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驪•寧歌•我/陳丹燕
(2005-11-05 01:45:55)
下一個
施驪是我不認識的女孩,在她自殺後兩個月,我才聽說她,才開始去追尋她的故事。第一次看到她,是從她最終跳樓身亡的現場回來。在從現場到她家的公共汽車上,我一直在想象這個女孩怎麽在黎明中走到剛完工,還沒住人的七層樓上,怎麽在現在摸上去還很潮濕的新石灰牆上寫下最後的遺言:以一時的痛苦換來永恒的自由,然後從窗台飄然而下。那牆在我手下很潮,很新,但已經找不到當時施驪的遺墨了。
這樣地,懷著非常陌生、又非常親切的感情,推開施驪家破舊的木門,在屋裏一團一團陰潮陳舊的空氣裏看到了施驪的遺像。那是一張很大的黑白照片,施驪悠遠地、無言地、認真地看著我。黑白照片對於青春女孩,對於施驪,有種難以言說的深重和美麗。她的黑眼睛裏源源不絕地流淌出一個中國女孩的青春故事:無比的美麗與殘酷的宰割。
那時我如流水般過去的日子,象遇到了一塊大石砰然作響以後,又緩緩倒流。那些美麗的關於死亡的幻想,那些溫柔的對人生的觸摸,那些被輕輕傷害以後的慘痛心情,那些被血淋淋地修剪以後的驚痛不安,全都回來了。我知道了,為什麽對感到陌生但又如此親切,同時我也知道,在這個女孩身上,我找到了表達和描寫自己的小路,那是一條無比珍貴的小路。
於是,就有了《女中學生之死》的女主人公寧歌。寧歌是我多年以前就知道的一個女孩的名字,是我認為世界上最好聽的女孩的名字,於是,我把它給了她。
當到公安局去采訪法醫的時候,我已經把這個女孩當成了寧歌。法醫是個手掌特別厚實粗大的年輕人,當他說到解剖施驪的屍體時,他竟會說不下去。他給我看一張照片,照片上有暗黃色的、很粗糙的解剖台,兩邊是凹下去的暗槽,我想大概是讓屍體裏的血流出用的。這樣不潔的解剖台上,躺著被解剖了的女孩,她的手臂上已經劃了十三刀,是為了割動脈自殺,自己用小水果刀割的。即便是這樣,略為完整一些的皮膚,還呈現著隻有十四五歲的女孩才有的那種透明的微紅,象傍晚開出來的牽牛花的顏色。這樣一個充滿青春的女孩,已經被法醫從鎖骨處到小腹,完全開膛了。
不知道有多少個中國女孩,甚至不知有多少代中國女孩,天天在寂靜中上演和她一樣的故事,隻是因為沒有象她一樣認真地走向死亡,所以就沒有這樣的怵目驚心。
青春最不堪忍受—任何的壓迫。
在寫作寧歌故事的時候,我常常想,也許長大的女人,是以將大好的青春拱手相讓為代價的,包括我自己。這是非常非常殘酷的事。
寫這樣一個六萬字的中篇,正好在出智牙,每顆智牙都發炎。在寫作的二十天裏,拔去了三顆牙。寫著寫著的時候,會感到身體的某一處非常疼痛。寫得最多的一天,十個小時坐在桌前。正好是一個星期六,窗外的電視機聲響成一張網。一共寫了一萬字,是流出來的,那個時刻,寫作是至上的快樂。
那些日子,在冥冥之中,一直感到施驪,這本未曾謀麵的女孩,她與我同在。她指導我去了解她。在最初采訪的時候,大家都從她的遺物中去找,都沒有發現。象她這樣敏感、自尊而且多思的女孩,都沒有一隻屬於自己的抽屜。最後一次,幾乎要絕望,我和鍾雪燕(《青年報》記者)、上海中學負責這事的老師一塊在施驪家的小屋裏等她傷心得瘋狂的媽媽回家。天已經黃昏,初春的潮濕空氣裏夾進了一些寒冷,屋裏開了燈,昏沉沉的。這時候,我翻動施驪留下來的東西,一掛鋁做的項鏈是臨死前一天央求她媽媽買的。這裏麵有多少成年女孩對成年婦女生活的向往?想起了我這般年紀時,大伏天乘家裏曬東西時,一件一件翻了媽媽的旗袍和西裝來穿,並用腳趾甲勾壞了媽媽非常喜愛的黑色玻璃絲長襪。我活了下來,而她死了,我認為,這是很偶然的。
一個女孩長大成人,是很艱難的一件事情。
後來又翻書,施驪最喜歡的《死屋手記》。在這下麵有一些畫了仙女的畫,全是一個女孩的小玩藝,是我很熟悉的東西。然而,就在這時,我摸到了一個光滑的塑料麵的本子。就是在“上中”采訪時,施驪唯一的一個好朋友無意中說起的藍日記本,是她送給施驪寫日記的,本上有王昭君出塞的圖畫。我從書中抽出一些,果然是藍色的,再翻過來,果然有個仕女像。記得我是呻吟了一聲,再說:“我找到了。”
接下來,是直奔回家,由於沒有複印機,一夜又無法抄寫,隻好打開錄音機讀日記,從七點一直讀到第二天兩點,錄了七卷磁帶,其間嗓子啞了,由愛人代讀了一部分,這樣的一個嚴肅的人,一邊讀一邊說:“我真讀不下去,這麽天才的一個女孩,死了。”
第二天,施驪媽媽果然追到我這兒,要回了日記。
寧歌的故事寫成以後,我知道,我關於中學生題材的作品的句號已經劃上了。它用了我十年青春的所有積蓄。
心靈的積蓄,是這樣的一種東西:你想用它但無法走近它時,無法觸摸;但如果能摸它使它煥發時想節約它,它已經消失,就象一筒焰火,隻能燃燒一次。
寧歌的故事,《女中學生之死》,是我最愛的,隻有它讓我在發表之後還能細讀一遍。其他的作品,不知為什麽,發表以後,會不願再讀。
這個故事使我不斷地收到讀者的來信,它不斷地被各種關於中學生題材的選集選入。當它被評為中學生題材小說金獎時,我已懷孕,自知不甚雅觀而在家休息。電視台來請我領獎,我卻去了。我想,這是為那個死去但永恒的女孩去的。對於她,我感到敬畏,哪怕她是個孩子,而且是在社會麵前失敗的孩子。每次提起這個小孩,我都會看到那雙黑眼睛。那樣的寂寞,那樣的熱烈的黑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