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非凡的大姨/苗長水

(2005-11-05 23:49:37) 下一個
我們山東人說話不洋氣,管阿姨叫大姨。李大姨、王大姨或者牛大姨,即便是在省城的省級機關宿舍裏,也還是這種稱呼占主流,隻有極少數“洋務派”才不這麽稱呼。 李大姨住在省委第四宿舍裏,她家住的那棟樓從前被稱作局長樓,條件還算是不錯的。她現在精瘦漆黑,生活平庸,輪流給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看守孩子,既不發福也不紅潤,一點也看不出她年輕時曾經漂亮過或者風流過的痕跡。童伯伯也不是美男子,不僅不美,而且整個右臉都被一塊紅色胎記占據了,嘴也隨著這胎記歪到一邊。但這胎記也決不能成為童伯伯娶不到美女的標誌,因為他從前曾是位工作能力非常強的領導幹部,況且為人也忠厚善良。有的人想過,也許能說明這個問題的還是他們的女兒,李大姨和童伯伯的女兒童莉曾經是這個院最漂亮的小姑娘,那時我們這些孩子還小,還不懂得評價美女的諸種標準,隻知道她長得很漂亮,是這院裏的人尖兒。而現在童莉雖然已有了孩子,用諸如我們大家都已知道的標準來套量,卻仍還有不少合適之處,她身上還充滿了我們山東人的那種溫柔和善良,所以這就成了許多人不約而同的遺憾:為什麽當初就讓她那麽從容地嫁一個人?而沒有和更多的人鬧出點愛情悲劇喜劇? 這女兒能說明李大姨年輕的時候確實曾經漂亮過,至少不象現在這麽黑,這麽平庸幹癟;童伯伯沒有那塊燒傷似的紅記,也是個漂亮的小夥子。但有的人也持不同意見,因為遺傳問題往往是相反的。但這女兒卻是李大姨的一件寶貝,一件無疑是愛情之神悄悄向她賜予的無價珍寶。除了美麗的女兒之外,李大姨的一生中還有一件寶貝,這寶貝是一個故事,這故事非同凡響。這是她非凡人生的一個高潮,這高潮也不是任何一個尋常女性的人生經曆所能達到的,說起來真有些美麗得驚人。 聽她講故事的口吻,李大姨童年的時候也確實就是個醜小鴨。她說她不算大的時候,為了替出母親來照顧其他的弟妹,就替母親去給人家看孩子。這家人是地主,除了看孩子之外,晚上還要給老地主倒茶點煙。老地主的煙袋杆兒很長,一看見她打瞌睡就朝她手上磕一下,把手都磕腫了。她臨參軍時,還穿著這家人的一個夾襖,地主婆非要她脫下來再走,所以她就差一點光著膀子參加八路軍。 參軍後她當醫院看護員,並不是看護活的病人傷員,而是負責看護停屍房。那時咱們八路軍的醫院無非是那麽個意思,醫院隨便設在某個村莊裏,就是村外的小瓜棚。她就一個人蹲在這裏看守成堆的屍體。開始那房東大娘不知道她是幹這營生,對她還不錯。後來突然有一天知道了,嚇得房東大娘對她說:“小妮兒!你再進門時,千萬先喊俺一聲!” 以後她從那瓜棚回來吃飯時,臨進門就照著大娘說的先喊一聲:“大娘!俺回來了!” 大娘就急忙點著草紙,圍著她的身邊轉遭兒燒上幾圈,驅驅那些陰魂鬼氣,才叫她進門。 冬天在瓜棚裏凍的受不了,她就擠到那死屍中間,把腳伸進去取暖。 夏天死屍腐臭有味兒,沂蒙山裏這時還有狼,狼聞到味道就來了,蹲在門口向裏瞅。老百姓給她一根尚杆點著火拿著,告訴她:“小妮兒,狗怕下腰,狼怕瞅,再拿個火明搖搖,它就不敢上前。” 她就這麽拿著火明守在瓜棚裏,外麵下大雨,一打雷打閃,蹲在門口的狼影子看得清清楚楚,狼想吃屍體,久了耐不住,就伸進嘴來拽屍體的腳,往外拖。她就拽住屍體往回拖,兩下爭得互不相讓,狼張嘴嚇唬她,她就拿火明嚇唬嚇唬狼,她說她從小就不怕狼,沒想到怕狼。 鬼子來了大掃蕩,她就剃成禿子,扮作指導員的兒子,兩人一起四處掩藏看護傷病員。鬼子把她逮住了,竟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小姑娘,一槍托把她搗在地上。夜裏下了一場小雨,又把她淋醒了……她就這麽在革命隊伍中成長起來,成了女共產黨員,也成了大姑娘。但那時一直沒有人向她求過婚,也許是因為革命戰爭的匆忙,誰也顧不得這個事。 1945年抗戰勝利之後,她因身上有傷離開了部隊,被派到地方工作,擔任了孟良崮後邊的艾山區婦救會長。這時她不過才二十歲出頭。 艾山腳下就是汶河,汶河曲折蜿蜒,在南沂蒙的山叢和村莊間穿行。站在艾山頂上,向南望見孟良崮,向北望見團圓墁,這都是沂蒙山中的名山大川。艾山區在這群山之中,抗戰中曾是根據地的中心,沿著汶河數下去,這一溜肉眼都能望得見的大小村莊裏,曾經住著有名的抗日機構:中共山東省委、八路軍山東縱隊司令部、北海銀行、大眾報社、抗大一分校。解放戰爭中這裏又成了對敵鬥爭的中堅,戰爭一開始,男人們就參軍的參軍,支前的支前。一批一批地隨著咱們的部隊走了。家裏就剩下女人、老漢和孩子。艾山區二十四個村,村長都變成了女的。連區公所的男人也都走光了,隻留下一個做飯的老夥夫在家裏看門聽通知。上麵的通知一來,有什麽任務,老夥夫就告訴挨得近的一個村裏的人,然後再由這村傳那村一個村傳一個村。雖然都是口信兒傳,卻也傳得比後來的電報都快。最要緊的時候,二十四個村的婦女們,村村都是一天兩趟,傳通知攤煎餅、要小米、要鞋。通知一到,婦女們立刻如火如風似地準備,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運輸工具不夠,就把自己的新褲子拿出來,兩個褲腳紮緊,當成麻袋,裝上煎餅小米,往脖子上一套,這就出發了。魯南戰役緊跟著萊蕪戰役,婦女們不少還是小腳的,翻山越嶺,腳脖子崴的老腫,一不小心就滾到溝崖下頭去了,再扔下繩子拽上來。 李大姨就是這婦女的領頭者,她到底有軍事經驗。晚上帶著婦女們走到蘆山口埡巴上,國民黨的飛機飛過來打照明彈,識字班小姑娘們不害怕,大搖大擺往天上看,她就急忙喊一聲:“快就地臥倒!別往天上看,眼珠子發亮!”於是姑娘們就急忙把腦袋縮緊草叢樹棵去了。 戰役正式開打是1947年的5月13,就在5月11日這天夜裏,從團圓墁上穿插下來一支咱們的部隊,在依汶莊的河南裏休息。到後來李大姨才知道這支部隊就是準備打孟良崮戰役主攻的膠東的部隊,最後攻下孟良崮主峰蘆山頭的。這天下午,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李大姨正在這邊的東坡池村裏呆著,忽然看見西坡池村的女村長一溜風地跑了來。李大姨老遠地叫著她的名字問:“範從軍,你找誰呀?” 範從軍說:“我就是來找你的!” “你找我幹什麽?” “你鍋下腰來,咱倆悄沒聲說!” 李大姨覺出非同小可,便急忙蹲下來,聽她貼耳說道:“部隊上來人下通知,直接下到西坡池的。我知道你在這裏,才跑來告訴你,部隊首長命令,任何風聲不準走漏到無關人的耳朵中。今晚九點鍾以前,一定把東西準備好,在東坡池村北、崔家莊村西,架一個橋!” “都這個時候了,什麽準備都沒有, 哪能那麽快就架起一個橋來呀!” 李大姨知道她說的這地方,倒也算這一段汶河中水也不深、河也不很寬的地方。但兩邊都是沙灘,中間水深能齊到胸腰,也沒橋樁,也沒橋板,使秫秸還不一踩就塌? 範從軍也是個姑娘,這時接著就說:“十萬火急,你就說個怎麽辦吧。反正咱這二十四個村的娘兒們和識字班們還不就是聽你的了嗎?就是使身子鋪,也得給咱們部隊鋪過一道橋去!” 她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李大姨,於是大姨接著就說:“也就這一個辦法了,下身子鋪吧!” 範從軍問:“你說是怎麽個鋪法兒?” 李大姨說:“拆門板,用肩膀扛著站在水裏當橋樁,四個人扛一塊,你說能行不能行?” 範從軍應道:“我看行!” “那就這麽辦了!” 大姨接著就布置說:“時間緊急,也來不及叫那些莊了,你就去領西坡池和關莊的婦女,我在這領著東坡池的,馬上組織起來,一定檢查好身體,有毛病的千萬別叫下水。看誰家有木頭門,悄沒聲拆下來,悄沒聲抬到地方等著就是了!” 範從軍這裏應著就一溜風走了。當夜九點鍾之前,她們一共組織了三個莊的強壯婦女六十多人,十七頁門板,就悄悄地伏在河上等著了。不一會兒功夫,看見北邊黑壓壓的部隊來了,李大姨立時一聲令下:“開始鋪橋!” 婦女們一聲不響,四人一頁門板,飛快鋪進水中,大個的站到深水裏,扛沉點的;小個的在淺水裏,扛輕點的。頃刻間這座婦女扛起的浮橋就從這邊搭到了對岸。李大姨跳進水中,從這岸走到那岸,又走回來,試試水深,河底的沙子陷不陷人,婦女們扛得牢不牢。5月初的汶河水還是冰涼刺骨,激得她小腿肚子直往後縮,腿打哆嗦。她當然知道這些婦女此刻的滋味,就小聲喊了一聲:“姊妹們一定得挺住點兒!部隊過的時候千萬別出聲!一定得堅持到部隊的同誌們過完!” 說話間就看到部隊的前哨聯絡員已經到了河邊,李大姨迎上去,隻聽對方問道:“幹什麽的?” 李大姨答道:“接受任務的!” 對方說:“什麽任務?” 李大姨應道:“橋!” 對方問:“橋板橋樁牢不牢?” 李大姨說:“牢!” 對方隨即一回頭,低聲衝隊伍說:“向後傳,過橋!” 部隊跑到橋頭,才發現不對,還是那位聯絡員急忙又問道:“搭的什麽橋?” 李大姨應道:“門板橋!” “什麽腿?” “人腿!” “什麽人?” “青年婦女!” 那人頓時一陣猶豫,不敢抬腳踏上橋去。卻聽李大姨猛催促道:“請同誌們趕快過橋!” 大概也確實因軍情緊急,這人才稍加思索即回頭傳令道:“再往後傳,馬走水,人走橋,輕步慢跑走當中!” 部隊前進了,戰士們踏上橋板,那些騾馬就呼隆呼隆踏進河中。戰士們開始還謹小慎微,不敢走快了,但在橋板上走幾步就覺出來,這些年輕婦女和識字班姑娘們的肩膀,原來還是那麽有力。她們是農家的姑娘,革命戰爭又把她們磨煉出來,四人扛一塊門板,穩穩地站在冰冷的水中,身體象橋樁一樣堅定。十七塊門板緊緊銜接,這麽多攜帶武器的戰士在上麵走過去,看不見一絲搖晃。 這支部隊大約有六七百人,過了兩袋煙的功夫還沒過完。李大姨最擔心的是河中央水深處的幾個婦女,這幾個婦女都是她剛才在河岸上挑出來的大個子,其中就有西坡池的女村長範從軍。部隊過著,她走到河中央,見後麵站的是關莊富農老鮑的老婆。這老婆一副漢子體格,平時人稱母馬老鮑家,唯有不足就是副小腳。那回走蘆山口埡巴送軍糧,腳崴的最厲害的就是她。不過老鮑家還是很能幹,腳崴的脫不下鞋來,還是跟著送糧隊走到了垛莊。這會兒李大姨從水裏走過來,看看她問了一聲: “她鮑大嬸子,沒事兒吧?” 老鮑家沒事兒人似地就回了她一句:“大妹子,俺還沒覺著呢!” 她又問問範從軍:“從軍,你要是試著不能行了,我就趕緊叫岸上的下來換班!” 範從軍沒事兒人似地回道:“不用,換班兒還怕耽誤了工夫呢!” 這時她正要又往前去,就忽聽耳後:“哎喲!娘呀……”一聲小姑娘的尖叫,回頭一看,原來是隔著兩塊門板站在齊腰深水裏的劉月美。月美是東坡池的識字班長,這一叫,橋上的戰士立時停下來,彎下腰問她怎麽了,她也不回答。李大姨急忙就搶到跟前,幫她扛住門板,朝橋上的戰士們說:“同誌們快走吧,別誤了軍情!” 然後才低頭問劉月美:“你怎麽了?” “水裏有長蟲!……”劉月美一臉驚悸。 “這時候哪來的水長蟲?淨瞎說!” 李大姨責怪了她一句。 “還在俺腿溝裏鑽呢,姐!你快來幫俺看看!” 劉月美萬分緊張地說。 李大姨一聽,這才鬆了門板讓她頂住,她彎下腰,伸手在她腿縫間的水裏探談,什麽也沒探著。再仔細探探,才覺出是有些小魚的嘴往手上和月美的腿上碰,水冰涼,卻能試到她腿間不時有一團團溫熱的液體流動。李大姨急忙抬頭看看她臉色,晚上也看不清,就問:“月美,你腿上怎麽啦?碰破皮了嗎?” 月美這才猛一驚,又輕輕哎喲叫了一聲,說道:“壞事了,姐!這是來了……” 李大姨頓時也明白了,這是剛才在岸上沒檢查好,她是來了例假,小魚聞到血腥味,才圍著她腿縫轉。 “姐!……”月美這時口氣也軟了,“俺怎麽覺得腿肚子發軟呢,小肚子也直往後縮……” “你快上去吧,這下冰壞了身子可不得了!” 李大姨接過門板,但是她卻沒有鬆手。李大姨又催了她一句:“快從河裏上去吧,月美!” 卻聽她又說了一句:“沒事了,蘭芳姐!” 李大姨明白這時再催她也沒用了,心裏就想,一會兒上了岸,就得趕緊燒一鍋薑糖水,給婦女們喝上。劉月美這是嚇得叫喚出來的,還不知有誰一聲沒吭的呢。這時沂蒙山的婦女們,完成任務的積極性高得很。你檢查也好,說也好,不知道要命的還是有。這也是沂蒙山婦女的品格,隻要她認準了,鋪下身子給你也是很平常的事。 部隊又過了一會兒,就沒剩多少人了。還是開始擔任前哨聯絡員的那位同誌在橋頭上低聲喊了一句:“同誌們,加快速度,快點跑過去!” 然後他自己也隨著隊伍輕步快跑過橋,跑到橋那頭兒,他停下來問那最頭上的婦女道:“你們都是哪個莊的?” 那邊的應道:“俺是好幾個莊的!” “那你們負責的叫什麽名兒?” “李蘭芳!” 李蘭芳就是李大姨這時的芳名,這是一個在沂蒙山的姑娘中最常用也極普通的名字。這位同誌把這名字又輕輕重複了一遍,隨即就跟上隊伍走了。 這支部隊剛過河,往前走了沒有三四裏路,就和國民黨部隊接上了火,槍炮聲立時在那邊響成一片。 記住了李大姨名字的這位同誌是位副營長,部隊一過汶河就和敵人交上了火。軍情緊急,他擔心自己萬一在戰鬥中犧牲了,李蘭芳這名字也就沒人記得了,就隨手從衣袋中摸出一支粉筆,把這名字寫在路邊的石碾上。 5月11日晚上的這場戰鬥,不過才是這場偉大的孟良崮戰役的小小前哨戰。這支從團圓墁上穿插下來的部隊沒費多大力氣,就攻下了過去汶河這個小高地,出其不意地截斷了上的國民黨王牌七十四師往這個方向的退路。然後這支部隊就且打且進,一路向孟良崮猛攻。這位副營長且走且記,隔了一裏二裏路的地方,就寫下一個“李蘭芳”,可惜他口袋裏隻有一支粉筆,寫到距孟良崮山底不太遠的栗林村北,這支粉筆就用完了。從栗林村北直到孟良崮山頂這一段有十來裏路的回轉路程,他都是用石片隨手劃到路邊的岩石上、看山小屋的牆壁上的。直到5月16日這天下午咱們的部隊最後攻下了主峰蘆山大頂,副營長也用最後把李蘭芳這三個字刻在的岩石上。隨即這位副營長果然中彈犧牲,他的預感很正確。他要不一路把這名字寫下來,人們也許就忘記了這個和這些架起人橋的婦女們了。但又因為他的犧牲,這些攻擊路途上一路寫下的名字,暫時成了一個謎。 艾山區有位區農救會長,名叫祖連玉。打戰役帶著民工隨部隊上了山,下山時正好是走的這一路。他當然熟悉李蘭芳這三個字,一路下山,看見石頭上牆上碾上的那些名字,他就納悶:是誰把李蘭芳的名字這麽個寫法兒。 到了區裏,李大姨這時正組織各莊識字班姑娘們排演宣傳勝利的節目。這詞兒還都是她自己編的,什麽“叫聲老大娘,細聽我來講,孟良崮戰役打得真漂亮。高的是飛機,矮的是機槍,不高不矮的是大炮,飛機轟哢轟,大炮哢轟哢,七十四師全部都喪命……” 祖連玉就問她:“小李,怎麽蘆山上也有你的名,栗林也有,汶河前也有,牆上碾上寫的到處是,我這一路就沒猜透,你這搞得什麽鬼?” 大姨這時雖是大姑娘了,卻還是心直口快,純潔得要命,隻當祖連玉拿她耍著玩:“俺搞得什麽鬼?還不是你瞎說!” “瞎說是個灣裏爬上來的!” 祖連玉一臉說正經的模樣,“往這是粉筆寫的,到,是石頭劃得,仨字一字不差,不信你自己看看去!” 他這一說李大姨的臉才猛然紅了,但這時她早忘了架橋那段故事,一時心裏也覺得納悶,是誰這麽寫她的名字?她確實也還沒談過戀愛,沒有哪個人需要這麽反複念叨她的名字的。後來,她又聽另外的人講也看到過這些名字,就不懷疑了,心裏也想過要去看看這些名字,看看到底是誰寫的,也許字體能認出來。但這時工作正忙,又不能專門抽出身來跑去看這些名字,隻好將這念頭壓在心裏。 六月裏,天就開始不斷地下雨了。她心想那些粉筆寫的石頭劃的名字,還不叫雨一淋就沒了?一下雨,天一熱,那些戰後草草掩埋的屍體開始腐爛發臭,孟良崮這一帶蔓延起大瘟疫。 那一場大戰下來,屍體真是太多了。當時打仗打死的敵人的我們的,以及後來在石縫草垛裏藏著躲著的又叫群眾砸死的國民黨傷兵,到處都是,鋼盔象是滿山扔著的破碗,仗一打完,主力部隊紛紛撤走,屍體都是發動群眾掩埋的,七八個埋一個坑。埋得多了,也就埋得淺了。雨一淋,有的死屍就冒出來,冒不出來的也往上泛著一層層的黑油花兒。風一吹,滿山的屍臭氣傳出十幾裏地遠,站在下風頭兒的人不敢喘氣。河裏溝裏的水都是綠的,喝了就中毒。牲口和雞鴨豬兔都染上了瘟疫,小豬小雞一會功夫就死了。 地裏的莊稼也都叫泛著的黑油花兒燒死了。人們從來都沒見過的一種紅頭綠身子的綠豆蠅,到處都是,一串一串趴在菜地裏的韭菜葉上,把韭菜葉都壓得彎到地上。綠豆蠅到處亂飛,飛到人家的熱菜熱飯上一落,這一家人頓時就都染上瘟疫。小孩子最不經折騰,一死就是好幾個。縣裏領導到這來開會,也不敢在汶河南邊吃飯,都是開完了會到河北邊來開飯。這場瘟疫真是太可怕了。 縣委任命李大姨擔任了副區長,讓她負責組織這一帶的生產救災防瘟滅病。 瘟疫也和不少人想發洋財撈洋料兒有關。仗一打完,人們隻撿些衣服毯子之類的東西,到後來就有些不懂事的老百姓,偷偷挖死屍,找死屍身上的金戒指、金牙、國民黨票子。也確實有人弄到不少這些東西,集麵上隻要看見誰用那種帶血的國民黨鈔票,就準是從屍體身上弄出來的。但人手一接觸到那些腐屍,手就開始爛,各種瘟疫病菌因此而傳播蔓延。區裏一名民政助理也偷偷幹了這事,結果染上了大麻風。李大姨把西坡池的範從軍調出來,接替她擔任了區婦救會長,也算給她當個幫手。兩個人這時的工作比戰前還忙,一邊得在區裏組織分發救濟糧和救濟藥品,一邊還得在後邊這一帶村子裏到處跑。告訴老百姓別喝有毒的髒水,吃飯洗手,飯菜嚴防那種蒼蠅接觸等等。晚上時不時還得帶著女民兵四處巡邏,嚴防有人偷偷挖死屍。就這麽著,還是有不知死的人。 這天傍晚她和範從軍開會回來,走在月亮地裏,就看見遠處一條溝底下仿佛是兩個挖東西的人影兒。她倆都帶著小手槍,範從軍是一支舊六輪兒,李大姨則是一支戰後新換的德國馬牌七星子兒。月亮光底下拔出來,閃閃發著動人的雁翎色。兩人就提著槍追過去,範從軍沒有戰鬥經驗,老遠就喊了一聲:“不準動!幹什麽的?” 那倆挖東西的人撅起屁股就向山上跑去,這時候的孟良崮及它四圍這些山上樹很少,既沒有後來那麽蓊鬱的樹木更沒有什麽盤山公路,山上都是光禿禿的大石,有些零落的灌木,經過戰爭的破壞也蕩然無存,白天人們沒事也不常到山裏轉悠,夜裏更是陰森可怖。還有狼和那些漫山遍野說不定哪兒就露出來的屍體。她倆提著槍在山底下猶豫了一會兒,範從軍說:“反正嚇唬一下也就行了,不必上山攆了吧?攆也攆不上。” 李大姨心裏這時卻突然產生出一股欲望,非常想趁著這個安靜的夜晚上山去看看。從前當看護員和屍體打交道慣了,她根本不怕這些東西,手裏又有槍,也不怕狼。她就說:“範從軍,你家裏還有老人,就先回去吧。我一個人過去看看也沒事。要是尋常的老百姓,找到了就勸勸他們。要是專幹這事的壞人,那就得逮住他們。” 範從軍當然也知道她是個女大膽兒,但這時卻不能太放心,見她一心要去,也就提了槍說:“那我就和你一塊兒去,怎麽著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滿山轉。” 範從軍不知道李大姨這時還有別的心思。兩人就一塊兒踏著月亮地兒向山上走,盡可能踩著有石頭的地方,否則說不定踩上了什麽東西,就嚇得心裏猛一提。那些滿山遍野的破鋼盔,在月光下活象無數瞪著眼的亡靈。時而有一陣特別強烈的腐屍味兒傳來,這就是到了埋有屍體的地方,她倆就站下來仔細觀察一會兒。 月色漸明,那些高大石頭上的紋路和石縫中的草葉,也漸漸能看得十分清晰,甚至連草葉上的紋路也能看得清楚。所以李大姨這時就十分留意觀察,她想區農救會長祖連玉說的那些名字,大概也就在這一條路上,要是萬一還有沒叫雨淋掉了的,說不定還能看見。打仗當中以及打仗之後這些日子,人們都匆匆忙忙的,當時那字也說不定寫在什麽地方,也說不定就留下來。 兩個人又一直來到了蘆山口埡巴底下,連走帶爬,身上都叫汗濕透了,不約而同都脫了外麵的褂子,隻穿裏麵的小馬甲,雖然都是姑娘,這時卻不用擔心有人看見。 範從軍有些泄氣了,說:“蘭芳姐,再往上去,可就上了蘆山頂了!” 李大姨說:“上去怕什麽?從打完了仗,我還一回沒上去過,正好上去看看變成什麽樣了!” “哎喲!” 範從軍叫道,“你好象是觀風景來的!東瞅瞅西望望的!俺可沒那力氣了,再上你就自己上吧,俺回家!” “回家你就回家!” 李大姨很痛快,“剛才就叫你走,非跟著。這會兒趕緊往回走吧,把槍掂在手裏就行!” 範從軍這會兒才覺出奇怪,覺出李大姨好象不僅是為了追那挖屍人來的。她說了聲:“那俺就走了啊!”就回頭走了。看見李大姨真的又往山上去了,她又悄悄從後麵跟了去。 沒有範從軍在身邊,李大姨覺得自在了,一路就仔細看那些有可能寫上字的石頭。範從軍在遠處跟著,看見她老是圍著那些石頭轉,仿佛在找什麽東西,越發奇怪,就緊跟不舍。 這天夜裏,李大姨就這麽一直登上了蘆山大頂,山頂上有風,也涼快,又沒有人跟著,李大姨就挨個兒石頭都找著看。這時她確實象是著了魔似的,不肯泄氣,仿佛堅信那字跡還一定會留在哪兒,一定能找得著。 蘆山大頂上都是那種數丈高的青石,能找過一圈兒來很不容易,何況背著月亮地兒的那一麵又發暗,看不清楚東西。她著了魔似的找著,摸著,幾乎把每塊石頭都找遍了,摸過了,石頭上的細沙粒磨得她手生疼,農救會長說的那些字跡還是沒有找到。 看來是叫雨水淋沒了,再也不會找到了。李大姨心裏一陣失望難過,一屁股坐到地上,依著塊大石頭嗚嗚哭了。自從參加革命,她就沒有哭過,因此大家才覺得她性格堅強,能擔當重任,是女同誌中間一個好樣兒的,因此才讓她看護停屍房,直到年紀輕輕就當了副區長。這是她走向革命人生後的第一次哭,哭得十分悲涼,直哭了半個來小時才止住。 在後麵尾隨的範從軍完全被這些情景弄呆了,不知道今天晚上李大姨到底是怎麽回事。她躲在一塊青石的暗影兒裏,靜靜地呆著,有心要出去勸勸李大姨,卻又不知該怎麽勸,因為關於那些名字的事她一無所知。戰中戰後人們都是這麽匆忙,那事農救會長祖連玉也就是和李大姨一說,過後也就忙碌得顧不上和別人扯閑篇。 但也許是範從軍在黑影兒裏呆了一會兒,眼色好使了,一抬頭,卻正好看見耳朵邊的石壁上寫著一個名字。她定神細看,正是用利器在石頭上劃出的“李蘭芳”三個字,劃痕不深,卻仍清晰可辨,一點錯也沒有。她脫口就叫道:“蘭芳姐!快來看,在這裏呢!” 李大姨剛哭完了,聽見叫聲嚇了一跳,一下把槍緊握在手裏,細聽這叫聲是範從軍的,知道是她悄悄跟著了。想想剛才那番情景,又很不好意思的,就正了嗓音問了一聲:“誰讓你又跟上來的?什麽在這裏那裏的?” 範從軍卻又驚又喜地嘻嘻笑著說:“蘭芳姐,你的名兒在這裏呢!” 李大姨隻當她知道那事在耍她,心裏卻又按捺不住,就一邊說著:“瞎說八道的閨女,什麽名兒魂兒的,在哪裏呢?”一邊把淚痕擦了,走過去。定神一看,還真是,心一下提起來,撲通撲通地跳。 那三個字很認真地刻在石頭上,石頭的表皮風化了,所以盡管有雨淋,卻還留著痕跡。三個字是橫寫的,一看不是文化很高的人,字歪向一個方向,伸胳膊尥腿兒,有幾分女性的柔軟,卻又相當剛強有力。 通過這三個字,李大姨覺得模糊能感到寫字人的長相,但這長相卻又說不很準。她想,他大約是個兒不高,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性格上有些散漫的人。但肯定脾氣倔強,能下力氣幹活兒,卻不大聽人招呼。但這字跡,她卻認不出是曾經熟悉的哪個同誌寫的。 “這是誰寫在這裏的呢?”她故意裝得若無其事,心裏卻下了功夫琢磨。 “別裝蒜啦,蘭芳姐!” 範從軍笑道,“你這一晚上找的還不就是它?你這一路上扒著石頭看,我早看得一清二楚啦!” “胡說的閨女!” 李大姨臉色通紅,好在月亮底下看不清。“上山還有不扒著石頭的嗎?” “裝蒜!” 範從軍卻緊盯著她的眼睛看,仿佛是一心要看出什麽秘密,“蘭芳姐,俺知道你是從部隊上下來的,可這叫什麽密碼,俺可真猜不透!” “你淨是胡說!” 李大姨矢口否認道,“俺一點也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是怎麽回事!” “那可就有鬼了,你非揀著這夜裏上山,不就是想看光景嗎?” 範從軍沒好意思點明她剛才哭的那一段兒。 “別瞎說了,咱走吧,願是誰寫的就誰寫的了,咱管不著!” 李大姨這麽說著,又最後看了那字一眼,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湧出來。 她還下意識地往那石頭的底下,那黑乎乎的土裏和草裏看了一眼,仿佛是想看看那裏還能留下什麽東西,或者是血汙什麽的。但那裏黑乎乎,什麽也看不清,看不見。 一路小心翼翼,借著月亮地兒,在那些肮髒的戰場棄物之間走下山。快到山底了,抬頭望見遠處彎彎曲曲的汶河水,才猛然想到大戰之前領著婦女們架橋那件事,心頭一亮,問範從軍:“五月11號那天晚上咱給部隊架完了橋,是不是有個同誌問我叫什麽名兒來?” 範從軍也記了起來,說:“我仿佛記得也是!不是東坡池的小妮兒給那個同誌說的嗎?那同誌問誰是你們領頭兒的?小妮兒說是李蘭芳!” “對了,那就是這麽回事了!” 李大姨恍然大悟道,“就是那個打前哨聯絡的同誌,怕把咱們忘了,過去河之後,就這麽一路寫了我的名兒!” 範從軍也覺得仿佛恍然明白。卻又說:“那他找個人說說不就行了嗎?何必這麽一路走一路寫呢?” “正打著仗,上哪找人去?” “那晚上架橋,河東裏的梁老道就看見了,過去之後他遇上我,對我說,那晚上他正從哪裏走,遠遠看見都是婦女站在河裏,搭人橋,嚇得他蹲下了,隻等到隊伍過完才走的。” “你看,這裏還有一個!” 範從軍隨著李大姨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塊仰麵朝天的石頭,上麵一模一樣又是那仨字,好象是同一個人站在那裏一樣。 範從軍說:“這同誌還真是個仔細人!可惜部隊都開走了,要是還在這,說不定還能找著他問問。” “問那個幹嗎?” 李大姨說,一路走著又道:“快叫雨把那些字都淋了去吧,不然叫人看見,覺得怪丟人的!” 但是她心裏還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老是不能忘了這三個字。生產救災還沒過去接著就來了土改複查運動,鬥爭地主富農分浮財,帶領民兵團打擊還鄉團,工作照樣緊緊張張匆匆忙忙,但稍有一會兒空閑工夫,那種感覺就會湧上她的心頭,甚至有時還會叫她想著默默地流幾滴眼淚。 這是她長大成人後第一次有了這種纏纏綿綿的情感,總是排除不掉,一直在默默地等待,希望某一天那位寫下她名字的同誌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盡管她和已經猜到了,他是為什麽而寫的,但她還是默盼著能見到他,哪怕能再親親熱熱地說說那晚上的經過也好。她不知道他已經死了,這時唯有遺憾的就是,那天夜裏一點也沒想到留神看清他的模樣,隻能還模糊記得他說話的聲音,不是本地人。 1948年的春天又是生產救災,瘟疫再度蔓延,而且比上一年的還要嚴重。我軍的大部隊從打完孟良崮戰役就再沒回來,轉入外線出擊。國民黨也最後撤出了沂蒙山。到了又是六七月的時候,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年,孟良崮頂上的那些名字已經最後消失了,李大姨卻還是沒有最後失望。主力部隊沒有再來過,反而增添了她的希望。因此這時上級又要來調十八名挑夫支援淮海戰役,她就提出來要帶婦女們去頂替。 這一年先是打淮縣,後是打濟南,繼而又是淮海戰役,民夫已經走了四五批,要求是十八歲到五十五歲以下的男人,地主富農也行,但就是這麽寬的條件,男勞力也走得差不多了,已經輪到了婦女們上前線的時候。要派婦女去,自然就得女幹部領隊,區裏也就同意了李大姨的要求。 區婦救會長範從軍以及那次架橋時叫喊水裏有長蟲的識字班隊長劉月美,都叫李大姨選上了。十八名婦女,大都是沒結婚的強壯姑娘,一個個結結實實能挑能擔的,也都樂得一蹦一跳,十八九二十上下的閨女,正是在家裏睡不著覺的時候,巴不得有這麽個好差事,到外麵世界去走走看看,見識光景。 九月底,她們這幫子婦女發了軍裝,帶著槍和扁擔挑子,正式隨縣裏民工團出發。 走到津浦鐵路就和部隊遇上了,隨後就隨著部隊走,越接近徐州,越得緊跟著部隊,說過河就得趕緊脫鞋,說跑步前進就得沒命地挑著擔子猛跑。前邊的民工往後傳話:“快點快點!跑慢了叫敵人跟上就沒命了!” 她們這一幫子女民工都吃得了這苦,就是一些生活上的不方便給她們帶來了麻煩。有時趕路趕晚了,到了村莊號不上住宿的房子,這時候還下雨,她們也隻能和男民工一樣,在場院裏三四個人擠一張席子,背對背睡。雨下緊了,她們就坐起來,把棉被頂在頭上,把身體不好的姊妹擠在中間。白天行軍,到處都是人,不到村莊就找不到解手的地方,有的姑娘憋急了,扔下挑子找個淺溝就跳下去,也不管擋住擋不住,褪下褲子就方便了。好在那些男民工和戰士們知道是這情景,眼光也就回避了 戰士們中間也有眼光不老實的,這時咱們部隊百分之六十是俘虜戰士,在國民黨部隊裏養成些下流習氣,民工團的領導提前專門給大夥教育過,要尊重這些戰士,一般別跟他們發火頂撞。李大姨是帶隊的,看見這種偷偷看的就吆喝一聲:“哎!同誌!踩了前邊同誌的腳啦!……” 部隊戰士們看見她們這撥清一色的姑娘小媳婦民工隊,也覺得新鮮。隻要兩下裏一走得近了,他們也忍不住都往這邊看,覺得新鮮。有的同誌還會邊走邊提高嗓門問一聲:“這些小識字班兒,你們是哪個縣來的?” “沂水縣的!” “哪個區的?” “十區的!” 逢到這種時刻,李大姨的心裏就有一種隱隱的感覺,她渴望這些戰士能接著問下去,再象那次架橋一樣,問問誰是她們領頭兒的,把她的名字說出來,也許碰巧能找到那個人,或者哪怕是找到知道那事的人也好。 但卻總沒碰到這麽問的,因為這時總不同於那次架橋。若要問姑娘們的名字,戰士們恐怕還會擔心碰釘子。 淮海戰役打起來,天就很冷了,她們把挑來的大米白麵給部隊放下,就開始幫戰士們往陣地上運送子彈。村莊裏的房子炸的炸燒的燒,老百姓都跑光了,晚上他們這些民工也不分男女,隨便找個屋框子,就擠在一塊兒睡了。到了早晨,就有姑娘們跑來找李大姨告狀,說夜裏叫男民工某某人摸了一把。告狀的是劉月美那幾個年齡小長得又出俏一點的姑娘,這幾人平時走路老是湊在一堆兒,事也多一點。李大姨也隻當她們是年紀小毛病多,就說:“大冷天的,也沒地方住宿,說不定誰碰著了誰,礙不著大事!” “哎喲,蘭芳姐!” 劉月美尖著嗓門說,“那些人摸人家的臉,還是碰著了嗎?” “還往身上伸手,你給他拽開他還伸過來!”那些小姑娘也說。 “這麽說你們也都看準是誰了?” 李大姨問她們。 “也差不離看準了!” 劉月美說。 “那都告訴我,是誰我去找他們隊裏領導!” 李大姨說。 “要說準是誰,也不一定!” 劉月美又先猶豫了。 範從軍建議晚上組織幾個小媳婦,準備好了,碰上這樣的人就抓一個。李大姨想了想覺得沒必要,說:“我看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故意發壞,夜裏叫起來上崗的注意點就行。再往後,咱倆睡在外頭擋著。” 這天夜裏宿營,李大姨就在最外麵擋著婦女們睡。一來李大姨的模樣在這些姑娘裏邊大概也就是不算好看的;二來男民工也知道她是區長,一般就不敢造次。 淮海戰場上的天氣比沂蒙山區冷多了,這裏沒有山的遮擋,一馬平川,夜裏的小北風乎乎地吹,把帶來的棉衣都穿在身上,渾身裹住鋪蓋,仍是凍得發抖。李大姨也是覺得睡不著,但是白天在戰鬥中跑累了,怎麽著也能睡一覺。這天晚上她睡過去之後,隻覺得越睡越暖和,又解乏,就好像是睡在暖暖和和的房子裏一樣。她也沒顧上琢磨這是怎麽回事,就這麽一覺睡到天亮,睜眼一看,臉頓時紅得不知怎麽回事了,原來她這一夜都睡在了一個大個子男民工的懷裏。 起身之後,她心裏仍在怦怦跳,心想也不知夜裏給同伴們看見沒有,但這事她又不敢聲張,隻能裝聾作啞。 婦女們倒是都醒得比她晚,大家都起身後,看見她正在院子裏就著汽油桶裏的冰水洗臉。劉月美走過來悄悄問:“蘭芳姐,夜裏有給你發壞的吧?” “哪有那麽多發壞的?”她白了她一眼說:“就你這些閨女家多事!” 起了床接著就有任務,誰也就顧不上這些。 臘月裏,戰役將近尾聲。上級傳下來指示,過年之前一部分民工複員回家,不複員的在徐州過年,過年之後繼續隨著部隊南下。 李大姨當然願意繼續隨著部隊走,她擔心婦女們有想家的,一共十八個人,有一個想複員的就不好辦。結果她征求大夥兒的意見,連家裏有孩子有丈夫的小媳婦也不願回家,都說:“既然出來了,慌著回家幹啥?一輩子撈不著在外頭過個年。這回就痛快痛快,部隊上哪咱上哪就行了!” 她們就這樣一個都沒有回去,在徐州郊外冰天雪地的殘破村莊裏過了年。民工團殺了豬分了白麵包了餃子,大家過得熱熱鬧鬧。年一過,隨著部隊接著南下,一路上婦女們挑著擔子,且走且唱,好不高興。這時她們已經和男民工混的爛熟,和那些部隊戰士們也能隨走隨拉。沂蒙山的這些姑娘媳婦們,感情放開了,比誰都來得痛快。戰士們說一聲:“解放區的姐妹們,給咱唱一個解悶!”這邊這些姑娘們咧開嗓子就唱: 一呀一更裏, 月兒剛出山, 奴在房中打算盤。 有心去抗戰, 爹娘又阻攔, 不管他阻攔不阻攔, 收拾收拾出門去, 越過幾條河, 爬過幾層山, 硌破了奴的腳, 為了去抗戰, 心疼也忍著, 做個大鞋穿著, 裏頭還裹得緊緊的…… 戰士們聽了這些歌直笑,有人問:“姊妹們還有裹著小腳出來的嗎?” 姑娘們就說:“那你自己扒下鞋來看看呀!” 這些姑娘媳婦們沒有一個小腳,可也沒有一個真正的大腳,包括李大姨,都是裹了一半兒又放開的,都稱半大腳或放腳子。要真脫下鞋來比比,還都不難看。走路也是一溜風,一點不礙事。 一路走著,李大姨的眼睛也尖得很,她得留神盯住這些年輕的小識字班姑娘。和那些男民工以及部隊的戰士們混得越熟,到了宿營地,串過來跑過去的事就多了。管緊了不行,鬆了誰知道這些小妞兒能鬧出什麽毛病來?所以就得拿眼睛留點神。 這天在快走到安徽巢縣的路上,她看見劉月美一個勁隻顧撇了大家往前走,休息一會兒,她又遠遠掉在後邊。李大姨仔細拿眼角觀察了,原來是一路前前後後靠著個民工小夥子說悄悄話。這小夥子李大姨早注意到了,也認識他。那是個孤兒,要飯的孩子,但小夥子長相卻奇嫩,兩隻眼睛烏黑,李大姨知道男女民工們背後都叫他“一個櫻桃”。 再休息的時候,李大姨就靠著劉月美坐下了,暗地裏瞪了她一眼說道:“月美,你甭在路上眉來眼去得,還當別人看不見!” 劉月美臉一紅,低了頭沒吭聲。可到了宿營的村子,李大姨去民工團部開會回來,正巧遇上兩個人又在月亮底下的井台那兒假裝打水磨牙。李大姨猛咳嗽一聲氣衝衝地過去了,走到住的那家老百姓院子門口,就站在那兒,等著劉月美挑著水跟過來。這一次她不客氣地跟她說:“月美!這要是在家裏,你願怎麽戀愛都行!可這是在路上,咱們一共十八個姐妹,有一個不安生的,就擾亂了軍心!” 沒想到劉月美卻比她還有火兒,反白道:“聽你說的,蘭芳姐!誰搞戀愛啦?” “不是戀愛,也扯絡得太熱乎啦!” “誰扯絡得熱乎,你看見啦?!” 劉月美低著頭就進了院子,再沒話說。李大姨驟然感到她那句話裏還有意思,心裏一緊,想一想卻又覺得她說的不會是自己。於是她也進了院子,挨著婦女們睡的鋪看看,沒看出少了人。但一會兒,她還是覺得不對頭,於是又檢查了一遍,這次才發現,原來是區婦救會長沒了。範從軍是緊挨著李大姨睡的,所以剛才她沒看出來。 她想接著出去找她,但又被心裏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阻止住了。範從軍的去向她不是估計不出來,姑娘媳婦們的眼睛都是很尖的,這一路上哪怕誰和誰多說一句話,也甭想從她們的眼底下漏了,不過就是或明或暗,大夥兒好開口不好開口罷了。李大姨沒去找她,而是一聲不響地脫了鞋,穿著衣服鑽進鋪蓋,一聲不響地合上了眼睛。 範從軍是她的一個伴兒,這一路上形影不離的助手,兩人之間誰心裏有什麽心思,自然都鏡子一樣地清楚。她在孟良崮頂上那場哭,誰都沒看見,唯獨範從軍看見了,雖然她極力遮掩了,但姑娘們的心,她能遮掩得住嗎?但她覺得現在範從軍不該猛地閃她這麽一下,閃得又這麽明顯,不加掩飾,叫她心裏覺得格外難以忍受。因此她躺在這兒,一分鍾也睡不著,她在一秒鍾一秒鍾地等著她的回來。 但範從軍今晚不知怎麽這麽放膽,到了半夜沒有回來。李大姨一動也不動,就那麽一個姿勢側躺著,在一分鍾一分鍾地等著她。沂蒙山的女孩子從很小,除了裹腳,還要受多種教養訓練,要站象鬆、坐象鍾、睡象弓。母親對小女孩要求尤其嚴格,晚上必須象弓一樣一個姿勢彎著,一覺到天明,動一下打一竹竿,一定打得你一動不動了,這才是教化出來了。否則長大了,長成個在床上亂翻騰的女人,自然不會受丈夫喜歡。所以也能忍耐了這種一動不動的痛苦。雞叫兩遍之後,她才聽見她遠遠的腳步聲從街上走來,因為是睡在地鋪上,黎明前夜又是格外地寂靜,這腳步聲聽來異常清晰,就象敲在人的頭上一樣。 範從軍進門之後,一聲不響挨著她躺下了,好象躺下之後還瞪著眼對著她的後腦勺看了一會兒。李大姨還是沒動彈,但卻覺得自己臉上濕乎乎熱乎乎,淚水嘩嘩流下來,直灌進耳朵,灌得耳朵裏嗡嗡響。 天一亮,大夥兒起了身,自己做了早飯吃了,整理好挑子,隨著民工團和部隊繼續向巢縣方向走。 範從軍緊跟在李大姨身後一步不落,她知道李大姨夜裏不會睡得著,天亮後又見她眼發紅,範從軍越發感到做了大虧心事。一邊走她一邊小聲說:“蘭芳姐,夜裏你是不是等我來?” 李大姨也邊走邊帶搭不理地回道:“誰也不怕誰跑了,俺等你幹什麽?” “咱們是不是到了巢縣就得住下休整?”她又問。 “知道了你還問什麽?你本事那麽大!” “部隊不住,接著往前去,大概得一直走到長江邊上。” 她這一說李大姨就更明白了,實際上這也是範從軍在向她坦白,但卻越發叫她心裏感到難受,李大姨就緊走幾步,把她甩到後邊。 夜裏等範從軍等得焦急的時候,她腦子裏也飛速地想過,為什麽這一路見到了那麽多的部隊,也有曾打過的華東部隊,卻始終沒有遇到那個寫過她名字的人?據她所能知道的情況,華東野戰軍的部隊這時也都是向南邊開過來的,沒聽說向別處去的。隻要這位同誌能活著,見到她們這一撥兒沂蒙山來的婦女,是不能不問一聲的。她也知道他有死在孟良崮上的可能,但這時她畢竟還是個姑娘,心裏所存著的也是那種年輕姑娘才有的純潔執著的願望,總覺得還是能找到他。 他們在巢縣住了不多久,就開始投入渡江戰役的準備工作。這地方離著長江邊就不遠了,也正處在我軍的最先突破方向上,幾十萬部隊不分晝夜地向前開進,車拉馬牽的野炮呼呼隆隆地走著,男女民工們對這些景象已經習慣了,也不覺的驚奇,隻盼著早點打過長江去,也跟著大部隊到南京上海開開眼界。 她們出發時發的軍裝雖穿的時候不長,卻已破肩露肘了,個人又都穿上了從家裏捎出來的花衣裳。都是藍印花布的褲子和褂子,姑娘們梳著大辮子,小媳婦挽著髻,健壯的北方女性身材,挑起重重的糧食擔子走得瀟灑大方一路風,到處惹人注目,走到哪裏都有人看。她們也確實高興,和推小車子的男民工較起勁來,一天至少七十裏。 為了保證部隊的供應,民工們吃的用的盡可能節省。男民工肚子大,節省著吃糧食還是吃超,李大姨她們就把自己的計劃省出來給他們,而且是盡可能領粗糧,發的細糧票也都換成粗糧,頂多就是領回點麥子,磨成粗麵,以能吃飽肚子算數,把大米和白麵都省給部隊。 來到南方住下最叫婦女們高興的是能洗澡了,雖然天還沒暖,但老百姓家家都有木盆。一天走路下來,姑娘們想法去弄點柴禾,燒上一鍋水,屋裏也燒的熱氣騰騰的,大家就一塊關上門在屋裏擦擦身子。從離了沂蒙山就沒脫過裏邊的衣服,每個人的身上都長滿了虱子,有的人生了疥瘡,用這熱水一擦,自然是天堂一般的舒服。但等著身上都擦幹淨之後,才互相發現,每個人的光膀子上都生出了一道怎麽擦也擦不掉的黑印子,原來這正是一路上挑擔換肩磨出來的硬繭。一路上沒白沒黑地趕路,又撈不著洗澡,誰也顧不得留神這些事。這會兒洗幹淨了,都互相看著摸著大驚小怪。 “這下可醜死了,看不清楚的還隻當是長了個羅鍋子腰!” “摸摸厚的象驢皮!” “象驢皮也沒事,反正你男人摸一輩子也摸不到這個地處來!” “你說得可好,那兩隻手一摟,正捂著這!” “那就先穿上褂子擋著!” “哎呀,你說可好,那種事上,你越擋著的地方越不行!” “夠啦!媳婦們!” 李大姨聽見這些就有些受不了,“你們都說得好,可算說到家了!” 不過婦女們還是很高興的,她們都懂得這是光榮,沒什麽了不起,無非是彼此開開心罷了。洗完了澡,解了乏,彼此擠到一堆,一覺又是大天明。不管怎麽說,不管路上累也好還是誰偷偷摸摸眉來眼去做了什麽事,她們這一路走得也值,一生難得,無疑都將是每個人的人生高潮。 渡江戰役打起來之後,她們在江邊的村子裏靜候待命,那炮彈就從頭頂上呼嘯而過,落在附近的院子裏,她們一點都不感到驚慌。忽然傳來命令說:“部隊已經過江了!” 婦女們立刻挑起擔子,冒著炮火飛快地來到江邊,登上後繼的木船,隨著過江的大軍和民工隊伍,跨過了浩浩長江。然後她們穿著那些沂蒙山的藍花布褲子和褂子在細雨和泥濘中,挑著糧食給養,隨大軍前進,穿過南京城,走進大上海。 剛進上海,她們也象剛剛進城的部隊一樣露宿街頭,不擾居民。但這些從沂蒙山一直走到這裏來的姑娘媳婦們,到底還是叫上海那麽多的高樓給震撼了,進了上海好一陣子,範從軍劉月美這些小姑娘,見了李大姨還是翻來覆去的一句話,老是仰著頭說:“哎喲蘭芳姐,上海的大樓……那麽高!” 到了上海之後,上級決定她們這批從山東來的民工全部複員回家。她們這十八名婦女自都在其中,唯獨範從軍決定留下來不走了。 這時她們住在一座空了的倉庫裏,倉庫的房子很高很大,窗戶都開在半空中,但婦女們還是住得很快活,沒有風雨,也不必起早睡晚,關起門來往地鋪上一躺,想睡到什麽時候就睡到什麽時候,大城市裏壓根兒聽不到什麽三遍雞叫了。 這天早上夠早的,婦女們還在倉庫裏大睡,範從軍突然領來了一個人。她把李大姨從夢裏叫醒,叫她穿好衣服走到門外指著那人說:“蘭芳姐,就是他。” 那人是個樸實的小夥子,麵色象飽滿的栗子皮一樣黑紅放亮,山東大漢的個子穿一身黃軍裝,腰裏別著手槍,胳膊肘上戴著袖標。李大姨沒有仔細看,好象就是糾察隊一類的袖標。 小夥子這時還有點靦腆神色,看著李大姨,咧開嘴笑著說:“李蘭芳大姐,其實我早就認識你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說得李大姨心裏一陣陣怦怦跳,渾身上下都一陣緊張。卻又聽範從軍搶白他道:“早就什麽?還不是從路上才開始認識的嗎?!” 李大姨這時才恍然大悟,不由臉色緋紅,神色不自在。 “噢!”她說到,“一路上鬧鬼的就是你倆!”心裏卻發狠地想,為什麽人家這小夥子就死不了呢?還一到上海就找到地方了! 範從軍這時反正也不在意了,一身的高興,那是怎麽按捺也藏不住的,說:“蘭芳姐,我不走了,他能在軍管會給我安排個工作,你回家給我把組織關係寄過來,能行嗎?” “那還有什麽不行的?” 李大姨知道,這時家裏也正在一批又一批地組織南下工作的幹部,範從軍樂意不回家就留在上海,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她也想和她一起留下來,但這時猛然又覺得特別想家,想沂蒙山,留戀家鄉門前平靜的汶河。 範從軍沒有馬上就走,她還得留下來把姐妹們送走再說。小夥子臨行時還是很靦腆地舉起手來,給李大姨行了個軍禮,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蘭芳姐,我們將來一定不能忘了你……” “什麽我們你們的!……”李大姨這時隻能暗暗咬緊牙關,她感情上也是還想和這個小夥子多說幾句話,卻說不出來,心裏直想哭,硬是一聲不吭地忍住了。她在心裏一個勁地對自己說:李蘭芳,你一定得忍住! 臨離開上海之前,支前民工們在上海舉行了慶功大會。在會上領導們專門表演了她們這十八名婦女,獎給她們每人一塊紅緞子衣料,還有一麵錦旗,上寫:獎給汶水李蘭芳模範婦女挑夫隊。 會場很大,坐滿了部隊指戰員和民工。李大姨在掌聲中上台領了獎又回到台下坐下,心裏暗暗地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希望這時會有人突然站起來,說他認識她,曾經把她的名字一路寫上孟良崮。哪怕就光說認識她也好,知道這件事也好。但她最終還是失望了,沒有人來認出她。她流著眼淚離開了會場,婦女們還隻當她是高興的。 臨和範從軍告別的時候,她才猛然想起來,也應該把這件事情給範從軍最後說說,說歸說鬧歸鬧,但從來也沒跟人家挑開過,也難怪人家不明白。於是臨分手,她就突然對範從軍說道:“從軍,還有個事你在這幫我打聽一下,就是那回在蘆山頂上看見的那些字,是誰寫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聽的出來?你別當個正事……” 範從軍這時也才猛然覺出自己是犯了個大錯,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景,頓時覺得慚愧萬分,說:“哎喲,蘭芳姐!要不你就在這裏等幾天,咱們通過軍管會調查調查不就行了嗎?” 李大姨搖著頭說:“等是不好等了,我能叫姊妹們自己走嗎?再說誰知道你能打聽著打聽不著呢,要是能打聽出個線索,就給我寫個信吧。” 她的意思範從軍全都明白,就一口應下了。李大姨回到家,就接到了範從軍的來信,說這事李大姨剛走就查出來了,那支部隊已經從上海繼續南下浙江福建,但有位留在上海的師長知道這件事,那位一路寫下李大姨名字的人名叫於德林,是位副營長,當時就犧牲在蘆山大頂上了。別人知道這事,但李大姨的名字是他寫的,過後部隊到處轉移,別人也就隻記得這事,記不清李大姨這名了。 李大姨接到這信後,立即在那些當時還散埋著的烈士墳墓中尋找,果然找到了這座墳墓,那草草寫成的木牌上寫著:副營長於德林,山東萊陽人,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犧牲於蘆山大頂。 1953年,李大姨被任命為副縣長,這時她剛好二十五周歲,還沒有結婚,也還沒有找過戀愛對象,她仿佛還在默默地等待著那個人。 這時縣裏讓她負責組織戰場的植樹綠化。這並不是件很輕鬆的事。1947年結束後的那場瘟疫,以及隨之而來的大災荒,持續了三年。三年之後那山上淌下來的水才逐漸變清,蒼蠅不那麽密了,經過三年雨水衝刷,地不再往外泛油,死屍腐爛幹淨,開始長出青草和莊稼。但山上還殘留著嚴重的戰爭創痕,原本不多的樹木經過國民黨軍隊的砍伐和炮火損燒,所剩無幾,群眾的燒柴嚴重缺乏,更不要說蓋房子用木料。 國家撥了資金,並且從南方調運了樹苗。縣裏把這任務交給李大姨,那些領導都笑著問她:“小李呀,你覺得完成這個任務怎麽樣?能行吧?” 李大姨說:“能行不能行的,幹幹看看!” 她先組織了六個人,在這年的春天到來之前,上山去調查規劃。這六個人中就有童伯伯。 這時童伯伯是縣委宣傳部長,還是個小夥子。他右臉上那塊深紅色的胎記是從小就有的,從眼睛連到嘴巴,所以整個這一半兒臉麵也就都是肉紅色的了,靠近嘴巴的這地方還長出長長的黑毛。但童伯伯從小就聰穎過人,雖然是小放牛孩子出身,卻自己認了字,一支竹笛吹得悅耳動聽,還善於描描畫畫。縣委讓他來給李大姨當助手也是這個意思,可以幫著她搞搞規劃圖,況且他也有很強的工作能力。 他們倆過去不在一個區工作,隻是大體認識。提到縣裏之後,都是年輕人,有時在一塊說說話,聽聽童伯伯吹吹笛子。李大姨覺得自己是個姑娘,不好老在人家有缺陷的一麵看,往往就故意避開童伯伯的右臉那一邊,坐到他的左邊來。就是坐到左邊,童伯伯那被胎記牽得有些歪曲的嘴巴也是看得清清楚楚,但這樣畢竟好一點。 但每當她這樣的時候,這些細微的動作卻總能被童伯伯覺察得一清二楚。童伯伯卻偏不怕她看見這些缺陷,總是漸漸地再把那一麵有胎記的臉麵再移到她的視線之內。她越躲著,他越叫她看得清晰,說笑自如,吹著笛子。 久而久之,李大姨也就幹脆不躲,眼睛也覺得看順了,有時還能和他開開玩笑,說:“小童,你要是拿笛管子把嘴唇都擋住,這一邊兒臉通紅通紅的還格外好看。” 童伯伯根本就不在乎:“好看不好看的唄,親娘把咱生下來了,就是個造化!” 這時天還飄雪花,他們這六個人帶著鋪蓋到了孟良崮上,就在雕窩後張靈甫安指揮部的地方住下來。李大姨從小就在這山上光著腳丫跑,哪裏有棵草她都熟悉。她知道張靈甫安指揮部的這地方原來有個一間房子大小的洞,張靈甫被打死之後,這洞硬是叫挖屍體找寶貝的人給挖沒了,隻剩下一個小小的凹部。但這個位置還是個當指揮部的好位置,避風,向陽,前麵還有塊好坡,搭一個草席棚,就住下了。 他們六個人一起,帶著槍和幹糧、鐵鍬,圍著這上下幾十個山頭,方圓幾十裏路,起早貪黑地跑,一個月的工夫,畫出了十來張圖,第一次為孟良崮的綠化作了規劃。那一次他們是這樣設想的,北坡中上部種馬尾鬆,因為他們這時就考慮到將來孟良崮的山頂,一定會立起一座雄偉的紀念碑來,以紀念這次偉大的戰役,所以山上的上部用馬尾鬆來襯托就會顯得更加莊嚴;北坡腰下部到底,馬尾鬆和刺槐混作;南坡頂部也是馬尾鬆,中部是柏樹,底部是蘋果樹;西半坡是胡枝子樹,間作馬尾鬆,東南坡是菠蘿棵子。 這些圖最後都是由童伯伯落筆描出來的,他還著了綠彩,各種樹木根據原本的顏色深淺不已,所以看起來是一張十分美麗的圖,對比著眼前一派慘色寸草沒生的禿山荒景,它們令人心馳神蕩。 李大姨這時說:“現在條件還不行,將來條件行了,咱就得達到村村有果園,村村有苗圃,那樣畫出來比現在還好看!” 她這句話又提醒了心靈穎智的童伯伯,使童伯伯想到眼前這些規劃圖上,還應該再添上一種樹。他說:“蘋果總算也有一點了,咱這裏還應該再種上桑樹才好。” “那是為什麽呢?” 李大姨問他。 “支前那會兒我南下到了浙江,人家那裏全部種桑養蠶。桑樹在地邊上種著,地裏照樣種莊稼。遠處看那排排方方的桑樹,真是好看。桑葉能養蠶抽絲,桑葚子是山果,桑枝子能編筐,木頭能打好家具,那可真是一個寶!” 李大姨他們幾個人頓時被童伯伯這番話說的不勝向往,都說:“那就種唄!桑樹多種點恐怕還能種得起!” 童伯伯卻說:“種這東西也不是說的那麽容易,樹苗大概不值多少錢,可是栽起來得相當經心。我在那兒住了二十多天,留心跟人家學了點栽植和嫁接的手藝,倒也懂得怎麽是根接、抱娘接、皮接這些方法了,我看還是先在山南陽坡地裏試驗一點兒再說。” 李大姨當時就點頭讚同,在山南規劃上了桑樹。這一次也使李大姨更加深了對童伯伯的印象,覺得他雖然長相有大缺陷,心裏卻是大聰明,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對他更加好感。 春天到來,樹苗也紛紛運到,按規劃分給周圍村莊裏的群眾,正式開始了孟良崮的綠化。樹苗栽上,暖風一吹,陽光底下的漫山遍野都起了綠頭兒,那才是真正的樹木的嫩芽綠苞。還得組織群眾看山,防止樹苗叫野獸小鳥吃了。李大姨他們有時仍住在山上,有時也下來住到村子裏,早晨帶兩頓飯的幹糧上山,下午日頭落了才回來。夏天到來,山上的樹苗大都成活, 正月裏什麽花先開先敗? 什麽人手扯手下山來? 二月裏什麽花數它先老? 什麽人背書箱遨遊世界? …… 十一月裏什麽花飄飄落地? 什麽人去臥魚孝敬何人? 十二月裏什麽花門前高掛? 什麽人上天堂參拜玉皇? 十三月裏閏月年, 有一個珍珠倒卷簾, 花名人名才表全…… 他這些歌都唱的極其優美,笛聲悅耳悠揚,令李大姨陶醉。跑路跑得也太累了,就不知不覺地願意把身子靠在他肩上。童伯伯這時好象無動於衷,覺不出什麽異樣來。隻管自己且吹且唱: 十二月裏燈籠花門前高掛, 有灶王上天堂參拜玉皇; 十一月裏雪花飄飄落地, 有王祥去臥魚孝敬後娘; …… 二月裏老公花數它先老, 孔夫子背書箱遨遊世界; 正月裏迎春花先開先敗, 梁山伯祝英台手扯手下山來。 李大姨聽著這結構奇巧美妙萬分的歌唱,如醉如癡,這時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些字,在山上搞綠化這大半年,兔子能跑到的地方她都跑到了,但那些字跡卻再也沒有看到,看來是完全被風雨消蝕了。現在她又十分懷戀它,想象著那位叫作於德林的副營長是怎樣在炮火中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寫上去的,又感到心裏不勝難過,難過得想哭出來。好處是她現在靠在了童伯伯的肩膀頭上了,感覺出他的肩膀十分堅強有力,感覺出他是一位可以讓她說說心裏話的年輕男人。於是她問他道:“小童兒,打孟良崮那會兒,你上來了吧?” “那自然是得上來!”他說,“我正領民工,在支前大隊部。” “你上來都看見什麽啦?”她說這話雖有傷感,但又不無自豪。 “看見你的名兒了唄!” 童伯伯又是脫口而出,好象是很自然的。 李大姨聞聽此話吃了一驚,臉色緋紅,沒想到原來他也知道這事。她感到一陣窘迫,嘴上說:“淨胡說,那時候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兒!” 童伯伯笑了,坦誠地解釋道:“那時候沒看見,是以後聽人說的。” “這事兒也沒幾個人知道!” “知道了也沒什麽不好!” “反正是不太好……” “那些字兒是誰寫的,你沒打聽打聽嗎?” “他叫於德林,已經死了,就埋在這底下……” 童伯伯又吹起了笛子,他沒再唱,知道此刻這笛聲能給她帶來極大的安慰。 此後沒多久,李大姨就跟童伯伯結了婚。到了孟良崮山上林木蓊鬱的時候,那些戰爭的創痕已經被美麗的馬尾鬆、刺槐、胡枝子樹、楓樹以及童伯伯親手植下的蠶桑蓋住了,他們就生下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兒。 1988年11月完稿於濟南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