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瘦盡燈花又一宵/葉廣芩

(2005-11-05 01:49:38) 下一個
一過臘月二十三,母親就會對我說,你該到鏡兒胡同去了。 鏡兒胡同是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 劉媽看見我那難受的模樣就開導我說,去吧,那邊兒的老太太們盼著你呢,年貨老王早給你備好了。 劉媽說的年貨是指廊子上放著的一個大籃子,那裏頭有年糕、燉肉,蜜供和兩隻醬肘子。除了這些吃食之外,還有一掛通紅的小鞭跟一副白底鑲藍邊的春聯,春聯上有我父親恭正的楷體,內容年年相同,都是“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我對這副白聯感到恐怖,提著它不象去拜年,倒象是去吊孝。母親說我是少見多怪,說隻有王爺府第才有資格貼白聯,這是清朝的規矩;不但我們家貼不起白聯,就是溥儀的老丈人郭布羅家,照樣也貼不起白聯,他們頂多算是皇親,顯貴的皇親,還算不上宗室。全北京能貼白聯的人家沒有幾戶,鏡兒胡同3號能貼白聯,鏡兒胡同3號在京城就算是很有臉麵的人家了。我說我不明白為什麽年年非得我和那些肘子、燉肉一起充作年貨被送往鏡兒胡同,我們家十四個孩子,當年貨送禮的卻不是老三、老四、老五……劉媽說,那邊特意挑的丫丫啊,生日好,九月九日子時,命裏占了三個陽,女孩兒男命,貴啊!我不知道我貴在哪裏,反正在金家我是最不受待見的,因了我的小,和淘,誰都可以叫我的小名。我前麵的六個姐姐都很不錯,長的也漂亮,到了我這兒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劉媽跟我說非得我去,但和我的母親就不這樣說了。年根兒底下掃房那天,她幫我母親擦拭落地罩,我聽見她和我母親說,今年別讓丫丫過去了,老王爺也死去多年了,那邊就兩個孤老太太,陰氣太重,年年讓孩子去衝,小丫頭哪裏禁得住!母親歎了一口氣說,這也是多少年的老例兒了,打丫丫三歲就抱過去過年,哪兒由得了我?劉媽說,認了個兒子留不住,跑了,也該著是命,任誰也難跟那兩個老太太過到一塊兒去! 別人過不到一塊兒去,就該著我過到一塊兒去? 臘月二十六是我動身的日子。一大早廚子老王就套好馬車等在門口了。老王是廚子,但在我們家還兼任車夫的角色。我父親有一輛帶彈簧的馬車,是醇王府換了汽車處理給我們的,裏麵有寬大的紫絨座,外頭有玻璃的車燈和明亮的拉手,兩匹馬拉著,車跑起來又穩又輕,坐上去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這輛車隻為父親所用,連我母親出門聽戲也不讓坐,父親把它看作是權力的象征,父親說我們家的孩子都不是老實孩子,我的幾個哥哥沒有馬車出去還給他惹事兒,有了馬車指不定會怎麽著呢。父親就特意囑咐老王,平日把車管好了,金家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許坐馬車。但唯獨臘月二十六這天我可以坐,這並不是我有多麽高貴,而是要去鏡兒胡同3號,父親要為我們家撐麵子,他不願意我們在3號人的眼裏,也就是在那兩個老太太眼裏顯得太掉價兒了。每到臨走,我都要吭吭叨叨地磨蹭,以拖延時間,母親就說些好聽的,許我回來可以跟著父親吃三天小灶之類的。父親此時也會變得很溫和,他囑咐老王多繞些路,過金鼇玉蝀橋,穿西四牌樓,奔鼓樓大街,繞一個大圈子再去鏡兒胡同。父親知道我喜歡這些景點,就特意交待老王這麽繞。其實鏡兒胡同跟我們所住的戲樓胡同是前後搭界的兩條胡同,我們家的後門斜對著鏡兒胡同3號的大門,要從裏麵走,用不了三分鍾。但我非要坐車,父親能容忍我,怕也是覺得大過年的把我發配出去對不起我,權作補償吧。 我和那個大籃子一起被裝進車裏運往鏡兒胡同,老王在前麵趕車,我在紫絨座上歪著,馬兒嗒嗒地朝前跑,我真希望這輛車沒有終點,就這麽永遠地跑下去。 真不願意到鏡兒胡同去啊! 二 車一過鐵獅子胡同,我的臉就開始陰了,老王也把馬趕慢,回過頭來看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囑咐我千萬別哭喪著臉,那樣老太太們會不高興,大年底下的,誰願意接受一份不喜興的年禮呢?我當然不敢哭。拐進鏡兒胡同,巨大的紅漆大門就闖進眼簾了。大門緊閉著,台階很高,有上馬石,因為長期無人走動,階前已經長出了細細的草,上馬石也被土埋了半截。大門對麵的八字磚雕影壁,早已是殘舊不堪,讓人看不出原先麵目了。門前的兩棵大槐樹,在清冷的天幕下伸展著無葉的枝,就仿佛老太太們那幹枯的胳膊。樹上麵落著許許多多的老鴰,老鴰們用陰鷙的小眼看著我和我的馬。我恨它們那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朝它們喊:去! 沒有一隻理我。 老王去叫門,我在車裏體味這最後的自由時光,一雙眼時時向我們家的後門瞥去,以期發生什麽可以逆轉的奇跡。 我家的後門輕輕地掩著,沒有誰走出來。 敲門的老王和王府的大門相比顯得很藐小,無論誰跟那門相比都會很藐小,不光是老王。 一種沒落的威嚴將人緊緊地攫住。 這是劄薩克多羅親王的府第。 我舅爺的府第。 舅爺是我祖母的親弟弟,名叫赫爾劄布,蒙古科喇奉沁右旗的第八代親王。舅爺的先祖烏拉那金是個勇猛善戰的人,天聰二年歸順皇太極,跟隨皇上南征北戰,屢建戰功,被封為劄薩克多羅親王。據說,老王爺的力氣大極了,他射出的箭穿透虎頭又釘在樹上,十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老王爺一生射死過一百二十隻老虎、三百頭麋鹿、三百隻狗熊,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至今王府裏剔牙用的牙簽還是當年老王爺射的老虎的胡須。蒙古封王,世襲罔替,理應代降一等。但朝廷對這個家族似乎有著太多的偏愛,恩寵有加,代代加封晉爵不斷,到了赫爾劄布已是八代,本應降為郡王,但是慈禧為了羈係漸為遊離的蒙古,光緒二十九年特封十五歲的赫爾劄布為親王,賜乾清門行走,用紫韁,賞戴雙眼花翎。 聽說我的舅爺年輕時長得十分英俊,深得慈禧喜愛。慈禧不止一次對人說,在諸多蒙古王公中,數赫爾劄布最為“英倜”,如此容光煥發實乃天地造化,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人物。舅爺每回進京朝覲,都要被太後留住多日。我祖母說,看老佛爺這架勢,八成是要賜婚的。果然,光緒三十三年,慈禧將瑞郡王的六格格畢滎配與親王作福晉。滿蒙聯姻,按理,畢滎要隨舅爺到蒙古科喇奉沁的王府去居住,但畢滎不願離開京城,她說她沒有“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雕”的興致,說她不是王昭君,那茹毛飲血的腥膻之地也不是她能呆的。瑞郡王心疼女兒,加之慈禧對舅爺的鍾愛,所以,朝廷一改清代藩王不得在京建製府第的祖製,特準赫爾劄布在京城建造王府。其實,舅爺的真正府第在大草原,聽說那裏的王府比北京的要大四倍,光是奴仆就有好幾百。舅爺的領地水草肥美,駿馬成群,是天堂一樣的地方。舅爺自從娶了六格格,在京城建了府第,就回不了大草原了。他為此十分憂鬱,多次找他的姐姐—我的祖母訴苦。祖母也沒有辦法,隻好讓他安心在北京住著。當時,朝廷讓貝勒毓朗為總理,成立了京師貴胄法政學堂,以造就法政通才為宗旨,招收宗室子弟、蒙古王公、滿漢世爵及子弟入學。舅爺就進入學堂學習,專攻大清律例和國際公法。舅爺在京城,性情抑鬱,似乎過得並不愉快,畢業不幾年,就患病故去了。 舅爺去世時除了留下福晉畢滎以外,還留下了側福晉狼伊雁。這福晉與側福晉,就是我的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了。滿族人通常將奶奶稱呼為太太,舅太太在漢人來說就是舅奶奶的意思。若論婚約,當是舅姨太太在先,那還是老劄薩克多羅親王為舅爺定的。那舅姨太太的父親是專管滿文檔案的內閣大學士,精通滿文的學者狼士宣。光緒三十一年,清康熙陵的隆恩殿突起大火,將整個大殿焚為平地。光緒大怒,認為是有關人員責任懈怠,玩忽職守所致,於是嚴懲了一大批有關人員。除值班章京、守陵官員發配從軍以外,充任內務部員外郎的狼士宣也在所難免。全家被流放到東北安寧縣,舅姨太太就是在那個時候離開京城的。因為狼家小姐獲罪離京,所以以後太後指婚,郡王格格外嫁藩王,並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世態炎涼,人們早把那個遠在邊陲的女子忘了。但舅爺沒有忘,若幹年後他上書朝廷,懇請將狼士宣一家召回北京。溥儀不準,舅爺再請,並講婚約之事秉明,溥儀這才批準隻許狼家女兒狼伊雁回京,其餘人等仍留安寧縣墾荒,不得四處流走,也不得回京省親。舅姨太太就這麽著由東北來到了北京,她來了沒兩年,舅爺就去世了。 舅爺死時很年輕,沒有後代,喪禮中一切孝子該做的便是由我父親替代。為此我父親得到了二百匹馬、四十頭駱駝和一大塊荒地的賞賜。據說那底下有很豐富的金礦,但我們從沒想過那些財產。也沒法管理那些遙遠的馬和駱駝。父親常拿它們開玩笑,有一次我為父親倒洗腳水,竟然還得了一頭駱駝的獎賞。父親把腳泡在溫水裏,舒服地閉著眼說,丫兒,咱們那些駱駝準下了不少崽兒了,得有四百頭了吧?有年冬天,科喇奉沁來了個管家,對父親說,我們家那四十頭駱駝因為混入了野駱駝,已經跑得一隻也不剩了。父親跟他說起馬的事兒,果然過了不久,科喇奉沁就給送來兩匹蒙古馬,為我們家拉車用。那兩匹馬很漂亮,也很精神,就是沒人緣,除了老王以外,見誰踢誰。這兩匹馬大概是我們與科喇奉沁僅有的聯係了。這以後,再也沒有誰來過。我想,我們那兩百匹馬多半也和駱駝一樣,成了野馬了。 老王這時把門叫開了,田姑娘從門裏探出半個身子,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我們。田姑娘有六十歲了,稀疏的花白頭發梳著一條豬尾一樣的細辮,還紮著紅頭繩,讓人看了滑稽又可笑。田姑娘說,我想著就是小格格到了,老福晉早讓我在這兒候著呢,估摸是這會兒該來了。說著,田姑娘走到車前張開胳膊要把我抱下來。我不願意讓田姑娘碰我,我覺得她身上老有股死人味。我從車上跳下來,朝門裏走,田姑娘跟在我後麵說,一年沒見,格格又長高了。田姑娘年年見我都用很驚訝的口氣說我長高了,依著她的驚訝,我應該是很高很高的了。 進了大門就是王府的正殿,又叫銀安殿,殿有七間,兩側翼樓各九間,前墀有石欄環護,殿前的磚地上是一大片半人高的荒草。殿東西各有院落,西院老鎖著,那裏麵有祖祠、佛樓、銀庫、戲台,我從沒進去過;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住東邊,舅太太住東院正廳,舅姨太太住正廳東北的小偏院。 走到東院的垂花門口,老王擱下籃子再也不能往裏走了。裏麵屬於內宅,內外有別,老太太們的規矩大得很,都是些風燭殘年的老女人了,卻連三歲男童也要避諱,難免不讓人感到有些自作多情、自我尊貴的味道。老王說,丫兒替我問老太太們好,說老太太們新年吉祥。我說,你這就要回去了嗎?老王說,丫兒好好在這兒呆著,別淘,別惹老太太們生氣。我正月十六一準兒來接你。我說,你得早點兒來,一大早兒就來。老王說,你看見銀安殿頂上的獸頭了吧,太陽一照到那個小仙人兒身上我就到門口了。我說,要是陰天不出太陽你也得來。老王說,丫兒放心,老天爺就是下刀子,我也來。老王回去了。 我跟在田姑娘後頭順著抄手遊廊來到裏院。有廳房五間,東西各帶套間。院內有兩株西府海棠,靠南還有一架藤蘿,春天的時候院裏姹紫嫣紅,一定好看,可現在卻是光禿禿的一片猙獰。 三 田姑娘一挑棉門簾,將我推進屋去。我看見舅太太正坐在八仙桌前抽水煙。我連忙趨前幾步給舅太太請安,問舅太太好,問舅姨太太好,問表舅寶力格好,問舅太太的猴子三兒好,問舅太太的黃鳥好,問田姑娘好……大凡府裏的活物我都要問到,並且問一樣要請一個安,以示鄭重。這一切都是事先在家反複排練好了的。安要請得大方,要直起直落,眼睛要看著被問候的對方,目光要柔和親切,話音要響亮,吐字要清晰,所問的前後順序一點兒不能亂。我在排練時幾次將田姑娘擱在了猴子和黃鳥的前麵,都遭到了母親的糾正。於是我知道,田姑娘在舅太太們的眼裏還不如猴和鳥。舅太太認真地聽著我的問候,清臒冷峻的臉上飽含著威淩與傲慢,這些折磨人的繁文縟節於我是受罪,於她是享受,看得出她將這一切看的很重。舅太太的頭頂上有“中德之和”的匾額,是光緒禦筆。光緒的字和他的人一樣,有著立不起來的單薄和軟弱。雖然學的是王羲之,卻是徒襲皮毛,未得精髓,給人一種木木訥訥的感覺。與康熙的剛健遒勁、乾隆的激越奔放不能同日而語。我不明白舅太太為什麽要把這樣的字掛在大廳,除了病態的悲苦憔悴以外並無觀賞意趣。之所以掛它,多半是用來顯示身份的。 舅太太也問了我家裏的情況,還特意問了我家老四,我的四哥舜鏜,問他是不是還整日提籠架鳥熬大鷹。我說四哥早不養鳥了,他現在正跟南城的趙勝子學撂跤呢。舅太太問趙勝子是不是旗人,我說大概是。舅太太哼了一聲說,你舅爺是撂跤的好手,他是蒙古王爺,打小練的就是這些,他若活著,哪兒還輪得著老四去跟什麽姓趙的學? 舅太太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的猴子三兒,就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膝上,一雙黃眼,滴溜溜地亂轉,模樣很討厭。三兒是肅親王的女兒金璧輝送給舅太太的,金璧輝還有個日本名字,叫川島芳子。川島芳子養了好幾隻猴子,三兒是其中之一。川島芳子管舅太太叫姑太太,隻要在北京,她就常到鏡兒胡同走動。川島芳子的丈夫也是蒙古王爺的後裔,據說與舅爺還搭了點兒親戚關係。對於這樁並不和諧的婚姻,族裏人都認為是個悲劇,隻有舅太太覺得好的不能再好了。這是因為川島芳子在她的姑太太跟前從來不提跟她丈夫合不來的事。她在舅太太跟前裝得很乖巧,象個小女孩一樣單純,深得舅太太喜愛。後來,川島芳子以漢奸罪被判處死刑,臨刑前夕,川島帶話,將她最心愛的一隻小猴三兒委托給舅太太撫養,以示安慰。川島芳子說要是沒有這些事兒,她會在以後的時間裏,承歡姑太太膝下,為姑太太養老送終,現在看,一切都不可能了,她的心意就讓三兒代替了……川島死時,家族裏委派一個老和尚去料理後事並收屍,行刑前,川島芳子又再三交待了她的猴子的事情,和尚讓川島放心,說他一定把三兒親手交到姑太太手裏。行刑的時候,和尚 在外頭等著,讓他進去時,川島芳子已經靜靜地躺在牆根兒了。和尚如約將送猴子三兒到了我的舅太太家來,三兒見到舅太太就象見到親人一般,撲到舅太太身上,抱住舅太太脖頸兒再不撒手,一聲一聲哀哀地嗚咽。和尚說猴子是通人性的靈物,要舅太太好好兒待承它。 我一看見舅太太膝上的猴子三兒,就想起了死鬼川島芳子,身上就不由得發冷,就起雞皮疙瘩。雖然我沒見過肅親王家的那位格格,可是她的大脾氣、她的淫威、她的出格兒的舉止,沒少聽家裏人說起過。我喜歡小動物,卻害怕三兒,連碰也不敢碰它。在我的眼中,它就是川島的化身。 現在我畢恭畢敬地在八仙桌前垂手而立,視線剛好和三兒相對,三兒直視著我,它的表情很莊嚴,大有降尊紆貴的勁頭兒。我趕緊將目光躲開了。舅太太的廳裏很冷,寒氣已將我的棉襖浸透,手腳已經失去知覺,清鼻涕開始在鼻腔內湧起,但我不敢動。舅太太要的就是立如鬆的穩重,連她的猴子都在肅容上坐,我豈敢抓耳撓腮!所以,年年從這兒回去以後,我都要得一場重感冒,手腳上長出幾個又痛又癢的紅疙瘩,流水潰爛,不到來年春天不會痊愈。 舅太太誇讚了我有出息、懂規矩之後,說,咱們這樣兒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隻知一味嬌慣,能有溫飽就別無它求了;咱們的孩子還擔承著江山社稷,所以咱們教育子女沒別的招數,隻有一個字:嚴。說我們的孩子是紈絝子弟,那是不明真相的外人無端妄說,說實在的,我們對孩子們的要求嚴極了,要是真如外人說得那樣,我們醉生夢死,我們驕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說二百年,連二十年也維持不了。這樣的話我常跟寶力格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我們雖然還談不上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但在小處也是半點兒不能姑息的。寶力格初來時是匹草甸子裏的野馬,他沒說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們太嚴了。我說,不嚴哪兒能出人才?曾國藩該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祖父教育兒子的時候也常在稠人廣眾之中,壯聲嗬斥,毫不寬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嚴”字上站起來的。 舅太太提到寶力格的時候我是不能插嘴的,這也是來時母親的反複交代。寶力格的話題在鏡兒胡同3號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別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說,別人不能說。看看把我訓的差不多了,很大原因也是她累了,舅太太這才站起身拉著她的猴子向裏間走去。進門時,她回過身來說,你也來吧,裏邊兒暖和。 四套間是舅太太的臥室,是整個王府裏最溫暖的地方,麵積不大,十幾平方米,通常人們把這兒叫作西暖閣。暖閣裏沒有明火,暖閣外麵的廊下有地洞,閣內地麵下有縱橫交錯的火道,這是在修建房屋的時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時將燃著的爐子推進地洞,熱氣自然順著火道迂回盤旋,暖閣的地是熱的,房間裏便也是熱的了。王府裏隻有一間暖閣,所以就由舅太太住著。暖閣內臨南窗的是一盤炕,上麵有杏黃色的褥墊和四方的引枕,是王爺用的顏色,是任何人不能僭越的。褥墊雖然殘舊,色澤卻依然明亮輝煌,有咄咄逼人之勢。北麵設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掛著五彩流蘇的帳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等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寶閣上擺放著玉石連綴起來的盆景和青銅小件。 房間裏的這些陳設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見到,我感興趣的是西茶幾上的那部電話機,電話我們家沒有,所以我老想拿起來聽聽裏麵有誰在說話。舅太太窺出我的心思說,這個機子你不能動,它的另一頭連著宮裏,連著皇上,萬一要是誤了宮裏的大事兒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問皇上來過電話沒有,舅太太說,皇上忙,不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不會打電話,但是我們不能不候著。我想說皇上早讓人趕出了紫禁城,跑得沒影兒了,這電話的另一頭連著鬼呢!想了想,終於沒說,在人家住著得說些讓人高興的話,不能逆著來。 電話的上方掛著舅爺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爺西裝領帶,目光炯炯,是個俊雅倜儻的男子,我把我的七個哥哥依次與舅爺比較,都嫌粗糙。都沒有舅爺那般的生動與英俊。舅太太看我目不轉睛地注視照片,就說,這是你舅爺在日本橫濱照的,你舅爺遊曆過外洋,見多識廣,比你們家那幾位爺有出息。我說,那是,我那幾個哥哥都很不爭氣,老讓我阿瑪操心,我阿瑪常說哪天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也不留。舅太太說,你以為你阿瑪真肯下手殺?他那是疼他們,他把那幾隻狼放縱得沒了人形兒,收都收不回來了。聽說你們家的老大竟然還入了國民黨,國民黨是什麽東西?國民黨是大清的仇敵!你阿瑪還不告他忤逆?!你阿瑪真是窩囊極了!我想說,您老太太不窩囊,您老太太都把兒子管跑了,還說什麽呀!我們再不嚴,我們的兒子還都在呢…… 猴子三兒坐在地上剝花生吃,見我瞅它,就朝我齜牙。舅太太說,你不要招三兒,三兒是我的孩子,除了不會說話,它什麽都懂。我說,三兒不跑嗎?舅太太的臉明顯地沉下來,我知道觸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趕緊補充說,比如說上房、上樹什麽的。舅太太說,三兒最聽話不過,也是我調教出來了,我不發話,甭說上樹,它連桌子也不敢上。我說,三兒不象隻猴子。舅太太說,三兒壓根兒不是猴兒,它是個跟你一樣的人。我明白了,我在這兒的地位是和這隻猴並齊的,就對三兒更沒有好感。三兒似乎對我也沒什麽好印象,總是很警惕地用眼睛瞄著我。 舅太太從精美的餑餑盒裏拿出一塊薩其馬給我吃,說是特意為我留的地安門桂英齋的奶油薩其馬。桂英齋因離皇城近,點心很有宮廷風味,尤其薩其馬,是選用內蒙古運來的奶油和麵製成的,跟一般餑餑鋪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點是柔軟細膩,入口即化。舅太太的這塊薩其馬說是出自桂英齋卻不知擱了有多少年頭,一股難聞的哈喇味兒不說,還死硬,隻一口,我的上牙膛就硌破了,再看看手裏的點心,隻有一個白印兒。舅太太說,你在你們家怕永遠吃不上這麽正宗的薩其馬,你們家那麽多孩子,你阿瑪能給你們買點破白糖缸爐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這兒吃獨食也是你的福氣。我說,舅太太說的對,沒舅太太疼我,我永遠吃不上這麽有味道的點心。 這時田姑娘進來說,側福晉聽說小格格來了,讓小格格過去呢。 我的身子剛暖和過來又得出去,心裏老大不樂意。舅太太好象不願意我在她的屋裏多待,踱到南炕拉過抽煙的家什說,你去吧,我也得歇歇兒了。猴子三兒噌地一下子竄到炕上,乖巧地將煙槍遞到舅太太手裏。我不知道猴子三兒會不會點煙泡,我不想看,覺得惡心。 四 我跟著田姑娘繞出垂花門向北院走,田姑娘邊走邊說些舅姨太太的身子骨兒大不如去年,怕是過不了今年春天之類的話。 舅姨太太的房間裏很暗,很重的黴味混雜著中藥味,是股讓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房內所有的窗戶縫兒都用高麗紙糊著,更顯得密不透風。透過窗戶玻璃,能看見東牆根兒下的黑棗樹在寒風裏搖曳。這棵棗樹壯大而茂盛,年年結棗,黑棗成熟落地,無人拾撿,年複一年,樹下結了一層厚厚的痂。北屋窗下堆著很多爐灰,灰下麵埋著茉莉花的枝,每到開春,舅姨太太都要將它們細心刨出,讓它們發芽開花。舅姨太太房間的窗欞與一般的不同,精巧華麗,很象故宮麗景軒的窗欞,那上麵雕著許多飛舞的小蝙蝠,栩栩如生,活潑可愛。 與那些蝙蝠相反,舅姨太太是個行動遲緩的人。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寫毛筆字,精致的水墨刻印箋上有兩行娟秀的行書: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舅姨太太見我進來了,立即擱下手中的筆,投給我一個笑。我給舅姨太太請了安,將前麵的程式又表演了一遍,舅姨太太就捂著嘴樂。她笑著對田姑娘說,這個丫丫,一門心思地吃,請安手裏還攥著塊薩其馬。我說這是舅太太賞的,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我得把它吃完了。舅姨太太說,你要啃完它得到明年,擱那兒吧,別難為你了。我巴不得與這塊薩其馬脫離關係,很痛快地把它擱在了屋外窗台上。舅姨太太說,你吃薩其馬,薩其馬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我說就是鋪子裏賣的點心罷了。舅姨太太說,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薩其馬是滿語,意思是“狗奶子糖蘸”,寫是這樣寫。說著舅姨太太在紙上寫出了一串漂亮的滿文。舅姨太太說,滿文字母在詞頭、詞中、詞尾寫法都不一樣,我去年教你的詞句還記得嗎?我胡亂在紙上畫了些圈點,舅姨太太歪著頭看了半天說,天哪,你寫的這是什麽呀,鬼畫符嗎?在這上頭你比寶力格差遠了。我說寶力格會蒙文,蒙文跟滿文很貼近,他自然要比我強。舅姨太太說,寶力格會說蒙古話不假,可他大字兒不識,他是從零開始的,他喜歡曲子,抄了不少民間的曲兒,滿、漢文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我說滿文已經死了,現在沒有誰用它說話了。舅姨太太說,你怎麽能這樣看呢?我們的老祖宗就是用這種語言說話的,等將來你死了以後,總要跟祖宗們見麵,可你把祖先的語言都忘了,怎麽給祖先請安呢? 我沒想過自己死後會有這樣的難堪,的確沒想過。別人家的後代與祖先見麵大概都不存在語言障礙問題,這樣令後代頭疼的事也隻有我們滿族才會出現,更具體說隻有閑的無聊,能細細品味什麽“……月寒日暖,來煎人壽”的舅姨太太才思慮得出。滿文太難了,在我以後所學的語種中,哪種都比滿文容易。所以,我對滿文一直熱愛不起來,盡管它是我祖先曾經使用過的語言。 舅姨太太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喘,她的臉是腫著的,蒼白得沒有一點光澤。我聽劉媽說過,“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是說男人腿腫,女人頭腫,這樣的病人大多預後不良,是活不了多長時間的征兆。舅姨太太眼見著戴了“帽”,大概壽命也是極其有限的了。明年我來,不知她還能不能在。 舅姨太太接下來問我,你每年還要給姨太太去上墳嗎?我知道,與舅姨太太談話的最終話題都會落在這上邊,這也是慣例了。我說每年都去給姨太太上墳,年年不落。舅姨太太掐著指頭說,算起來,你姨太太去世已經兩年多了。我說是的,有兩年多了。舅姨太太說,你的太太也是忒厲害,至死不能容納人家,不就是出身不光彩嗎?話說回來了,出身光彩的又有誰能輪得上給人做小?唉……舅姨太太說到的人物,是指我的祖母和不久前在我們家悲慘逝去的姨祖母,那位姨祖母是祖父由外麵買來的妓女,在金家住了近幾十年,至死也沒得到金家的接納與認可。我每年來鏡兒胡同,能問及這位妓女出身的姨太太的隻有舅姨太太一人,這其中難免沒有同病相憐的悲哀。我說,姨太太死的時候,我父親還在墳地請了戲班子唱戲,熱鬧極啦。舅姨太太說,這我知道,你去年來就跟我說過這事兒。我說,我們家的姨太太很漂亮,比二格格舜镅還漂亮。舅姨太太說,你見過二格格?我說是聽劉媽說的。舅姨太太笑著說,你姨太太再漂亮也是個半大老太太了,你們家把人關在小偏院兒裏,一關幾十年,多漂亮的人兒也讓你們家揉搓完了,她自己要早早地走,也是她的造化……可憐的人哪! 我不想說姨太太的事。我們金家的人誰也不想說姨太太的事。姨太太在我們家實在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隻有到了舅姨太太這兒,她似乎才變得無比重要起來。 我們在說話的時候,舅姨太太的黃鳥就標本一樣地在籠裏呆著,蔫頭蔫腦地不出一聲。這隻鳥是去年我們家老四用三十元的價格為舅姨太太買來的。舅姨太太說當初在東北曠野常聽見鷹叫,回來以後再也沒聽過那蒼涼的聲音。老四就帶著這隻黃鳥每天上二閘,去福壽公主墳一帶,那裏清靜,天上有鷹,讓黃鳥壓鷹叫。果然,這隻鳥兒學了一口鷹鳴,這一下身價立即抬高,有人用三百塊買,老四不賣。老四興衝衝地把鳥給舅姨太太送來了,博舅姨太太高興。誰想,不過一年,它什麽也不會了。 晚飯我在舅太太屋裏吃。 鏡兒胡同3號沒有電燈,晚上的一切活動都是在燭光裏進行的。原先府裏有燈,舅爺死後,有一天銀安殿簷下直冒藍火,大家以為是什麽異兆,找人一看,原來是電線老化發生短路,險些釀成火災。舅太太果斷地決定,掐斷電閘,從今往後,王府照明一律點蠟。王府裏庫存的蠟也很多,有一回我和田姑娘去西院庫裏取蠟,那些陳年的老蠟一箱箱封著,堆了兩間屋,保存得極好。我想,不惟舅太太們點不完,大概到我死,也點不完其中的十分之一吧。王府裏裏的蠟很粗,有二尺高,上頭還鑄有浮雕的遊龍與祥雲,精致而美麗。舅爺死了有年頭了,王府的電一直沒有接通,老太太們就一直在點蠟,點這種美麗而罕見的白蠟。 都說燭光裏的晚餐溫馨浪漫,那是指跟投緣的人。你要是跟個刁鑽古怪的老太太一起,那又是另一種風情了。 舅太太的飯食極少變化,燴酸菜粉,燜羊肉,炒疙瘩絲,所有的菜都軟而爛,沒有嚼頭。鏡兒胡同的三個老太太牙口都不好,吃不成硬東西,因此我也得入鄉隨俗,跟著吃這泥一樣的飯菜。菜很簡單卻不能隨便伸筷子,我隻能夾離我最近的。粉條很長,我的個子太矮,又不能站起,那樣會顯得下作和失禮,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調羹舀湯喝的份兒。舅太太想起我了,會從她跟前的菜盤裏夾一箸給我,不過很多時候她想不起我來。她一個人吃慣了,沒有在飯桌上照顧別人的習慣。想當初,大小夥子寶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樣吃過這麽難吃的飯,他的感覺不會比我好。聽我母親說,寶力格出走的前一天,因為在飯桌上吧唧嘴,挨了一個嘴巴。那一下也扇的太重了,寶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麵的飯桌上,磕掉了一顆門牙。第二天寶力格就走了,走的時候也沒打招呼,誰也不知他到哪裏去了。一走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親戚們認為老福晉太不能容人,甩巴掌把兒子甩跑了,這事做的忒有些過。寶力格的出走使我對他充滿了崇敬,寶力格就是寶力格,不愧是大草原來的桀驁不馴的野馬。就衝這飯菜,就衝這規矩,想走就敢走,真是灑脫極了。我就不行,我們家與王府斜對門,我竟然沒有勇氣從這裏跑回去。 晚飯後的很長時間是陪著舅太太枯坐,舅太太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話。牆上的舅爺就那麽悶悶地看著我們。舅太太先是抽水煙,接下來就打瞌睡,頭耷拉在胸前,姿勢很難受的樣子,有時還會發出鼾聲。我不明白,老太太既然這麽困了,幹嗎不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攤開了睡呢?自找這份苦處不說,還要讓我陪著。我沒有打瞌睡的本事,就隻有在凳子上幹坐,很痛苦。三兒也打瞌睡,也打鼾,姿勢也跟舅太太一樣,它真是被訓練出來了。有時候舅太太會突然睜開眼睛,用極清醒的聲調說,你一定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隻是閉閉眼罷了,我這一閉眼哪,幾十年前的事情,幾十年前的人,就全到眼前來了,清楚極了…… 我想象不出來,在鼾聲裏會出現什麽清晰的事情、什麽清楚的人。 五 我睡在大廳的東套間,與舅太太隔了五間大房。這裏原是舅爺的書房,房裏有很多書,還有舊雜誌;南麵的書案上陳設著筆墨硯台以及筆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機,可能是舅爺生前用過的。在我的感覺裏,這台打字機和西套間的電話有著不可言喻的同樣的奇妙。西暖閣的電話我不可以動,東套間的打字機在沒人的時候摸摸總是可以的。我的手指在那些圓鍵上依次敲過,連帶著嵌著字母的小棍動作起來,發出噠噠的聲音,敲出一溜兒塵土的氣息。我很高興,想象著敲打字機的不是我而是舅爺,一個年輕英倜、知書達理又會撂跤的王爺,我在其中充任紅袖添香的角色,那感覺真是好極了。牆上也有舅爺的照片,不是穿西裝的小生,是穿著袍褂補服、戴著朝珠的王爺。與前者比,後者顯得有些呆板、拘謹。我認為,這張照片應該掛在西套間,西套間那張照片應該掛在這裏,這樣才合格局,不知怎麽卻顛倒了。後來,我在穿朝服的舅爺的注視下翻看那些舊雜誌,多是舅爺讀法政學堂時的外國刊物,有趣的是雜誌裏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作了改變,或長了胡須,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鏡,或長出獠牙。我想,這不會是舅爺幹的,堂堂王爺怎能有此荒唐之舉?那麽除了舅爺以外,在這裏住過的就是寶力格了。這個小子白天被老太太們認真教育一天之後,也隻有晚上這一會兒才屬於他自己,能做這種惡作劇,足見那顆在大草原放蕩慣了的心在被壓抑被管束的苦悶之下,尚保有著怎樣自由馳騁的活力。這使我又想起了我們家那兩匹拉車的、脾氣暴躁的蒙古馬。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是小人兒,小人兒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錯。我決心為這些被改裝過的人物再做一些錦上添花的工作,以備將來哪個小孩兒再有我和寶力格這樣的境遇時不至於太孤單寂寞了。我拉開抽屜找紙,卻找出了數張寶力格謄抄的曲詞,那字寫的狗爬一般,寫得比我們家任何一位爺都差,漢字中夾著滿文,還有不少紅筆的圈點,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閱。其中好幾張內容相同,記得是這麽幾句: 大清的景況(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嗎法(就)忒不尋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滿漢翻譯,進過三場, 革普他拉尼亞馬尼亞拉好撒放, 當差最要強。 裏麵的滿文我可以勉強拚出讀音卻不明白意思,寶力格能夠將它們流利地記錄下來,可見舅姨太太的話不錯。在學習上他高我一籌,但誰又能說沒有無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進來為我鋪床,她說,格格睡吧,你聽外院有老頭咳嗽呢,狐仙都出來了,時候不早了。我說,我不怕,不就是老狐狸嗎?哪個大宅門兒裏沒有幾隻狐狸?它們是家神,不害人,我還管我們家的狐狸叫二哥呢!田姑娘說,天底下有幾個象格格這麽膽兒大的,難怪格格命裏有三個陽。就是那個寶少爺一人住這間屋子還害怕呢,他得點著燈睡,要不不敢閉眼,我跟他說你在野外什麽沒見過啊,在這院子裏怕什麽呢?他說他也不知道。老福晉怕他夜裏點著燈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爺的照片掛過來了,說王爺的一身正氣,王爺的頂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誰知寶少爺還是不敢睡,他每天臨睡前都得把王爺的照片翻過去才敢鑽被窩。這個事兒到今天我也沒敢跟老福晉說。我說,舅爺英姿煥發,氣宇軒昂,怎麽會讓寶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說,我也老琢磨這件事兒,思慮來思慮去,我想,八成……出在寶少爺身上。寶少爺本身就邪,你沒見過他,你當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老沒個笑臉兒,我一直懷疑他人進了王府,魂兒卻讓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說,會有這樣的事兒嗎?田姑娘說,怎麽沒有?王爺歿了以後,福晉們要過繼個兒子撐立門戶,當時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謀著過來給當兒子,好繼承王府這偌大的家當,福晉哪裏敢沾?依福晉的意思,還是在王爺的封地挑個蒙古孩子,王爺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後代才是正理兒。消息一傳出,科喇奉沁的貴族子弟爭相競選,最後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麵,挑出頭人的兒子鬆拉嘎送來京城,讓福晉過目。沒想到兩位福晉選兒子的時候沒選中喇嘛送來的世家子弟鬆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後的奴才寶力格,原因是寶力格明眉朗目,長得很象去世的王爺。為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興,他們認為老福晉剛愎自用,我行我素,辦事忒沒譜兒。自那以後大喇嘛再沒來過,大管家也再沒來過。留下個寶力格也隻留下個殼兒,把魂兒還帶走了。 田姑娘走後,我很久睡不著。我想,寶力格被送進王府與我被送進王府真是如出一轍地近似,寶力格走了,我還留在這兒。原因在於寶力格是背水一戰,我卻有退路…… 夜深了,風起了,樹的影子在窗上搖動,天氣變的越發地寒冷,凍得我難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發著嗆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發地精神。外院傳來夜貓子的淒厲哀鳴,頂棚上有老鼠在遊戲。 ……我聽到篤篤的聲響,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磚地上的聲音,那聲音先在廳內迂回,繼而漸近,在門口停頓,最後進了東套間。我把身子往裏縮了,細眯著眼觀察動靜。來人是舅太太,做旗裝打扮,挽著旗髻,插著扁方,身著淡色長袍,款款向我走來。在家就聽說過舅太太有秉燭夜遊的習慣,朱子有訓,即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本不足為怪,卻沒想到老太太還要做這種裝束,不人不鬼,極象是神牌上走下來的人物。我屏住氣息裝作熟睡,但看舅太太做何舉動。 舅太太在我的床邊坐下來,俯下身靜靜地看著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認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額上癢癢的,可我不敢睜眼也不敢動,任著她去看。我的心裏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幹什麽。我感到近在咫尺的這個老婦人遠比外麵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惡得多。後來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眾多孩子中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是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經跑得很遠,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迫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來,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緊張,小小年紀便開始失眠了。嚴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精神憔悴。過罷年蔫蔫兒地回到自己家,母親為我的狀況感到擔憂,感到不解。劉媽就會一再說起她的王府陰邪太重的觀點,勸阻母親來年別再把我往鏡兒胡同送。母親照舊是歎息。 寶力格大概與我有過共同的遭遇。 六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銀安殿前的草已經長瘋了,我必須在大年三十前的幾天裏從大門到銀安殿、從銀安殿到東院垂花門清出一條路來,為的是迎接舅爺回家。按北京的老風俗,三十晚上諸神下界,祖先的魂靈這時也要回家過年。三十的祭祖是過年極莊重的儀式。拔草是件力氣活,特別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這個小丫頭所能勝任。北方的臘月,朔風獵獵,滴水成冰,連寒鴉也凍的沒了蹤影。這樣的天氣裏隻有我一個人在那空曠的大院裏勞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滿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大概為貴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獨創,是城裏平民百姓家的女兒所難經曆所難理解的。也應該感謝那樣的經曆,在幾十年以後我被下放農場勞動改造的漫長生涯中,之所以並不覺得太苦,與幼時的經曆不能說沒有關係,後來所操的活計象銀安殿前那樣艱難的畢竟不多。 我問過舅太太,拔草的活兒為什麽不找外麵的人來幹,偏偏要讓我幹。舅太太說,這樣才顯得咱們心誠啊,這樣你舅爺才會高興,你知道嗎,清明上墳的時候從來都是子孫們親手為祖宗修墳、添土的,沒有誰到外邊雇人。按說這個活兒應該是寶力格幹的,寶力格不在,咱們總得找個臨時替他的人,你的哥哥們都太浮,姐姐們又太嬌,你最合適。 我原來是在替寶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在沒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勞作著。要不是懷著對牆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傾慕,我想我決幹不了這活計。手被蒺藜紮爛了,冒出了血花。臉也讓硬風吹出一條條皴裂,鼻子凍的通紅,眼睛不斷地淌淚。那情景,大概跟廟裏受苦受難的小鬼差不多。 王府的大門沉沉地關著,將這荒草、這寂寥、這頹敗、這寒天凍地結結實實地封鎖起來。沒人知道我現在在幹什麽,也沒人親切地把我攬在懷裏,溫暖地叫一聲“丫丫呀—”偌大殿宇前隻有我,一個命硬的我。抬頭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藍得發暗,讓人懷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它什麽東西。發白的太陽照在銀安殿綠色的琉璃瓦頂上,泛出同樣的白光,那光與我嘴中呼出的哈氣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天氣變得更為堅冷肅殺,讓人無法回避,無處躲藏。 拔草的工作不會白幹,象我的父親充當舅爺的兒子為舅爺摔盆、打幡就會得到駱駝和馬一樣,我也會得到舅太太的賞賜。舅太太有個楠木匣子,裏麵裝滿了金玉珠寶,是舅太太的陪嫁。閑了無事,舅太太就會把它們一件件取出來,攤在炕桌上讓我挑選。我在當時是屬於那種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中專揀閃光的拿。舅太太從一堆中拿出一個不圓不方的珠子給我,說這是傳世的寶貝,我是木命,戴著它最合適。我真看不出這個烏啦吧唧的珠子有什麽特殊。在我的眼裏,它和我玩的抓子兒沒什麽兩樣。後來我把它拿回家,父親見了大吃一驚,說這是一顆避火珠,一共有兩顆,一顆在宮裏的藏書處文淵閣,一顆在瑞郡王手裏。現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賞給了我,足見舅太太對我的喜愛和器重,要好好保存著才是。母親很珍重地將珠子收了,說這件寶貝隻屬於我一個人,將來我出門子的時候她會把它作為嫁妝讓我帶到婆家去。長大以後,珠子隨著我到了陝西,在以後的日子裏也並沒有遇到什麽與火有關的事情,於是它就一直是個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當作彈球玩耍,不知滾落何方,自此失去蹤影。這都是題外話。 舅姨太太手裏似乎沒什麽匣子之類,舅姨太太那兒隻有書。我極少到她的屋裏去,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滿文。 這天早晨,田姑娘告訴我舅姨太太的黃鳥死了,我就跑過去看死去的黃鳥,以便回家將情景對老四細細說說。 舅姨太太正哭著為黃鳥寫悼詞,悼詞的嗚呼哀哉顯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給身體虛弱的舅姨太太端來藕粉,勸舅姨太太節哀。舅姨太太說,我留不住兒子,連隻鳥也留不住,我往後是什麽也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麽意思。田姑娘說,您怎麽能這麽想,您有兒子啊。您對寶少爺的好處寶少爺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裏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著嘴在您的窗戶外頭站了足足有半個時辰。舅姨太太說,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麽也不會讓他一人回東套間。田姑娘說,寶少爺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想著您。他初進王府的時候大字兒不識,在您的手底下隻兩年的工夫,滿、漢文兼備,這恩德夠他受用一輩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說,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沒有煊赫顯貴的娘家,沒有使用不盡的財寶。我是罪臣的女兒,除了寶力格我什麽也沒有。寶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還能活幾天?隻怕到咽氣的時候也見不著他了。這是件讓我死不瞑目的事兒……我看著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這樣的眼,真見到寶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間呆了一會兒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鳥,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樣,她的悼鳥詞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寫寫悼鳥的詞以外,還能幹些什麽呢?舅姨太太讓我把鳥埋在黑棗樹底下,說可憐這個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藥熏,受了不知多少淒苦,活活是受罪來了,往後她再不養什麽鳥了。 可憐的舅姨太太。 七 三十晚上,我隨著兩位舅太太把舅爺的神牌由銀安殿請回來,供奉在廳裏,與神牌同時供奉的還有舅爺的封冊。封冊是銀質鍍金的四頁金冊,有小金環連接,像書頁一樣可以翻閱,上麵鐫刻著: 大清皇室劄薩克多羅親王赫爾劄布之藩封仍將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這是滿、漢兩種文字,文首有光緒的禦璽。這個封冊,舅爺死後本應交回宗人府去,爵號由王爺的兒子承襲時將打造新冊發還。但舅爺去世時溥儀的小朝廷已經垮台,封冊無處可交,隻好由舅太太收藏了。這是名份和地位的象征,是劄薩克多羅家幾代人勇猛、忠誠的印證,但這一切卻在舅爺的身後畫了句號。這是舅太太最不能認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選來的,有純正蒙古血統的義子寶力格身上。當然,保留封號已不可能,但保留傳統與輝煌則是她一代福晉的責任,她要將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賦予寶力格,正如上說的,要“代礪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寶力格出現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寫在一張黃紙上,壓在親王封冊的下麵,物與物的連接完成了一種象征性的接續。也就是說,兒子寶力格和他的親王父親在年末的這一天相見於鏡兒胡同3號的家中。 吃過年夜飯就該守歲了,兩個老太太在燈下寂寞地相對而坐,彼此無言。猴子三兒蜷縮在桌下打瞌睡,三兒的脖子上用紅繩拴著幾個銅錢,那是舅太太們給的壓歲錢,意為用銅錢壓住歲月,長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銅錢,與三兒不同,作為價值的代償還有幾顆瑪瑙。寶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錢,她們也要壓住他的歲月,將他永遠留住。舅太太說,過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姨太太說,不對,是二十八,寶力格是屬猴的。舅姨太太說,我初次見到王爺時王爺也是二十八,這一晃兒,兒子竟也到了父親的歲數,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說不準今年他會回來。舅太太說,外麵再好,哪兒有家好,特別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兒,他在外頭都看明白了,自然會回來。舅姨太太讓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覺,時刻留心著街門,等候著寶力格。田姑娘說這個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會候著的。舅太太又讓我到外麵去製造些響動。她說,王爺在的時候,過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進子時爆竹聲如轟雷擊浪,徹夜不停,那是什麽氣勢!到如今咱們再不濟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說,這該是寶力格舅舅的事兒。舅太太說,你就是寶力格舅舅。 我遵囑來到院中“弄些響動”,鞭炮是由家自帶來的那掛小鞭,母親體恤我到底是個丫頭,不敢將哥哥們放的“二踢腳”、“老頭花”一類的壯觀之物拿到鏡兒胡同來,拿來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點燃一個小鞭,啪的一聲,一瞬即逝,不驚人,更談不上氣魄,連自己也感到很沒勁。這時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紅光,轉而又變綠,接著傳來劈劈啪啪的爆響,那是我們家的孩子們在放焰火。我本來該是他們中的一員,卻被弄到這兒充當什麽寶力格。我想,如果明年她們還讓我來,我也要象寶力格一樣: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裏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舊在燭光裏坐著,依舊是相對無言。她們默默地看著那個金光閃耀的封冊和那張寫有生辰八字的黃紙,正努力熬過這漫長的年夜。燭心在燃燒,三兒在睡覺,田姑娘已經離開,到前院守門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內重門寂寂,屋宇沉沉,兩個老婦人,一盞孤燈,構成了難言的風景。突然,搖曳不定的光焰變大變亮,放出了五彩的環。我看見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隨之興奮、緊張,她們一動不動地看著那燈,大氣兒也不敢出了。燈心結了一個大燈花,又迸出一片明麗的光,繼而火焰變小,變暗,變得奄奄一息、飄忽不定,隨著光環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變得模糊不清了…… 八 我沒想到以後我竟然見到了寶力格。 那是建國初期,是老四的朋友對老四說他們單位的領導叫寶力格,是蒙古族,科喇奉沁人。一問年齡,正好也是屬猴的。老四就把這件事又告訴了舅太太們。舅太太聽了青著臉,半天不說話。舅姨太太倒是急得不行,抓住老四說,你怎麽不把他拽回來呀,這孩子,到了家門口還不回來!舅太太讓我和老四去看看寶力格,摸摸情況,探探他的態度,如有可能,最好還是勸他回來。我們臨走,舅太太把舅爺的封冊拿出來,讓給寶力格帶去。舅太太說,他認不認我這個娘是無所謂的,我算什麽,我什麽也不算,但是他給赫爾劄布做了兩年兒子,這是更改不了的,實在不回來也罷,把這個封冊交給他,怎麽說這也是一代朝廷的任命,即便是被推翻了的,它也存在過二百多年,這是任誰都得認可的事情,這是他父親的東西,該他收著。老四不願意拿,嫌沉。舅太太說,這是個機會,你以為寶力格還能再見你嗎?老四隻好拿了。舅姨太太喘息著追到垂花門,顫顫巍巍地說,你們哄也把他給我哄回來,我活不過明年了,臨死前哪怕隻見他一麵我也心滿意足了……在陽光裏我更看清,舅姨太太的確病得很重,一雙腳腫得連鞋也穿不進了,她不光戴了“帽”,連“靴”也穿了,活不過明年,這話不是妄說。 寶力格的住處在他辦公樓的後麵,是一間低矮的平房。老四跟人說我們是寶力格的親戚,勤務員就把我們領到他的住處來了。勤務員說寶局長到食堂吃飯去了,讓我們在他的房間裏等一會兒,說局長很快就回來。我們才知道寶力格已經當上了局長。老四看了一眼周圍的陳設說,連床整張被子也沒有,還局長呢!這間小破屋,不如咱家的茅房大,放著王府不住,他這是何苦?我說,你以為王府是舒服地方嗎?那地方連鳥兒都不想呆。老四說,再怎麽不好也比這兒強。我說,倒沒想到共產黨的官這樣窮,窮得在臥室裏接見咱們。老四說,你怎麽能用“接見”這個詞兒,你要搞清楚了寶力格是誰,咱們是誰。我說,寶力格是表舅,是局長,從哪方麵來說他都壓著咱們,怎麽不能說接見?老四說,寶力格是共產黨,共產黨是人民的勤務兵,咱們正好是人民,共產黨見人民不能說接見,得說“會見”,你懂嗎?我說,我更多的是把寶力格看成了表舅而不是勤務兵…… 我的第一個反映是,這人不是寶力格。 寶力格說他就是寶力格。 此人五短身材,黑紅臉膛,高顴骨,細眼睛,粗獷有餘,文雅不足,與照片上的舅爺比相差甚遠。當初,舅太太們是衝著寶力格長得象舅爺才認他當兒子的,如果舅爺是這副模樣,慈禧難道還會說他是天地間造化出的英倜人物嗎?天皇貴胄的瑞郡王六格格還會心甘情願地嫁他嗎? 老四將來意說明,並將用黃綾子包著的封冊交給了寶力格。寶力格沒有理會我們的談話,也沒急著看那包袱,他說,食堂今天吃包子,大肉蘿卜餡的,味道不錯,聽說親戚來了,特意多買了幾個。老四對蘿卜餡持不屑態度,他說,我們吃過了,我們在前門“都一處”吃的三鮮燒麥。我知道老四又在胡謅了,其實從早晨到現在我們什麽也沒吃,他這樣說是要以三鮮燒麥從氣勢上壓倒蘿卜餡包子。寶力格似乎根本沒感覺到老四的青皮勁兒,依舊說,吃過了嚐嚐也好,我們也不是常吃的,你們正好趕上了,怎麽能不嚐嚐呢?我看寶力格是真心,就接過一個。老四還是不吃,我知道,到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他準會說我,沒見過包子! 經過對包子的反複推讓之後,寶力格才坐下來看那封冊,我從桌子對麵審視著他,想象著他與我有過的共同經曆,受訓斥、學滿文、拔荒草、抵抗睡眠等等,但無論怎樣,我也難把眼前這個矮黑漢子和印象中的寶力格結合起來。我想不出,能將蘿卜餡包子視為美食的人會有怎樣的王府生活經曆。 這期間寶力格已經看完了封冊,他把那幾塊金版包好又還給老四說,這是很珍貴的東西,是我們科喇奉沁王爺的冊寶,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寶力格。老四不說話,細眯著眼睛斜視著寶力格,那表情分明在警告對方不要跟他玩什麽小兒科。寶力格說,科喇奉沁叫寶力格的男子很多,就象藏族的強巴很多一樣,蒙古族的寶力格也很多,你們不妨再問問其他人。老四說,你敢肯定你和鏡兒胡同沒關係?寶力格說,我不知道鏡兒胡同在哪裏。老四說,你的忘性怎這樣大?你在王府裏住過兩年呢!寶力格說,我是由科喇奉沁直接參加騎兵部隊的,在內蒙古和西北打了十幾年仗,解放後才到的北京。 寶局長大概沒有胡說,他那兩條O型腿和走路晃肩的姿勢足以證明他的出身和經曆。我為局長不是我們要找的寶力格感到慶幸,心裏鬆了口大氣。突然,我想起了那些曲子,那是寶力格抄了無數遍的曲子,學過滿文的寶力格對此應該有所記憶。我鬼使神差般念出前麵兩句,孰料,局長不假思索就把後麵的接上了,而且不是念,是唱出來的。這回輪到我斜著眼睛看他了,我問他是在哪兒學的。寶力格哈哈笑起來,他說,這曲子還用學嗎?東北、內蒙古一帶的老百姓大多都會唱,這是段流傳很廣的牌子曲,名叫《鳥槍訴功》。 我沒話可說了。 一離開局長住處,老四就說寶力格在裝孫子,說他打一進來就看出寶力格在跟我們玩花樣、繞圈子。我問何以見得,老四說,他開始不正麵回答我們的問題,卻瞎扯什麽包子的話,那是在掩飾,在尋找對策,這個寶力格狡猾得很。我說憑我的直覺,我感到這個人不是寶力格,寶力格要比他英俊瀟灑多了。老四說我的直覺是個屁,女人就喜歡俊小生,天底下哪兒有那麽多小白臉兒?又說,一個共產黨的局長為幾個蘿卜餡包子激動,小家子氣! 九 我們將各自的感覺向舅太太們作了匯報,舅太太臉色很平靜,她說,我料到會是這樣的。我們的緣分也是盡了。舅太太再沒說話,徑直進了她的西套間,連那個黃綾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則很仔細地詢問寶力格的身高、長相、健康狀況,特別還問到了那顆門牙。遺憾的是我和老四盡管跟寶力格閑扯了半天,誰也沒想起論證他的牙來。老四說,牙不牙不是主要的,寶力格不會這麽多年一直豁牙露齒。舅姨太太說那是。老四還說了寶力格會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馬上問寶力格將第三句是怎麽唱的,我說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說,如若這樣,此人是寶力格無疑。我問為什麽。舅姨太太說,這個曲子在東北流傳過不假,但原詞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兒子他就會唱姓“狼”,不是我兒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經老太太這一說我倒糊塗了,聽的時候竟沒注意“狼”和“常”這一細微差別。但老四卻堅持說寶力格唱的是狼。我認為其實老四什麽也沒聽清楚,他不過是在順著老太太說,故意把這個寶力格往就是那個寶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說,寶力格現在是國家幹部了,他哪兒能隨便就回家?咱們家成份高,他理應避著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兒,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來,我們娘兒倆的心也是通著的。 舅太太卻沒有舅姨太太這般達觀,她自此變得寡言少語,終日將自己關在西套間,加上猴子三兒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能起炕,西套間裏髒亂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憔悴衰弱,衣服敝汙,全不是當年威儀嚴整、奕奕逼人的王爺福晉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後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兩個月,舅太太的變化竟然這樣大,這不能不讓人吃驚。舅太太見了我也沒有話,也沒提去銀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裏滿是冷漠,對物的冷漠,對人的冷漠,對生的冷漠。那與宮裏相通的電話機仍擺設在原處,已經蛛網塵封,舅爺的照片還掛在牆上,卻已經變得臉朝裏了。想必,舅太太和當年的寶力格一樣,怕和舅爺相對。 舅太太死在臘月,孤寂地、無聲無息地死了。死時沒有人在跟前,隻有頭頂的一盞燈。 病病歪歪的舅姨太太卻還活著,她活過了來年春天,又頑強地向下一個年頭活去。最終,連田姑娘也沒能熬過她,田姑娘死時,舅姨太太已經七十六歲。七十六歲的舅姨太太深居簡出,如同世外閑人,沒有任何欲望,不作任何奢想,隻是惦念著她的兒子,想象著有朝一日她的兒子會突然推門而入…… 其時,王府已為某出版社所用,舅姨太太仍舊住在小偏院裏,由我們家的人時常過去照料。街道每月補助老太太八元生活費,將她劃入鰥寡無依的“五保戶”之列。舅姨太太卻認為這筆錢是寶力格通過街道轉給她的,她無論從哪方麵說都算不得“無依”。她私下對我說寶力格自己不便出麵,把錢換作另一種方式給她,她很能理解。這話她當然不能向外人說破,她得顧及兒子的前程。總之,她的寶力格是個孝順兒子,他還在時刻想著他的媽。據我所知,街道補助的生活費是根據老太太沒有生活來源又喪失勞動力而定,跟那個寶局長沒有任何關係,那個寶局長早已調到外地去了。關於寶局長的調動,我和老四不約而同都沒有跟舅姨太太說過,老四從小就愛搞些歪門邪道的把戲,父親說過,他是我們家的萬惡之源。萬惡之源的老四,現在把舅姨太太騙的一愣一愣的,他故意把他的朋友往老太太這兒領,挑著那個朋友講他的領導的逸聞。朋友無心,老四卻是有意,最過癮的當然還是舅姨太太,她能從老四這兒間接得到寶力格的信息,那種滿足和幸福是難以言表的。我說老四這種不損人、不利己的作法真是沒太大意思,純屬吃飽了撐的!老四說,我怎麽了?我幹什麽了?我跟朋友去舅姨太太那兒聊聊天,傷著誰了?礙著誰了? 我說:無聊! 十 歲月遷流,原以為老太太就是這麽平平淡淡地了此餘生,不料老樹新枝,淡泊中的舅姨太太竟又有了錦上添花的事情。文史部門聽說鏡兒胡同3號住了一位精通滿文的蒙古王妃,特意前來拜訪,聘為顧問,每年給酬金三百元。當時親戚們對這一做法很不理解,蒙古王妃實在算不得什麽,皇上的皇妃還在那裏艱難地自食其力呢,活著的王爺也還有幾位,哪裏就輪得上這個七十多的老太太?於是有人就想到是不是真有個寶力格在暗中使勁兒。舅姨太太對此不置可否,別人問起多是一帶而過。老太太的含糊其詞其實是種默認,一種幸福的默認。我看得出,舅姨太太不光希望別人那樣認為,連她自己也有意地直往她兒子身上拉。我分析能讓國家看重的不是老太太的身份,而是她的滿文功底。老太太的祖先能“滿漢翻譯,進過三場”,足見家學之淵源,這一點是任何皇妃王爺們都不能比擬的,舅姨太太獨此一份。自此以後,常見有大學問家夾著老檔坐著小車前來求教,來人畢恭畢敬,一口一個“狼老”。舅姨太太更是如魚得水,以前教我學滿文如同對牛彈琴,如今伯牙遇到子期,高山流水覓知音,心裏頭就隻剩下滿文,把我們都忘了。久之,舅姨太太學會了握手,見人再不請安;學會了拿著腔調說普通話,嘴裏時不時還要冒出一兩個新名詞,讓人大吃一驚。老四對我說:咱們舅姨太太的要成精了,什麽狼老啊,整個一個老狼! 背後被我們稱為老狼的舅姨太太很得意地對我們說,老了老了我托了兒子的福,這真是幾十年來沒有料到的。虧了當初寶力格從王府跑了參加了共產黨,他要不跑,頂多跟你們家老四一個樣兒,吃喝玩兒上門兒精,卻沒什麽真本事,倒是成天能在我跟前,有什麽用啊!看來兒子不用多,管用就行。我說,您老聖明,這話您跟我怎麽說都行,千萬別讓老四聽見,讓他聽見了準得跟您急。 舅姨太太在“兒子”的庇護下活得充實無比、心曠神怡。 “文革”中我們家所有人員都在劫難逃,常來家請教滿文的大學問家也進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裏卻是水波不興地靜。沒有誰願意冒風險碰這個年近九旬的老太太,她已經老得直不起腰了,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正愁死了沒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煩?更何況老太太還有一個從未出現過的、神秘莫測的兒子,誰能說清他是幹什麽的?那年月,說不清楚的事情太多。 隨著“文革”的深入,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費也再沒爭取得來,舅姨太太處於退而無路的絕境。那天,舅姨太太帶話來說讓老四過去,老四正被造反派關著,走不脫,我就過去了。舅姨太太問,怎麽是你來了,老四呢?我說老四不便出門。舅姨太太問怎麽,我說他被剃了陰陽頭。舅姨太太問何為陰陽頭,我說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說,這倒是怪,怎麽不剃成前後各半呢?要那樣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嗎!我趕緊捂老姨太太的嘴,叫她不要胡說。我說,老祖宗您再不要給我們家找事兒了,我們家已經再經不起任何折騰了。舅姨太太說,你們怕,我不怕,我的兒子是共產黨,你看街上那麽鬧,他們就不敢到我這小院兒裏來鬧,外院兒出版社的大字報都貼滿了,誰敢給我貼一張?我不便再說什麽,就問她找老四有什麽事兒。舅姨太太說讓老四通過他的朋友給寶力格通個氣兒,將她目前的窘況告訴她的兒子。我說,那個寶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兒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說,寶局長十年前就調走了。老太太說,我不跟你說話,你還是給我找老四來,這件事兒我就認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執沒辦法,心裏真把老四恨死了,當初是他係下的死扣兒,如今卻要我來解,這麽一想就覺得把老四關死、鬥死也絕不冤枉。眼前我隻好順坡下,答應替舅姨太太去找兒子。 街道給我母親下命令,讓母親把舅姨太太接到我們家來。其原因是街道對這個孤老太太也無能為力了,我們家多少與她沾了些親戚關係,所以老太太理所應當該由我們家收容。母親身體已經很差,幾個兒子死的、走的、關的、管的,身邊隻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務非我莫屬。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裏站了好多人,出於好奇,誰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顏。那時西哈努克親王和王後莫尼克公主在中國電視報紙上進進出出,幾乎達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那畢竟是外國的王爺王妃,人們更想看看中國自己的土著,看看現成的劄薩克多羅親王王妃。這無可厚非,我當然不能阻擋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 那天的太陽金光燦爛,我騎了一輛借來的平板車來到鏡兒胡同3號,平板車進不了偏院,就停在昔日的垂花門口。我進院的時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當,抱著小包袱坐在院裏的台階上。看我進來,她朝我一笑,就象當年我攥著薩其馬向她請安時她那一笑一樣,不同的是現在她的嘴裏一顆牙也沒有了。望著衰老、單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陣發酸,說不出話來。周圍的景致依舊,東牆的棗樹下埋著她的小黃鳥,北屋的簷下開著她每年要關照的茉莉花,窗欞上那些我們共同喜愛的小蝙蝠還在翩翩飛舞,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多年的、從未離開過的小院…… 舅姨太太見了我傷感的樣子說,早就想著離開,總沒有機會,這回好,終於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會很留戀這兒?錯了,其實我壓根兒就不屬於這兒。我說,既然您不屬於這兒,那咱們就走吧。舅姨太太卻遲遲不挪步。我說,車是借的,咱們抓緊時間走吧。她說,我已經走不了了。我將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卻一把抓住門框不撒手。我說,您這是幹什麽呢?舅姨太太突然嗚咽道,我就這麽走了,將來寶力格到哪兒找我去呢?葉落歸根,他總會回來啊!我說,寶力格回來總得找街道,街道會告訴他上哪兒找您。舅姨太太這才鬆了手。 我背著走出垂花門,圍觀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們失望,如同寶力格令我失望一樣。 十一 舅姨太太住進我們家後,每晚照舊點蠟。她說她已不習慣電燈,燈光太晃眼,她看燈光總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燭光柔和。我們不知道這是青光眼的症狀,以為她是隨便說說。後來她的視力日差一日,以至一米以外看不清東西,我們才發現病情已經到了晚期。治了幾次,醫生說希望不大,隻要不急性發作,隻可維持現狀,關鍵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暢,避免憂慮和刺激。這些,我們可以努力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們家永遠有客居之感,她不願意麻煩母親,生活力求自理,甚至還要幫母親幹些家務。九十歲老人的能力,誰也不敢指望,我們勸她隻要老老實實在房裏待著,茶飯自然會送到她手上。她仍是不安,一聽到腳步聲臉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讓我們看到她的滿足和感激,那情景讓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沒有問過寶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給她送洗好的內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靠著那微弱的視力在艱難地寫著什麽。她太專心了,竟然沒有發現我的到來。透過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見她用鉛筆在孩子們用過的練習本背麵一行行地畫著滿文,前麵已經寫過不少,小小的本子隻剩下了一半。我咳了一聲,舅姨太太慌忙將本子合了,驚恐地問,是嗎?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象個做錯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後悔自己的舉動使老人如此難堪,便攬著她的肩說,我看見您寫的滿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說,老了,記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見了,你真要學,將來讓寶力格教吧。我說,真後悔小時候沒跟您好好學,把大好的機會都錯過了。舅姨太太說,凡事都講個緣分,那時候你跟滿文的緣分還沒到,不學不足為奇。說著她把小本子掖到褥子底下,又將單子抻平了,然後自己坐在了上麵。我想,那上麵一定記錄了很重要的東西,跟她的經曆有關,跟曆史有關,也跟她的兒子寶力格有關。我把話往寶力格身上引,說,老四從牛棚出來些日子了,他去找過幾回寶力格,沒見到人,老四說了,過幾天還去。舅姨太太的眼裏有淚光在閃,她說,不必找了,我知道,寶力格現在也遇上了麻煩,這麽大個運動,誰能躲的過呢,何況他還是個幹部。我說,您放心,您娘兒倆早晚有見麵的那一天。 舅姨太太搖搖頭說,怕是難了。 舅姨太太終於熬到了“文革”結束,她將在床上度過她的百歲生日。雙目失明的舅姨太太在生日前兩天實際已呈糊塗狀態,一連三天,隻喝了幾口糖水再沒進其它。大家都明白,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得趕緊作送上路的準備。 就在母親和她的兒媳婦忙著為舅姨太太縫製老衣時,老四舉著個匯款單一路喊著跑進後院,跌跌撞撞地奔進屋來,撲到舅姨太太床前大聲說,,您兒子寶力格給您寄錢來啦! 舅姨太太立即睜開了眼。 老四把匯款單遞到手裏,哆裏哆嗦把單子使勁往眼前舉,可惜,她什麽也看不見。舅姨太太把臉轉向老四,老四說,您聽,我給您念:北京鏡兒胡同3號狼伊雁母親大人收,下款是內蒙古科喇奉沁右旗寶力格寄,不多不少整整五百塊呢!大夥兒都覺得驚奇,都覺得這錢來得突然,但當著舅姨太太又不便說什麽。舅姨太太將匯款單緊緊攥在手裏,再不鬆開。 我將老四拉到門外低聲問,這是不是又是你玩的花活?老四跺著腳說,天地良心,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五百塊錢來。這單子是出版社那邊轉來的,要我寄能寄到出版社去嗎? 五百塊在當時的確不是個小數,別說老四,就是我,也拿不出。 但是,鬼才相信這錢是寶力格寄來的。 舅姨太太相信。 三天水米未沾牙的老太太喝了幾口米湯,她好象不糊塗了,神情簡直爽朗極了,天已經很晚了還沒有睡的意思。我坐在她的床頭,她斷斷續續地說寶力格既然寄來了錢,過不了幾天也會回來看她,說像她這樣有福氣的老太太全中國也沒幾個,她這一輩子知足極了。我說,您該睡了。舅姨太太說,天都黑了嗎?我說,都快十二點了,家裏的人都睡了。舅姨太太說,有這麽晚了啊,我這眼睛看不見,也不知白天黑夜,耽誤了你不少功夫,你也睡去吧。我將老太太的被子掖了掖,站起身說,您歇著,我走了,明兒一早來看您。舅姨太太說,記得把燈端走,我這眼睛要燈也沒用。 舅姨太太死了,很幸福地死了,終年一百歲整。 那五百塊錢,正好發送了老太太。 十二 前不久,北京一度興起滿文熱,我幾次想進那學習班,卻總抽不出時間。有幾回都計劃好了,又被別的事衝了,思來想去,就想起舅姨太太的話,還是緣分不到。我的丈夫對我要學滿文極度不理解,他說有那時間不如去學學烹飪,那樣還實惠些。我說我學滿文是要破譯這個家族的一些秘密,比如舅姨太太死後我從她身底下抽出來的那個不起眼的小本子,上麵的符號一定告訴了我們一件很要緊的事情。丈夫不以為然,你們家的怪事太多,你們家的人活得太累,放著順順當當的漢文不用,偏要寫什麽滿文,成心讓人看不懂。 後來,我拿著本子找到學習班的老師,請他幫忙翻譯。沒想到老師竟是以前常來鏡兒胡同3號找舅姨太太談論滿文的大學問家。他看了舅姨太太留下的本子,一言不發,又還了我。我讓他無論如何告訴我裏麵都說了些什麽,老師站在窗前望著外麵說,不知道也罷。我說,這是我們家老人留下的話語,我怎能“不知道也罷”?老師轉過身對著我,我才發現他的眼裏滿是淚。他說,這是老太太寫給她的兒子的。我問都寫了些什麽,老師說,老太太詳細記錄了她每天吃了些什麽飯,你們給她買過什麽零碎……這是一本流水賬。我說,老太太記這個幹什麽?老師說,她讓她兒子寶力格將來折價如數償還。 …… 舅姨太太,您讓我說什麽好啊! 出版社辦了一本文學刊物,編輯亞君跟我約稿子,他讓我到編輯部去談一談。我再一次來到了鏡兒胡同3號。走進大院,我看見銀安殿已被改作了機關食堂,原來是神龕的地方變作了售飯窗口,幽暗的檀香氣息已被蔥花熗鍋的香氣所替代,再過兩個小時,這裏將是出版社最熱鬧的地方。殿前平滑的水泥地麵和那些停放的大小汽車,讓人很難找到草的痕跡了,老鴰們也蹤跡全無,瞬息間我體味到滄海桑田的變遷,沒想到時間竟是這般短暫。 亞君的辦公室就在偏院,棗樹還在,茉莉花還在,這些在年輕編輯的眼裏就是樹,就是花,和普通的樹、普通的花一樣。他那不在乎的神情和舅姨太太離開小院時那不在乎的神情沒有任何區別,老的和小的在某種境界上達到了統一,所不能釋懷的隻有夾在中間的我。我想起了單位同事賈平凹說過的寫文章的三個層次:山是山,水是水;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這正指的是年輕的編輯、我和舅姨太太。 亞君的辦公室就是當年住過的老屋,他把我讓進屋裏說,這座老房光線太暗,屋裏還老有一股藥味兒,怎麽也去不掉,討厭極了,我們一年四季都得開著窗戶。我抬頭看那窗欞,可愛的小蝙蝠們仍在飛舞,我伸出手去觸摸,彼此竟如老朋友一般熟悉。亞君說,這院裏隻有這些蝙蝠還有些藝術價值,其餘都沒什麽特色。明年我們這兒就要拆了,要在這裏蓋十八層辦公大樓,那時你再來看看,比現在要氣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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