工. 但林牧隻看了她一眼, 衝湯保國點點頭, 然後轉身走了. 一帆心想: 什麽了不起的? 北影廠的廠長不比你大? 不比你能? 見麵都小葉小葉的, 你算什麽東西, 坐在危樓裏充大王, 真是小地方的名人.
湯保國找了一個空位叫天際坐下, 然後拿了一份產品資料叫一帆寫文案. 一帆道: “這就開始幹活了?” 保國道: “對呀, 你這麽聰明, 很快就能上手的.” 一帆正色道: “你可別指望我, 這活兒我還不一定會幹不會幹呢!” 空氣一下就僵住了. 站在一旁的天際忙說: “會幹會幹, 這有什麽難的.” 然後對保國說不過去: “你忙你的去, 我來教她.”
天際拉了張椅子坐下, 果然就開始一筆一劃地教一帆怎樣寫廣告文案. 天際的眼睛盯在產品資料上, 分段, 大意, 產品定位等等, 一帆的眼睛則盯著天際左側麵頰, 盯著他認真並聚精會神的神態, 心想, 環境還真是能改變人啊, 半年多就把一個風流學子變成了小公務員性格. 什麽林牧, 湯保國, 天際怎麽在他們跟前就開始奴顏婢膝了? 找不到活兒幹, 並不等於個人價值也跟著煙消雲散, 九歌要了你, 那是他們的造化, 應該他們慶幸才是, 怎麽輪到你曹天際感恩戴德啦? 簡直笑話.
所 以 天 際 深 入 淺 出 , 娓 娓 道 來 的 如 何 寫 廣 告 文 案 , 一 帆 根 本 沒 聽 進 去 。 反 而 是 乘 他 不 備 在 他 臉 上 親 了 一 下 。 天 際 象 隻 受 傷 的 長 頸 鹿 , 捂 著 臉 四 下 張 望 。 雖 然 沒 有 同 事 看 見 , 但 有 人 聽 到 了 與工 作 不 相 幹 的 聲 音 , 也 本 能 地 抬 頭 尋 視 。
天 際 生 氣 的 在 白 紙 上 寫 道 : 這 不 是 電 影 廠 , 後 麵 打 了 三 個 驚 歎 號 。 然 後 嚴 肅 地 對 一 帆 說 : “ 按 照 我 給 你 的 分 段 和 段 落 大 意 , 你 馬 上 重 抄 一 份 。 ” 說 完 看 也 不 看 一 眼 , 就 回 到 自 己 的 座 位 上 去 了 。 不 一 會 兒 , 他 的 頭 就 陷 進 了 堆 積 如 山 的 資 料 , 書 籍 裏 。
一 帆 自 覺 沒 趣 , 開 始 抄 文 案 。
好 容 易 熬 到 下 班 , 湯 保 國 叫 了 兩 個 創 意 部 的 同 事 一 塊 請 天 際 、 一 帆 吃 飯 , 算 是 給 一 帆 接 風 。 天 際 執 意 不 去 太 高 級 的 飯 館 , 最 後 一 塊 去 了 大 排 檔 。 飯 菜 的 味 道 還 可 以 , 但 他 們 聊 的 事 都 是 一 帆 不 愛 聽 的 。 無 外 乎 錢 呀 , 利 呀 , 女 人 呀 , 要 不 就 是 怎 麽 和 其 他 公 司 明 爭 暗 鬥 啊 。 一 帆 根 本 插 不 上 話 。 見 到 天 際 之 後 , 她 就 一 直 想 單 獨 和 他 在 一 起 , 反 而 席 麵 上 就 屬 他 起 勁 , 叫 了 一 紮 啤 酒 又 叫 一 紮 , 總 是 意 猶 未 盡 的 模 樣 。 開 始 一 帆 還 不 明 白 , 後 來 才 反 應 過 來 , 他 是 要 作 出 並 不 在 意 她 的 樣 子 給 湯 保 國 和 同 事 看 。 他 怎 麽 同 時 還 變 得虛 偽 了 ? 一 帆 這 時 真 是 生 氣 了 , 放 下 筷 子 , 索 性 一 句 話 也 不 講 了 。
湯 保 國 見 狀 , 趕 緊 說 散 吧 散 吧 , 一 帆 今 天 也 累 了 ,還 是 趕 緊 休 息 吧 。
公 司 的 麵 包 車 把 天 際 和 一 帆送 到 他 們 住 的 地 方 , 一 帆 提 著 行 李 跟 天 際 進 了 漆 黑 的 走 廊 , 一 路 磕 磕 絆 絆 的 上 樓 , 好 容 易 天 際 摸 到 門 了 ,這 才 開 門 , 進 屋 。
所 謂 的 三 房 一 廳 著 實 把 一 帆 嚇 了 一 跳 , 斑 駁 的 牆 壁 露 著 紅 磚 , 天 花 板 上 全 是 黴 點 , 家 具 一 看 就 是 人 家 不 要 的 。 桌 椅 一 碰 就 亂 搖 晃 ,原 漆 的 顏 色 都 不 可 考 了 。 床 是 兩 塊 板 子 拚 的 , 倒 還 結 實 但 頭 尾 不 分 , 且 被 子 潮 濕 又 挺 髒 , 加 上 廣 州 的 這 種 氣 候 , 廁 所 反 味 兒 , 整 個 房 間 彌 漫 著 一 股 惡 臭 。 一 帆 見 狀 把 行 李 一 扔 , 一 屁 股 坐 在 床 上 悶 著, 心 想 你 明 明 知 道 我 今 天 到 , 也 該 打 掃 打 掃 房 間 , 換 換 被 套 什 麽 的 , 我 千 裏 迢 迢 辭 了 份 好 工 作 一 團 火 似 的 奔 來 , 你 也 太 不 拿 人 當 回 事 了 !
天 際 當 然 知 道 一 帆 為 什 麽 生 氣 , 忙 解 釋 說 : “ 本 來 我 是 想 收 拾 收 拾 的 , 但 實 在 太 忙 。 。 。 。 。 。 ” 他 邊 說 邊 去 燒 水 了 。
一 帆 跟 進 廚 房 , 到 處 是 方 便 麵 的 紙 袋 子 和 沒 洗 的 髒 碗 , 爐 子 和 鍋 上 都 是 一 層 油 泥 , 本 想 立 刻 挽 起 袖 子 大 掃 除 ,但 一 來 自 己 又 累 又 乏 , 二 來 心 情 又 不 好 , 看 一 看 天 際 , 恨 不 得 站 著 就 能 睡 著 , 也 隻 好 作 罷 了 。
兩 個 人 簡 單 洗 了 洗 就 上 了 床 ,充 滿 潮 濕 和 異 味 的 被 子 真 叫 一 帆 睡 不 慣 。 原 以 為 天 際 會 跟 她 親 熱 一 番 , 至 少 衝 淡 一 下 今 天 的 晦 氣 , 不 曾 想 , 天 際 噴 著 酒 氣 在 極 短 的 時 間 內 就 睡 著 了 。
一 帆 轉 過 身 去 , 用 髒 被 子 捂 住 臉 , 滿 腔 的 委 屈 化 作 兩 行 熱 淚 , 酣 暢 地 流 了 下 來 。
心 裏 堵 得 難 受是 沒 法 入 睡 的 , 失 眠 到 後 半 夜 , 一 帆 才 迷 迷 糊 糊 地 睡 過 去 , 似 乎 僅 是 一 個 短 短 的 時 間 , 便 被 一 隻 大 手 生 硬 地 搖 醒 了 。
天 際 一 邊 打 領 帶 一 邊 著 急 地 對 她 說 : “ 快 起 來 , 要 不 然 遲 到 了 ” 然 後 坐 在 床 沿 上 穿 鞋 , “ 早 餐 等 到 公 司 再 想 辦 法 。 ” 一 帆 也 沒 想 到 , 自 己 居 然 飛 起 一 腳 , 把 天 際 給 踹 到 地 上 去 了 。 強 忍 了 一 天 一 夜 的 火 氣 , 這 會 兒 如 火 山 爆 發 一 般 炸 了 。 一 帆 從 床 上 坐 起 來 罵 道 : “ 曹 天 際 , 你 以 為 你 是 誰 ? 雇 我 當 跟 包 , 你 還 雇 不 起 呢 ! 上 什 麽 屁 班 , 你 告 訴 湯 保 國, 我 不 上 , 叫 他 扣工 資 好 了 。 ” 說 完 倒 回 原 處 用 髒 被 子 蒙 住 頭 。 天 際 從 地 上 爬 起 來 , 自 言 自 語 道 : “ 怎 麽 變 得 這 麽 不 講 道 理 了 ? ” 一 帆 又 彈 起 來 : “ 誰 不 講 道 理 ? 我 們 廠 是 星 期 二 星 期 六 十 點 鍾 才 上 班 , 誰 能 八 點 半 前 到 達 你 們 公 司 ? ” 天 際 氣 道 : “ 你 別 你 們 你 們 你 們 的 , 你 現 在 已 經 是 公 司 一 員 了 , 就 要 自 覺 遵 守 公 司 製 度 , 再 說 你 還 是 試 用 期 呢 ! ” 不 說 這 一 茬 倒 罷 , 聽 了 這 話 , 一 帆 別 提 心 裏 多 窩 氣 了 , 早 知 如 此 , 她 巴 巴 地 跑 到 廣 州 來 幹 嗎 ? 來 坐 班 ? 來 看 人 家 臉 色 行 事 ? 來 蓋 髒 被 子 , 聞 臭 味 ? 真 他 媽 的 見 鬼 了 ! 一 帆 罵 道 : “ 真 看 不 出 來 , 你 還 學 會 仗 勢 欺 人 , 你 們 九 歌 , 我 還 就 是 不 幹 , 看 能 把 姑 奶 奶 餓 死 不 !” 說 完 倒 頭 又 睡 。
天 際 看 了 看 手 表 , 無 心 戀 戰 , 出 門 前 無 奈 地 喊 了 一 聲 : “ 中 午 我 不 回 來 , 你 自 己 搞 掂 。 ” 一 帆 沒 理 他 , 就 聽 見 砰 的 一 聲 , 然 後 是 劈 裏 啪 拉 的 下 樓 聲 。
睡 到 十 點 四 十 , 一 帆 才 起 來 , 在 床 上 發 了 一 會 怔 , 證 實 了 不 是 北 影 廠 的 單 身 宿 舍 , 而 是 天 際 在 廣 州 的 住 所 , 日 光 下 的 公 寓 顯 得 比 晚 上 還 要 破 敗 不 堪。 一 帆 起 床 後 , 收 拾 了 好 一 會 兒 , 也 絲 毫 不 見 起 色 , 漸 漸 也 沒 了 下 班 後 叫 天 際 吃 一 驚 的 興 致 。
十 一 點 多 鍾 , 肚 子 餓 得 不 饒 人 , 一 帆 隨 便 梳 洗 了 一 番 , 便 跑 到 大 街 上 , 毫 無 目 的 地 亂 走 。 看 見 一 處 名 曰 “ 夢 巴 黎 ” 的 西 餐 館 , 便 走 進 去 想 好 好 吃 一 頓 , 調 整 一 下 自 己 的 情 緒 , 說 不 定 還 會 回 心 轉 意 去 上 班 。 結 果 西 餐 糟 得 不 能 再 糟 , 麵 包 一 股 黴 味 , 紅 菜 湯 是 半 碗 番 茄 醬 , 扒 類 別 說 咬 , 連 刀 叉 都 弄 不 動 它 , 就 這 樣 一 頓 , 還 價 格 不 菲 。
出 了 夢 巴 黎 , 一 帆 懊 喪 地 繼 續 向 前 走 , 見 到 兩 家 大 賓 館 , 均是俗麗的裝潢,恨不得把房梁和地板都塗成金色,門口的燈箱裏, 是夜總會歌手的大照片, 無一不是硬頂出兩個巨乳作性感狀.
這類東西最不入一帆的眼, 在北京, 哪怕是三星以下的賓館也不會這麽不入流.現在可好, 自己置身於這種市井不市井, 高尚不高尚的文化境地裏, 可怎麽活?
一帆又到幾間國營商店裏轉了轉, 基本是供銷社水平,要不就是一眼能看穿的偽劣產品. 個體戶的時裝屋, 東西會好很多, 但好象是在價格牌上任意添零似的, 無論從樣式到價錢, 都是為”雞(妓女)”準備的.
一路走, 一路把所見所聞與北京作比較, 反差實在太大. 過去在電影廠, 也有許多不順心的事, 但現在想起來, 全成了甜蜜的小插曲. 大環境太重要了, 一帆熟悉那個圈子, 熟悉那裏麵的人與事. 而這裏的人, 說著鳥語, 一張比一張冷漠的臉,淺薄的品味和商業習氣, 又沒有土著人的淳樸, 還很自以為是, 簡直一無可取.
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劇院門口,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了. 劇院大門的上方有幾個霓虹燈管組成的字: 星海音樂廳. 一帆感到, 硬件的設計還算大氣, 又瀏覽了一下演出海報, 發現當晚一點半有一場嚴肅音樂的交響音樂會, 是歌舞團的樂隊演奏. 票價分三個檔次, 還要求觀眾男要穿西裝打領帶, 女要穿長裙和套裝. 一帆看看自己身上的仔服, 自然屬於 “恕不接待”一類, 便沒有買票, 卻又不走, 心想守在這裏, 還可以看一看本地的知識分子.
她太需要他們遞給她一種初來乍到必備的信心, 天際在異化, 所以她更得找到同類, 以便鼓勵自己.
很遺憾, 一帆注定是要失望的. 可能是這個晚上, 中山大學或社科院真正的知識分子都在作學問. 或者不作學問也沒閑錢買什麽音樂會的票. 直到晚上八點, 一帆也沒有見到一位心目中的圈內人, 來聽音樂會的知識分子, 如果是穿著地道的槍駁領洋服, 必定長得與婁阿鼠相似; 身材一米七五以上, 又長著國字臉的, 不知為何竟會穿著極不合身的蹩腳西服, 身邊的太太全身披掛得象聖誕老人; 附庸風雅的暴發戶就更不必說了, 穿傑世尼西裝的也會叼根牙簽, 胳膊上挎著的小蜜, 眼睛化得象多吃了果子狸, 綠光四射.
一帆一屁股坐在劇院偏門的台階上, 茫然地望著雲集在劇場門口的小販, 漸漸地, 美國甜玉米, 糖水煮馬蹄, 鹹幹花生, 和味牛雜, 鮮榨椰子汁等充滿了她的視野.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 劇院裏傳出了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 一帆忍不住自嘲地笑笑.
暫且安頓下來以後, 不管一帆感受如何都得開始正常上班. 工作倒是容易上手和熟悉, 隻是思路和做法跟文學藝術根本是兩碼事. 廣告需要文采, 但是為最實際的產品服務, 怎麽說也是包辦婚姻. 而文學藝術才是真正的新女性, 不僅自由浪漫沒有限製, 還有勇闖禁區帶來的轟動刺激, 一帆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熱愛文學, 熱愛藝術.
她深悔自己過去太不勤奮了, 喜歡看閑書, 清談, 再玩玩情調, 沒有抓到什麽好本子, 現在是想努力也沒有施展自己才華的靚麗舞台了.
原以為來到廣州, 等待著自己的是小別勝新婚, 狂野的激情, 無邊的幸福感……想不到出現在眼前的是陌生的糟糕的環境, 連天際的卑微, 謹慎都使她感到陌生和難以忍受, 她的壯舉換來的不過是悵然和失落而已.
好在一帆還年輕, 多一份體驗有什麽不好? 何況還有將伴隨一生的愛情. 她這樣安慰自己.
一天, 創意部開會, 林牧也來參加, 通常他都不開口說話, 隻注意聆聽. 這次的產品是殺蟲劑, 每個業務員都作了準備, 會上將選出較有特色的創意交給客戶選擇.
一帆的任務也是聆聽, 她初來乍到, 打打雜, 寫寫文案, 真正接觸產品還是第一次. 開始她也挺認真, 聽著五花八門的創意, 她覺得天際的想法還不錯, 一個打扮成西部牛仔的男子麵無笑容, 神情極酷, 下榻在偏僻山村的破敗客棧裏, 他疲憊地倒在床上, 蚊蠅竟嗡嗡圍旋騷擾著他, 他飛身起床以非凡的身手拿出殺蟲劑一噴, 隻見藥露尚未散開, 蚊蠅已落了一地, 這位牛仔對著鏡頭字字鏗鏘: “以血還血!”
其他創意也有不同的新意,比如母親愛兒子, 晚睡前為他的臥室殺盡蚊子; 也有的是嬌妻在廚房尖叫一聲, 丈夫火速趕來, 見有蟑螂四處亂爬, 便用殺蟲劑把它們統統殺絕, 博得嬌妻的一聲: “老公, 你真好!”
聽著聽著, 一帆覺得這些創意實在有些低俗, 可笑, 盡管她耐著性子, 但臉上已有些不耐煩的表情. 一會兒喝水, 一會兒在紙上亂畫, 坐在她旁邊的天際小聲提醒她專心, 她心裏頗不以為然, 但也隻能強打精神.
湯保國的創意圖文並茂, 圖片做的精良, 講究, 先是一幅城市的剪影, 無非是錯落的樓群, 樓群前有些不明飛行物在空中飛行, 緊接著是一道閃電, 讓我們看清了這些飛行物原來是各類害蟲, 城市被它們攪得一塌糊塗, 在這危急時刻, 巨樽的殺蟲劑如旭日東升, 在樓群後冉冉升起, 放射出萬丈光芒, 還沒噴呢, 蚊蠅已經聞風喪膽, 四處逃竄.
殺蟲劑冉冉而升的圖片令一帆忍不住笑起來, 她連忙捂住嘴, 但嚴肅的同事們已有人側目. 湯保國臉上也略顯不快, 他在公司是有湯前輩之稱的, 自己招來的高學曆人才卻不夠尊重自己, 這讓他心裏頗不是滋味; 連林牧也用責備的目光看了一帆一眼.
會後, 天際把一帆拉到公司灰樓外的冬青樹旁, 劈頭蓋臉地把她說了一頓. 一帆不服道: “我這是生理反應, 也不允許嗎?” 天際氣道: “這個公司誰都不在你眼裏, 而真正的新手, 門外漢恰恰是你. 別人都沒有笑話你, 哪輪到你有什麽生理反應!” 一帆一下子火了: “曹天際, 我可不是走投無路被九歌收留的. 沒錯, 你是應該對他們感恩戴德, 但也犯不著犧牲我們的感情, 不把我當回事! 不是為了你, 我會到這種烏龍公司來?!” 一帆學了幾句半夾生的廣東話, 烏龍有來路不明的意思. 天際氣得臉色鐵青: “看來我是不該把你請到這兒來!” 請字他說得特別重, 語氣也頗生硬, 說完撇下一帆, 頭也不回地進了公司.
一帆呆呆地站在冬青樹旁, 多少天的怨氣被幾句氣話發泄出來, 痛快是痛快了, 可是她明白這傷了天際的心. 回到公司上班, 雖然繃著臉, 她仍然偷眼掃了幾回天際, 見他埋頭伏案工作, 一臉的忍辱負重, 又生出無比的心疼和同情,想到自己到廣州後君臨天下的態度, 尤其對天際沒有半點溫柔和體貼, 現在又揭了人家的傷疤, 她開始感到自責.
下班後回到潮濕的小屋--這種三房一廳的房有兩間九平米, 一間六平米, 廳稍微大一點, 淩亂的雜物加上破敗的家具, 照樣擁擠不堪. 兩個人仍沒有心情說話, 天際發了會呆, 打開黑白電視, 港台的節目攪笑而誇張, 算是給小屋帶來一點生氣了.
一帆終有些知錯, 到廣州後還是第一次卷起袖子, 紮上圍裙, 開始燒水兼打掃衛生. 等她幹得滿頭大汗等待天際深受感動的時候, 她看見天際已經倒在床上睡著了. 這次到廣州, 天際就象磕睡蟲似的, 永遠也睡不醒. 一帆在小陽台上晾衣服的時候, 十分懷念北京的夜晚, 那裏讓她有歸宿感; 而在廣州, 即便是有天際, 她仍有一種無根的飄零感
不知為什麽這種感覺始終伴隨著她.
天際慢慢睜開眼睛, 便感到日光耀眼. 他也感到奇怪, 以往一帆不在的日子, 他睡眠並不好, 而且總睡不踏實, 覺睡的很淺, 無法解除疲勞. 見到一帆, 盡管老是吵架, 鬧別扭, 心裏並不感到開懷和輕鬆, 但睡眠倒實實在在地改善了. 一睡著就象死過去了似的, 什麽也不知道了.
隨後一摸, 他發現一帆並不在身邊, 便撐著眼睛來到廚房, 一帆竟仍是昨晚那一身打扮, 正背對著他在作雞蛋, 荷包蛋的香味在她身邊彌散開來, 這正是他所期待的家的感覺—一個年輕女人和一股菜香, 肉香或者雞蛋香, 這是最容易讓他感動的東西, 他走過去從後麵抱住了一帆. 一帆啊地輕輕尖叫了一聲, 天際吻著一帆的脖頸, 果斷地關了火, 兩個人相擁著來到床上.
據說中年人喜歡在早上造愛, 緣由何在? 不得而知. 但此刻他們開始了真正的久別重逢, 彼此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沒有絲毫的間隙. 日光和夜色已不重要, 均在他們的視野中消失殆盡, 他們渴望的是對方的身體, 深入其中, 體味久違的愛意.
這是一次有質量的做愛. 在晨光中彼此都感到酣暢淋漓, 一掃長時間的晦氣,身心真正地放鬆下來.
天 際 感 到 很 餓 , 一 口 氣 吃 了 三 個 炸 雞 蛋 , 又 喝 了 一 杯 牛 奶 , 便 精 神 煥 發 地 和 一 帆 手 拉 手 上 班 去 了 。
時 間 過 得 很 快 , 漸 漸 地 , 一 帆 開 始 熟 悉 南 方 的 生 活 了 , 在 民 俗 中 找 到 一 些 親 切 和 溫 馨 。 最 讓 她 感 覺 良 好 的 是 兩 樣 東 西 , 一 是 粵 菜 , 生 猛 海 鮮 百 吃 不 厭 , 粵 菜 的 好 處 還 包 括 靚 湯 和 服 務 , 不 像 北 京 的 飯 館 裏 , 湯 是 刷 鍋 水 , 服 務 員 是 豹 子 臉 、 刀 子 嘴 、 冷 酷 的 心 。 二 是 英 文 台 的 “ 九 三 零 ” , 常 有 原 版 的 西 片 可 看 , 就 是 廣 告 多 了 點 , 但 現 在 她 看 廣 告 已 成 了 業 務 學 習 , 港 台 的 廣 告 又 是 活 色 生 香 的 這 一 點 也 是 北 京 比 不 上 的 。
工 作 方 麵 就 沒 那 麽 容 易 適 應 了 , 培 養 對 殺 蟲 劑 的 興 趣 , 這 本 身 就 不容 易 。 再 加 上 審 美 趣 味 可 不 是 粵 菜 , 大 夥 會 萬 眾 地 喜 歡 , 業 務 員 之 間 的 水 準 差 別 很 大 , 客 戶 更 是 選 擇 最 差 創 意 的 標 兵 。 比 如 殺 蟲 劑 , 還 就 是 湯 保 國 的 “ 冉 冉 升 起 ” 得 到 了 廠 家 的 首 肯 , 這 不 是 莫 名 其 妙 嗎 ? 一 帆 心 想 , 如 果 隻 有 降 低 品 位 才 能 適 應 工 作 的 需 要 , 這 還 真 是 件 不 好 辦 的 事 。
她 的 一 些 自 鳴 得 意 的 文 案 就 經 常 被 退 回 來 打 入 冷 宮。 天 際 還 有 耐 心 一 輪 一 輪 的 說 服 客 戶 , 或 按 照 客 戶 的 意 思 修 改 , 她 簡 直 不 知 道 跟 他 們 說 什 麽 。
那 些 小 廠 的或 者 鄉 鎮 企 業 的 小 屁 經 理 , 攀 不 上 大 廣 告 公 司 的 價 位 , 就 花 很 少 的 錢 在 九 歌 這 樣 的 小 廣 告 公 司 頤 指 氣 使 , 一 帆 實 在 做 不 出 特 別 巴 結 他 們 的 樣 子 。
“為 了 拿 到 廣 告 , 你 應 該 學 會 跟 各 種 各 樣 的 人 打 交 道 。 ”這 是 天 際 的 邏 輯 。 一 帆 道 : “ 可 能 是 我 跟 風 趣、 優 雅 的 人 接 觸 太 多 了 , 一 時 真 是 沒 法 配 合 粗 俗 的 人 的 口 味 。 ” 天 際 冷 笑 道 : “ 什 麽 風 趣、 優 雅, 你 以 為 那 些 人 是 真 正 欣 賞 你 ? 不 過 是 對 你 身 後 的 電 影 廠 客 氣 三 分 。 現 在 倒 過 來 了 , 你 現 在 要 把 自 己 不 喜 歡 的 人 看 成 殺 蟲 劑 、 肥 皂 、 毛 毯 , 你 要 得 到 是 產 品 廣 告 權 , 簡 單 地 說 是 掙 他 們 腰 包 裏 的 錢 。 ” 一 帆 驚 道 : “ 曹 天 際 , 你 不 是 這 麽 快 就 變 得 這 麽 勢 利 吧 。 ” 天 際 平 淡 道 : “ 我 到 廣 州 最 大 的 收 獲 是 懂 得 了 怎 樣 揭 出 所 有 事 物 表 麵 的 那 一 層 溫 情 卻 虛 偽 的 麵 紗 。 ”
一 帆 作 出 若 無 其 事 的 意 思 , 但 心 裏 實 在 震 動 不 小 , 她 是 很 把 名 人 當 回 事 , 想 不 到 天 際 不 僅 不 羨 慕 , 反 而 嘲 笑 了 她 的 執 迷 不 悟 , 還 有 就 是 天 際 自 身 的 變 化 , 開 始 赤 裸 裸 地 拜 金 。
天 際 崇 拜 的 是 林 牧 , 林 牧 文 化 程 度 並 不 高 , 也 沒 有 什 麽 家 庭 背 景 , 赤 手 空 拳 地 建 立 起 一 個 小 獨 立 王 國 , 有 條 不 紊 地 積 攢 財 富 。 他 對 客 戶 有 適 度 的 熱 情 , 對 下 屬 話 很 少 , 幾 乎 沒 有 笑 容 。 所 以 公 司 裏 的 人 從 上 到 下 , 沒 有 誰 不 懼 他 幾 分 。 這 一 點 甚 至 讓 天 際 突 發 奇 想 : 假 如 今 後 自 己 也 有 了 公 司 , 別 的 先 不 論 , 跟 下 屬 保 持 距 離 他 一 定 會 全 盤 照 搬 林 牧 的 作 法 。
最 讓 天 際 敬 佩 的 當 然 還 是 林 牧 的 工 作 態 度 , 為 了 一 個 圓 滿 的 廣 告 創 意 他 可 以 和 大 夥 一 塊 熬 夜 , 吃 方 便 麵 ; 外 出 拍 廣 告 也 是 他 親 自 督 陣 , 帶 著 導 演 、 攝 影 和 模 特 , 以 及 服 、 化 、 道 等 一 行 人 , 戰 鬥 在 第 一 線 。 這 時 候 的 他 又 完 全 不 象 一 個 總 經 理 , 什 麽 部 門 缺 人 他 都 能 頂 上 , 同 時 又 是 公 司 隱 而 不 露 的 靈 魂 人 物 。
相 形 之 下 , 天 際 就 越 發 不 能 接 受 一 帆 因 電 影 廠 折 射 在 身 上 的 淡 淡 光 彩 而 產 生出 來 的 優 越 感 , 還 有 就 是 任 性 、 虛 無 、 散 漫 以 及 隨 心 所 欲 的 工 作 態 度 。 當 然 他 也 承 認 一 帆 辭 掉 北 京 的 工 作 到 廣 州 來 陪 他 是 做 了 極 大 的 犧 牲 , 他 在 內 心 裏 也 非 常 地 感 激 她 , 問 題 是 一 帆 在 潛 意 識 裏 對 這 一 壯 舉 過 於 自 我 感 動 , 自 我 陶 醉 , 這 就 不 能 不 成 為 他 的 一 個 心 理 負 擔 。
他 希 望 一 帆 能 夠 平 靜 地 對 待 自 己 的 選 擇 , 同 時 又 以 一 個 戰 士 準 備 衝 鋒 的 狀 態 投 入 到 全 新 的 她 完 全 陌 生 的 工 作 環 境 中 去 。 他 也 常 常 自 責 , 他 是 不 是 對 一 帆 的 要 求 太 高 了 ? ! 至 少 他 要 給 她 時 間 適 應 這 一 突 變 。
一 天 傍 晚 , 剛 剛 吃 過 晚 飯 , 小 兩 口 準 備 出 去 散 散 步 。 同 居 的 時 間 久 了 , 也 會 常 常 談 到 嫁 娶 , 感 情 方 麵 可 以 說 沒 有 什 麽 問 題 , 雙 方 認 定 即 使 每 天 吵 架 , 也 還 是 要 跟 對 方 結 婚 , 因 為 共 同 經 曆 過 不 止 一 次 的 情 感 考 驗 ; 然 而 經 濟 力 量 薄 弱 是 非 常 現 實 的 事 情 , 天 際 的 家 境 清 貧 , 不 可 能 支 援 他 什 麽 。 當 初 在 學 校 外 租 民 房 , 都 是 一 帆 姑 姑 姑 父 寄 給 他 的 生 活 費 , 因 為 較 寬 裕 便 給 了 他 們 可 乘 之 機 , 現 在 一 帆 畢 業 了 , 工 作 了 一 段 時 間 , 又 張 口 向 姑 姑 要 錢 結 婚 , 她 覺 得 很 沒 麵 子 , 何 況 姑 姑 姑 父 又 不 是 父 母 , 不 可 能 埋 怨 , 體 諒 集 於 一 身 。 靠 兩 個 人 合 攢 的 那 點 工 資 , 別 說 結 婚 這 麽 大 的 事 , 就 是 過 平 常 日 子 也 得 緊 巴 巴 的 。
所 以 也 隻 好 談 婚 色 變 了 。
一 帆 不 提 此 事 是 害 怕 增 加 天 際 的 壓 力 , 而 天 際 嘴 上 不 說 , 暗 中 早 憋 著 一 股 勁 , 先 賺 到 第 一 桶 金 , 成 家 立 業 , 再 慢 慢 一 步 步 實 現 自 己 的 理 想 。
兩 個 人 在 街 上 走 , 剛 剛 找 到 一 點 安 定 下 來 的 感 覺 , 天 際 的 性 情 溫 和 開 朗 了 不 少 : “ 有 你 在 , 我 心 裏 踏 實 多 了 , 我 真 是 不 願 意 孤 軍 作 戰, 一 帆 , 我 其 實 是 感 謝 你 的 。 ” 一 帆 笑 道 : “ 少 肉 麻 啦 , 隻 要 你 不 辜 負 我 這 一 片 似 海 的 深 情 , 為 你 作 什 麽 我 都 無 怨 無 悔 。 ” 天 際 道 : “ 真 不 知 道 我 們 倆 誰 肉 麻 , 帆 , 我 們 怎 樣 安 排 ? ” 一 帆 最 喜 歡 天 際 視 她 為 精 神 支 柱 的 這 個 樣 子 , 以 往 他 們 窮 是 窮 , 但 一 塊 聽 音 樂 , 一 塊 討 論 時 尚 的 文 學 作 品 , 精 神 世 界 是 豐 富 多 采 的 。
一 帆 道 : “ 我 在 《 傾 城 之 戀 》 上 的 眉 批 挺 精 彩 的 , 你 能 否 禦 覽 , 我 洗 衣 服 , 然 後 煲 點 糖 水 給 你 喝 ? ” 天 際 道 : “ 頗 合 朕 意 。 ” 一 帆 又 道 : “ 等 到 九 點 半 , 我 們 一 塊 看 英 文 台 的 《 濃 情 朱 古 力 》 ,這 部 片 子 我 看 過 介 紹 , 挺 棒 的 , 是 那 種 古 典 懷 舊 的 片 子 。” “ 你 還 夢 想 著 當 編 劇 嗎 ? ” “ 當 然 , 就 象 你 想 當 廣 告 人 掙 很 多 錢 那 樣 , 我 希 望 自 己 成 為 最 優 秀 的 編 劇 。 ”
也 就 在 這 個 時 候 , 天 際 腰 間 的 BP機 響 了 , 一 帆 陪 他 到 公 共 電 話 亭 回 電 話 , 是 湯 保 國 急 呼 他 , 叫 他 和 一 帆 立 刻 回 公 司 開 緊 急 會 議 , 因 一 家 家 用 電 器 公 司 要 做 大 規 模 的 洗 衣 機 廣 告 , 電 視 、 報 紙 一 起 上 , 決 定 以 招 標 的 形 式 選 擇 和 哪 家 廣 告 公 司 合 作 。 因 投 入 的 資 金 較 大 , 各 廣 告 公 司 均 已 聞 風 而 動 。 湯 保 國 最 後 說 是 林 牧 叫 他 們 回 公 司 群 策 群 力 。
掛 上 電 話 , 天 際 把 這 一 情 況 告 訴 一 帆 , “ 我 們 趕 緊 回 公 司 吧 ! ” 一 帆 不 快 道 : “ 現 在 是 下 班 時 間 , 是 我 們 自 己 的 時 間 , 我 們 沒 有 義 務 隨 叫 隨 到 。 ”天 際 急 道 : “ 公 司 現 在 業 務 不 多 , 又 沒 有 大 客 戶 , 肯 定 是 要 辛 苦 一 些 。 關 鍵 是 對 我 們 來 說 是 學 習 得 機 會 , 你 我 又 不 比 林 牧 和 湯 保 國 笨 , 隻 是 對 廣 告 這 一 行 還太 生 疏 , 隻 要 我 們 努 力 , 不 會 幹 得 比 他 們 差 。 ” 一 帆 任 性 道 : “ 幹 廣 告 是 你 的 誌 願 又 不 是 我 的 誌 願 , 我 要 在 家 看 《 濃 情 朱 古 力 》 ,這 部 片 子 我 等 了 好 長 時 間 了 。 。 。 。 。 。 再 說 創 意 會 我 真 是 開 夠 了 , 那 些 構 思 和 企 劃 真 是 臭 大 糞 , 還 學 習 的 機 會 哪 , 根 本 就 是 添 堵 的 機 會 。 。 。 。 。 。 ” 天 際 拉 下 臉 來 , “ 人 家 都 不 行 , 那 你 來 個 好 的 , 香 的 ! ” “ 我 誌 不 在 此 。 ” “ 可 是 你 現 在 已 經 開 始 幹 上 這 一 行 了, 就 應 該 想 辦 法 把 這 一 行 幹 好 ! ” “ 我 來 廣 州 是 為 愛 情 殉 道 , 又 沒 賣 給 九 歌 , 憑 什 麽 自 己 的 時 間 都 被 剝 奪 搭 進 去 ! ”
天 際 見 說 不 通 一 帆 , 真 是 又 急 又 氣 , 剛 才 雲 集 在 心 頭 的 柔 情 蜜 意 一 下 子 灰 飛 煙 滅 , 他 賭 氣 地 把 一 帆 扔 在 在 馬 路 上 , 自 己 搭 計 程 車 , 直 奔 公 司 而 去 。
好 端 端 的 , 情 緒 遭 到 這 樣 一 番 起 落 , 一 帆 覺 得 掃 興 透 了 。 她 回 到 家 , 照 樣 洗 衣 服 , 煲 糖 水 , 然 後 獨 自 一 人 坐 在 電 視 機 前 看 《 濃 情 朱 古 力 》 ,片 子 是 一 部 好 片 子 , 不 枉 一 帆 得 罪 了 公 司 和 戀 人 而 專 心 致 誌 地 欣 賞 , 但 滋 味 已 經 不 是 深 情 、 甜 蜜 , 而 是 有 幾 分 酸 澀 了 。
等 到 很 晚 , 天 際 都 沒 有 回 來 。 一 帆 迷 迷 糊 糊 地 睡 著 了 , 第 二 天 一 早 起 來 去 上 班 , 看 見 公 司 創 意 部 和 會 議 室 裏 的 人 躺 的 躺 , 趴 的 趴 , 都 還 睡 得 昏 天 黑 地 的 , 想 必 昨 晚 幹 了 一 個 通 宵 。 天 際 趴 在 辦 公 桌 上 , 睡 得 很 沉 , 臉 色 微 微 泛 青 , 一 帆 看 著 挺 心 疼 的 。
她 提 起 水 壺 去 洗 手 間 打 水 , 準 備 燒 開 後 泡 茶 。 在 走 廊 上 , 林 牧 從 男 廁 所 出 來 , 滿 頭 滿 臉 濕 淋 淋 的 , 見 到 一 帆 問 道 : “ 聽 說 你 昨 晚 不 舒 服 , 還 是 水 土 不 服 嗎 ? ” 一 帆 支 吾 地 點 頭 , 以 為 下 麵 的 話 , 林 牧 會 讓 她 吃 藥 , 多 注 意 休 息 , 想 不 到 林 牧 說 道 : “ 幹 廣 告 是 很 苦 的 差 使 , 我 看 你 還 缺 乏 思 想 準 備 。 ” 他 用 布 滿 血 絲 的 眼 睛 看 了 氣 色 頗 佳 的 一 帆 一 眼 , 向 他 的 辦 公 室 走 去 。
一 帆 已 聽 出 來 這 是 對 她 的 批 評 。
盡 管 曹 天 際 策 劃 的 創 意 總 是 得 不 到 某 些 客 戶 的 歡 心 , 但 是 林 牧 仍 舊 十 分 賞 識 他 。 他 覺 得 天 際 畢 竟 是 哲 學 係 的 研 究 生 , 分 析 事 物 條 理 清 晰 , 跟 客 戶 談 推 廣 產 品 德 想 法 也 很 有 層 次 , 深 入 淺 出 ; 而 公 司 元 老 湯 保 國 身 上 就 有 太 多 的 江 湖 氣 , 說 來 說 去 都 是 包 打 天 下 那 一 套 。
林 牧 深 知 , 表 麵 上 看 天 際 似 乎 是 身 懷 屠 龍 絕 技 又 無 龍 可 屠 , 實 際 上 一 旦 碰 到 有 水 準 和 品 位 的 大 客 戶 , 定 會 對 他 另 眼 相 看 且 情 投 意 合 。
由 於 出 道 得 早 , 林 牧 對 廣 告 這 一 行 漸 漸 具 備 了 鷹 的 眼 睛 , 狗 的 嗅 覺 。 他 的 學 曆 不 高 , 隻 讀 過 美 術 專 科 學 校 。 但 閱 曆 又 彌 補 了 這 一 不 足 。比如他在電視台打過燈, 在印刷廠當過小工, 他在很小的廣告公司學過攝影, 也在合資公司企劃部呆過, 對他影響頗大的這家廣告公司的總經理是留英的廣告界奇才俊傑, 他的想法和做法都很正統, 規範. 但在轉型期的中國,廣告界競爭殘酷卻又混亂無序,沒人跟你拚實力, 打的都是遊擊戰,比如拉關係高回扣什麽的, 這哪兒是這個總經理的強項?結果業務日益萎縮, 公司不但沒有新業務, 老客戶也被那些機動靈活的本土公司拉跑了. 這個總經理頗不理解,為什麽好的, 優秀的東西沒人要, 而那些垃圾公司作出來的垃圾廣告卻鋪天蓋地, 泛濫成災?
公司最終以關門告終,大家作鳥獸散. 裝潢一流的辦公室被新租家打爛, 重新裝修成豪華酒吧.
總經理黯然離去, 林牧也覺得公司敗得慘烈, 但他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尤其是他能夠分辨好壞了. 正因為如此, 他才會對天際的才華和能力另眼相看.
九歌創業至今,走的是一條頗為艱難的路,幸好林牧步步為營,走得比較穩,目前便能接觸到較大的客戶了.這也是林牧決定招聘天際和一帆的理由,隻有高學曆,高素質的人才是公司的新鮮血液,伴公司重上一個新台階.
以往外出跟客戶侃廣告,都是林牧帶著湯保國,現在不同了.林牧喜歡帶曹天際去,開創意會時, 林牧對曹天際的想法也頗為重視.漸漸地, 湯保國內心裏便有一些失寵之酸, 這種事不能明說,其實與天際和一帆的關係已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湯保國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他知道自己如果跟天際過不去自然會授人以話柄, 林牧也會覺得他太小氣了. 他承認自己低估了曹天際, 本以為他白麵書生一個, 成不了什麽氣候, 至多成為自己的黨羽. 湯保國從內心裏討厭廣東人的 “欺生”,希望身邊多一些 “南下”的人, 比較容易談得來. 想不到他招來曹天際竟如同自掘墳墓, 心裏別提多懊喪了. 不過表麵上跟天際還是親如兄弟, 似乎無話不說, 十分哥們義氣. 但對一帆, 先是無意中流露出來的輕視激怒了他, 以後便是一帆自身有不少弱點, 給湯保國的蓄意攪事提供了先覺條件.
有些小的廣告, 創意部是分工負責的,一個策劃拿幾套方案跟客戶談, 以找到共同語言. 一帆聰明, 在同齡人中比較有見識, 一個晚上不睡也能拿出幾個花樣翻新的方案. 隻是她做事憑興趣, 不來勁的事她就會一拖好些天沒下文. 碰到說得通的客戶還好, 講不到一塊的她有時會比較激動. 這些事湯保國作為兄長, 前輩, 提醒一下一帆, 她是完全可以調整好的, 但他總是一言不發, 充好好先生; 轉身卻又對林牧加工匯報.
林牧對一帆的印象不是太好, 隻是因為公司現在要用天際, 也隻好對一帆客氣幾分, 所以林牧就會婉轉地叫天際去提醒一帆. 有些事天際還不知道呢, 風言風語已經進了林牧的耳朵, 搞得他很被動.
這樣一來, 天際和一帆在工作上的矛盾又產生了新的差距, 天際覺得被林牧看重是自己的機會, 恨不得事事都做的讓林牧滿意; 同時對湯保國, 天際也有所覺, 知道他這個人並不好惹, 不象他表現出來的那麽隨和, 好說話, 決不會看著天際成為老板的紅人而不嫉恨, 因為從林牧的口氣裏, 天際也聽出是誰向他反映了一帆的情況.
照說天際提醒一帆是順理成章的事. 也不知怎麽回事, 一帆的性格沿繼了姑父的炮仗脾氣. 可是姑父是參謀長可以亂發脾氣. 一帆若知道湯保國成心跟她和他天際過不去, 絕對會去陣前叫板,讓人放馬過來! 這種脾氣豈是她可以隨便亂發的?!天際至今還記得, 在北京讀書時, 有一次他生病發燒, 一帆騎著自行車帶他去醫院看病, 靠著一帆後背, 感覺她奮力蹬著車子, 充滿青春的活力和生氣. 到了醫院, 由於病人多, 醫生護士態度冷漠, 一帆便跟他們大吵起來, 全然不顧天際還是他們手中的病人, 直到主任出麵和解才算罷休. 回去的路上, 天際在自行車後座上流下了眼淚, 發誓一輩子愛一帆, 一輩子對她好.
所以他隻好策略地勸一帆工作上盡量別讓人抓辮子, 兜來兜去的. 一帆急道: “我到底怎麽啦?! 讓你把事情表達清楚都成了問題?!”天際也覺得要說服一帆是一件很累的事. 甚至也很懷疑愛情是否果然那麽至高無上, 為什麽有感情有愛的人在一起, 卻不能扭成一股勁兒去生活? 這到底是為什麽?
身體交談當然也不失為一種緩解矛盾的辦法, 開始還是奏效的, 連吵幾架可以睡一覺就煙消雲散, 尤其彼此深入到體內的那一瞬間, 性愛還是壓倒了一切不快, 令感情升華到了極致. 但時間一長, 這顯然不是什麽靈丹妙藥, 工作勞頓加上不開心, 在一起的次數就不那麽頻繁了, 有時明明知道是用性愛去療傷, 去補充越來越明顯的差異, 這時的感覺就會意料中的差.
大約是在秋季, 公司接到一宗較大的業務, 是替意大利人造首飾做廣告. 代理商的要求是出神入化, 超凡脫俗. 創意部不分晝夜地開會, 始終也想不出出人意表的企劃, 大夥真是腦袋都想爆了.
一帆睡在會議室的長沙發上偶得一夢, 驚醒之後跳起來伏案疾書.這回她的文案得當了一片讚許的掌聲: 在一望無際的沙漠上, 走來了一位鑽石女神, 她修長的身材, 冷豔的眉目, 身上穿著夢幻般的白紗, 頭頂上的金冠有一顆鑽石熠熠生輝, 閃耀著劃破時空的光芒, 歲月的風雲在她身後變幻莫測, 世事的滄桑在她的麵前風起雲湧, 她卻美麗依然, 風情依舊, 她微眯著眼睛, 步履輕盈, 怡然, 絲絲長發迎風而起, 仿佛要走入你的心懷, 一個男中音沉靜悠遠的聲調: “鑽石一粒, 真情永在.”
對於這一創意, 林牧也相當興奮. 當然不會喜形於色. 但他馬上布置湯保國等人去找鑽石女神, 同時找一個有藝術品位的導演.天際比自己的文案被首肯還要興奮, 和一帆外出好好吃了一頓以示慶賀.
公司很快就找到一個模特, 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名叫蕭曉雲, 曉雲曾作過模特, 但沒有紅過. 所以形象雖然冷豔, 但並不矜持, 矯情. 她逢人就笑, 生活中又不化一點妝, 裸露著幾顆小雀斑. 身材修長, 體態輕盈, 穿T恤和牛仔褲,蜜色的皮膚是青春和健康的象征.看人的目光純之又純, 仿佛未開發之前的九寨溝風光. 很快, 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歡她, 接受她.
曉雲的可塑性很強, 上了妝, 扮酷, 她就是冷若冰霜, 目空一切的鑽石女神. 但在生活中, 她活潑可愛, 又沒有心機.天際和一帆第一時間就和她成了朋友. 曉雲對一帆和天際既信任又佩服, 有事沒事喜歡和他們粘在一塊兒. 別人逗她說: “你知道他們什麽關係? 不要當電燈泡嘛!” 蕭曉雲天真無邪道: “什麽關係? 同事關係唄!一帆姐姐年輕漂亮又有才華, 天際哥哥哪裏配得上她? 要總經理才能配得上她.” 大夥哄堂大笑, 蕭曉雲也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
準備工作做好以後, 林牧決定親自帶攝製組去新疆找一片沙漠拍這個廣告, 這次他也不例外地留下湯保國負責公司日常工作, 叫天際進組跟他去新疆.這仍舊引起湯保國內心的不快和酸氣, 但他在這方麵會深藏不露, 且一再說服自己要沉住氣. 本來一帆也是進組去新疆的, 但公司突然拉到不少廣告方麵的信息, 都是廣泛征集企劃, 營造一個看鹿死誰手的局麵, 吸引眾多的廣告公司前去比稿. 林牧覺得一帆聰明, 腦瓜轉得快, 反應也比較敏捷, 就留下她配合湯保國多去比稿, 為公司爭取業務.
走之前, 天際還和一帆親熱了一回.
第一次參加比稿會是給空調機做廣告企劃, 客戶指定在某賓館的國際會議廳舉行, 若幹個旗鼓相當的廣告公司紛紛派出最得力的人馬, 到此來決一雌雄.
湯保國帶著一帆來到會議地點,這次空調機的企劃也是一帆熬生熬死熬日熬夜設計而成, 其中,一對相擁的卡通形象別開生麵, 一反以往空調機常用的廣告思路,套路,極易給人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湯保國曾經問過一帆: “我看你現在好象有點熱愛廣告事業了嘛.”一帆歎道:“我這是愛屋及烏, 我其實更希望天際成為這一行的佼佼者, 到那個時候我才可能敬廣告而遠之.” 湯保國不相信現在還有女孩子為情而活, 而有所作有所為, 所以一笑了之.
後來一帆的壯舉讓他相信了這並非戲言.
比稿會誰都不願意先講, 所以抓鬮碰運氣決定, 湯保國說我的手氣不好還是你抓吧.一帆說我的手也特別的臭. 最後還是一帆抓的, 也實在臭得可以, 是一號.
好在一帆在大學生辯論會上拿過名次, 表達還比較到位, 說得客戶頻頻點頭.
接下來是其他的公司闡述企劃. 一帆去洗手間上廁所, 稍微耽擱了一會兒, 無意中聽到其他公司的人在洗手間修改企劃, 采別人之長, 補自己之短. 老幹這一行的人根本不用照搬, 隻要稍稍受一點啟發, 立刻成為一部聯想電腦, 一帆的企劃也被他們加以利用.
一帆忍無可忍, 從廁所間裏衝出, 大聲質問這兩個女人: “你們這麽做太不道德了! 比稿是公平競爭, 你們偷別人的創意, 這和偷東西有什麽兩樣!” 這兩個人因不知道廁所間有人, 嚇了一跳, 然而臉上毫無愧色: “誰叫你不好彩抓著一號啊? 如果你也象我們一樣抓住八號, 你也可以改企劃案啊! 我們照樣沒聲息, 自認倒黴就是.” 另一個也說: “你是新手吧? 這種事還一驚一乍的, 還來給我們講什麽道德, 廣告界哪兒有什麽道德? 最好你講道德把客戶讓給我們!”
還在一帆目瞪口呆的時候, 又有兩個女人心懷鬼胎地跑進洗手間. 前麵的兩個女人無心戀戰, 趕緊回了會場. 後麵的兩個女人, 一個人塞紙條給另一個人, 說是會議上傳出來的, 希望趕緊做補救行動.
回到會議上, 一帆看見同行們一個個正襟危坐, 麵帶莊嚴, 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 著裝也是男的西裝領帶, 女的名牌套裙, 均為此行俊傑. 想到剛才洗手間的一幕, 一帆根本不敢相信是這些人所為, 這哪裏是什麽商業競爭? 分明是為了賺錢不擇手段.
剛剛對廣告培養出的一點點熱情, 在一帆的心中被現實徹底澆滅了. 她偏頗地想, 這就是廣告? 真沒意思. 文學要比它清尚多了. 雖然也有拉關係走門子一說, 但畢竟你創作出東西要麵對觀眾和讀者, 自然也麵對他們的鑒別和良知. 相比之下, 廣告業就太讓人失望了.
問題是自己還必須混跡於其中.
一帆又恢複了她以往的懶散, 上班沒有天際叫醒她, 遲到是常事, 開創意會她居然偷看小說. 湯保國本來就不希望天際和一帆在公司取代他的位置, 所以也是暗中記下一帆的種種劣跡, 表麵上卻是一團和氣. 到底一帆的年齡不具備太深的城府, 反而視湯保國為最理解她的人.
這時, 遠在新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林牧, 正帶著攝製組辛苦地工作著. 林牧是個十分挑剔的人, 總是希望把工作做到最好. 他對沙漠的天氣始終不滿意, 希望太陽升高到他指定的高度, 等了幾天, 大家都意識到這不太可能.
然而林牧堅稱他問過好幾個當地的哈薩克老人, 他們說太陽的高度和沙漠的能見度有可能達到一個不常出現的狀況, 由此林牧測算出這種時候太陽的光芒和曉雲皇冠上鑽石之耀相撞方可能拍出天人合一的神光.
工作人員私下裏都在抱怨, 這是人造鑽石啊! 有必要玩真的嗎? 這麽辛苦的等待和拍攝?天際也有同感, 便去探林牧的口風. 他發現林牧絕不是心血來潮, 林牧說, 沒有什麽事是孤立存在的, 廣告也是如此, 你不可能預測未來, 也就是說我也很想功利地做事, 問題是我無從選擇. 隻有把每件事做好, 才可能不失去任何機會.
當時天際並沒有理解林牧的苦心, 他是逐漸認識到這些話的含義的.
導演是個藝術感覺尚可又喜歡擺譜的家夥, 不吃牛羊肉, 總得給他單找豬肉. 此外他掛在嘴上的話是 “檔期”, 意思是這之後還有三部電視劇在等著他拍. 他在新疆呆得也有點受不了了, 便去找林牧商量, 自覺是攝製組的靈魂, 林牧必然給他麵子, 大夥兒也等著快拍快撤的好消息. 結果林牧並沒有讓步. 導演覺得很沒有麵子, 便打出最後一張王牌: 要麽堅持導演中心論, 要麽他退出這個廣告.林牧同意了他退出. 導演以為攝影和服, 化, 道都會跟他一塊走, 但跟他走的是一個燈光. 這時, 林牧並沒有挽留他, 這使他不管怎麽說也有些失落. 在這段時間的相處中, 他也挺欣賞曹天際, 便對他說, 山水有相逢.
在艱苦, 枯燥的日子裏, 天際覺得組裏幸虧有蕭曉雲這個女孩. 首先是她不怕苦, 每天都高高興興的, 不是坐在瓜堆裏吃瓜, 滿臉的瓜汁瓜子,就是去跟老鄉學騎馬,膽子特別大, 當地的老鄉都喜歡她.
其次, 她很隨和, 不因美麗而給人造成壓力. 從她身上, 天際感到簡單的魅力. 很自然地拿她與葉一帆相比. 盡管一帆比曉雲有思想內涵, 負麵是讓他覺得累, 他真不喜歡這種累的感覺.
皇天不負有心人, 最理想的天氣終於被他們等到了. 他們拍成的素材是一流的, 於是班師回朝, 拿回廣州來作後期, 配音樂等.
剛一回到廣州, 湯保國就向林牧匯報, 說有一天洗衣機廠的客戶來電話詢問他們廣告業務方麵的事宜, 是一帆接到的電話, 她因為沒參加這個業務企劃而許多情況不知道, 回電話的態度又不夠恭敬, 人家那頭生了氣, 客大欺店, 決定轉走業務. 林牧一聽說急了, 真是還沒洗淨新疆帶回來的羊膻味, 就趕去給客戶賠罪道歉.
天際知道這件事以後, 心情可想而知. 白天在公司一直忍著, 看著一帆滿不在乎的神情, 他第一次產生出一種厭惡之情. 晚上回家, 兩人大吵一架.
一帆道: “你不知道這個人有多羅索, 口氣還特別大, 說林總說你們公司上上下下都在為這個方案奔忙, 怎麽你會不知道這個業務?” 天際打斷她: “你當然不知道, 你那天晚上要看<濃情朱古力>嘛!” 一帆不理他, 繼續著自己的思路: “我說我不知道也很正常, 公司會有其他業務, 我現在用筆把你的思路記下來行不行, 那頭說不行, 非要找一個知道的人來聽電話不可, 可當時辦公室隻有我一個人, 那卻以為我故意和他作對……”
天際氣急敗壞道: “不是你惹惱人家, 人家怎麽會和我們翻臉?害的林總去給人家當三陪, 你竟然連一點自責也沒有?!” 一帆把比稿會上的事說出來, 天際卻道: “這有什麽奇怪, 明暗全由客戶決定, 一家一家分別談, 似乎公平, 萬一客戶采眾家之長, 飛掉各公司企劃, 自己 ‘黑箱操作’, 廣告業人士豈不給人耍?” 一帆不示弱: “所以我得出結論, 廣告業肮髒, 處處是不道德的交易, 可你渾然不覺, 任何事情你都覺得合理, 你是不是也世故得太快了一點?!”
這次吵架, 天際覺得自己很理智, 以往對一帆, 說服她的同時會有一種心疼的感覺, 現在這種心疼的感覺消失了.
時間仍然按部就班地過去, 讓人想到地老天荒這個詞, 那我們在哪兒? 一帆心想, 在幹什麽? 她現在變得虛無得很, 因為沒有前途可言.
蕭曉雲因為拍鑽石廣告的出色表現, 破格成為九歌廣告公司的第一位簽約模特. 所以她隔三岔五的會到公司轉一圈. 那天她象小鹿一樣跳進辦公室來, “大家好!” 她三百六十度的自轉一周, 笑眯眯的, 淺褐色的雀斑把她的臉補得異常生動.
大家鬧了一會兒, 一帆突然發現曉雲穿的一條半截裙很象自己的那一條, 全棉質地, 蛋清色的底, 上麵是嫩紫色的小花, 裙摺很密, 且長到腳踝, 穿在身上顯得很飄逸. 一帆的那條裙子是天際送給她的, 又頗合她的心意, 所以她不大舍得上班時穿, 偶爾有什麽場合才穿一次, 大部分時間掛在衣櫥裏. 想不到曉雲竟有同樣的一條.
晚上回到家, 一帆洗澡前翻衣櫥, 猛然想到曉雲白天穿的那條裙子, 這才發現自己的那一條不見了.
天際坐在飯桌前看報, 一帆拉著臉走過來, “你怎麽也不告訴我, 就把我的裙子給蕭曉雲穿?” 天際若無其事道: “你不也挺喜歡她的嗎? 上次拍化妝品廣告, 她找不到合適的裙子, 我也不過是拿去讓她試試, 結果她很喜歡, 我看你根本不穿, 幹脆讓她穿算了!” 一帆氣得臉白, “我不穿並不等於我不喜歡這條裙子, 恰恰說明我特別珍惜這條裙子!” 天際不解道: “我真是想不明白, 喜歡和珍惜的裙子不穿, 不喜歡的衣裙反而從不離身?” 一帆吼道: “我跟你說不清!你還拿了我什麽東西?”
她滿以為天際會說沒有, 絕對沒有了. 沒想到天際說: “還有那支你最喜歡的口紅, 蕭曉雲也說顏色非常好.”一帆平時也不化妝, 這時衝到自己放化妝品的抽屜前, 打開一翻, 果然那隻金殼的雅詩蘭黛口紅不翼而飛. 這隻口紅是一位著名女作家出國回北京時送給一帆的, 顏色是恰到好處, 令整個棉布無比嬌豔, 即便是外國化妝品在中國長驅直入, 也找不到這個型號的口紅. 一帆怒氣衝天, “你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口紅, 為什麽還要給她?” 天際道: “她要為公司拍廣告啊, 不拿最好的給她, 難道拿最差的給她?” 一帆突然覺得天際已變得不可理喻: “曹天際, 你是不是愛上蕭曉雲了?” 天際想了想道: “沒有, 但我覺得和她在一起十分輕鬆, 愉快.”
這之後一帆一直在生悶氣, 但天際似乎橫下心來了, 再沒有對裙子, 口紅事件做更多的解釋, 甚至也沒有什麽歉意. 一帆也覺得跟曉雲爭風吃醋不應該是自己所為, 實在有失風範, 不過內心中仍然產生出一道抹不去的陰影.
逐漸地, 如許多雲遊四方的丈夫一樣, 天際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他總是說要和林牧去應酬, 這樣一帆就不可能去對證. 那套破三房一廳再也不是他們相依為命的地方, 而是兩個南下淘金者匆匆過往的棲身地.
不過這仍舊沒有引起一帆足夠的重視和警覺.
一天中午, 天際真的是跟林牧外出請客戶吃飯, 一帆則在公司和大夥一塊吃盒飯, 她一邊吃一邊翻看一本最新的歐美時裝雜誌, 用餘光看見湯保國踱到她的跟前, 一帆笑道: “前輩, 有什麽好關照?!” 湯保國欲言又止, 一帆道:“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蔫兒了?”
湯保國用眼神示意一帆, 帶她去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保國道: “一帆你可要沉住氣……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曹天際在追求蕭曉雲, 隻有你一個人還蒙在鼓裏, 我實在看不過眼……” 他看到一帆的臉色煞白, 忙又安慰了她幾句, 這才撫著一帆的肩膀回辦公室.
下午, 天際多少有點春風得意地回到公司, 便被一帆第一時間叫到僻靜的走廊上, 她單刀直入地問起蕭曉雲的事. 天際回道: “沒有的事, 不過我的確想和你分手.” 一帆想不到天際會這樣說, 當時就傻了, 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你覺得這樣做對我公平嗎?” 天際忽然就火了, 咬牙切齒地說: “別跟我提你從北影廠辭工南下的事! 背負的最沉重的十字架! 就因這點上有失公允, 我們倆的關係成了無理數, 永遠失去了溝通的可能, 吵啊吵啊, 彼此都想說服對方, 我真受夠了……”
一帆也提高了嗓門: “有沒有搞錯啊曹天際, 應該發火的是我呀! 怎麽你倒跟我發起火來了?!” 天際閉上眼睛, 大概是強迫自己冷靜一點: “我最後一次求你, 咱們回家再談, 我們倆做別人的下酒菜不是一次兩次了!” 說完, 他徑自回了辦公室, 一帆忍不住當場落下淚來.
回到家裏其實就更沒法談, 兩個人都是又有腦子又要麵子的人, 也隻好用沉默抗議對方. 天際心想, 反正我不是為了蕭曉雲才和一帆分手, 無論和曉雲是什麽結果, 似乎與一帆的關係都走到了盡頭. 他也鬧不明白為什麽兩個人不在一起時會那樣迷戀對方, 千辛萬苦地在一塊卻斷送了這份刻骨銘心的情感. 一帆冷靜下來之後, 也承認曉雲的出現是擋不住的誘惑, 哪個男人不喜歡青春可人的女孩子? 可是天際太自私了一點, 難道他們這麽多年的風雨和情感就不敵區區一個蕭曉雲? 如果真是這樣, 那麽這段情感豈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突然替自己不值.
意外終於還是發生了.就在冷戰之後第三天晚上, 曹天際又是玩牌深夜不歸, 一帆的心情又特別沮喪. 她其實是很愛天際的, 爭吵, 不和, 都不會影響到她對他的一往情深. 她甚至都想過為了愛他而成全他, 可她自己怎麽辦呢? 北京是回不去了, 南京畢竟是她的姑姑姑父而非親生父母, 她把事情攪得這麽糟, 除了親生父母, 誰還能包容她呢?
想到這座她一直格格不入的城市, 其中的她和天際果然成為陌路人, 那生活還有什麽意義呢?
她想到了死, 也由此想到了天際的感動和懺悔, 她並非希望天際被千夫所指, 她隻是需要天際真正地被她的愛所震撼.
走出家門的時候並不是風雨交加的天氣, 依舊是寧靜的夜晚繁雜的街市. 她在二十四小時通宵服務的藥店裏買了一瓶安眠藥. 很自然地, 她又去了 “夢巴黎”, “星海音樂廳”的門口流連了一陣, 憑吊曾經有過一個北京來的女孩在這裏留下最初的足跡. 她是為愛情而來, 現在將要為愛情而去, 她希望這些並不太講究和氣派的地方, 不要把她忘記得太快.
回到家中, 她並沒有太多的思想鬥爭, 也沒有撕肝裂肺地痛哭一場, 如果能夠回憶出什麽, 那就是麻木與空白, 她擰開瓶蓋, 把一瓶安眠藥倒進了嘴裏.
天際是淩晨四點鍾回到家的. 他首先就發現了一帆的異樣, 因為一帆沒穿睡衣, 而是一身整齊的上班套裝, 甚至鞋都沒有脫, 他拍她的臉她都不醒, 也沒哼一聲, 這時他才看到床頭櫃上的空藥瓶, 嚇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 扛起一帆奪門而出.
站在急救室的門外直到天亮, 天際真是害怕了, 他怕一帆死去, 這個罪名他背不起啊! 誰都知道一帆為什麽南下, 都知道她為天際所作的取舍, 可是不會有人願意了解更深層次的原因, 不會有人知道他和一帆之間的不和. 他們一定會萬眾一心地認為, 曹天際為了年輕漂亮的蕭曉雲而拋棄一帆, 這種人的品質怎麽讓人信任? 又怎麽能在廣告界混?!
各種各樣的興奮劑通過不同的途徑進入了一帆的肌體, 可是她依然昏迷不醒, 洗胃的機器每響一次, 天際就看見一帆先是全身抽搐, 然後象被電擊似的, 整個人體被彈起, 落下, 落下, 又彈起. 這情景也的確讓天際心如刀絞, 但人心是太複雜矛盾的東西, 一個冷酷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一帆, 你想過沒有? 你這麽做對我的傷害太大了, 我們是徹底完了.
第二天晚上, 一帆才慢慢醒過來. 但因藥物吸收得太多, 她口唇麻的厲害, 一張口就嘩嘩地流口水, 根本說不了話. 她曾想用眼神與天際交談, 但天際除了提營養品來並不與她對視. 等醫生說她完全脫離危險之後, 天際就沒有再在醫院出現.
這件事成了九歌, 乃至整個廣告界的爆炸新聞, 每天上班, 公司同事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天際, 他自己也覺得臉上刺有 “負心”的紅字. 蕭曉雲躲了起來, 再也不敢見他, 反而跟著湯保國到醫院去給一帆送花.
天際覺得在公司呆不下去了, 可是這種時候離開九歌, 又有哪個公司肯收留一個忘恩負義, 品質惡劣的小人? 廣告是什麽? 許多公益廣告都在傳達溫情, 溫馨和愛, 縱使你有蓋世的才華, 用你這種人本身就是個諷刺, 傳出去更是件貽笑大方的事.
林牧的本意, 是想在天際最困難的時候留一留他, 等時間衝淡一點人們的記憶時再讓天際走. 可是天際已經完全沒有心思幹活, 而一帆的身體傷了元氣, 公司是不可以辭退她, 讓她經受雙重打擊的. 何況, 香港的六福珠寶. 因為看到鑽石女神的廣告, 正巧他們要在廣州試業, 就主動聯係九歌,希望做鑽石女神企劃案的人, 為他們公司服務. 這是飛來的橫財, 所以林牧也有事沒事往醫院跑, 對一帆噓寒問暖.
更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原因, 是林牧本人也很喜歡蕭曉雲, 隻是他不動聲色而已. 林牧曾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 所以對男女之情已經沒有太大的興趣. 他覺得現在的女孩, 女人太過實際, 功利, 又精明好鬥, 斂財斂情無度, 一方麵需要吃不完花不完的財富, 另一方麵又希望白馬王子陪伴在側, 沒有她們想不到的好事. 而那些奉獻型, 苦難型的女性又是他刻意回避的, 深恐累得透不過氣來. 有時他想, 或許這些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而愛情本身還是美麗的. 但不管怎麽說, 林牧對此的激情已經減去大半.
這回是特例, 蕭曉雲人很單純, 又不是細胎花瓶性格. 在新疆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裏, 如果她不肯吃苦, 立意要打道回府, 這就不是炒導演魷魚這麽簡單的事. 聽說也有不少人勸她站出來發難, 曉雲隻是說, 我對我拿的酬勞很滿意, 我要對得起林總.
至於天際對曉雲的好感, 林牧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一是天際已有一帆這樣鐵定的女朋友, 二來到了他這種年紀, 一定有辦法讓女孩投懷送抱了, 根本完全可以沉住氣, 施展自己的個人魅力.
可是現在天際好象是玩真的了, 幾乎鬧出人命官司. 林牧本來真是很看好天際, 但又不得不想到割愛. 他不想在曉雲的問題上花太多精力, 所以天際若主動出局, 他又何必挽留他呢?
天際就這樣離開了九歌.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 人不可能以全知的角度了解全貌. 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判斷和解決問題. 或者逐漸明白了其中的真諦又已時過境遷, 人生的無奈大概都是這樣來的吧?
無處可去的天際, 找到那被九歌炒掉的導演, 暫時留下來給他當助手. 導演說, 有劇組的情況下你就不要下組了, 一個組一個組的跟我走, 真的沒戲可拍的時候再說, 反正是有吃有喝有地方住, 你就別想那麽多了.
天際心裏頗不是滋味, 可是有什麽辦法, 他的人生戲劇的續集是什麽?還一點影子都沒有呢!
一帆出院以後, 被湯保國接至家中. 保國對她說: “你先不要回到住處去了, 以免觸景生情, 沒有的東西就買, 等身體完全養好了再說.”一帆默默點頭, 以她現在脆弱的身體和內心, 哪裏還有勇氣重溫過去的一切? 好在湯保國的愛人是個北方人, 人很熱心厚道, 並不嫌家裏多了人也就多了麻煩, 待一帆體貼, 周到.
通過這件事, 湯保國是人氣急升, 不僅公司同事覺得他人好心好, 極富同情心, 體恤幫助弱者, 就連林牧也覺得保國是在為自己分憂解難. 公司出了這樣的事, 總不見得叫他總經理指派什麽人陪著一帆, 出院後一帆住在誰家, 人家湯保國一手包辦了. 公司就是不能少這樣的人, 看來用人也是不能忽略的.
半年後的一天中午, 保國小心翼翼地告訴一帆, 公司又招聘了新人, 她過去和天際住的那套房子, 反正他們都不會再去住了.公司決定收回分給新人, 如果可能的話, 請她去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 他問一帆要不要他陪她一塊去. 一帆看上去還算平靜, 說不用, 我自己去一趟, 明天就把鑰匙交給你.
一帆已在托人或中介公司找合租的房子, 她也不能總是麻煩保國夫婦, 再說常年住在別人家終不是一回事. 她也曾想過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 但一直是今推明, 明推後, 那裏固然是一處簡陋住所, 也同時是一塊血淋淋的傷疤, 隻要能夠逃避, 她為什麽要去揭開它呢?
眼下是沒有辦法, 已無處逃遁.
這天的黃昏, 天色已接近擦黑, 她獨自一人來到過去的住所, 破敗, 零亂和塵封的現狀自不必說, 她已經做了足夠的思想準備, 強迫自己以麻木的心態麵對呈現出來的一切, 惘然地站了一會兒, 她信手打開衣櫥的門, 不禁哇的一聲尖叫, 一窩老鼠吱吱叫著, 倉皇逃竄.
一帆連退了好幾步跌坐在地上, 淚水忍不住如開閘的洪水奔湧而出. 她痛哭的聲音幾近哀嚎. 自她那晚被天際扛到醫院起, 她有過夜不能寐, 淚灑枕間, 但沒有一次是這樣撕心裂肺, 痛不欲生. 她不敢也不願獨處, 當然也就不能失聲痛哭.
積聚在心頭的傷感並非因為不去麵對就自然淡化或消減了, 相反, 這倒成了一帆未了的心願, 無論怎樣的苦和痛, 她都想重新檢驗一遍過去的日子. 而此時此刻, 這已不是什麽奢求, 它們活靈活現地結伴而來.
直到這時, 一帆才慢慢看清自己, 以審視的目光評委的心態觀察自己的所作所為, 由衷地產生出一點點自責, 但為時已晚.
最後一次見到天際, 是在一個多月前, 聽說他們劇組從外地回來, 住在部隊某被服倉庫新建的招待所裏. 天際的下場一帆也始料不及, 而且她知道天際是熱愛廣告業的, 並立誌成為這一行的弄潮兒, 但她讓他失去了所有機會, 在這一點上她頗感歉疚.
身邊的人都在譴責天際, 反過來覺得一帆是三貞九烈, 誓要從一而終的好女孩. 一帆討厭這種眼光和說法. 她想要的是什麽她不知道, 但反正不是這種結果.
她急於見到天際, 她不相信他們真的完了. 他們有太多的理由相愛下去, 他們有太多的回憶令他們終身都擦之不去.
劇組住的招待所在市郊, 一帆搭計程車去, 足足開了一個多小時. 一路上她神情都恍恍惚惚的. 一方麵是服了過量安眠藥留下後遺症尚未痊愈, 另一方麵她急於見到天際而心中又特別緊張.
窗外的風景一一閃過, 一帆忽然覺得人生就是一次次地錯位. 比如與天際相熟的這個導演, 據說是戲文係畢業的, 可後來幹上了導演; 在九歌工作時被林牧炒掉, 林牧隻好自拍自導, 結果效果還不錯. 天際明明喜歡廣告, 卻不得不屈尊在劇組打雜. 而她一直向往的是著名編劇的桂冠, 卻不得不在廣告業奮鬥.
天際的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 門大開著, 房間裏還彌散著新鮮的油漆味, 臥具也是嶄新的. 但屋裏很淩亂, 到處是便當飯盒和空酒瓶, 天際伏在桌前, 滿桌的發票, 帳單, 他頭發胡子都未打理過, 早不是在公司上班時的形象了. 一支圓珠筆插在耳後, 他手不停地按著計算器.
他在劇組打雜, 兼帳房先生.
見到一帆, 他臉上很平靜, “來了, 坐吧.” 一帆坐了下來, 兩人沉默了半天, 有點無從談起的味道. 一帆鼓足勇氣道: “天際, 我想跟你好好談一談.” 天際道: “你覺得我們還有什麽可談的嗎?” “……我想可能是我太任性了……我也不是沒有一點責任……” “你現在才知道你任性, 缺乏責任心?! 是的, 沒錯, 你放棄掉許多寶貴的東西來找我……可是現在怎麽樣呢? 我也全部失去……這下你滿意了吧?!”一帆這是第一次在天際麵前服軟, “天際……我知道我……我們和好吧.”
天際沒有說話, 但他內心是完全拒絕一帆的.過去的一切是甜酸苦辣俱全, 可是社會變得殘酷了, 南方就更殘酷. 他要找的, 首先是一個生存的夥伴, 要能腳踏實地和他一塊麵對生活. 可能蕭曉雲也不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他已不相信愛情. 他是真正付出過, 愛過, 結果並不美好. 他也知道, 這個世界上, 再不會有女孩象一帆這樣地愛他, 待他, 為他而死.
可他的心冷了, 累了, 他已不願意再接受她.
她的敏感, 偏執, 伴隨著她的聰慧, 才華; 她的專情, 體貼, 伴隨著她的清高, 任性. 如果這一切是不可分割, 水乳交融的話, 那麽他寧願選擇簡單. 這就是他為什麽喜歡蕭曉雲的全部理由.
他把辭呈交給林牧時, 林牧曾說, 如果你願與一帆和好如初, 就留下來. 他隻苦笑了一下, 走了.
從天際的臉上, 一帆已經得到了答案.她慢慢地起身準備離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 天際叫住了她. 他走到她的麵前, 仔細端詳了她一會兒, 輕輕說道: “……永遠也不要輕易選擇死亡, 那隻會讓曾經愛過你的人離你更遠.”
一帆抱住天際, 哇地一聲哭出來, 兩行清淚也從天際的眼中奪眶而出. 分手, 是兩個人的切膚之痛.然而時代不同了, 愛情不再簡單, 純情. 更多的時候已超出對錯的層麵, 變成越來越難以把握的東西.
隻是傷心是一樣的, 肝腸寸斷是一樣的, 成為記憶中的那一份痛也是一樣的.
在地上枯坐到很晚, 一帆便起身收拾了一些東西. 除了衣物外, 主要是書, 文件和照片, 其它已沒有什麽了. 電器可能是天際全部搬走了.
很多人都說一帆起死回生以後換了一個人, 致力於 廣告業, 極有責任心, 很象天際. 但在個人感情方麵, 她依然不順.自搬出湯保國家之後, 她與人合租公寓, 先後與兩個男孩同居, 但維持的時間都不長.
一年之後, 九歌廣告公司的麵貌大為改觀, 公司重租了氣派的寫字樓, 林牧的車也換了, 多少有點春風得意. 一帆被正式任命為總經理助理.
天際參加了三個劇組之後, 邊開始嚐試自己動手改編文學原作, 居然效果還不錯. 許多導演看好他寫的本子, 很快他便成為價碼看漲的寫手.如果努力下去, 不難成為著名編劇.
傳說蕭曉雲還是跟他好了, 兩個人出雙入對, 如膠似漆. 至於曉雲投身影視圈一事, 應該與感情糾葛無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