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NDA的俘虜

我最愛的麵包房兼蛋糕店,叫做DIANDA'S. 位於三藩教會區,滿是壁畫的熱鬧地方 生活是美味可口的蛋糕, 讓我好好品嚐
正文

來了,走了/鐵凝

(2005-11-05 01:45:22) 下一個
二舅和三舅同住村裏一條街。二舅住東頭,三舅住西頭。 二舅比三舅大四歲,今年六十五。三舅從來不管二舅叫哥。 二舅、三舅都還結實,都是滿口白牙,顴骨紅著,身材中等,手腳卻粗大。 三舅留平頭,二舅留光頭。三舅的平頭是請理發挑子上的師傅理,每次兩毛五,二舅的光頭是三舅給剃。有一回二舅很久不找三舅剃頭,一層白發茬勻勻地冒了出來,那光頭幾乎就成了平頭,幾乎都和三舅差不多了。三舅看見,沉下臉說:“還不該剃麽?”說罷將二舅叫進家來,按在條凳上,拿了剃刀就動手。 二舅的頭在三舅手下躲閃著。 “你躲個啥?” 三舅說,扳正二舅的頭。 “俺也想留一回。”說。 “你想留個啥樣兒?” “就留你那號的。” 三舅不搭腔,剃刀卻已經在二舅頭上耕作起來。不一會兒,白花花的腦袋便罩上了青光。 二舅不再言語,三舅壟斷著二舅的光頭。 二舅的老板早死,目前跟著兒子兒媳過日子。這地方靠山,山上隻有花椒,不生果木,地荒糧少。春天一到,兒媳每隔三天蒸一鍋嫩楊樹葉摻著棒子麵的“苦力”,全家便一頓接一頓地吃下去,吃完再蒸一鍋。有錢是個稀罕,打醬油打醋也少有。二舅想賺個活錢,在門口掛了個車輪胎修車。可這村,十天半月街上也看不見車過。就算有自行車從街上過,也保不準單單騎到二舅家門口就出毛病。 三舅是縣鐵廠的退休大師傅,每月有三十幾塊退休金,有定量分配的國庫糧—糧裏固定著有數的白麵,所以三舅不管二舅叫哥。 三舅的老伴剛死,沒給他留下兒女。遠在北京海洋局工作的養子又不能回來守著,三舅的日子寂寞得突然。 後來,三舅每集做一頓細糧,做好就去東頭叫二舅一塊吃。開始二舅忸怩著推讓,可是三舅一片實心,隻好跟三舅走。 二舅來了,三舅端上白饅頭,兩人開始吃飯。三舅一向以教訓二舅為吃飯的陪襯。比如說他降不住兒媳,活該讓她盡給他蒸“苦力”,比如說他一把年紀了,早該懂得怎樣收斂眼光,為什麽路過當街那棵大槐樹,就是不能走快點兒?偏要踩著樹下的上馬石提鞋……大槐樹底下是個寡婦的小院兒。 三舅見了女人是不錯眼珠的,自然有資格嫌棄二舅在大槐樹下的磨蹭。 二舅年輕時就手巧,但他不愛修耬,修耙,修犁杖,專愛修女人使喚的家什:錐子、紡車、織布機……誰家的婦女喚修紡車,他滿口應承,卻不急於跟去。他要看準了時候,這家男人下地了,進門去修紡車,修起來是很費功夫的,邊修邊同物件的主人上著閑話淡話,直到男人快回來,紡車才修好。二舅仍不急於離開,他要親自坐上蒲團,將紡車搖的嚶嚶輕叫,搖成一輪滿月,搖得身後的女人叫了好才住手。出了門還要扭頭叮囑一聲:“不好使就招呼一聲。”他時節他的顴骨更紅了,白牙更白。 二舅聽著三舅的教訓,不多一句嘴。在西頭吃了幾次細糧,他已弄清他要為吃細糧付出的代價,就是聽三舅說話,讓三舅在那振振有詞得演講中獲得滿足,也屬理所應當。二舅隻顧低頭吃饅頭。吃完飯,趁三舅不注意,二舅以極快的動作將一個饅頭或一塊烙餅揣進衣兜,偷著送到大槐樹底下去。 槐樹底下那上馬石把一條街分為兩段,寡婦加正是街中間。寡婦帶著十來歲的兒子過日子。兒子不愛笑鬧,院裏整天沒有響動。 本來,不想領受的心意。可是她疼愛兒子,每當在街黑人靜時滑進她的院門,將掏給她,那饅頭襯著黑夜,就好像一輪白月亮在掌上跳躍。忍不住拿過來,再換隻手托住,卻從不讓進屋。不泄氣,畢竟,她沒有駁回他的心意。那心意一點一滴地存進她的手心,存進她兒子的身體,積少成多,滴水也能成河。離開回到家,靜心等待下一個集日。 又一個集日來臨,又去家吃饅頭。照例,又開始了:“就說你在門口修車吧,該拿隆就拿隆,該補胎了就補胎,不用生別的花樣。”說。 “俺生了什麽花樣?” “車軲轆朝上一翻,還往車座子底下墊塊布。”揭發了。 “不墊塊布,人家翻過來一騎還不騎一屁股土。”說。 “車座子是他家的,布可是咱家的。” “讓人家沾一屁股土,總是不好。” “褲子是他家的,布是咱家的。” “我睡這兒,你上樓吧,上麵有電扇。”他對二舅說。 “三哥,你不要太霸道嘛。”環環望著二哥滿頭滿臉的灰塵說。 “怎麽霸道?問他喜不喜好電扇?” 三舅說,躺在竹床上不動。 環環還想說什麽,二舅擺擺手:“有電扇好,通風。” 二舅睡到樓上去,一人一間房,晚上聽不見三舅呼嚕聲,倒也清靜。 白天,家裏總是很清靜的,副省長因患肺氣腫住在醫院裏,環環和外甥、外甥女都上班;老阿姨因為女兒生孩子,請了假回家去。於是樓上樓下隻剩下二舅三舅,二舅找不到事情幹,從儲藏室裏翻出一捆不知什麽年月的爛麻,天天坐在院裏搓麻繩。 三舅倚在陽台上喊:“搓也白搓,城裏人用麻繩做什麽!” 三舅手裏拿著一本《毛選》第五卷。他是要讀書的,白天他坐在客廳裏讀《毛選》。 三舅所以讀《毛選》,是因為他第一次從書架上抽出來的書就是《毛選》,如果抽出來的是別的,他也會照舊讀下去。讀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於讀書和搓麻繩是個鮮明的對比。 他知道碰上什麽場麵應該怎樣講話。和環環一塊到醫院看妹夫,二舅穿著和尚領背心,三舅卻冒著炎熱,套上一件卡嘰布中山裝。進了高幹病房,二舅的腳踩在地毯上幾乎就站不穩,而三舅早已落座在沙發上同副省長聊起了天:“怎麽樣,眼下這省裏怎麽樣?”他以討論全省形勢作為開頭,弄得副省長竟不知說什麽好,副省長住了半年院,省裏怎麽樣,並非他心中的主要話題。 三舅很得意,他分明看見二舅臉上露出望塵莫及的神情。 當著外甥和外甥女,三舅則說些他們不知道的北方鄉下事。“一、二百號人吃飯,就憑了我一個人,蒸饅頭、熬菜……那鍋大得能裝進十幾個孩兒。”說。 “饅頭一定不好蒸。”外甥說。 “有什麽不好蒸,” 三舅雙手比劃著,“發一缸麵,一塊一塊拿到案板上,麵團中間挖個坑,往坑裏倒上堿水就揉唄。前一下,後一下,左一下,右一下……” 第二天外甥女上班前對三舅說:“三舅,廚房裏什麽都有。我們下班晚,你就先做飯吧。” 三舅卻一字一板地說:“孩兒啊,俺是來你家做客的,可不是來你家做飯的。” 三舅是說話算數的,從不進廚房做飯,隻是在客廳讀《毛選》。一直讀到飯菜擺上桌,他還要指點一番,諸如這個菜太淡,那個湯沒有顏色等。 吃過晚飯,家裏開始熱鬧。三舅最喜歡看電視,從“新聞聯播”一直看到預告第二天節目。不僅看,還配以評論。評論最多的是帶“世界”的節目,比如“今日世界”“世界各地”“ 世界體育”“ 動物世界”,越遠越好評,反正大家 “我的門。” 三舅說。 兩人都愣著。 好一會兒,二舅認輸了。想到那每集一頓的細糧,想到寡婦那冰涼的手指在他掌上輕輕地一碰。他由不得心中一顫,他同意和三舅一塊兒走。 本來,二舅打算再住些時候,多住一個月就多五塊錢遊覽費,他要把錢攢上,給那寡婦買塊衣料,買雙塑料底布鞋。 三舅跟環環說了要走的事,叫環環給他們訂火車票。環環很意外,問又問不出名堂。最後說:“二哥也走嗎?” 不等二舅開口,三舅便搶著說:“商量了的。” 環環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見三舅下樓進了平房,她來到房間,塞給二舅一百塊錢說:“三哥每月有錢,我就不給了。這錢,回去要省著花。” 二舅接了錢,趁中午溜出家門,到街上買了一塊什麽纖維,一件男孩子穿的針織背心。還想,再買雙女式塑料底布鞋。猶豫了一陣,沒買,他躲閃著回到家來,將東西裹在一件汗褂裏,剩下的錢則全部縫進貼身口袋。 二舅、三舅離開杭州時,環環一家都去車站送。在站台上,環環拿著兩張臥鋪票囑咐:“三哥,這是一張中鋪,一張上鋪,叫二哥睡中鋪吧。”說完吧上鋪的票塞給三舅。 三舅接過票,答應著“中,中”,剛上車就跟二舅換了票。列車徐徐開動了,環環在車下紅了眼圈,一千多裏地呢,見一麵是少一麵了。 回到家來,一院子麻繩扭著股懸掛在半空裏。進了客廳,沙發上撂著本《毛選》五卷。 一千裏外,二舅和三舅平安回來了。大包小包背了滿肩,走出一身熱汗竟不覺疲勞。離村還遠就望見了那棵大槐樹,腳下更覺輕快了。 二舅和三舅走進街裏,街上出奇地靜。槐樹下的上馬石還戳在那裏,好似露在唇外的一顆牙。寡婦的門上卻鎖了一把黑鎖,黑鎖重的仿佛一塊雲彩,壓在二舅心上使他喘不過氣,更不敢向人打問。兩人在樹下立定了。 一個漢子從東頭走過來,衝二舅詭秘地一笑。沒停腳,走到西頭去了。走遠了,又回頭詭秘地一笑。 三舅也看見了那笑,覺得腳軟,竟在上馬石上坐下來,頭頂上的槐樹是禿的。 不知過了多久,三舅站起來回身看二舅,二舅正盯了三舅在看。 他們彼此盯住對方的臉。他的臉上有他;他的臉上有他。忽然間,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個人拿了個人的東西,二舅和三舅一個向東,一個向西,走的很累。 背對著背走了一陣,三舅忽然回身喊:“哎,今日是集。” “唔。” 二舅站住腳應了一聲,繼續向東走。 三舅又喊:“哎,麵是發不起了,咱烙餅行不?” 二舅低下頭沒應聲也沒回身,一直走,一直走,走進自家梢門。 街麵閑了,從東頭到西頭,仿佛很長很遠。輕易是走不過去了,輕易也走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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